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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夜雲輕 嚴沁 27086 2023-02-04
  文敖從電梯走出來預備回家。   連續二十四小時不眠不休的實驗,除了眼底的那一絲疲倦,似乎完全沒有影響他。他看來冷靜依然,機智依然,就連身上那套西裝,也沒有隔夜的氣息。   他匆匆走向電梯,之珮和寶寶的影子浮上心頭,昨夜沒回家,連打個電話的時間都抽不出空說來叫人怎麼信呢?打電話用不了一分鐘啊!天知道,他就是連那一分鐘也抽不出來,他感到一陣歉然!   門邊站著一個挺拔的年輕人,他以為是公司裏的職員,也沒注意,那人卻禮貌的攔住他的去路。柏主任,吳先生在等你,有一個特別會議!那人說。   文敖抬一抬眼皮,幾乎什麼表示都沒有的跟著那人出去。立刻,一部雪亮的七一年潘迪轎車滑過來,他們一踏上車,絕塵而去。他知道來接他那人的身份,他更知道吳先生的特別會議是什麼,這其間,絕不可能有一秒鐘的時間耽擱。回家的事開完會再說,他唯一的希望只是之珮能夠諒解!

  之珮能諒解嗎?他毫無把握,他知道昨夜未歸可能帶給他的麻煩,可是他絕無選擇的餘地,即使比麻煩更嚴重千萬倍的後果,他仍然選擇工作,因為他十分明白,他所做的是份什麼工作,他更明白這工作的重要性!   當初接受這份工作時,他曾考慮到各方面的情形,但他知道考慮是多餘的,因為吳先生他們選中了他,表示他非答應不可,否則這麼秘密的事,怎能讓他知道?他很驕傲自己是入選這份工作唯一的人,但是他明白,他得付出相當的代價!   這代價是之珮?是寶寶?是他可愛的家庭?哦!上帝,別這麼殘忍,他做的不是壞事,是為這世界,這時代,還有他的國家!至少,他的待遇精神上的,應該更好一些,是嗎?   看來平靜、漠然的他坐在車上,內心卻激動得厲害。他是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這是他的優點,這優點卻成了他的桎浩他怎樣向之珮解釋一切呢?

  汽車停在士林附近一幢龐大的建築物外,沒有招牌,沒有名稱,門口卻有類似守衛的便衣人員。接他的人和便衣人員打個招呼,順利的送文敖進去。   這又是什麼地方?文敖將開什麼會?   文敖到底在做什麼工作?   沒有人能回答,相信除了當事人以外,沒有人能揭開這謎底!   那幾乎是個冗長得令人無法置信的會議,從早晨九點半直到下午五點,將近八個小時,他們在討論送人上火星嗎?那麼長的一段時間,文敖怎麼支持得住?他已工作了三十六小時!   但是,他真的似乎是超人,從那幢大廈的門口走出來時,他仍然精神奕奕,毫無倦意。和他同時出來的,是個年輕的女孩子,是那種冷靜又漂亮的高級知識份子型女孩。她和文敖邊走邊談,然後一同上了那輛接他來的轎車。

  這本不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他們可能是同事,可能是普通朋友,也可能是搭一程便車的人,任何人看了也不會懷疑,甚至是凌風!   凌風剛從士林片廠拍完早班戲,和另一個同事騎摩托車出來,文敖那幢大廈是他必經之地。他看見文敖,看見那女孩子,他不以為意的聳聳肩,連招呼都來不及打,摩托車已疾馳而去。   約好了要去接文佳下班的,他不想遲到又惹文佳生氣。   文敖呢?他自然沒看見凌風,他正和剛從美國回來的女太空工程博士討論一個問題,十分重要的問題。這位博士是孫曼文,他的新搭檔!和事業上的搭檔在一起討論工作上的問題,該不是犯罪吧?   當然不是!文敖的腦筋根本還沒轉向這邊呢!他已在回家的路上,之珮該不會不諒解吧?

  再說風馳電掣的凌風趕到文佳辦公室的樓下,風姿綽約的文佳剛剛走出來。難得凌風這麼準時,也難得文佳那麼好的笑容,凌風孩子氣的跳到文佳面前。   嗨!文佳,凌風誇張的說。像在演戲。今天晚上該怎麼消遣?   到我家去吧!文佳仍在笑,看真了,笑容下有掩不盡的憂愁。我想去陪嫂嫂!   陪嫂嫂?好主意!凌風無所謂的。昨晚的咖哩雞還有得剩嗎?   整鍋放在冰箱沒動過!文佳掠掠頭髮,姿勢真美。走吧!免得等會兒路上擠!   凌風向駕摩托車的同事揮揮手,挽著文佳而去。馬路上很多人在注視他,他是電影和電視上的人物呢!文佳有些漫不經心,他卻似乎頗為自得!   別走台步了!文佳小聲警告。我不懂你,你竟會為這種注視而自豪?

  凌風聞言臉色立變,也不知他心裏是怎麼想,文佳傷及他自尊嗎?他不聲不響的攔了一部計程車,拖著文佳上車。   怎麼回事?凌風,文佳埋怨著。神經兮兮的!   我神經,凌風自嘲的。演戲的都神經,好了吧!   無端端的發什麼脾氣?突然攔計程車也得先通知人一聲啊!文佳說。   誰敢發脾氣了?妳不喜歡馬路上有人看我,不是嗎?凌風無可奈何。計程車上沒有人看了,難道也不好?   文佳皺皺眉,忍了一下,終於什麼都沒再說。她了解凌風的自卑,她曾無數次的想辦法補救,挽回,可是凌風內心十分倔強外表上永遠看不出來。她發現自己無法幫他忙。這是她的隱憂,也是他們之間最大的阻礙。   計程車一直把他們送到門口,凌風在付車錢時,文佳溫柔而深情的握住他的手。

  我們別為這小事情爭吵,好嗎?她凝望著他。   他沉默一下,拿過找回的車錢,笑了。他所希望,所等待的就是這溫柔深情,這低聲下氣的一句話。他能肯定文佳對他的感情,他也要肯定他的確站在文佳的上風!可惡的自卑啊!   走進客應,仍然只有之珮獨自坐在那兒。她已換了衣服,更偽裝出一副平靜的神情,文佳看得出,之珮眉宇間的薄怨已成怒火,像一座即將爆發的火山。   回來了,文佳,凌風!之珮笑一笑,笑容極不自然。   文佳心中默默打轉,難道文敖還沒回來?該問?還是不該問?文敖這樣也未免太過份了。三十六小時不回家,連個電話都沒有!男孩子,他永遠不會明白自己是在怎麼折磨女孩子的心!   哥哥回來了嗎?文佳終於問了。她不能裝做不知道,她是妹妹,她在關心。

  還沒有!之珮又笑一笑,眼中充滿了複雜的情緒,難堪,憤怒又擔心。他不在辦公室!   妳們說柏大哥嗎?我剛才碰見他,凌風心直口快,一下子就順口溜了出來,他簡直是沒想到任何後果的。在士林,和一個好漂亮的女孩子在一起!   凌風文佳那樣急切的大喝一聲,把凌風給嚇了一跳,卻止不住如流水般流出來的話。天!凌風怎能說這些?他不知道這會傷害之珮嗎?   出乎意料之外的,之珮的神色更平靜了,可怕的平靜,表示會是一次最強烈的火山爆發?   是嗎?在士林?之珮似乎漫不經心。   是的,凌風看文佳一眼,知道說錯了話,他的笑容再也瀟洒不起來。在士林片廠附近,不過,我們距離很遠,也不能確定是他!   我相信該是他,他一天沒回辦公室!之珮說。

  嫂嫂,別誤會,凌風尷尬的。我不是有心,我我啊!我想起了,柏大哥沒有開他那部MG!   那一定不是哥哥!文佳立刻下結論。哥哥最捨不得他的MG,到那裏都會開去的!   一定不是他,凌風也附和。我看見的是一部黑色的七一年旅行車,什麼牌子倒沒研究!   之珮不置可否,只淡淡的笑一笑。就在這時,門口傳來一陣汽車聲,之珮順手掀開窗簾望一望,文佳掉頭,看見是文敖和他的MG,她鬆了一口氣。   哥哥回來了!文佳用眼角瞟凌風一眼,不許他再胡亂開口。   文敖開了門走進來,除了眼中那一抹歉然,他看來很鎮靜,跟平常沒什麼分別。他所抱歉的是遲歸,看在之珮眼中就變成了另一種意思,風流之後愧見太太,家人,不是嗎?

  文佳,凌風,文敖周到的招呼一聲,把視線轉向之珮。做一個實驗,一直走不開!這麼簡單?做一個實驗,一直走不開?士林那個伴著女孩子的人呢?之珮心中冷冷的在想,憤憤的在罵,臉上可一絲也不表現出來,她可也不是個普通的女孩子呢!   累壞了吧?先吃東西呢?或是先睡一下?之珮問。像平日一樣體貼,溫柔。   吃完東西再睡吧!文敖滿意的笑了。當他笑起來時,臉上的嚴肅、冷靜一掃而光,他特別可親,特別漂亮,和文傑十分相像。他怎麼不肯多笑呢?他十分滿意於之珮的態度,他知道她會諒解他的!   天下的男人,還有什麼比娶到之珮這樣知事明理,又體貼入微的女孩更幸福呢?   之珮立刻退到廚房去。文佳看凌風一眼,大大的透一口氣,本以為惹禍的話,竟然一點事都沒有,她實在佩服之珮的胸襟及涵養,換了她,就絕對做不到,不吵得天翻地覆才怪!

  她看見文敖在脫上裝,又會閉目養神吧?她拉著凌風溜到隔壁的書房。   看你,差點闖了大禍,文佳埋怨著。那種話也可以亂說的?何況還有個漂亮的女孩呢!   嫂嫂都不生氣,妳緊張什麼?凌風自知理虧,嘻皮笑臉的。我從來沒見過嫂嫂這麼的大度量的女孩,剛才真嚇了我一身冷汗!   凌風沉默下來,坐在文敖那張旋轉椅上I轉又一轉的,這個風流小生顯然有了心事!   在想什麼?難道我說得不對?文佳說。   妳說得對,他悶悶的。片場裏拍戲什麼都是假的,不算數。有時候,我覺得連我這個人都不真實!   發牢騷嗎?她笑了。她不想氣氛太沉悶。   隨妳怎麼說吧!他自嘲的冷笑。文佳,妳別以為我好喜歡這種生活!   文佳眉梢一挑,很驚訝,卻沒表示意見。   妳以為我們這樣做戲給人看的人,像什麼?他又說。語氣裏充滿不屑。動物園籠子裏的猴子!人人都用好奇的、感興趣的眼光望住我們,我們不但無處隱藏,而且得拚命裝模作樣去討好人們。妳能了解一隻猴子的心?   別把自己說成那樣,太殘酷了!她說。   世界本來是殘酷的,人們的眼光更殘酷,他彷彿是決了堤的河流,河水不停的湧出來。而我們這一群卻是在殘酷眼光下討生活。說什麼興趣,說什麼想成名,說什麼想發財,對某些人尤其是年輕沒頭腦的女孩子也許是對的,對我逼不得已!   文佳眼睛睜得好大,她從來沒想到過凌風會說這樣的話,她從來沒想到凌風心中有那麼多牢騷,她從沒想到過外表自滿的凌風會如此看不起自己,這是凌風新的、不被人發現的另一面,是嗎?   我是逼不得已,妳信嗎?凌風笑了,笑得好不屑。大專聯考分我到影劇科,壞在我去唸了,從此好像一生的命運被注定,我非循著這條路走下去,去演戲,去扮猴子,去爭取被人欣賞的眼光。我就是這樣,信嗎?   沒有人規定影劇科畢業一定要演戲,文佳說。這是個機會,勸凌風改行的機會,她愛凌風,卻不喜歡他這份不安定的職業。你可以做別的!   做別的,說起來好簡單,他冷哼一聲。妳說我能做什麼?我又會做什麼?說起來好笑,別人四年大學出來學到的是學問,我呢?學了一身扮猴子的本領!   什麼時候學會諷刺自己?什麼時候對自己的要求突然提高了?文佳整一整神色。如果你好好的演戲,不三心二意,不好高騖遠,不到處留情,別人也沒把你看成動物園的猴子!   妳嗎?妳說我不是猴子?他冷笑。   也有一些演戲的受人尊敬,受人稱讚,因為他們知道自愛,知道自尊,不做一些令人發笑丑角似的舉動!文佳語意深長。我不喜歡演戲,因為我不適合,如果你好好的做,你是適合的!   我適合?他反問,也在自問。我適合嗎?   怎麼了?凌風,你今天怪得離譜!文佳發嗔了。   我是有感而發,凌風懶懶的靠在椅子上。我明知妳不喜歡我的職業,我明知無能力改行,卻又不甘心永遠做一隻給人欣賞的猴子,這就是我的矛盾了!   凌風,我說過,你若好好的,正正經經的去做,我會改變對演戲的觀念!她很真心。   改變又怎樣?我無法像柏文敖一樣給妳同樣舒適無憂的生活!他說。   這不重要,是嗎?這完全不重要!文佳走到凌風身邊,蹲下去抱住他的手臂。凌風,你知道我不是個注重物質生活的人,最重要的是精神!   我相信我也無法使妳精神愉快!他嘆一口氣。我始終是個不如妳的人,我的周圍始終有許多不同類型的女孩子,文佳,說實話,妳會快樂嗎?   文佳皺著眉心,她不明白凌風為什麼突然說這些,凌風莫不是想暗示什麼?表達什麼?   我不懂你的意思,她盯著他看。你是想說明一些事?   凌風沉思一陣,雙眉一揚,一剎那間拋開了那些煩人的事,他拉著文佳站起來,環住了她的腰。   我只是隨便說說,別當真,他又笑得油腔滑調。我在演戲,看不出嗎?   假假真真,真真假假,凌風,你快走火入魔了!她笑了。原來他只是在做戲。   怎麼不說爐火純青呢?他輕吻她一下。   有人在敲門,門聲還未響完,文傑已探進頭來。   喲嗬!精采鏡頭!孩子氣的文傑怪叫一聲。嫂嫂請你們去吃飯!   他知道文佳不饒人的脾氣,說完回頭就走,氣得文佳只有乾瞪眼,拿他一點法子都沒有。   餐桌上很安靜,是因為文敖在場。他有一份說不出的自然威嚴,雖然他還年輕,只有三十歲,但是,頑皮如文傑也不敢在他面前放肆。   之珮什麼都不說,甚至收歛了眼中那絲氣憤。她顯得那麼平靜,那麼安詳,她不停的把文敖愛吃的菜,送到他面前的小盤子裏,這麼體貼的太太,會是在生氣嗎?文敖放心了,把一切看在眼裏的文佳也放心了!   餐後文敖上樓休息,之珮帶寶寶去洗澡,文佳和凌風佔據了客應,文傑倚在門邊說:   喂!風流小生,今夜不出門?   文傑,什麼時候成了管家婆?文佳提出抗議。   你們不走就我走。文傑搖搖雙手,一副妥協的樣子。一個屋簷下只能容一對情人,我不做燈泡!   別找藉口出門,你要走又沒有人會拉住你。文佳說。   說得漂亮,文傑嘖嘖有聲的。我不走啊,等會兒有人就要拉長臉拿掃帚趕人了!   缺德的小傢伙!文佳被逼笑了。你去那裏?   介紹你一部電影,小人物不錯,達斯汀霍夫曼演絕了主人翁!凌風以專家的姿態說。   不感興趣,文傑癟癟嘴。第一,我討厭醜傢伙達斯汀,第二,陽光之下我不睡覺,月光之下我不進電影院,以免浪費了上帝賦與的大好時光!   貧嘴!晚上你沒看過電影嗎?文佳搖頭。   沒有其他節目時,辜負一下月光也是逼不得已的事!文傑擠擠眼,大步走出去。   文傑,你就這麼走了?文佳怪叫。   文傑停步看看自己,一件舊運動衫,一條洗白牛仔褲,一雙短筒運動鞋,沒穿襪子,這不是他一向的打扮嗎?瀟洒得很,大驚小怪什麼?   還要怎麼樣?文傑聳聳肩。穿得像大哥那麼整齊,像凌風這麼漂亮,柏文傑連路都不會走了!   搖搖手,他走了出去。   果然有月光,淡淡的半彎月,不太亮,卻頗有情調。夜風吹散了白日的燠熱,很舒服。他摸摸牛仔褲袋,有幾十塊錢,可以打兩局保齡。去頂好若打中金瓶,還可來個免費奉送,一毛不花。想到免費奉送,他高興起來,每次去頂好打保齡,十有九次不花錢,害得那些計分小姐直搖頭。說去就去,還等什麼?   文傑,文傑!文佳追出來。丁愛的電話!   文傑皺皺眉,陰魂不散的妞兒!   叫她去頂好等我,頂好保齡球館!他頭也不回的說。   文佳退回屋裏,自然告訴丁愛了,她家就在頂好附近,讓她先到那兒去等吧!   丁愛那女孩子豔得很也熱得很,他邊走邊想。時代雖然進步了,主動的女孩子畢竟還是不多,這個丁愛,毫不在乎的死纏,大方又皮厚,妙的是文傑至今還沒弄清楚她的眼皮是單是雙!每次畫得左一條右一條的黑線,只見化粧品了。女學生又不是明星,濃粧反而失其清純!   走到巷口,他停住了腳。從竹籬笆縫中,古屋的燈光依稀可見。好多天沒見方詩菱了,這個女孩子白天都沒再出來,她的祖母毛病可好了?她還是那麼心甘情願的陪著那怪異的老太婆?似乎,黑暗的園中有個坐著的人影,短頭髮,運動衫,熱褲,是方詩菱吧?她坐在黑暗中做什麼?餵蚊子?文傑早忘了幾日前詩菱的怪異,他高興的叫起來。   方詩菱!他招呼。   黑影動一下,立刻狸貓般的跳起來,一陣風般的捲到文傑面前,隔著籬笆,淡淡的月光映著一張清純絕俗的俏臉,眼中光芒無邪得使人心軟。   柏文傑,我知道是你!她在歡呼。   怎麼知道是我?文傑感染了她的那份欣喜她的眼睛感染力那麼強!   當然是你,我沒有第二個朋友!她笑著。   喂,出來嗎?文傑已經忘了丁愛的事。   去什麼地方?游泳?她眨眨眼,像天上閃動的星星。   晚上不游泳,散步吧!他隨口說。   就這樣行嗎?她指指身上的衣服。   為什麼不行?他豪邁的笑著。這是方詩菱和柏文傑的晚禮服!   那詩菱回頭看看沉寂的古屋。你到大門口來,我們立刻走!   文傑搓搓手,孩子氣的興奮起來。詩菱每次這麼偷跑出來,對他是種奇異的刺激,他喜歡這種刺激。四堵牆圈不住的男孩子,叫他怎能安於平淡?   他快步走到古屋大門,詩菱輕悄的從門縫裏溜出來,兩隻又圓又黑的大眼睛,照亮著無燈光的四周。   快走,別被祖母看到!她急切的推著他走。   祖母坐在輪椅上,怎麼會看到?他邊走邊問。   她呆怔一下,停下步子。   好奇怪,柏文傑,她沉思著說:我明明知道祖母坐在輪椅上,下意識裏總覺得祖母的眼光處處跟著我,你看我是不是傻?   當然傻啦!他誇張的摸摸她的頭髮,忍不住也回頭望一望,方老太是在看著他們嗎?方詩菱,妳總是這麼自己嚇自己嗎?   我可不想嚇自己,我真的以為祖母在看我!她皺皺鼻子又伸伸舌頭,好天真!   妳的祖母好了嗎?他轉開話題。   當然好啦!她又高興起來,這孩子!她還問起你,看來並沒生你的氣!   她問我什麼?他感興趣的。   她問你有來過沒有!她直率的。   誰敢去?他做一個吊頸的模樣,吐吐舌頭又用手握住脖子。她那樣子像要吃人!   胡扯!她認真的搖一搖頭。祖母雖然比較冷漠,比較嚴肅,但是,她的心很柔軟,很慈祥的!   妳看見她的心柔軟,慈祥?他戲謔的。   我當然知道,因為她是我祖母!她肯定的說:還有巧嬸也知道!   妳那巧嬸是啞巴?他問。   又胡扯,她只是不喜歡說話,詩菱瞪他一眼。你怎麼把我們家都當成怪人?   是有那麼一絲怪!他聳聳肩。   寶寶好嗎?她忽然記起來。   妳可以去看看他,帶他玩,他是個很乖的小孩!他說。   我可以嗎?去看他?帶他玩?她熱切的望住他。   為什麼不可以?妳的思想和別人不同,難道妳不知道有權去看他?他迎著她的視線。   我以為不可以,她垂下眼簾,立刻又掀開來。祖母不許同學、朋友來看我,我以為我也不能去看寶寶!   祖母的話,又不是法律,她沒有權利奪去妳交朋友的自由!他認真的說:方詩菱,妳要反抗!   她停下腳步,呆呆的望住他,過了許久,許久,才說:祖母說得對,你要教壞我!   教壞妳?方詩菱,妳憑點良心!他怪叫起來。妳的祖母要把妳教成像她一樣的怪物,才甘心?   祖母是有點怪,但是你也有點怪!她微微一笑。你們怪成兩個極端!   怪成兩個極端?他怔一怔,揚聲大笑起來。看妳說得多矛盾?怪成兩個極端,妳知道是什麼意思?就是一個怪,另一個不怪!   你是說   她怪,我不怪!他迅速接口。我百分之百正常!也就是說她是陰性,我是陽性!   不跟你說這些!她搖搖頭,繼續往前走。   方詩菱,剛才妳坐在院子裏做什麼?他問。   等你!她答得好坦白。   等我?他好意外。妳怎麼知道我一定來?剛才我不存心找妳,我預備去打保齡球!   我知道!她毫不在意的搖搖頭。你說過會再來找我的,只要有空,我就坐在園子裏等你。我每天都看見你走過,走得很急,很忙,我知道,你沒有空。但是,我相信你一定會來,你答應過我的!   方詩菱!他的心裏起了一種奇異的波動,像有一個小小的鎚子打中他深心底最細小的一根神經,一下子滿胸亂線,找不出一絲頭緒。他只覺得好感動,鼻子酸酸的。妳真在等我?   我只有你一個朋友!詩菱無邪的望住他。   若我一直不來呢?他再說。   我會一直等,她絕對認真的。你說過要來,我相信你一定會來!我相信你!   他再也出不了聲。沒有人對他說過這樣的話,連丁愛都沒有,簡簡單單的幾個字,我相信你,說出了多少對他的信心?他從來沒想到,一個小女孩的相信,使他有如此大的震動。   他就那麼深思的凝望著她,過了好長一段時間,直到那心胸中的波動完全平復。他很認真的對自己發了一個誓,無論方詩菱怎樣,他一定要好好待她!一個很幼稚的誓言,他甚至沒想到該怎樣好好待她,他只知道,他該對她好些!那麼一個無邪,純真,又有些傻傻的女孩!   他好自然的用手環住了她的肩,讓她靠在他強壯的胸前。他對她沒有一絲邪念,像對一個妹妹,一個純情的朋友,一個極近的親人般。   方詩菱,我好謝謝妳相信我,但是他說得有些困難。我並沒有妳想像的那麼好!   我又沒說你多好,她的眼睛閃呀閃的。我只是相信你會來找我!   他拍拍她。她實在太天真,太稚氣,她是無法明白他這一刻的感受。或者一年後,或者她長大些,她終有一天會明白。很奇怪,他竟希望這一天快些來到,那麼,他們至少可以互相了解的談一些話,或者感情!   方詩菱,我希望妳快些長大,他孩子氣的說。想到感情,他心中鼓鼓脹脹的,好溫馨。快得使我的耐心忍受得住!   多奇怪的話,我一點也不懂,她叫起來,用雙手環抱住他的腰。柏文傑,為什麼要我快點長大?   長大了才有資格做我女朋友啊!他爽朗的笑了。   女朋友?她鬆開環抱在他腰上的手。我不喜歡,我情願你是哥哥!   也好啊!他不在意的說:我正好缺少個妹妹,不過妳別後悔!   不後悔!她抿著嘴笑得好嬌,好悄。不後悔!   那麼,打保齡球去嗎?他說。   保齡球?從來沒打過,好貴啊!她叫。顯然她好希望能夠去。你帶我去嗎?   他笑一笑,擁著她走向車站。這個糊塗的男孩子,他還沒想到在頂好等他的丁愛嗎?   我只有五十元,夠打三局,他說:若打中金瓶,我們可以不付錢,免費的,知道嗎?   是嗎?她天真的叫。我一定努力打中金瓶!   他真是喜歡她這份毫不做作的天真。現代的女孩子都世故極了,社會上複雜的人與事奪去了小女孩應有的天真純潔,也許是古屋那樣的地方吧!保存了詩菱的原有氣質。或者,也可算是怪異的方老太的功勞呢!   走上頂好保齡球場地窖的樓梯,迎面而來的是怒容滿臉、穿著奇裝異服的丁愛。她那復古型的長髮,蓬起來比她的臉大兩倍若只看影子,會以為遇見個瘋婆子。   丁愛!文傑拍拍額頭,才記起隨口叫文佳定的約會。   丁愛的怒氣一下子凝固起來,她看見了文傑身邊的詩菱。她很聰明,暫時拋開惱怒,立刻把自己武裝起來。   她用一種冷漠的、不屑的眼光打置詩菱,那種從頭到腳,放肆而無禮的眼光,彷彿要剝了詩菱的皮。很嫩的一個黃毛丫頭,沒有化粧品加上廉價的衣物,是那個違章建築裏鐄出來的吧!還算好看,若以時代的眼光來評定,她只能得五十分,她太原始,太自然了!   文傑,怎麼現在才來?丁愛眨著長長的假睫毛,一副不把詩菱放在眼中的姿態。知道我等了多久嗎?   誰讓妳等我了?文傑的聲音毫不妥協。方詩菱,我的妹妹,他又指著丁愛說:她是丁愛!   詩菱很真誠的笑一笑,換來丁愛一個白眼。   你什麼時候有了妹妹?她銀色的指甲直晃,像閃著寒光的小刀子,這麼長的指甲怎打保齡球?你從什麼偉大的地方把她發掘出來的?   我們是鄰居!文傑不在乎她的諷刺,轉向詩菱。妳去看看別人怎麼樣打,等會兒好打中金瓶!   好!詩菱不以為憾,高高興興的走開了。   丁愛癟癟嘴,作狀的掠掠頭髮,臉色立刻轉變了。她靠近文傑,笑得好柔媚。   文傑,你不是故意帶個小丫頭來向我示威吧?她說。   其實她是個相當漂亮的女孩子,豐滿而艷麗,若不是那過份時代的頭髮和奇裝異服,她看來會順眼些。有時候,過份誇張、裝飾的美麗,反而變得俗氣,像孔雀開屏時再加一件花衫,不是過份嗎?   丁愛就是這樣的一個女孩。   示威?文傑亮亮的眼睛閃一閃,他看見詩菱認真的在研究別人打球了,回頭對丁愛笑一笑。我為什麼要向妳示威?妳在抬舉自己吧!   你說話真刻薄,怎麼一點也不留餘地,丁愛不敢發脾氣,她相信文傑真會掉頭不顧而去。以前沒聽你提起過方詩菱的?   才認識不久,文傑看看丁愛。問妳一件事,妳是來打保齡球或展覽自己?   女為悅己者容,這點都不明白?她說得好直率。   我討厭這濃粧、這頭髮和古里古怪的中庸裝,他毫不掩飾那厭惡。這三樣加在一起像個女巫!   繞彎子罵人嗎?她該是最有涵養的女孩子。下次不打扮成這樣,行了吧!   那是妳自己的事,文傑又看看遠處的詩菱,她已經在學別人的動作了。剛才打電話找我有事?   在家裏悶,約你出來癲一場!她說。   下次找別人吧!文傑扔開她朝詩菱走去。我可不是妳發癲的對象!   丁愛氣得直瞪眼,咬牙,又不甘心就這麼回家,看文傑租好球道和鞋子,她也慢慢跟過去。   她絕不相信會敗在詩菱手上,那簡直是個乳臭未乾的毛丫頭,那是她對手?何況,文傑並沒有承認喜歡詩菱,文傑就是那麼一個說話像放大炮的男孩子,能夠忍受的人才有勝利的機會,是嗎?   她能忍受,她肯定的知道。她是那麼近乎瘋狂的愛著文傑,那個運動場上的英雄,女孩子心中的王子,那個粗獷而孩子氣十足的漂亮男孩!   她默默的坐在後面的椅子上看著,心中雖然滿不是味兒,卻也努力忍耐愛他,就得忍受一切,甚至忍受他不愛她,是嗎?   文傑的姿勢瀟洒美妙,每投出一球,砰砰碰碰的瓶子差不多倒完,引得四周圍了一大堆旁觀者,偏偏他又是那麼旁若無人,打了全中,又跳又叫,活像個稚氣的小男孩。他那麼漂亮,那麼出色,使得許多女孩子羨慕和男孩子嫉妒。   這就是文傑,絕不掩飾自己,也絕不在乎別人的文傑,他是個不妥協的男孩子。   輪到妳了!他指著詩菱大聲說:金瓶在中間,打中就免費,試試妳投出的第一球,別給我丟人啊!   詩菱很有信心的點點頭,在眾目睽睽下,大方的拿起了她的球。燈光照著她嫩嫩白淨的臉,照出一臉孔的專注,仔細看來,她有一份和文傑十分相似的氣質,那是似乎是那份信心和不妥協!   她終於投出了第一球,姿勢美妙得驚人,她從沒碰過保齡球?她真是個運動天才!球迅速的滾動到金瓶前,衝擊力那麼強,爆炸力也必然大,只聽得一陣山崩地裂似的巨響,十個瓶子全倒了!   詩菱的第一球!   旁邊的人忍不住喝起采來。詩菱直起腰,不能置信的發了半天呆,然後,一個轉身跳起來,雙手掩著臉又跳又叫,真稚極了。   我打中金瓶了,我打中金瓶了,她跑到文傑面前,一把抱住他強壯的腰。我免費,是嗎?我打中金瓶了!   文傑樂得直笑,詩菱才是他的好對手啊!他自然的像哥哥妹妹般在她短髮上吻一下。   妳免費,方詩菱,他說:第一球打中金瓶,以前從沒碰過保齡球,妳是空前絕後!   是嗎?我空前絕後?她還在跳。   被冷落在一邊,又被人群遮住的丁愛氣炸了肺,她咬咬牙,一聲不響的扭頭就走。抓住文傑不急在一時,她有的是機會,不能任這小丫頭得意!   詩菱得意嗎?打球她得意,其他的,她甚至不知道丁愛在吃乾醋呢!心胸坦蕩、單純也是種快樂,對嗎?   他們一人打了兩局,各自免費一局,興高采烈的從頂好地窖出來。時間已經不早了,四周住宅安靜得很,詩菱有些吃驚。   幾點鐘了?柏文傑!她擔心的問。   剛好十一點,怎麼?文傑看著她。   她想一想,忍住了要說的話。每次這麼擔心祖母責罵,文傑下次還肯帶她來玩嗎?   哎!丁愛呢?她轉變了話題。她是你的女朋友?   她回去了吧!她就住在附近!文傑不在意的。妳認為她是我女朋友,就算是吧!   她就是那個化粧很濃,脾氣很大,家裏很有錢的女朋友?她天真的問。她記性真好,文傑以前是這麼說過。她的頭髮如果弄平一點,剪短一點,衣服也別這麼複雜,她會很漂亮!   說對了,詩菱!他自然的叫她名字。他心中高興,他們是英雄所見略同啊!   詩菱?沒有人叫我詩菱,她搖一搖頭,隨他跳上公共汽車。祖母叫我小詩菱,巧嬸叫我菱小姐!   那我也叫妳小詩菱吧!他說:菱鈴同音,很清脆,遠遠就聽得見的聲音!   我呢?我叫你什麼?她很有興趣的問。叫小傑,有小朋友的感覺!   叫文傑!他搖頭。小傑太肉麻,我二十一歲了!   文傑她拖長了聲音。丁愛也叫你文傑?   誰都叫我文傑,因為我是文傑,他靠在椅上閉目養神。喂,妳祖母又會發火嗎?   誰知道,她搖搖頭,又擔心起來。希望她睡覺了,可是,她總是睡得好晚!   她每天坐在輪椅上做什麼?他問。   又問!她搖搖頭。她是在想!   想什麼?他睜開眼睛。   想以前,想祖父!她聳聳肩。祖母沒說過想什麼,是我猜的!   妳祖父以前是做什麼的?他很感興趣。   船長,她很驕傲的揚高了頭。是一艘很大、很漂亮郵船的船長!   很刺激的一種職業!他羨慕的搖搖頭。後來遇到一場暴風?還是海盜?他怎麼失蹤的?   不知道!她眼中有絲迷惑。祖母沒說過!   那妳的父母呢?他又問。   祖母說有一年臺灣鬧瘟疫,死了!她說。   他想一想,該是十幾年前的事,詩菱才十八歲!但是,他怎麼從來也不知道有這麼一次瘟疫?   那一年?他好奇的追問。   我剛生下不久!她說。看不出她是否悲哀,或者,這麼純真的女孩子,並不了解悲哀是怎麼回事!   妳祖父呢?那一年失蹤?他再問。   十八年前,我還沒有出世!她說。   他皺皺眉,隱約覺得有些什麼古怪,詩菱的父母、祖父,還有她自己的出生,都擠在那一年中,那真是個不平凡,不可思議的一年呢!   公共汽車停在他們的站上,他們一起跳下來。古屋就在不遠的前面,依然那麼昏暗古舊。   走近了,兩人一起吃驚的停下腳步。臉色平板、毫無表情的巧嬸站在大門口。看見他們,她眼中閃過一抹奇異但十分逼人的光芒。   巧嬸詩菱迎上去。   巧嬸看看她又看看文傑。只有淡淡的月光,文傑卻那麼清楚的看清了巧嬸的面貌。想不到神色平板的巧嬸,竟有十分細緻的五官,她看上去並不太老,只有六十歲吧!無論如何,比方老太年輕多了!   巧嬸,祖母睡著了嗎?詩菱小聲問。   巧嬸搖搖頭,指指文傑,反身走進古屋的園子。她什麼都沒說,奇怪的,詩菱竟能懂她的意思!   祖母要你進去!她有些歉然。   進去?現在?他著實吃了一驚。大白天進去他心中都有些發毛,現在已是深夜!   放心,我相信祖母不會為難你!她溫柔的說。聲音裏有絲懇求的味道。   明天早上我來見她,好嗎?他摸摸頭。上次的經驗使他心有餘悸!   倒不是有什麼恐怖鏡頭,而是那氣氛,那怪異,那陣霉味,和她祖母冷如刀鋒的眼光使他不前。   巧嬸說現在!詩菱堅持。   文傑聳聳肩,無可奈何的跟她邁進園子。不知道為什麼,今夜他感覺十分平靜,再無一絲異樣情緒,和上次來時截然不同。   方老太仍然坐在輪椅上,依然是一襲灰衣,一臉冰霜。三十個榻榻米大的客應,只燃著一盞六十燭光的小燈炮,光禿禿的垂吊在屋頂,連個燈罩都沒有。她們的生活真是如此清苦?   文傑站在方老太面前,上次的經驗告訴他,打招呼並沒有什麼益處,他沉默的忍受著方老太冰冷銳利的眸子在他臉上逡巡。   坐下!方老太終於先開口。十足命令的語氣。她心中也不禁吃驚,好倔強的小伙子!文傑漠然不動,他這吃軟不吃硬的男孩子,怎能順從於命令之下?他依然那麼冷冷的迎著方老太的視線。   兩人對峙一分鐘,方老太眼中閃過一抹奇異的光芒,似欣喜似讚嘆,又似厭惡,十分矛盾的眼光。   你又帶她出去了!她不再堅持要他坐。   我答應過妳不帶她出去嗎?文傑看詩菱一眼,她安安靜靜的坐在一邊。何況方詩菱本人同意!   我沒同意,方老太硬硬的。小詩菱才十八歲,她的一切都由我負責!   很好,妳負責給她點娛樂吧!文傑笑一笑。娛樂和友誼!   娛樂?友誼?方老太似乎不懂這幾個字。   對了!頑皮不羈,稚氣未脫的文傑正經多了。譬如看一場電影,游一游泳,打幾局保齡球,或者和同學出去旅一次行,參加一次舞會!   什麼意思?方老太翻翻眼睛。   使方詩菱過正常一點的生活,文傑攤開雙手。他自己也奇怪,他怎麼會說這些的?如此而已!   你是說詩菱的生活不正常?方老太瞇起眼睛,光芒卻更冷,更利,更逼人!   我是說妳,還有這古屋把方詩菱綁死了!文傑說。   我和古屋?方老太的聲音尖銳起來。什麼古屋?誰說這是古屋?你想嚇我嗎?告訴你,我什麼都不怕,誰也別想使我離開這裏!   文傑皺起眉心。   方老太的話真莫名其妙,誰想嚇她了?誰又想她離開這裏?她心裏在想些什麼?難道說,誰曾想嚇她而趕她走?   這是妳的房子,沒有人可以使妳離開,文傑說。他有點同情她,她是老糊塗了嗎?故意裝出那副怪異的樣子來保護自己?我在說方詩菱,妳別弄錯了!   哦!小詩菱。方老太頓一頓,回到原來的題目上。外面的女孩子很多,我知道,你怎麼偏偏找上小詩菱?   文傑笑了,這簡直是個荒唐的問題,可笑極了。   當年的男孩子很多,為什麼妳偏偏嫁給妳的丈夫?他孩子氣的反問。   一剎那間,方老太的臉色大變,文傑以為她的毛病又發了,她蒼白得可怕,而且全身顗抖,眼中的凌厲光芒I下子欽盡了,像犯了錯被老師捉住的小學生!   你說什麼?她的聲音也軟弱多了。   文傑覺得玩笑不能開得過份,對方畢竟是又老又有病的人,何況又是詩菱的祖母!   沒什麼,開玩笑的!他笑一笑。   你原來沒說什麼!方老太透一口氣,神色大為緩和,她在自言自語地。你原來沒說什麼!   文傑心中的好奇又冒上來,方老太的樣子像在安慰自己,她怕別人提起她丈夫或關於她丈夫的事嗎?為什麼呢?她的神情、她的語氣實在太奇怪了,讓人無法不懷疑。   祖母,詩菱進屋子後第一次說話,她的聲音好柔順。文傑可以走了嗎?   方老太把視線移到詩菱臉上,很安慰的說:   他原來沒有說什麼!   詩菱輕輕握一握方老太的手,像哄孩子似的。   他是沒說什麼,祖母!她朝文傑點點頭,示意他離開。他只是來看看妳!   他很好,他很好!方老太重複的。前後態度,相差何止千里。   詩菱放開方老太,伴著文傑走出去。   讓巧嬸等我們,叫我進去又沒什麼事,他說:我懷疑妳祖母神經有問題!   我猜祖母大概很喜歡你,她笑了。月光下,她更皎潔清純,令人不敢逼視。她從來沒有叫別人來過!   算我受寵若驚!他握一握她的手。小詩菱,明天我帶妳去釣魚!   釣魚啊!那裏?她歡呼著。所有玩樂的事對她都是新奇的,她像一隻剛脫殼的小鳥兒,文傑將要帶著她走遍她所陌生的世界。   三張犁一個池塘!他好高興。從來找不到肯陪他釣魚的女孩子,丁愛都不肯,說怕晒壞。晒壞?太陽晒得壞人?真是天知道!   我去,我去!她搖晃著文傑的手臂。明天一早就出來等你!   好!我們連玩它十天,讓妳的祖母習慣妳跟我出去,她就不會再嚕囌了!他說。   連玩十天!她驚嘆的。我不曾連玩過十小時!   以後會不同,他摸亂了她的短髮,洒脫的說:柏文傑將帶給妳一個全新的世界!   小詩菱樂得閤不了嘴,什麼樣的全新世界?她用全心的歡欣期待著,盼望著。認識文傑真是世界上最妙的事了,她的生活變得多采多姿起來。   她踮高了腳,攀住文傑的脖子,那麼出其不意的在他臉上重重吻一下對她來說,吻,只是表達一種說不出的高興與興奮情緒,並不代表愛情。這麼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女孩,她懂愛情嗎?   文傑,你真好!她笑得好俏。我喜歡你!   一轉身,她溜進了園子,轉眼間消失在黑暗中。   文傑摸摸被吻過的臉頰,他心中好溫馨,好安適,好滿足。那不是世俗的情愛,而是友誼,是心意的交流,是感情的聯繫。他主動的吻過女孩子,也有女孩子主動的吻過他,那些和詩菱的不同,完全不同,詩菱的友誼和感情還有這吻,似乎超乎了世俗的慾念!   他對自己笑一笑,踢飛一塊石頭,吹著口哨大步走回巷裏的家中!   他和詩菱的友誼就這麼建築起來。他曾不打算再去找她,看見她卻又那麼自然的招呼她,邀約她,甚至忘了丁愛的約會,忘了方老太的警告   方老太今夜似乎不再阻攔他們來往或者根本不曾阻攔過?而詩菱也不復再有上次的怪異。這一切都是好預兆,是嗎?他和方詩菱這個朋友交定了!他難得遇到這麼相像,相似,又各方面適合的人!   快十二點,家中的人都睡了吧?之珮和寶寶都有定時上床的習慣,文佳和凌風沒外出,文佳必然會趕凌風在十一點鐘走,文傑輕手輕腳的開了大門走進去。   樓下已沒有一絲燈光,樓梯轉角處燃著一盞五燭光的壁燈,是文佳留給他的吧!他想。文佳是個好姐姐,就是個性強,嘴不饒人   才走上兩級樓梯,他停下來,沒聽錯嗎?怎麼有人在哭?女人哭,而且哭得好傷心,好輕,好輕,怕被人聽見嗎?誰?   他凝神再聽一陣,真是有人在哭,不是幻覺。文佳?不會吧!阿英?不可能,那是之珮?   他有些吃驚,安詳、體貼又溫柔的嫂嫂怎麼會深夜獨自偷偷哭泣?她有好丈夫,好家庭,本身又十分有才氣,哭為什麼?   他從樓梯上輕悄退下來,他禁不住強烈的好奇心,他循著哭聲走過去。地毯上不曾發出絲毫聲音,他又走得那麼小心,他停在書房門口。門沒有關嚴,可能以為深夜無人而虛掩著。他輕輕的推開一絲門縫,裏面沒有燈光,什麼都看不見。   文傑凝神息氣,聽真了,哭泣的人果然是之珮。他嚇得全身發冷,這個意外發現簡直令他招架不住,平日最受他敬愛的嫂嫂,竟傷心哭泣,天!一定有原因的!   過了一會,他能習慣黑暗中的一切了,他隱約看見之珮坐在寫字檯前,手中有一疊紙張什麼的,她還拿著筆,她在寫哦!之珮沒有理由做傻事啊!她幾乎擁有別人羨慕的一切,她還不滿足?   她不滿足嗎?   粗心大意的文傑從來不曾發現之珮的怨和悄悄掩蓋這個家庭的陰影,之珮的哭泣打破了他的夢境,他呆在那兒不能移動。這個家庭有了裂痕?   之珮終於收拾了眼淚。文傑不能再躲在門口,他迅速而小心的走上樓梯,及時的躲回寢室,他聽見之珮走過的腳步聲。   躺在床上,從來不知憂愁的男孩子開始擔心起來,這個家,該不會有什麼變故吧?之珮的哭泣會是為了文敖的遲歸?晚餐時她顯得那麼平靜啊!   他得不到答案。他太年輕,他無法了解之珮和文敖他們那種複雜的感情!      早晨醒來比平日遲了,文傑一翻身滾下床,他要趕在文佳上班前見著她。   這是很自然的習慣。文敖赴美後,文佳、文傑姐弟相依,雖然父母留下的錢使他們不愁衣食,年幼的文傑卻始終需要一個依靠,精神上的依靠,比他大三歲的文佳,自然成了他最好的對象。遇著有任何不通,解決不了的問題,他必定要找文佳!這麼多年來,文佳從來沒令他失望過,她以女孩子的細密思想和早熟的頭腦,為弟弟解了不少憂!   今天的問題之珮的偷偷哭泣,文佳也能解決嗎?他不知道,他卻必須找一個可靠的人來共同分擔這憂愁。   文佳和之珮同坐餐檯前,驟見之珮,文傑心中一窒,平日的頑皮、洒脫和那股天掉下來都不在乎的勁兒全消失了,他怔怔的說不出一句話。   今天起晚了,之珮若無其事的微笑。文傑,陽光下你也能睡著?   嫂嫂!文傑摸摸頭髮,傻傻的看看文佳。文佳,我以為妳走了!   看你在說什麼,文不對題的!文佳搖搖頭。丁愛使你神魂顛倒嗎?   不,不!文傑再摸摸頭,坐下來。文佳,我有點事有點事!   我要上班了,中午回來再說,文佳抹抹嘴站起來。星期六下午不上班!   好吧!文傑恢復自然。之珮在一邊,他也不便說什麼。中午我回來等妳!   又出去?文佳在餐廳門口回過頭。你這大學生也瀟洒過了頭,下學期大四了,難道也不緊張?   緊張什麼?暑假,暑假,假期也!文傑抓起一塊吐司。假期就是休息,玩樂的!   文佳瞪瞪眼,轉身出去。她從來不忍對文傑苛資,文傑對書本興趣不大,她也就由他。他是最小的弟弟,父母去世時,他還不很懂事,睜著一對圓眼睛骨碌碌的轉,可愛又可憐,她怎麼忍心對他嚴厲呢?   餐應中剩下之珮和他兩人,他又不自在起來。昨夜以前,他從來沒感覺到之珮和他之間的距離,今晨,他竟發覺之珮畢竟是嫂嫂,不像文佳是姐姐,嫂嫂該是個陌生的女孩,因和哥哥結婚而熟悉的,而這熟悉淺薄得很,背後仍有一大片陌生。除了她是嫂嫂,是寶寶的媽媽,知道她叫程之珮,知道她是很有天分的女畫家,知道她很溫柔,很愛家,很體貼,其他呢?一無所知,是嗎?沒和文敖結婚前呢?她有什麼朋友?同學?親戚?   文傑和之珮之間,竟有好大的一段距離呢!昨夜的意外發現,使這距離突然間明顯起來。嫂嫂今天不畫畫?他有些拘謹。   等會要出去一趟,之珮說得好淡,她臉上竟無一絲昨夜哭泣的淚痕。你呢?游水?   釣魚,文傑猛喝一口牛奶。和方詩菱!   之珮笑一笑,笑得胸有成竹似的。   釣魚就算了,如果游水就帶寶寶一起去,她說:阿英要去買菜,我怕沒人照顧他!   我帶賫寶游水去1他說得很快。立刻,他發現有些奇怪,之珮向來不放心讓別人照顧寶寶的,今天她要去那裏?寶寶不能去的?   我去帶他下樓!之珮站起來,瀟洒的走出去。   文傑看著她的背影發呆,心中充滿了不安和疑惑。他可猜不著之珮在弄什麼玄虛,神神秘秘的,偏偏他又無法去問。憋著一肚子疑問好不舒服,直肚直腸的文傑這回可嘗到苦頭了。   之珮帶寶寶下樓時,她已換好衣服。到底是藝術家,她的服裝向來別具風格,在家中,她總穿絲質的連身大喇叭褲的所謂女主人裝,外出時,總穿十分合身又大方的旗袍,女人味道十足。   寶寶交給你,文傑,之珮說:我現在就走!   哎嫂嫂,文傑摸摸頭,抱起寶寶。那麼早,妳去那裏?回來吃飯嗎?   之珮不置可否的搖搖頭。   我盡量趕回來,停一停,問:錢夠嗎?坐計程車吧,我怕寶賣走不動路!   錢夠,妳放心!文傑不敢正視之珮,在她那淡漠的眼光下,他覺得彷彿做錯了事。   寶寶,聽小叔叔的話,再見!之珮逕自轉身離去。   文傑沉思一陣,不愛用腦筋的他實在無法為自己理出個頭緒來,他決定暫時放開這煩人的事,游泳去!   提著游泳衣的旅行袋,把寶寶放在肩膀上,大搖大擺的朝古屋進發。詩菱已在等他了吧?陽光下加上寶賫的歡笑,他真的扔開了煩惱。   籬笆縫裏,詩菱坐在石級上發呆。她穿一件舊舊的白銀衫,一條紅短褲,一雙白球鞋,十足釣魚的模樣。她並沒有看見文傑的來到,眼光定定的停在某一個地方,她會有心事?這樣天真,無邪的女孩子?她雖然總穿得那麼舊舊的,卻掩不住她渾身的光芒,陽光下,她像一具活生生的雕像。   小詩菱!文傑扯高了喉嚨。   詩菱一抬頭,看見文傑和他肩頭的寶寶,歡欣在她嬌悄的臉上閃耀,她朝大門口飛奔而去,只一剎那,她已奔到他們面前。   文傑,你帶寶寶一起去啊!她不由分說的從文傑肩上搶了寶寶過來。不怕晒著他?   嫂嫂叫我們去游水,明天釣魚吧!他看著她。這麼大的女孩子,很少特別愛孩子的,多半喜歡學化粧,研究衣服和男朋友,詩菱真與眾不同。   有寶寶在一起,在院子裏玩我也願!她抱著寶寶笑。   院子裏玩,妳祖母肯?他吐吐舌頭。   那走吧!她朝屋子張望一眼,領先走出巷子。   去拿游泳衣啊!他提醒。   她嫣然一笑,放下寶寶飛奔而回。她的動作永遠那麼快,一轉眼又跑出來,跑得太急,鼻尖沁出細細的汗珠,小臉兒浮起兩朵紅雲。   祖母起來了,她壓低聲音說。下意識的以為有人會偷聽。她沒問我去那裏!   一點不意外,他誇張的。知道妳跟我去還有什麼不放心?我這種男孩打著燈籠都難找!   難找你這麼不正經的!她笑。你好像永遠嘻皮笑臉!   嘻皮笑臉不好?表示我心中坦蕩,精神愉快,他不認真的說。順手攔了部計程車。世界上的事何必那麼認真?我最討厭假正經!   坐在車上的詩菱沒有理會他,很有興趣的在研究車上的一切,看樣子,她以前沒坐過計程車。   我第一次坐計程車,她坦率得驚人,絕不掩飾自己的寒酸和孤陋寡聞。計程車的確比公共汽車舒服!   價錢也驚人,他聳聳肩。我平時很少坐,除了趕時間外,我認為這是浪費。我們年輕,有腳有手,能走能跳,何必充闊,是吧!何況計程車絕不高貴!   計程車還不高貴?她稚氣的。古屋那地方和方老太過份的管束,她真是什麼都不懂!   我大哥那部MG跑車,我相信台灣找不到相同的五部!他看著她,這回說得認真了。   我認為肚子裏真有料的才有資格高貴,好像我大哥和嫂嫂!   什麼是MG?美國憲兵?她睜大眼睛。   是一種汽車牌子,跑車最出名,他解釋。妳一定見過我大哥那部銀灰色的!   銀灰色的?她想一想。是不是又長又扁,像一枚子彈頭的那種?   就是那種!他笑了。一部MG,可以買四部德國的福斯轎車!   你大哥是什麼人?很高貴?她追問。   高貴在修養和人格上,是看不見!他說:大哥就是寶寶的爸爸!   爸爸說要帶我看電影!寶寶突然用英文說。   寶寶說英文?她呆一下。五歲的寶寶會說英文,唸了六年英文的我只會背書本上的字!   別跟寶寶比,他是正牌美國公民,他有些嘲弄的笑一笑。他是在美國出生的!   哦!她看寶寶一眼,眼中閃過一抹特別的光芒。   汽車停在仁愛路保齡球館門口,詩菱搶先跳下去,也不理會背後的寶寶。文傑皺皺眉,詩菱急什麼?是小孩子見到心愛的東西而忘了一切嗎?看來不像,她似乎突然間對寶寶冷淡下來。   他們分頭換泳衣,文傑和賣寶走出來時,詩菱已在水中橫衝直撞了。看她那樣子,好像在發自己脾氣!   上來,小詩菱,文傑叫,妳陪寶賫到小游泳池裏去玩玩!   我不!詩菱停在池邊,水珠在她臉上、身上發光。我不!   為什麼?寶寶得罪了妳?文傑問。   詩菱看寶寶一眼,那小小的孩子正瞪著黑黑的圓眼睛,一臉躍躍欲試的可愛神情。   我討厭美國人,她倔強的搖搖頭。寶寶是美國人!   文傑被她逗笑了,詩菱簡直比寶寶更孩子氣,因為寶賣在美國出生就討厭寶寶?天下沒有這種道理!   我不是美國人,我是中國人!寶寶抗議了,小臉兒嚴肅得緊呢!爸爸說我們全家都是中國人!   詩菱認真的注視賣寶一陣,緊繃著的臉鬆弛了。   寶寶,我帶你到小池裏去玩!她鮫魚般從水裏跳起來,拉著寶寶就跑。   文傑在背後搖著頭笑。他不是帶一個孩子出來,是兩個,詩菱是百分之百的孩子!當然,他們可以說是三個孩子,文傑忘了把自己也算上!   他們愉快的玩了一個上午,像海灘上三個玩泥沙、捉迷藏的孩子,玩得興高采烈以致忘了時間。一點鐘的時候,寶寶嚷著肚餓,他們才記起該回家了!   依然是坐計程車回去,三個人都晒得紅冬冬的,文傑和寶寶在合唱那隻好出名的倫敦鐵橋塌下來的歌,一遍又一遍,只有詩菱變得好沉默。   小阿姨,寶寶抓住詩菱的手。妳也唱!   我不會唱這首歌!詩菱累了嗎?她毫無精神!   我教妳!文傑攬住她的肩。嗯,好嗎?   詩菱看他一眼,臉上似有困難的神色,剛才還好好的,怎麼回事?   妳沒有不舒服吧?文傑關心的。   她搖搖頭,猶豫一下,有點擔心的問:   過了十二點半,回家沒有飯吃,她眨眨眼,怯怯的。我可以到你家吃嗎?   歡迎之至!他爽朗的拍拍她。他不明白,過時沒有飯吃,是監牢嗎?這個看來天真,無邪,快樂,活潑的女孩,不見得是幸福呢!   詩菱的臉上再度綻開笑容,大聲加入了他們的三人合唱團。   文傑心中惻然,在他四周,從來沒有任何一個比詩菱更可憐的女孩,(可以用可憐兩個字嗎?)她甚至要為一餐午飯而擔憂,而消失愉快笑容。文傑不禁再自問,她過的是怎樣的生活?他對方老太的好奇心更重,懷疑更濃,那全身被神祕灰衣包圍的老人,到底要怎樣對付詩菱?他可以查查嗎?   詩菱,我有個提議,快到家了,他說:我想幫忙妳把園子整理起來!   整理園子?好啊!但是立刻,她像想到了什麼那是她心中的禁制?不,等我先問問祖母!   叫她最好答應,文傑胸有成竹的笑一笑。否則我還是要去整理的!   那是她的園子啊!她叫起來,文傑真霸道。   車停在白色公寓外面,他們一起跳下來。他一邊用鑰匙開門一邊說:   我替她美化環境,不收錢,她該求之不得才是!他据著嘴笑。   祖母才不理什麼美化環境!她咕嗜著。   屋子裏好靜,似乎一個人都沒有。阿英,阿英!文傑扯高嗓子叫。   阿英從廚房出來,手上抓著一本小說,這喜歡文藝的女孩子看來好閒,她不做飯嗎?   二少爺回來了,阿英說話很斯文。太太打電話說要遲點回來,大小姐說不回來!   天!趕回來看家!文傑攤開雙手,誇張的躺在沙發上。阿英,快開飯,我們三個人都餓壞了!   是!阿英微笑一下,退了出去。   五分鐘,直冒熱氣的豐富午餐放在桌上,餓鬼般的三個人一擁而上,毫不客氣的吃起來。詩菱的確是個十分可愛的女孩子,她絕不做作,自自然然,大大方方,她的可愛就在那份帶著原始味道的坦率。她吃得好起勁,完全不覺得她是個客人!   當然,她不是那種窮兇極惡的亂吃亂攪一通的女孩,她的不客氣,使人覺得親切,親切得像一家人一樣!   再回到客應時,詩菱鑽進了寶寶的玩具堆裏。從她驚羨的眼光知道,她生平沒見過這麼多,這麼精緻的玩具。她玩電動火車,又玩各式各樣會做動作的電動機械人,最後,她還和寶寶玩地毯高爾夫球。   她並非故意冷落文傑,寶寶同樣也是她的朋友啊!在她心目中,朋友不分大小,不分男女,單純得很,合得來的就是朋友!   她和寶寶從地毯這頭爬到那頭,每進一個洞象徵似的,像個小門。他倆都笑得咯咯聲,開心極了。之珮不在家,寶寶沒有媽媽嚴格的管束,他像個小兔子似的到處蹦跳,說也奇怪,他個性不像文敖,反而近乎文傑呢!   文傑卻一反常態,靜靜的坐在一邊看著他在看嗎?或者在想心事?這個永遠靜不下來的男孩子,竟這麼奇異的安靜下來了,為什麼?   他不時看錶又看牆上放射型的星形鐘,不時又皺皺眉頭,不安又疑惑。之珮去了一上午,到現在還不回來,她從來不會離家這麼久的,她不顧寶寶了嗎?   文傑真為這件事煩惱。該不該把這件事告訴文敖?他猶豫的拿起電話又放下去,萬一之珮並沒有事,他不是小題大作了?   他變得毫無心緒!   電話鈴響了,他立刻抓起來,他希望是之珮打來的,或者之珮去洗頭呢?那要花許多時間的!   喂!我是文傑!他說。   猜猜我是誰?嗯!很甜的聲音。   丁愛!他再皺皺眉。不是為丁愛,他以為該是之珮!   還記得有我這個人嗎?她酸溜溜的。文傑,我想到你家來!   想來就來,我家的門又沒鎖!他有些不耐煩。   二分鐘到!丁愛笑。   二分鐘?妳坐火箭?他叫起來。他並不擔心詩菱在他根本沒想到這件事。   我就在你家巷口的電話亭!她掛斷電話。   文傑仍然那麼靜靜的坐著。丁愛來影響不了他,說句良心話,他心中並沒有丁愛的位置,丁愛的痴纏更發生不了任何作用。對朋友不論男女,他一視同仁,雖然他是學校的風雲人物,雖然他是運動場上的英雄,雖然他是女孩子心目中的王子,雖然他看來風流不羈,到處留情,事實上,他心中單純,稚氣,他還不懂愛情!   是的,他不懂愛情,他只能算是個大孩子!   果然,不到兩分鐘,門鈴響了,穿著極短的熱褲和十分貼身運動衫的丁愛大步而入,復古的瘋婆式頭髮改變了,她戴了一個短短的假髮。   文傑她看見地毯上和寶寶玩得正起勁的詩菱,臉色一沉,露出個不屑的冷笑。原來有客人!   坐吧!小詩菱不算客人!他淡淡的。   聽見人聲,詩菱和寶寶一起抬頭。   丁愛!詩菱展開個甜蜜、友善的微笑。   丁阿姨!寶寶很有教養的招呼一聲,但很生疏。   兩個人又立刻回到他們的高爾夫球上,對丁愛的來臨,顯得漠不關心。   這下子丁愛氣壞了,以為詩菱故意示威。她恨恨的坐到文傑身邊,一時之間倒也想不出什麼報復手段。偏偏文傑也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   柏文傑,什麼地方找出來的野丫頭,她壓低了聲音。一點禮貌都不懂!   什麼是妳所謂的禮貌?人家不是先招呼妳了嗎?文傑心神不屬,語氣也不好。   丁愛忍了一忍,終於沒把脾氣爆出來。   我是來接你去陽明山的,大夥兒在那裏開舞會!丁愛說:晚上還可以游泳!   今天沒興趣!文傑動也不動。   丁愛呆怔一下,文傑竟拒絕玩樂?太陽打西邊出了。   因為那個野丫頭?丁愛指指詩菱。   因為家裏沒人,文傑搖搖頭。妳可以留在這兒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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