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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一 稚子情深

長干行 上官鼎 12353 2023-02-05
  初冬時分,原野上一片肅殺。   一彎流水,枯寂向東流著,一棵沖天的榆樹,雖然樹葉盡落,可是枝幹有如橫生蟠龍,氣勢甚是雄偉,樹後,是個百十家的小村落,因為村前有這棵千年大榆樹,所以喚做榆莊。   清晨,天色很是清朗,遠處的山清清楚楚的一目了然,在村首一家小茅屋,跑出個小男孩,唇紅齒白,長得非常俊俏,看來也不過七、八歲,兩隻小手提著水桶,走到井邊。   他穿得很單薄,也不見話出寒冷之態,放下繩子,很輕鬆便打滿了兩桶水。   他見天色尚早,村裏還沒有人起來,把水倒入廚房內的水缸,便走出坐在榆樹下,面對著尚未從山頭爬出的太陽,一心一意練起內功來。   等到運氣一周後,但覺遍體溫暖,舒適已極,心中不由自主的又想到那個傳他這套工夫的老人。

  他是多麼令人親近呀,他老人家臉上雖然很是嚴肅,可是,可是可是怎樣我也說不出來,除了爹,只怕世上再也沒有這樣好的人。他想到那老人滿臉正氣,不由愈覺心折。   要是我們不搬走的話,他答應回來還要教我武功哩!   他正在回憶三年前的往事,忽覺臉上一涼,他一怔,接著恍然大悟,回過頭來,抱著一頭大黃牛的頭罵道:老黃,又是你,壞東西。   那頭老牛,身體雖很龐大,可是乖巧已極,是以乘著小男孩正呆呆出神時,悄悄走到他身後,舐了一口。   小孩與牛很是親熱,老牛讓他抱著頭,不住的用舌去舐他,男孩突然翻身騎上,叫道:老黃,咱們到田裏去。   老黃似乎完全聽得懂孩子的話,微微搖那顆大頭。   孩子道:怎樣,你還沒有吃過乾草?

  老牛點點頭。   孩子道:那麼我們一同回去吧。   那孩子騎著牛,慢慢走向茅屋,忽然裏面傳出一陣蒼老的叫聲:戰兒,怎樣這早便起來了。   那男孩聞聲急忙翻身下牛,跑進屋裏,對睡在床上中年病漢低聲道:爸,你病好些了吧。   那病人搖頭嘆道:戰兒,我這病難好了,大夫說我是虛火上升的大熱症,其實他那知我這是幾十年來的老毛病。戰兒,這樣拖下去也不是辦法,我老實告訴你,爹年青時有一次在戰場中負傷,腰部中了敵人的藥箭,箭頭始終沒有取出,是以腰痛時發,這次發作甚是厲害,只怕只怕   戰兒急忙阻止,柔聲安慰道:爸,您千萬別亂想,您的病一定會好的。   病人長嘆一聲,緩緩道:唉,你年紀這麼小,我真是不放心,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我在九泉下怎麼能向你媽交代?

  戰兒覺得室內空氣沉悶,父親這幾句話令他心痛如絞,強忍著眼淚道:爸,我去燒早飯。   他父親突然問道:咱們田裏的高粱全部收完了嗎?咱們欠別人的糧食,可要先還清。   戰兒道:欠隔壁林伯伯,後面李大叔都還啦。   那人滿臉慈愛,凝望著戰兒走去準備早飯,不由自言自語道:這孩子,這點年紀,如果是生長在富貴之家,正是無知無邪,嬉戲終日,繞在父母膝旁撒嬌使賴的黃金年華,可是戰兒呢?不但要管田裏的事,又要服侍我這病人,唉,生而貧苦,那真是十分不幸的。   喝過幾碗高粱粥,戰兒騎上老黃,又往田裏去割最後一塊高粱,他小手握著鐮刀,運用如飛,每當他割完一把,老黃便把葉子嚼斷吃去。   太陽漸漸出來了,戰兒累得滿頭大汗,陽光照在黃金般的高粱米上,令人有一種豐足的感覺,戰兒仰望著聳高的長白山,在碧藍的蒼穹中矗立著,真分不出天高還是山高,心情不覺悠然神往,低頭看著腳旁成堆的黍米,自覺勞苦沒有空費,很感安慰,但他一想到父親久病難癒,又不禁悲從中來,自己也分不出心中是憂是喜。

  他休息了一會,便把高粱米裝進布袋,忽然身後一個甜脆的聲音叫道:高戰,你替我作的文章呢?老師說今天不交,就要挨手心哩!   高戰回過頭,看著身後那稚氣滿臉的小姑娘,歉然道:啊,這幾天真是忙極了,天天上田裏作工,真真對不起,我竟忘掉要替你作文,等我收拾好,這便替你作。   那小姑娘很不高興,雙頰漲得通紅,嗔道:哼,不作就不作,誰稀罕了。   高戰心內很感慚愧,低頭不語,小女孩又道:上次汶姐要你作,早上告訴你,你下午就作好送去,我老早就告訴你,你竟不放在心上,哼,你記得好了。   高戰想開口辯護,可是轉念一想,她責備自己的句句都是實話,所以不知如何啟口。   他天性極為柔和正直,年紀雖小,別人待他的好處,他時時銘刻在心中,別人罵他惱他,他卻並不放在心上,不管是多麼艱難危險的事,只要是別人要求他,他從來未曾拒絕,都是盡力而為,因為他不願傷害任何人甚至任何小動物,他爹常撫摸著他的頭髮說他比女孩兒心地更慈祥。

  那小姑娘見他久久不語,不禁有些懊惱,但又不便示弱,便道:你倒先生氣了,好,你趕快去作吧,待會我到你家去拿,我還要自己抄一遍,老師認得你的字呵!   說罷,瞟了高戰一眼,溫柔一笑,轉身便欲離開。   高戰想到自己還須到鎮上去抓藥,正想告訴她,但一看到她充滿自信的小臉,淡淡的陽光照在她白皙的皮膚上,簡直好像透明了,令人有一種出塵的感覺,便住口不說了。   他輕吁了一口,裝滿了二麻布袋,騎上老黃,一步步走回家去。   坐在寬寬的牛背上,涼風吹來,高戰又想起昨夜的夢境   媽在雲端裏,她全身裹著一層厚厚的彩虹她向我招手,我努力努力想看清楚媽親愛的面容,可是那可惡的彩雲,竟把媽整個臉籠罩著,只能看出一個輪廓,我真想跳上去抱媽,媽向我搖搖手便消失,我一急,就醒來了。

  我五歲時,媽離開爹和我,我還以為媽是睡著了呢!如果如果那時我知道今後再見不到她,我我定要多瞧她幾眼,在我心中留下比較深的印象。他想:我每次作夢,夢到媽都看不清楚她的面孔,我仔細回憶也只得到一個模糊的影子,媽,你哪一天能讓我在夢中看得清楚一點呢?想到這裏,不禁鼻頭發酸,真欲放聲一哭。   他輕步走到父親床邊,見父親沉沉睡著,略略放心,便提筆替那小女孩作文。   原來高戰一家本是山西望族,家中代代都是執戈衛國的武將,先祖高寵更是大宋精忠岳元帥手下第一員大將,當年曾以一支長戟連挑翻金人十二輛重革華車,端的威震天下,力盡殉國之日,岳元帥如失左右手。   後來傳到高戰父親高雲,他眼見滿清野心顯露,想要關內的大好河山,便懷著滿腔熱血,仗著家傳無敵戟法,投身遼東經略熊廷弼大帥麾下,充當一員參將,那熊經略雄才大志,文武雙全,原是為國家干城,經營遼東,清兵不敢越雷池半步,無奈大明氣數已盡,君主昏庸,重用小人,熊大帥三啟三罷,受盡奸人牽制,盛京一戰,王化貞坐而不救,終於被清兵各個擊破,熊廷弼被執至京待罪。

  高雲眼見忠義之士不是衝鋒陷陣為國捐軀,就是被奸臣橫加迫害,原來頗有中興的局面,到頭來煙消雲散,不由萬念俱灰,隻身返鄉,娶了一房媳婦,種田度日。   高雲妻鄭氏,是溫柔靦腆的一個美人兒,體態甚是薄弱,可是才名甚著,詩、詞、歌、賦、棋、琴、書、畫樣樣都很精通,高雲中年娶妻,娶得如此一個才女,自是百依百順,鄭氏也很崇拜夫君,夫妻間相敬如賓,伉儷情深。不料就在高戰五歲時,天妒紅顏,鄭氏撒手離開她親愛的夫婿稚子,高雲經此打擊,心如死灰,把妻子葬了,為免觸景傷情,便攜帶著高戰,出關開墾,他知關外兵荒馬亂,就在山海關附近買了一塊田,種下高粱大豆,可是他天性豪俠仗義,有一次失手打死一個欺壓良民的官軍,自知關內關外不能立足,這便帶著高戰,遠走長白山下。

  高戰寫完文章,摸著床頭的錢袋,摸了半天,摸出一小塊碎銀,吩咐老黃不要走遠,那頭老牛對他非常依戀,口中連叫,似乎要跟著他去。   高戰連連搖手,那老牛性已通靈,突然伏下身來,口中咬著高戰的衣服,示意騎上,高戰無奈叫道:我要趕緊跑到鎮上去抓藥,你走得那麼慢怎麼行,等會到鎮上,人家都收市了。   那老牛吼叫兩聲,好像甚不服氣,高戰只得騎上,老黃四腳一立,如飛跑去。   高戰心中大感驚奇,因為平日老黃性子溫良,拖車犁田都是慢吞吞,可是牠氣力很長,所以一天工作下來,比別家的牛並不遜色,想不到老黃還有這好腳力。   老黃跑得雖快,可是高戰坐在背上,平穩已極,心中對這老友,又憐又愛,雙手抓著牠的角叫道:老黃你慢些跑,不然,會太累了,便不能跑回。

  老黃低叱幾聲,算是回答他的好意,腳下卻絲毫不停,不一會,便跑進市鎮,這才放慢腳步。   鎮中人遠遠見一人一牛如飛跑來,都驚呆了,大家都從來沒有看到這麼善跑的牛,等到走近,老黃放慢,這才看清楚,原來牛背上騎著一個笑容可掬的俊童,那牛體形特大,孩子坐在牠背上,顯得大小不相稱,甚是好笑。   高戰覺得大家都在注視他,很不好意思翻身下牛,他怕鎮人逗惹老黃,引起牠牛脾氣嚇人,便把牠拴在路旁樹上,老黃對牠小主人這種不信任的態度,很感不滿,抬起大頭,怒目向四周看了一眼。   高戰買了一包草藥,用掉最後一塊碎銀,心中感到很是悽慘,想到爹的病,以及爹那種絕望的眼光,高戰雖然不知他心中想些什麼,可是那種陰暗、漠然的眼神,似乎有一種直覺告訴他,爹的病是不會好的了,更大的不幸正慢慢的降臨。

  他從小就在艱苦中奮鬥,對於作活,可真是一把好手,對外對內也能井井有條,可是到底年齡太幼,不時還會表露出一種可貴的童心,可愛又可笑的孩子氣,他爹的正直慷慨,他媽的慈柔可親的性格,都一股腦兒到他身上,是以他見別人富有也不感羨慕,對於自己的窮苦並不覺得可恥,村中最有錢的林家二位小女孩,都和他玩得很融洽,他並未感到絲毫自卑的心理,在他小小心靈中,覺得為父親犧牲一切都是應該的,在他小小心靈中,包容著像海一般的愛,將來有一天,他會以愛來對待每一個人。   他熬好了藥,林姑娘跑來取那篇文章,高戰道:請你告訴老師,我最近不能去上學堂。   林姑娘笑道:好,老師天天誇你,要我們大夥兒都跟你學哩!   高戰紅著臉道:你別捧我,你下次要作什麼,我一定早早做好。   林姑娘聽他柔聲說話,想到自己早上對他無禮,很感慚愧,便拉開話題問道:高伯伯病怎樣了?   高戰黯然,低聲道:爹的病還是那個老樣子,不知哪天才會好。   林姑娘柔聲安慰道:你別急,總有一天會好的。   接著又道:喂,我走啦,你可千萬別告訴別人,否則被老師知道要挨手心的。   高戰見她臉上神情輕鬆活潑,不由也被她感染,心中快活了一些,笑道:你挨過老師的板子?   林姑娘點頭正色道:上次我背書背不上,哼,這件事你明明知道,還要裝傻,喂,你連我姐姐都不要講,知道嗎?   高戰聽她以大人口吻吩咐,很感到好笑,故意道:假如告訴你姐姐了呢?   林姑娘正想離去,聞言嗔道:高戰,你敢麼?   高戰聳聳肩,不再言語,內心卻想到:我為什麼不敢?   冬陽斜斜地曬著大地,一隻老母雞帶著一群嫩毛小雞,懶洋洋的走來走去,不時用爪刨土,尋些蟲子螞蟻,餵給小雞吃。   高戰心中非常空虛,看了一會,自覺無趣,便回到屋中,取了書本,坐在大榆樹下,朗朗的讀了起來。   整個冬天,就這樣沉沉悶悶過去,下雪後孩子們的雪戰,雪後的圍獵,高戰都沒有參加。父親的病一天重似一天,眼看奄奄一息,高戰每天拼命去我些零工做,賺錢來替他父親醫病,人家見他年幼,都準備紛紛解囊,送他一些銀子,可是他一想到爹爹正直剛正的性格,諄諄的教訓,便不敢接受,仗著力大身輕,什麼粗活他也去幹。   苦難的日子終於來臨了,一天傍晚,天上彤雲滿佈,正要下大雪的徵象,高戰騎著老黃回來,發覺父親已經昏迷過去,他大急之下,不知如何是好,只抱著父親的頭痛哭。   他哭了一陣,高雲神智漸清,自知不久人世,很吃力道:戰兒,別哭哭了,爹真怕真怕支持不住,在你回來回來前就就要去了,現在現在總算好,咱爺兒倆還可以見一面。   高戰哭道:爹,你不會死,您不會不會死的。   高雲喘息一陣,強忍著腰間的劇痛,慘然道:爹也知你年紀太小,可是爹實在不能支持下去了,戰兒,爹今後不能再照顧你啦,戰兒,聽話,千萬別再哭了,爹還有話給你說。   他一口氣說完這段話,感到精神突然振奮起來,高戰見父親臉上紅暈時露,喜道:爹,你好些了,你歇息吧!我去找醫生去。   高雲知是迴光返照,便正色道:戰兒,你才八歲,今後一個人浪跡天涯,一定要時時刻刻記住爹的話,我們高家世世代代忠義傳家,你必須要做一個轟轟烈烈的人。你年紀小,有時難免善惡不分,但只要記得爹一句話:待人厚,克己薄,心存忠厚,為善最樂。戰兒,你懂爹的意思嗎?   戰兒天性淳厚,心中雖然不甚瞭解,但不忍令父親失望,點頭道:爹,你放心,戰兒全懂了。   高雲柔聲道:爹傳你的高家七七四十九路無敵戟法,你再演一遍,戰兒,快點去把長戟拿來。   高戰雖不願片刻離開父親,可是又不敢違背,只得快步去取,只見他一隻手拿著前半段戟身,另一手拿著戟幹,雙手一合,咔嚓一聲,便合在一起。   原來這長戟製作甚是精巧,平日可以折為二節,以便攜帶,而且前半段可當刀斧使,在短兵相接時,最是適用,如果遇到衝鋒陷陣,只消一按機簧,便成長兵,為馬上利器,那戟鋒從南宋已來,不知飲了多少人血,是以淡淡發出一層血光。   高戰強忍心中哀痛,站在門口一招一式舞了起來,高雲撐起身來,凝神注目,待到高戰使完四十九招,他再也支持不住,雙手一鬆,又倒在床上。   高戰急急走到床邊,把長戟向床頭一放,正待發話,他父親喘息道:戰兒,你天資很好,學起武來成就不定比爹高得多,在在這兵荒馬亂的時候學武學武比比學文要好,我死死了後你你把一切一切都賣了,回回到老家老家去,如果,能能再碰到再碰到那傳你內功的奇人,就跟他跟他去學功夫,將來好為國家做一番大事。   高戰眼看父親愈來愈不成了,心內不知所措,只有強忍眼淚點頭答允。隔了一會高雲又道:戰兒,你走近些,讓讓爹再瞧瞧。   高戰再也控制不住,淚如雨下,他父親伸出兩隻無力的手,捧著高戰的頭,目光中流露著千般慈愛,喃喃道:戰兒,爹要爹要去了,你好小,好小啊!   高戰感到父親雙手漸漸鬆開了,口唇顫動,像是要說什麼,高戰哭道:爹,你要說什麼?   國破家家亡忠孝忠孝聖賢之家訓。高雲用盡力氣,從喉嚨中吐出這句話,眼睛一閉,撒手而逝。   好長一段寂靜,高戰呆呆望著過去了的父親,他不相信那是真的然而那畢竟是真的死。這是千萬年來,從無人超越的大限,多少蓋世豪傑到頭來總免不了屈服在這無法過過的關口。   他感覺自己眼前是一片黑暗,他感覺自己正向無底的深淵中墜落,親愛的人兒,一個個忍心的離開他,而且,走得遠遠的,使他永遠無法再追得上。   他年紀雖幼,可是情感極是豐富,母親死時,他還不懂得悲哀,以為母親是睡著了,可是,如今他心底敬愛的爹又撒手而去,這種悲痛沉重的打擊,直使他不知所為,連哭都忘記了。   他彷彿聽到了九天之上有陣陣哀樂傳下來,是那麼悠揚,那麼遙遠,剎時間,從他心底的深處也飄起了低沉哀痛的旋律。   一切都是真的,他用力揪了一下大腿,證實了那不是夢境,父親蒼白被病折磨而枯瘦的臉上,雖然兩目閉得緊緊的,可是還流露出一種正直不屈和大無畏的神色,他飛快的瞥了一眼,原來就深刻在腦海中的印象,又像再重新刻畫一遍,更清晰,更深刻了,十年,廿年,在他有生之年,父親的音容那將不再會被時光之流沖淡,光陰,只能加深它。   驀的,背後一隻手輕拍著他的雙肩,一個溫和的聲音道:高賢侄,死者已去,你這樣哀痛最是傷身,你爹在地下也會感到痛心的。   原來林家二姊妹本想這高戰去捉蟋蟀,她倆站在門口試了兩聲,高戰有如未聞,姊妹兩心中大奇,伸頭一看,只見高戰坐在床邊,目光癡呆,良久也不見他眨一下,不禁大懼,匆匆忙忙去告訴爹爹,林老爺一聽,心內瞭然,他感到很是悽慘,高戰在這榆莊,沒有一個人不喜歡他,林老爺更是愛他得緊,是以急忙趕來勸慰。   高戰轉過頭一看,三雙溫柔憐憫的目光注視著他,心內突感溫暖,像是即將溺死的人,突然攀附到任何可借力的東西,抱著林老爺,再也按捺不住,哀哀痛哭起來。   林老爺看著懷中俊秀的孩子。兩眼紅腫,臉上涕泗縱橫,心內又憐又愛,他知道這一哭對高戰有益無害,可以把那鬱積在胸中哀傷全都發洩,所以只是任他哭去。   那林氏姊妹,平日雖然膽大心粗,此時見高戰哭得哀哀欲絕,也不覺流下同情之淚。   良久,高戰覺得胸中比較鬆暢,便收淚道:林伯伯,爹叫我在他死後,回到老家山西去,小侄有個計較,想將爹爹屍骨運回家鄉,與娘合葬在一起。   林老爺道:山西離此,千山萬水,你年紀這麼小,還要護送高老弟的靈棺,真是談何容易。   高戰悽然道:先父也料到此,他吩咐我將他遺骨火化,用罎子裝了,這樣帶到山西。   林老爺道:入關的路最近可不大寧靜,盜賊散兵遍地如毛,你一個人孤身步行至萬里外,只怕很是艱難,依我看倒不如把你父親葬了,就住在我家,等長大些,再回故鄉不遲。   林氏姊妹中大姊林汶道:高大哥,你留下和我們一塊兒讀書玩耍不好麼?小妹妹林玉也勸他留下。   高戰毅然道:多謝林伯伯及二位姑娘的好意,先父曾經吩咐我要出外磨練,訪師學武,所以小侄不敢有違。   林伯伯讚道:好孩子,有志氣。   林玉瞪他一眼,似乎怪他不識好歹,林汶瞟了他一眼,露出黯然的神色。   他心一軟,但又想起父親臨終的囑咐,心內暗自發誓道:高戰啊,就是千山萬水,千刀萬箭在前,你也要把爹的骨灰運到家鄉去。   林老爺見他忽露凜然之色,知他心意已決,便不再言語,帶著姊妹二人離去。   高戰心中盤算,父親的話又飄到耳邊:把一切東西都賣了   他的思想突然變得很散亂,家中除了三間破茅屋,幾百斤高粱外真是一無所有了,唯一值錢的是什麼?他努力去避免想這個問題,所以思想突然變得很覺漫散,然而最後思想的焦點又落在這個問題上。   只有老黃,才值得些錢。他最後喃喃自語道:可是,老黃跟著我們已經四五年了,牠辛辛苦苦工作,載重負荷,從來沒有半點反抗,我我怎麼忍心呢?   他覺得心房像給針刺了一下,對於自己這種卑鄙的想法很是慚愧。   再怎樣,也不能把老黃賣了。他下了決心。   老黃正在茅屋四周走來走去,一顆巨大的牛頭不時伸進窗口,注視著沉思的小主人,顯然的,對於老主人的死,以及小主人的悲哀,牠心中都明白得很,只可惜不能說話安慰,所以顯得很急躁,最後忍不住了,低吼兩聲。   高戰聞聲跑出,撫摸著老黃,心中真是憐愛萬分,老黃伏下身,親暱的舐著高戰的腳。      火光熊熊,高戰注視著父親的遺體漸漸消失,感到此生再無所庇蔭,前途茫茫,不由又驚又痛。   火光中,他至愛的人最後變成一堆灰,他看看四周村人都帶著惋惜沉痛的跟光,不禁默默祈禱道:爹,你安心吧,好人總是不寂寞的。   人們漸漸離去,他站起身來,把骨灰放在罎子內,回頭一看,老黃牛眼中也閃著晶瑩的淚光。   高戰把茅屋及一切東西都賣了,可是只夠他償還父親在生之日所欠的醫藥費!那是他一直瞞著父親借的。   別人雖然不要他還,可是他一想到父親平日不求人的性兒,覺得自己不能有辱高家門風,再大的苦難,也要一個人去承擔,所以他善意的拒絕了林伯伯的贈金。   牽著牛,他一步一步走離榆莊,大家看著他矮小的身形還不及老黃高,都不禁慘然,搖頭嘆道:唉,這孩子。   高戰回過頭,林家還未離開,林伯伯和他兩個女兒揮著手,他突感心酸,眼角浮起淚珠,但轉念想到父親常常說的一句話丈夫流血不流淚。趕緊收淚,再不回頭,愈走愈遠了。   林汶、林玉看到高戰身形消失在原野上,想到高戰平日對自己的諸般好處,忍不住雙雙哭了起來。   林伯伯道:乖女兒,別哭了,咱們回去吧。   林玉止淚問道:爹,高高大哥要幾時才回來。   林伯伯聲安慰道:乖女兒,你高大哥是個極有志氣的孩子,心地又慈善無比,將來一定會成了不起的人。   林汶低聲道:他他會不會恨我和妹妹呢?我們平常平常待他很兇,很不好。   林伯伯呵呵笑道:好孩子,你既然後悔待人家不好,那麼從今以後,對於你的朋友便不能再任性了,免得別人走後,你又悔恨自己。高賢侄年齡雖小,可是氣度寬宏,他怎會記在心上,也許你們平日的惡作劇,會使他永遠懷念哩!   林家姊妹紅著臉聽他爹溫和的教訓,林老爺感到很奇怪,平時刁鑽的二丫頭也一言不發,低頭聽訓,心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臉上不由露出神秘的笑容,暗道:孩子事,孩子事!      且說高戰離開榆莊,心中思潮起伏不定,他不敢再事逗留,因為那樣他怕會改變自己的決心,他牽著老黃,不知不覺越過了幾個小坡,回頭一看,一大片起伏牧野,無邊無涯,榆莊漸漸消失了,只有那棵沖天的榆樹的樹尖,還可隱約的看見。   他跨上牛背,依依不捨的望望長白山,雖然已經是春天了,可是山頭積雪,在陽光下還閃出千百道刺目的光茫,象徵著關外富麗和雄壯。   他突然想起牧童在原野上的歌聲,那歌是:   長白山,長白山,高高連天簷,   連天簷,接天淵,長白黑山間,牧野萬里永無邊,   日兒已下!牛啊!羊啊!快回來啊,   回到長白山下,那兒才是你的家,那兒才是你的家。   歌聲是多麼親切,高戰想到那裏,不由自言自語輕輕地道:別了,長白山,榆莊,善良的伯伯叔叔們!   高戰行了數日,盤纏已經用盡,這日天已近晚,附近又無人家,他只有餓著肚皮和老黃找一處山洞睡了一晚。第二天早晨他繼續前走,走到正午,也不見人家,頭腦餓得微微發昏,幸虧他幼時誤服千年參王,又在自己不知不覺中練就關外正宗內功,所以勉強支持的住。老黃也是焦急不安,牠不時去找些牠認為最鮮美的嫩草,放在小主人面前,示意要高戰吃,高戰只有苦笑的份。   老黃大概心中奇怪小主人的行動,牠想這樣鮮嫩的東西不吃,而要挨餓,人真怪,牠心中愈來愈焦急,發足狂奔,跑了一個多時辰,只見前面有一處人家,高戰心中大喜,跑上前去敲門。   敲了半天,也不見有人出來,高戰心中大感失望,知道主人定然外出,就繞到屋子後面去找主人,只見綠油油一大片蕃薯田。   他餓得發慌,不暇細想,奔了過去,看看四邊無人,就伸手抓了兩支,這時正是春天,蕃薯插下去不過一個多月,所以只有拳兒那大,他心想聊勝於無,又想到幼時在地上挖泥灶,烤紅薯的香甜之味,不覺食指大動,伸手入懷摸取火種,忽然無意中觸著父親的骨灰罈,不禁心涼。   爹的正直容貌又浮了起來,爹的諄諄教訓也飄到耳邊待人厚,克己薄   他考慮了半天,肚子實在餓得緊,心想:這麼多,我只拿兩個有什麼關係?   可是他又想到老師講的劉備在遺囑中的兩句話:毋以善小而不為,毋以惡小而為之。   一刻間,他像被重重擊了一下,趕快把拔出來的蕃薯埋了,對適才的行為真羞愧得緊。他舉目一望院子一片青翠的田地外,沒有一個人,心中略略放心,便牽著老黃再往前去,老黃睜大牛眼,帶著疑問責備的目光望著小主人。   高戰輕輕摸著老黃,柔聲道:老黃,那是人家的東西,我們不可以隨便取哩!   走了一會,前面是一條清澈小溪,高戰心想:這河裏的魚可不是有主之物了吧!   他脫去上衣,鑽進水裏,此時隆冬初過,溪水是從山上溶雪流下,是以冷凜透骨,高戰仗著體質素強,用內功閉住氣,在溪底摸來摸去。   好半天,他水裡抓著一尾鯉魚,連忙用手緊緊捉牢,翻身上岸。   那鯉魚有斤多重,高戰心中大喜,自忖可以飽食一餐,可是當他拔出小刀正想殺魚去鱗,看見那魚眼旁有一兩滴水珠,雙目突起,死命掙扎。   他突然心一軟,想道:這魚也會哭哩!真可憐,不知有沒有父母?   他因為太多的愛心,所以往往會莫名其妙的產生一種可笑的同情心,此時一見鯉魚眼旁的水珠,竟以為是淚珠,再也忍不起心下手殺牠。   他輕嘆一聲喃喃道:魚兒,你可要當心啊,再被人抓到,可就不肯放你了。   說罷手一鬆,水花四濺,那尾鯉魚己潛到深水去了。   他感身上有些冷,就靠在溪邊大樹下,望著悠悠白雲,竟睡去了。   忽然,他被一個清脆的童聲驚起:爹,你瞧他多可憐,我們把乾糧分一半給他好麼?   高戰循聲望去,只見一個老者,頭戴翻起的羊皮帽,手中牽著一個和自己年齡差不多的女孩,頭上梳著兩隻辮子,臉色紅紅的,嬌憨極了,二人就站在身旁不遠。   老者道:小弟弟,你冷不冷,餓不餓?   高戰見他語氣親切,點頭道:老伯,你可知附近有人家嗎?我我他本想告訴老者自己已餓了一天一夜,但卻羞於出口。   那老者道:這幾十里內的確人煙稀少,我看你年紀小小,孤身出門,一定有什麼要緊的事。   高戰點頭,便說出自己要送父骨回鄉,那老者吃了一驚,道:山西離此何只萬里,你一個人行路實在太危險了   那小女孩接口道:喂,你跟我們一起走,等我爹辦完事,咱們再一起入關可好?   高戰搖頭,柔聲拒絕她的好意,正待告別,那老者沉吟一會道:小弟弟,你先把這包乾糧帶去,否則這方圓百里無人,你還要挨餓哩!小小年紀孝心可貴,我本當助你一臂之力,可是目下實在是身有要事,無暇分身。   高戰見他完全以長輩態度真誠對待自己,心中很是感動,知道自己再要推辭,必定惹起他不快,便雙手接過一包乾糧,稱謝道:不知老伯貴姓?   那老者道:我姓方,是關外方家牧場主人。   高戰道:我叫高戰,將來重回關外一定來看伯伯。   那女孩喜道:喂,你說話可要算話。   高戰點點頭,老者似乎有急事,撮口長嘯一聲,兩匹馬一大一小從草原中如飛跑來。   老者騎上馬,回頭看到高戰從樹後牽出一頭牛,牛角上掛著一個小小用毛氈綑成的包袱,仔細一瞧,上面繡著一棵楊樹,一棵柏樹,不由大放寬心,忖道:這孩子原來和風老哥有關係,我倒是多慮了,就憑風大哥這標幟,關外綠林誰敢不乖乖放行。   一拍馬,帶著那小女孩疾馳而去,風聲中還斷斷續續傳來小女孩的囑咐聲。   高戰狼吞虎嚥的大嚼起來,吃完以後,心中不住盤算著,他想:這去山西還不知有多遠,現在身無分文,怎樣可以到達呢?   他又想到賣牛,但立刻被自己制止,心內暗罵自己道:高戰啊,高戰,你怎麼老想到去出賣你自己忠實的朋友,你這卑鄙的東西,真是豬狗不如。   但是一個念頭突然閃起:是父親骨灰重要,還是老黃重要,照這情形,不把老黃賣了,怎麼也不能回到家鄉,老黃,我是一天都不願意離開的,如果賣掉,我在這世上就更孤零零了,我悲哀也沒有地方講,我可能會傷心死的,可是,可是爹的骨灰怎麼辦呢?   他覺得這個問題好生難以決定,想到老黃和自己的感情,現在必須人牛相離,不覺心碎了。   最後,他終於決定了,俊臉上閃過一陣慘痛的神色,他想:這是爹最後的願望,如果我都不能做到,那麼我還能算是人嗎?爹爹,你放心吧,戰兒絕不違背你一句話。   他跳下牛背,用臉輕輕擦著牛頭,眼淚幾乎奪眶而出,但隨即強忍住,低聲說道:老黃,咱們不久就要分別了。   老黃見他很是悲愴,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也跟著悶吼幾聲。   又走了數十里,到了一個大鎮,高戰狠著心,去找了一個牛販來看牛。   那牛販東摸摸,西拉拉,似乎很感滿意,老黃看看牛販,又望望傷心的小主人,心內便已明白,一顆大頭也悲哀得垂了下來。   牛販和高戰議定價錢,便回家去取,高戰撫摸著牛腹,輕輕解下掛在角上的包袱,不知說什麼是好。半晌,老黃抬起頭來,凝目看了高戰一眼,那眼光高戰理會得到,是充滿了憐憫寬恕的意思,那好像說:小主人啊,我不怪你,只是我老黃不能再替你做事,不能再保護你了。   高戰忍不住熱淚沖出,抱著牛頭哭道:老黃我真對不起你,可是為了爹爹的骨灰,我只有這樣做啊!老黃,我心裏比你更難過的呀。   老黃搖搖頭,悲鳴一聲,回頭舔去高戰的淚水。   高戰哽咽道:老黃,我不哭,我不哭,爹說過男人不該隨便哭的。他雖口中說不哭,可是眼淚卻不受控制,潸然而下,他又要抱牛,又要拭淚,弄得手足忙亂。   突然老黃歡叫一聲,抬起頭來看看正在狼狽的主人,似乎牠已想通了什麼。高戰見牠突然歡喜,不禁大奇,正在此時,那牛販子取銀歸來,他把銀子交給高戰,就用繩子綑老黃。   高戰眼見老黃服服貼貼被牛販帶走,但不時回過頭來,並無悲戚之色,他心中愈想愈不忍,不由也跟著牛販和老黃走出鎮外。   老黃忽然長鳴一聲,像是向小主人告別,然後就不再回頭,步步走遠了。   暮色蒼蒼,老黃和牛販在地平線上遙遠處只剩下兩個黑點。   風起了,吹得青沙帳沙沙作響,高戰喃喃道:老黃,什麼痛苦都由咱們倆來擔當吧。   他感到頰上一涼,心中暗暗地道:高戰,高戰,你可千萬別再哭了。   天際現出幾顆小星,大地一片寂靜,又有誰來安慰這失望傷心的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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