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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一章 身世:大帥起自草莽

張學良口述歷史 唐德剛 10913 2023-02-05
  我們家上輩子的人,沒有一個是正經在床上死的,我父親一提到這事兒就掉眼淚。   張學良   一、張家發跡前   我們家的祖籍是河北大城,我們家本來是姓李的,是張家的女孩子嫁到李家去,生了個兒子,可是張家沒有後人,就把李家的孩子抱一個回來,過繼了一個,就姓張了。   這個族譜後來叫我給找到了。我年輕的時候淘氣,我們那裏的規矩,(男丁)過繼到另一家,還可以再娶一個太太。現在(到我這一輩時)原來的李家又沒有後人了,我回來就跟我父親商量,我父親說好,怎麼處理這個事情?   我說你把我過繼過去,我還可以(多)娶個太太呢。   我父親這個人,小的時候很聰明。我怎麼知道呢?我們家那兒有一個姓姜的,我們管他叫姜爺爺,他給我講的,那時候我還是小孩呢,他就告訴我,他說你爸爸呀

  我父親還在啟蒙的時候,這個姓姜的跟我父親的老師認識,常到他書房去。你在私塾裏待過吧?就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念書。他說有一天吶,他們兩個人在面對面地說話,我父親站在地上念字,念到禍福由之這句話,那個禍字他不認識,老師就告訴他念禍。然後他就問第二個字(怎麼念)了,那姓姜的就在旁邊說話了:禍的反面,禍的反面。他就念下去:福。姓姜的就感到奇怪,他對我說,你爸爸這個小子,反應這麼快!那時你爸爸也就不過九、十歲的時候!   這是一件事情。   第二件事情還是那個姓姜的告訴我的。   我們那兒的鄉下,怕有賊來,為了防備,老百姓家都弄一個棒子,上面安一個紮槍頭,鐵頭,也不大,我們叫小紮槍。就擺在房間裏,萬一晚上有賊來呀。

  有一天,父親上學,老師在學堂裏的一個門後面發現了這個玩意。老師就問了,那個紮槍頭,誰的呀?我父親說我的。那你拿這個玩意幹什麼?他說我昨天看見你拿板子打那個某某人的屁股,假如你今天打我,我就給你兩下子。老師就告訴我奶奶說,這個學生我可不教了,他要是給我那麼一下子,我就完了。   這都是那個姓姜的告訴我的。   【編者注】你在私塾裏待過吧的你,指張氏的談話對象唐德剛或郭冠英,全書多有這種情況,不另一一注明。   我們家裏在我父親年輕的時候,很苦很窮的。既然窮過苦過,為什麼人家說我的父親是土匪?   這也就是過年時候的事。   在我們那個地方有一個小土豪,姓王,有幾個錢,小土豪,不是頂有錢。那個人也不大正直,常去跑一個小賭場。

  有個年輕的孩子家裏有錢,但歲數不大,不懂得事,跟這個姓王的兩人賭錢。年輕人把錢都輸了,輸光了,不光輸,還負那個姓王的,姓王的就逼他要現錢。年輕人說我輸光了,沒有現錢了。他說那不行,沒有錢,我上你家要。那個年輕人被他逼哭了。這時,我爺爺在旁邊就說話了:算了吧,你都贏了那麼些了,就算了吧。這下,那個姓王的不願意了,礙著你什麼事情了,你管什麼?這一下把我爺爺說火了,我爺爺也是很凶的一個人,那時候已經五十多歲了:我說什麼?假如我要是說出來,你就在這站不住,你就待不了,你就癟了!   這句話就翻了姓王的底兒了,他在那鬧鬼兒、做手腳,那麼,這個人就不吱聲了。   到下午了,大家都回家了,我爺爺和姓王的也回家,走在路上,姓王的就跟我爺爺說:你要給我道歉,你管這個閒事幹嘛?你那個事情(指姓王的做手腳)我都看見了,你還瞞得過我?說著兩人就吵起來了,那個說你得給我道歉,這個不但不道歉還罵他。於是,兩人就打起來了。我爺爺五十多歲的老頭打不過姓王的,人家是三十幾歲的年輕人,我爺爺就被打傷了。被打傷了我爺爺也還罵他,姓王的說,你好話好說我就饒了你,要不我就揍你。後來,我爺爺就因為這個傷死了。

  為了這事兒,我二伯父跟我父親就要報仇,要去打死那個姓王的。但是,那時候我們家沒有勢力呀。   當時有一個姓郝的,我們都喊他郝大爺,歲數很大了,是我父親的好朋友。過了好多年,他來找我,跟我嘟囔,說你爸爸拐走我一頭驢,你得賠我。   怎麼拐走一頭驢呢?   我這個二伯父很會跑的,身體好。我父親就不行了,跑不動.於是他就管這姓郝的借個驢,預備著哥倆到王家去報仇,完了騎那個驢好跑呀。   帶的是桿土槍,那時候的那種槍呀,不曉得你看過沒,扣著一個炮仗,不是點火繩的,就帶這麼一個槍去。   這個王家人口比較多,住著上房和下房,下房住著一個老太婆,人家住在上房,她住這兒。他們要翻牆進去時,因為這個牆是用石頭壘的,就嘩啦響了一下。這老太婆聽見了,出來一看,就喊有人、有人。

  哥倆兒就捂著老太婆的嘴,不讓她喊,誰知一下把槍弄走火了,砰一下把老太婆打死了。槍一響,上房出來人了,我父親跟我二伯父兩個人就跑了,我父親是騎著驢跑的。   人家以為是土匪來了,就報官,說是明火。明火這兩個字懂不懂?就是搶劫的。   我父親逃走了,縣衙門就把我這個二伯父抓去,判了十年徒刑。因為打死人的是我父親,是他動槍的,所以我二伯父沒判死刑。   我父親是弟兄三個,我父親老三,我奶奶早就死掉了。我的祖母呀,姓什麼我都不知道,有人說姓王,有人說不姓王,有人說姓邵,我不知道。我家裏的事情,除非我父親跟我說過的,我能知道,我父親沒跟我說過的我都不知道,家裏沒有旁人談這個事。   我父親也很少正兒八經地父子兩個談談家事,有的時候我父親隨便說的,我聽見了,不然我就不知道。那我所知道一點兒,就是我奶奶死的時候。

  【編者注】張學良的祖父張有財早年娶妻邵氏,生有一女,邵氏病逝後張有財續娶本村寡婦王氏,生有二子一女,即作孚、作霖,女名不詳。另有一個王氏帶來的兒子作泰。   我們家上輩子的人,沒有一個是正經在床上死的,我父親一提到這事兒就掉眼淚。   我們家裏的人,實在地說,都是長得一表人才。我父親年輕的時候也是很漂亮,我的大爺,就是我的大伯父呀,很漂亮,是叫我爺爺給打死的。   我父親講起我大爺這事,他就掉眼淚,他跟他大哥兩個人很好。他一說這事兒他就罵。他那時候才十九歲、二十歲。我的大爺和一個鄉下人的太太,他們倆有關係。我父親總罵,說這王八腦袋他當王八,管不住自己老婆,就告狀向我爺爺那兒告狀去了。我爺爺火了,你知道,我們那地方的人都凶得很,他火了,他兒子做了不好的事,給他丟臉了。

  我大爺也不知道,在家裏頭吃中飯呢,我們那兒都是炕,他倒著臉子坐在炕上的桌邊兒,後背朝著門吃飯呢,我爺爺進來就給他一棒子。聽見那人告狀啊,他有氣,這一棒子就打在腰上了,一棒子就給打倒了,就擱這麼死了。   我父親一提這事兒就哭,說這王八腦袋自己當王八,管不了老婆還亂告狀。   那我二伯呢,是剿匪時被打死的,以後他家裏的人就住在我家,我父親給養著。   二、那國家的玩意兒,能隨便給你麼   我這個人睫毛長,比一般人長,你看到沒,是不是特別長一點?我們東北有一句話,說眼睫毛長的人不認親。   我的二伯父,他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叫張學誠,他到過日本,在日本念過書,也是講武堂的學生,後來被我給槍斃了,因為他跟日本人勾結。所以,那就有好多日子家裏我都不敢回去,怕二伯母跟我吵。二伯父的二兒子,叫張學文,在東北軍裏當過團長、旅長,現在到加拿大去了。

  我還有個姑,姑父姓楊,在我父親手底下,27師的時候,我父親當師長,他在手底下當騎兵團長。原來張作相是騎兵團長,他就接(替)的張作相。   我最不喜歡我的這個姑父,我後來當了27師師長,他知道我不會對他有好臉兒,連見我面兒都沒見,自己就走了。   我還有個姨,就是我母親的妹妹,她的兒子來找我,我做事情啦,他來跟我商量。他說你給個顧問?我說為什麼給你個顧問?顧問不是我給的呀,那是政府的職位。他說你給一個就行了唄,你能給旁人怎麼就不能給我?我說你能幹什麼,給你個顧問?你有什麼理由能當顧問,有什麼資格、有什麼功勞可以當顧問吶?他說你不認親。我說你要錢,我給你幾個錢,就行了唄。那國家的玩意兒,能隨便給你麼?他就說你這人一點也不認親,你一點忙也不幫我們,也不說點兒話。

  我們家的親戚都說我不認親。   三、大帥本是草莽英雄   (王家那件事後)我父親沒辦法,就逃走了,逃到了毅軍。那時候毅軍是宋慶的部隊,當他的部下。   我父親年輕時候,也很會挑很會打的,人家挑他當護兵。那時候叫戈什,我想這可能是滿洲話,後來我父親的那些衛士還有叫戈什的。他們這個戈什頭兒叫戈什達,于學忠的爸爸就當頭兒,我父親給他當過部下。   我父親給宋慶當衛士,因為這個緣故,那個宋慶對我父親很好,很不錯,後來過了幾年,我父親就升官了,是外委,這個官就是現在的准尉。那時的綠營官制從前面數是副(將)參(將)遊(擊)都(司)守(備),後面就是千把外委兵,那個外委就是一個小官了。   升官了,就要榮耀回家,我父親就回到我們鄉下來了。

  這時他離這個土匪的名聲就越來越近了。   剛到家裏,鄉下旁的人就給我父親送信,說王家的人看見你回來,上鄉政府報告去了,要抓你。沒辦法,我父親又跑,沒回軍營去,軍營在哪兒呀?在鴨綠江那兒,那時候宋慶駐到朝鮮去了。我父親也到過朝鮮,那時候跟日本打仗,就是甲午戰爭。他沒辦法,就跑到一個地方。他認識那兒的一個人,一個獸醫,治馬的,他就跑到那兒避難去了,幫著人家,當一個下手,所以我父親會當(做)獸醫(活)。   就打這兒起,他反而起來了。   那時候的草莽英雄,凡是有馬的人,大多數都是有問題的,還有一種叫販馬的,就是偷人家馬來賣,都差不多,都經過這個獸醫,都在這個地方轉手。所以這獸醫呀,跟這些人最容易接觸。因此,我父親自然就認識一些草莽英雄。後來他們這些人,有些就成了我父親的朋友。   這時候正趕上義和團變亂,東北沒有政府了,政府人都跑了,地方都自保。村莊都自己自保了。   就是這個時候,我父親起來的,這就是人家說他是土匪的原因。   但是我父親並沒有當過打劫那樣的土匪。那他這叫什麼?他就是跟他那些朋友,有十幾個人,做保險隊。什麼叫保險?就是咱們唱戲的那話坐地分贓。就是你這個村莊我給你保護,你那個村莊我給你保護,你每個月給我多少多少錢。如果有土匪來打你,有什麼旁人在這兒經過,我負責給你打,但是你拿錢。就這麼著,人家說我父親是土匪。其實他不是。他那時候大概有十幾個人,詳細的我不知道,我現在知道有張作相、張景惠,這是我知道的。   【編者注】宋慶,一八二○︱一九○二年,字祝三,山東蓬萊人,清代將領,手下軍隊號稱毅軍。于學忠,一八九○︱一九六四年,字孝侯,山東蓬萊人,東北軍高級將領。張景惠,一八七一︱一九五九年,宇敘五.遼寧台安人,老奉系將領,九一八事變後曾出任偽滿洲國偽職。   接下來來了這麼一個人,叫海沙子,這是我父親最喜歡給我講的一段兒。   海沙子這個人勢力很大,我父親才有十幾條槍,這個人有二十多條槍,在那個地方勢力相當地大。他經過一個村寨,就是我出生的這個地方,叫八角台,現在叫台安縣。完了他就要錢,要過路費,管人要錢。我父親說那不行,我在這兒保護,你在這兒過要不要錢?那個人說要,你不給我錢就要打。我父親說,我呀,負責這個地方的責任,在這塊兒我拿人錢,咱倆一打的話就把這個村莊打得混亂了,咱倆對打好不好?我父親身上有傷就是這回落的。他說你的人在那邊,我的人在這邊,咱倆開槍對打,你把我打死呢,我這個地方就歸你,我把你打死呢,那你的部下歸我。   兩個人對打,我父親身上落了一槍傷,他一槍把那個海沙子打死了,海沙子的部下就都歸我父親了。   海沙子的第二個首領就是湯玉麟,湯玉麟不是我父親的老底柱,所以後來湯玉麟總是不大好,他就帶著海沙子底下的人投降了。我父親只有十幾條槍,再加上二十幾條,這時候就有了四十多條槍,那麼自己再弄點兒,就弄了五六十條槍。   在當時呀,遼西那一帶有四霸天,四個霸天吶,我父親就成為北霸天,勢力相當大了。我不知道那其餘幾個是誰,那個馮庸曉得嗎?馮庸的父親就是馮德麟,也是一霸天。   後來,義和團這個事情完了,公家就要把這個地方有次序地清理,誰一說土匪、土匪,我父親被叫做土匪就這麼來的。人家說我父親是被招安的,投降的,這個至今我都不明白。   可是我父親還出去打仗呢,那時還沒招安呢,有土匪他還去打呢。我的小名叫雙喜,後來人家管我叫小六子,不叫雙喜了。為什麼叫雙喜呢?我父親出去打仗,打了個勝仗,回來(時)生的我,雙喜臨門,所以乳名就叫雙喜。   我父親被招安,那時的詳細情況我就不知道了。他們為什麼給他編了一個管帶?他頂多有一百多條槍,頂多!至於為什麼那時候他們那麼看重我父親,我也不曉得。可是一個管帶就相當於一個營了。招安的時候,我已經四五歲了,那時公家給了一部分軍隊。我就記得他那管帶裏頭有四個哨,這四個哨有的不是他的,是公家來的軍隊。朱子橋,你知道不?當過廣東主席,字子橋,他的名字我一下說不出來,我父親大概就歸他管,我那時候還小,記不得了。那孫烈臣,後來當吉林督軍,都是那時候派來的人,有公家的一部分人,有改編過來的,編了一個營。我父親就當管帶,我不明白為什麼給我父親個管帶,那時候他只有一百多個人吶。   做了管帶後,我父親駐防到新民府,那個新民府的知府姓增,叫增轀。   【編者注】湯玉麟,一八七一︱一九三七年,遼寧義縣人,老奉系高級將領。馮德麟,字麟閣.遼寧海城人,卒於一九二六年,東北早期的高級將領。朱子橋,一八七四︱一九四一年,名慶瀾,字子橋,浙江山陰人,晚清及民國後歷在東北、四川、廣東等地任官。孫烈臣,一八七二︱一九二四年,字占鼇,遼寧黑山人,老奉系高級將領。   四、父親有雄才   我父親那個人的脾氣很大,那時候新民府離奉天有一百二十里地,有日本人在那兒,我就是在新民府長大的。那裏有日本的娼妓,當兵的就去玩,結果和人家打架,把兵給打死兩個。打死兩個,我父親就火了,他的兵叫人給打死了呀,就辦交涉,一定叫人給償命,要兇手。那都是官府來辦交涉,交涉辦完了,一個人給賠償五百兩銀子。一個士兵,死了,人家日本賠償五百兩銀子,沒有償命。(那)他不要,我父親非要償命,把人打死了,給了五百兩銀子,我父親火了。過了兩三天他弄了一夥兒人,到那去把日本人打死三個。他想這沒關係呀,一個人五百兩銀子,我拿一千五百兩銀子就是了,你打死我兩個,我打死你三個,給你一千五百兩。   不過這事兒鬧得很厲害,軍隊就被調開了新民府,到了遼源州,遼源州在現在的吉林省內。我本來今天給你找了半天,怎麼找也找不到,把我累死也沒找到,我想把我家族的那個照片給你看看。   我的內人,我的原配,就是那時候訂下來的。   你知道那時候,人們對我父親都是敬而遠之,都是土匪軍隊嘛,都怕我父親。   後來蒙匪就起來了,陶克陶胡,知道這個人不?那不是鬧得很厲害嗎?一直到民國還鬧呢。陶克陶胡手底下有一個人叫牙什,他們兩個人是首領,都是蒙古人。那時候由黑龍江來的、吉林來的軍隊都打不了,又調來奉天的軍隊,也打不了。那把我父親調去,也參加打蒙匪。那麼我父親就把那蒙匪給打了。那苦可受大了,我父親一直把蒙匪給打敗,把蒙匪追得已經到外蒙了,把那牙什給打死了,逮著給殺了,把腦袋拿回來了,那時候都砍頭。所以我們家有功名啊,要我說,要不是前清亡了,我闊氣大了。   後來滿清政府就賞我父親一個功名,因為他把蒙匪給滅了。打完了,賞了他個功名,他不要,賞他功名他不要。那麼後來他就把那功名給分開了,給我奶奶一個誥封,就是我祖母哇,給她誥封。給我呢,是一個戶部郎中,花錢捐的,我知道,大概花了錢。戶部郎中是什麼玩意呢?我現在知道了,朝服我還穿過呢,就是財政部的一個科員,戶部郎中是五品吶,那時他們總跟我開玩笑,是皇上欽加的五品銜,我當小孩的時候,就戴紅頂子。   那個時候,我母親和父親拼命讓我念書呀,讓我將來當文官。要闊氣,當文官去。那我父親沒要這功名,就給我了。   現在跟你慢慢地就快講到民國了,還沒到民國呢,就革命了。我接下來要講的這件事情,到現在我還不能夠知道,我很想找好多人問這件事,到底怎麼回事,但是還沒人知道。   我父親呢,他每年總是一次兩次地到省城,那時候總督就是趙爾巽。我父親沒有一個人可怕的,沒有怕的人,他就怕趙爾巽,就趙爾巽能說他。   他到奉天,正趕上革命,那時革命(軍)在奉天的軍隊(首領)叫藍天蔚,藍天蔚有一師,那時候不叫師,叫鎮。我忘了那時多少鎮了,忘了,大概有二十鎮吧。   這件事我慢慢地說出來,我很奇怪,我對這件事感到最奇怪。這裏面又插了許多的小故事。   我父親到奉天去是領餉,奉天那時候就有講武堂了,我後來也是講武堂(畢業)的。那時候的奉天講武堂裏有我父親的部下,包括張景惠都在那兒念書,大概有三十多個人。   他去見趙爾巽,趙爾巽告訴他,說你來得很好,我明天預備死了。我父親聽了很奇怪,你為什麼會死呀?你為什麼要死?他說,明天奉天的文武官員,就是藍天蔚等領著革命黨人,要推舉他當什麼委員會的委員長,就是都督一類的。趙爾巽說他們推舉我我不做,他們要舉立我,我就自己自盡,我就死。他是保皇黨,不過後來民國時不做官了,他弟弟趙爾豐你知道麼?後來在四川的家裏叫國民黨給殺的。   他說我預備死,我父親說你先別死,要死大家一塊都死,你告訴我怎麼回事,你告訴我。那趙爾巽就跟他講了,說他們明天要開會決定,那時候叫咨議會。我父親說好,你讓我明天去看看,你讓我看看,我看看怎麼一回事情。   第二天他就去開會了。   這個藍天蔚,我就不知道了,他是怎麼個人,是怎麼個事,這個人怎麼這麼沒出息,我就不知道他為什麼怎麼這樣子。開會的時候,他兵臨城下呀,外頭都是他的軍隊呀。當時我父親也在臺上,大家就準備開會。那麼藍天蔚就宣布出來,我要選趙某人當什麼什麼,大家贊成不贊成,誰不贊成、誰贊成?我父親就忽然站起來,把手槍叭就放在桌上:我不贊成!   這還了得,在主席臺上動槍了。   這時,藍天蔚一聲兒也沒吱,大家就啞口無言了,於是會也散了,給攪散了。   我父親就趕快進城,找趙爾巽去,告訴他說,我把會給攪散了,但是藍天蔚走開了,回到他的軍隊裏去,他一定會帶軍隊回來。你趕快給城關了,把城關了。   他(我父親)想他(藍)一定會帶軍隊回來,那麼你呀,把講武堂裏我那三十多個隊員(組織起來),給他們槍,我來保護這個城。趙爾巽說那好,我不但那樣,我把城裏我的衛隊、警察都交給你,由你指揮。他們來了,咱們打就是了。   這就奇怪了,我說的這段,我很希望有一個人能知道,他能知道當時的革命黨啊,就是錢公來(國民黨黨務指導員,曾做過張學良的秘書),你曉不曉得?中央委員,死掉了。   我很想知道這件事到底是怎麼個事情。   不但這樣,當時我父親就跟趙爾巽說,你給我命令,我把我的軍隊趕快調過來。從遼源州過來有好幾百里呀,他就連夜調他的軍隊。可這藍天蔚就(這麼)走了,這一段我就不明白,我怎麼也不明白,這藍天蔚帶著他的軍隊走了,就走了!他的軍隊那麼多,他有一個鎮呀。省城沒有多少人,他怕我父親把兵調來跟他打還是怎麼個事情?不曉得什麼意思,他走了!   那一陣子,我們住在新民府,藍天蔚退回(到)他的土地,得從新民府經過,他知道我們住在新民府。那時候我父親也有一小部分的軍隊駐在這兒,怕打仗預備著。   我母親也很凶啊,我十一歲我母親就死了。我那時候還是個小孩,不知道怎麼回事,我一點都不知道,我母親就跟我講啊,說今天晚上可能會出事。她給我三十塊大洋,用白布包著,圍在我腰上,給我繫上,說今天晚上要打的時候,你就跑。我那時候有九歲、十歲吧,不知道怎麼回事,小孩子麼。我說,媽媽你呢?她說你別管我,你趕快跑,等著稍微平息點兒呢,你看哪個老頭好,跪下給人磕頭,把錢給人家,叫他帶你找你爸爸去。   後來我才明白:我媽媽預備著要自殺來的,要是人家打來,她把我放走,讓我跑,她就自殺。但我就不明白為什麼藍天蔚從新民府通過,就一直退到了他的地方,這一段事情就這樣平息了。   【編者注】趙爾巽,一八四四︱一九二七年,字次珊.漢軍正藍旗,山東泰安人。民國袁世凱稱帝時.封為嵩山四友之一。藍天蔚,一八七八︱一九二一年,字秀豪,湖北黃陂人。關於這次攪會事件,及更多奉系史實,可參讀陶菊隱著《武夫當國:北洋軍閥統治時期史話 一八九五︱一九二八》。   我在這裡加一段,就是現在趙爾巽的兒子趙世輝,是怎麼出世的?你知道為什麼他的小名叫天賜?   趙爾巽這老頭很有意思,他有個姨太太,那天晚上他說,明天我就要死了,今晚上我要幹一下子,但願能生個兒子。趙爾巽那時還沒兒子,結果,後來就這麼得了個兒子。   這以後,趙爾巽對我父親非常地看得起,本來我父親能起來,就是趙爾巽提拔起來的。那麼後來就民國了,後來編了個軍隊,就這麼起來的。   我們兄弟姐妹都一小訂的婚,很奇怪,就我這個三妹沒有訂婚。我就簡短些說,到了北京,我父親當大元帥時(一九二七年),那時趙爾巽還在,趙爾巽就想給他兒子求婚,想娶我們家女兒。那我只有一個三妹了,我父親就沒答應。什麼原因呢?因為趙爾巽吶,我總跟他開玩笑,我就管趙爾巽叫爺爺,那麼我的妹妹也就管趙爾巽叫爺爺,那麼,他兒子高我妹妹一輩。我父親很講倫理,他就對這事不願意,沒答應。   不久哇,這個趙次帥,我們管他叫趙次帥,就病故了。我父親非常難過,為這件事情難過,說了好幾回。他說我呀,真覺得對不起他,好像我闊氣了,他想求婚我沒答應。我怕他誤會,好像這事我不肯。我不肯的原因不是為別的,就是因為輩數。我知道,我應該答應他。   等到回到奉天的時候,我父親也去世了。我就跟我母親(盧夫人)兩個商量:他們兩個老頭,都有這個心意,我是自由派的,就讓他們結婚好不好?我的母親很開通,很贊成,說這樣吧,咱們讓他們兩個會會面,對不對?他們如果自己願意,就好,如果不願意,我們也不能硬配。   那麼就請趙世輝到了奉天,結果他們倆很好,很願意,就這樣結合了。後來到臺灣來了,他們倆到我這兒來過。   她的兒子我很喜歡,她的兒子叫趙守文,是很了不起的醫生,當大夫的,婦科大夫。你沒看見過?她後來和白崇禧做了親,她的姑娘嫁給了白崇禧的兒子。   我和我兄弟姐妹總是開玩笑,我就講我和我三妹的笑話。我三妹對我說,白崇禧的兒子很好,我說是很好。她說你看到過他嗎?你認識他?我說不認識。她說你不認識他,怎麼知道他很好哇,你怎麼知道?我說我怎麼知道他很好,能不好麼?我要有像你這樣的一個老丈母娘,我一腳就把你踹出去了。就衝你這丈母娘,他沒把你踹出去,我就知道他很好了。你住在白家那兒。有人上美國回來,見到我跟我說,他說我到美國認識東北的一個人,陶鵬飛,你認識嗎?我笑了,我說我認識,我不但認識,還是我的學生,不但是我的學生,還是我的姑爺兒。他把眼睛一瞪,他是你姑爺兒?我看你好像他的姑爺兒。   【編者注】白崇禧,一八九三︱一九六六年,字健生,今廣西桂林人,國民黨高級將領。陶鵬飛,張學良長女閭瑛的丈夫。   我父親這個人啊,我就說我父親性格啊!   我有兩個長官,一個是蔣先生,一個是我父親。我對這兩個長官,我批評他們倆:我父親這人有雄才,大略不如蔣介公;介公呢,他有大略,雄才不如我父親。   我就說父親的雄才,說他這個人的性情,我給你說一兩件。我常跟我父親說,你這個作風啊!張勳那時在徐州召集開會,這段歷史上有的。召集開會,就是討論復辟。外頭傳吶,說他要復辟了。我父親也派(了)個代表,派他的一個參謀長(趙錫福)。   我父親說,因為這個,差點兒把你爹小命給送了。   有一次,我父親被人扔了炸彈,有三個人聯合炸他,結果其中兩個是自己把自己炸死了,剩下一個被逮住了。   為什麼炸我,我跟你無仇無恨?我父親問。   你要復辟,你跟張勳兩個人開會,要搞復辟,所以我們才炸你!   那時候張勳在開會議,召集各省要復辟。我父親說,那這個事你誤會了,我不但沒有參加,我還反對復辟。你們就因為這個,很可惜呀,可惜那兩個,就那麼犧牲了。   他說他們三個是同志。   我父親問,你還有旁的意思麼?   他說我沒旁的意思,我們也不恨你,我就恨復辟,我聽說你跟張勳了,要復辟,我是革命黨人,所以,我要把你炸死。那你誤會了,大誤會,根本沒這件事。好,如果真是這麼回事,我現在就放你走,你出去打聽一下,假如說我有復辟的這個事情,你回來再炸我。   我再給你說一樣他的事情,他有幾樣事情我一講,頭髮都會站起來。   吳俊升知道不?黑龍江督軍。吳俊升是我五弟弟的乾爸爸,我喊他吳大爺。正月初三初四,反正是他來給我父親拜年的時候,我們也給吳大爺拜年。   他來的時候就預備好了,就是現在的本票,我們那個時候叫扉子,五千塊錢一張,他給我們一人一張。   我父親一見就火了。我父親管他叫吳大哥,他說:吳大哥,你這是幹什麼?你這就不對了,過年了小孩給你拜年,給錢可以,你怎麼一個人給這麼多錢?吳俊升說:大帥呀,我的錢,我的一切還不都是大帥給的?都是你給的。   我父親立刻就把臉繃起來了:你說的是真話?吳俊升看我父親把臉沉下來了,他一愣:那我說的還能假嗎?我父親說:你可要說真話呀,既然你這樣說,你不要給他們錢,你呀,回到黑龍江好好地做事,不要讓黑龍江老百姓罵我的祖宗。   這吳俊升趴地上就給我父親磕個頭,跪在地上就把頭磕了。我就說,我父親能夠對付他們,你聽他說這個話,多厲害!我當時在旁邊站著,看得毛骨悚然。   他們不是拜把子的。   我父親是27師師長,馮德麟是28師師長,奉天原來有五路軍,吳俊升是後五路的統領,後來編了29師師長,和我父親可以說沒直接部屬的關係。不過我父親當督軍,那麼就是29師的師長也怕他。   【編者注】一九一六年六月九日,張勳召集各省督軍舉行了第一次徐州會議,謀求新霸主地位,直至張勳復辟失敗。徐州會議先後召開四次。吳俊升,一八六三︱一九二八年,字興權,山東歷城人,老奉系高級將領,死於皇姑屯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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