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信良約沈魚看七點半放映的電影,他匆匆趕到戲院,沈魚在大堂等他。
彼得回來了?沈魚問他。
翁信良知道那是因為他身上的煙味。
不是,我營造味道騙他的貓。
貓?他的貓放在你那裏?
是的。
翁信良拉著沈魚進場。在漆黑的戲院裏,翁信良握著沈魚的手,沈魚的手卻是冰冷的。
你不舒服嗎?
沒事。
平常,她會倚在他的肩膊上,甚至將一雙腿擱在他大腿上,今天,她不想這樣做,她開始懷疑彼得是一個女人。
散場了,戲院的人很多,翁信良走在前頭,沈魚跟在後頭,翁信良在人群中握著她的手,沈魚看著翁信良的背影,忍不住流下淚,她不想失去他。
翁信良不知道沈魚曾經流淚,她的手越來越冰冷。
你要不要回去休息,你好像發熱。翁信良把手按在她的額頭上。
不,我想喝一碗很熱很熱很熱的湯。
他們去吃西餐,翁信良為她叫了一碗羅宋湯。
湯來了,冒著熱氣,沈魚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撒上大量的胡椒,辣得她想流淚。
慢慢喝。翁信良叮囑她。
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沈魚含淚問他。
你這樣令我慚愧。翁信良說。
彼得玩什麼音樂?我忘了。沈魚說。
地下音樂。翁信良說。
翁信良的答案竟然跟馬樂相同,她第一次問他,他說彼得玩流行音樂,難道沈魚自己記錯了?她但願如此,女人一般不會抽駱駝牌那麼濃烈的香煙的。
沈魚喝光了面前那碗熱騰騰的羅宋湯,伸了一個懶腰:現在好多了。
翁信良握著她的手,她的手傳來一陣溫熱:果然好多了。
我想去吹海風。沈魚說。
你不怕冷?
陪我去。沈魚把手伸進翁信良的臂彎裏,在海濱長堤漫步,她倚著翁信良,感到自己十分可惡,她一度懷疑他。她用鼻子在翁信良身上嗅。
幹什麼?
煙味消失了。
味道總會隨風而逝。翁信良說。
其實馬樂在那天跟沈魚喝過下午茶後,立即跟翁信良通電話。
她問我彼得玩什麼音樂,我說是地下音樂。
糟了,我好像說是流行音樂。翁信良說。
她聽到答案後,精神一直不集中,所以我告訴你。
謝謝你。
所以,今天晚上,當沈魚問彼得是玩什麼音樂時,他其實早有準備,就說地下音樂吧,這個答案是沈魚最後聽到的,比較刻骨銘心,而且由於女人都不想傷心,她會懷疑自己,卻相信男人的說話。
這個時候,沈魚睡在他身邊,她的身體不停抖顫,手掌冰冷,蜷縮在被窩裏。
你發冷,我拿藥給你。翁信良餵她吃藥。
他看到她痛苦的樣子,很內疚,很想向她說實話。
你會一直留在我身邊嗎?沈魚問翁信良。
翁信良握著她的手點頭答應。
她的身體有點兒痙攣。
不行,我要帶你去看醫生。翁信良把她從床上抱起來。
如果我死了,你是不是會比現在愛我?
你不會死的。
他把沈魚送到銅鑼灣一間私家醫院的急症室,登記之後,他扶著沈魚坐在沙發上等候。他意識到有人盯著他,翁信良抬頭看看,是胡小蝶,她為什麼會在這裏?胡小蝶穿著一身黑衣服,正在抽她的駱駝牌香煙,翁信良的確很震驚。胡小蝶把目光移向遠處,靜靜地抽她的煙。
那個女人也是抽駱駝牌的。沈魚對翁信良說。
沈魚覺得這個抽駱駝牌的女人有一股很特別的味道,她終於知道也有抽駱駝牌的女人。
小姐,這裏是不准吸煙的。一名護士跟胡小蝶說。
對不起。胡小蝶把香煙擠熄在一個她自己隨身攜帶的煙灰碟裏。
翁信良斜眼看著胡小蝶,他害怕她會忽然走過來跟他打招呼,但,現在看來,她似乎不會這樣做。她不是去了外地嗎?為什麼會在急症室裏出現?她臉上沒有痛苦的表情,不像病得厲害。她越來越神秘,已經不是以前的她。
護士叫胡小蝶的名字,她進去急症室。
翁信良覺得自己很可笑,他剛才竟然有點兒害怕,他不懂得處理這個場面。女人原來比男人鎮定。
護士叫沈魚的名字,翁信良陪她進入另一間診症室。現在,胡小蝶跟沈魚分別在兩間房裏,翁信良比較放心。胡小蝶會在外面等他嗎?
翁信良陪沈魚到配藥處取藥,胡小蝶不見了,她剛才坐的位置,給另一個女人佔據著。
我想去洗手間。沈魚說。
我在這裏等你。
沈魚進入洗手間,醫院的洗手間一片蒼白,有一股強烈的消毒藥水味道,剛才那個抽駱駝牌香煙的女子站在洗手盆前面抽煙,沈魚下意識抬頭看看她,她向沈魚報以微笑。沈魚走進廁格裏,她想,這個女人的煙癮真厲害。她並不知道,這個抽煙的女人正是翁信良曾經愛過的女人。
胡小蝶終於看到翁信良現在愛著的女人,這個女人好像比她年輕,今天晚上因為患病,所以臉色蒼白,嘴唇乾裂,頭髮比較枯黃乾燥。翁信良說,她是海豚訓練員。時常泡在水裏,也許因此頭髮變成這個顏色。她的身型很好看,也許是經常運動的緣故,她自己就比不上她了,但論到容貌,還是自己勝一籌。翁信良從前跟她說,女人的身段不重要,樣貌最重要,現在竟然改變了品味,這個男人是不是老了?
沈魚從廁格出來,這個穿黑衣的女人仍然在抽她的香煙。她在鏡子裏偷看這個抽煙的女人,她的容貌很細緻,有點像緹緹,的確有點像緹緹。
翁信良在大堂尋找胡小蝶的蹤跡,他想跟她說幾句話,沒什麼的,只是幾句關心的說話。
你找什麼?沈魚叫他。
沒什麼,走吧。
胡小蝶看著境中的自己,看著看著,竟然流下眼淚,雖然她仍然很漂亮,可是已經老了,受不起跌宕的愛情,她要回到翁信良身邊,她要把他搶回來。
第二天早上,翁信良回到診所,叮噹不見了。
胡小姐把牠帶走了。朱寧說。
中午,沈魚打電話給翁信良。
你今天晚上會回來吃飯嗎?
你病了,不要弄飯。
已經好多了。
好吧,我七時左右回來。
翁信良一直惦掛著胡小蝶,下班後,到她住的地方看看。
翁信良來到胡小蝶住的大廈,在通話機前等了很久也沒有人回應,決定離開。就在這個時候,胡小蝶回來了。
咦,是你?
是的,我昨天晚上在急症室碰見你,你沒事吧!
上去再說。胡小蝶打開大廈大門。
翁信良只得尾隨她進去。在電梯裏,大家沉默,對於昨夜連一個招呼都不打,翁信良難免覺得自己有點小家子氣。
你哪裏不舒服?翁信良問她。
胃痛。胡小蝶吞下幾顆黃色的藥。
那你休息一下吧。
你今天晚上可以陪我吃飯嗎?
對不起,我答應了回家吃飯。
你答應了什麼時候回去?
翁信良看看手錶:大約七時吧。
還有時間,陪我吃一點東西好嗎?我的胃很不舒服,自己一個人又不想吃。
你喜歡吃什麼?
讓我想想。我要吃雲吞麵。
附近有面店嗎?
我要去士丹利街那一間吃。
去這麼遠?
我駛車去,然後再送你回家。我肚子很餓,快點起程吧!胡小蝶拉著翁信良出去。
在士丹利街這間狹小的雲吞麵店裏,胡小蝶卻不吃雲吞麵,而在吞雲吐霧。
不要抽太多煙。翁信良勸她。
煙是我的正餐。胡小蝶說,我們第一次拍拖,也是在這裏吃雲吞麵,你記得嗎?
是嗎?
你忘了?男人不會記著這些小事。那時的生活雖然比不上現在,卻好像比現在快樂。
翁信良看看手錶,原來已經八時三十分。
我要走了。
我送你回去,你住在哪裏?
不用了。
怕給女朋友看見嗎?
不是這個意思。
那就讓我送你回去,反正我沒事做。
胡小蝶駕車送翁信良回去,沿路高速切線,險象環生。
不用開得這麼快,我不是急成這個樣子。翁信良按著安全帶說。
你趕著回家吃飯嘛!胡小蝶不理會他,繼續高速行駛。她是故意懲罰他,誰叫他要去見別的女人。
車子終於到了,翁信良鬆了一口氣。
謝謝你。你開車別開得這麼快。翁信良勸她。
你明天晚上可以陪我吃飯嗎?
翁信良猶豫。
胡小蝶露出失望的神情:算了罷。我五分鐘之內可以回到家裏。她威脅著要開快車。
翁信良點頭:明天我來接你。
胡小蝶展露笑容:拜拜,放心,我會很小心開車的。
翁信良回到家裏,沈魚一言不發坐在飯桌前。
我回來了!翁信良趕快坐下來吃飯。
你去了哪裏?
想去買點東西,可惜買不到。翁信良唯有編出一個謊話。
你想買什麼東西?
我只是逛逛。
你根本不想回來,對不對?沈魚質問他。
你為什麼無理取鬧?
我是無理取鬧,我知道我比不上緹緹!
翁信良低著頭吃飯,彷彿什麼都沒有聽到。沈魚很後悔,她不應該提起緹緹,緹緹是他們之間的禁忌。
第二天早上,翁信良起來上班,沈魚已經上班了,並且為他熨好了一件外套。翁信良在外套的口袋裏發現一張字條,字條上寫著:我是不是很無理取鬧?如果你不惱我的話,笑笑吧!
翁信良順手把字條放在口袋裏。出門之前,他留下一張字條,告訴沈魚他今天晚上不能回來吃飯。
坐小巴上班的時候,路上一直塞車,翁信良想起緹緹,想起她在九十米高空上揮手的姿態,也想起沈魚,想起她與一群海豚游泳的情景。他開始懷疑,他會否跟沈魚共度餘生,男人只要一直跟一個女人一起,就是暗示他準備跟她共度餘生。如果有一天,他突然提出分手,女人會認為他違背諾言,雖然他不曾承諾跟她共度餘生。一個男人若不打算跟一個女人廝守終生,還是不要耽誤她。想著想著的時候,已經回到診所,很多人在等候。
翁信良下班後去接胡小蝶。胡小蝶打扮得很漂亮,她用一隻誇張的假鑽石蝴蝶髮夾把頭髮束起來,又塗上淡紫色的口紅,比起八年前翁信良跟她認識時,判若兩人。愛情不一定令女人老去,反而會為她添上豔光。
我們去哪裏吃飯?胡小蝶問翁信良。
你喜歡呢?
去淺水灣好不好?
淺水灣?
你不想去淺水灣?
我看見你穿得這麼漂亮,以為你不會去沙灘。
我穿成這樣,就是為了去沙灘。胡小蝶笑說。
你還是這麼任性。
他們在淺水灣的露天餐廳吃飯。胡小蝶從皮包裏拿出一包香煙。
咦,不是駱駝牌?翁信良奇怪。
你說駱駝牌太濃嘛,這一隻最淡。
最好是不要抽煙。
不要管我,我已經不是你的女朋友。胡小蝶笑著說。
翁信良很尷尬。
胡小蝶把燒了一半的香煙擠熄:好吧,今天晚上暫時不抽。
抽煙對身體沒有益處的。翁信良說。
你最失意的時候也不抽煙的?
翁信良點點頭。
那怎麼辦?
喝酒。
喝酒也不見得對身體有益。胡小蝶喝了一口白葡萄酒。
那是我最失意的時候。翁信良說。
胡小蝶想到是緹緹死去的時候。
陪我跑沙灘好嗎?胡小蝶站起來。
跑沙灘?
我戒煙一晚,你應該獎勵我。胡小蝶把翁信良從椅子上拉起來。
我們第一天拍拖也是在這個沙灘。胡小蝶躺在沙灘上,你也躺下來。
翁信良躺在胡小蝶旁邊,沒想到分手後,他們還可以一起看星。
我二十八歲了。胡小蝶說,我的願望本是在二十八歲前出嫁的。
我本來該在三十三歲結婚的。翁信良說。
我們同是天涯淪落人。胡小蝶翻過身,望著翁信良,你壓在我身上好不好?
翁信良不知道怎樣回答,太突然了。
不需要做些什麼,我只是很懷念你壓在我身上的感覺。重溫這種感覺,沒有對不起任何人。
可以嗎?胡小蝶挨在翁信良身上。
翁信良翻過身來,壓在她身上,胡小蝶雙手緊緊抱著他。
你還記得這種感覺嗎?胡小蝶柔聲問翁信良。
翁信良點頭,吻胡小蝶的嘴唇。他們像從前那樣,熱情地接吻,胡小蝶把手指插進翁信良的頭髮裏,翁信良伸手進她的衣服裏,撫摸她的胸部,他聽到她的哭聲。
不要這樣,不要哭。翁信良停手。
胡小蝶抱著翁信良,哭得更厲害。
你還愛我嗎?她問翁信良。
翁信良不知道怎麼回答,他愛著緹緹。
是不是太遲了?
別再問我,我不知道怎麼回答你,好像所有安排都是錯誤的。
翁信良躺在沙灘上,緹緹在婚前死去,沈魚是他在海洋公園碰到的第二個女人,胡小蝶在他與沈魚一起之後再次出現,所有安排都是錯誤的,彷彿在跟他開玩笑。
胡小蝶把翁信良拉起來:回去吧,你家裏有人等你。
對不起。翁信良說。
胡小蝶用力甩掉藏在頭髮裏的沙粒:我只想重溫感覺,沒有想過要把你搶回來。看,你身上都是沙,脫下外套吧。
翁信良把外套脫下來,胡小蝶把外套倒轉,讓藏在口袋裏的沙粒流出來。一張字條跌在沙灘上,胡小蝶拾起來,字條上寫著:我是不是很無理取鬧?如果你不惱我的話,笑笑吧!
你女朋友寫給你的?
胡小蝶把字條放回他外套的口袋裏。
我從前也寫過字條給你。胡小蝶幽幽地回憶。
沈魚在看一齣西班牙愛情電影,男女主角在床上纏綿,這個男人在每一個女人的床上都說愛她。翁信良還沒有回來。
翁信良趕到戲院,幸而這套電影片長三小時。
差不多完場了。沈魚說。
爆玉米呢?她看到他兩手空空。
爆玉米?翁信良茫然。
沈魚知道他忘了,他匆匆送她上計程車的時候,牽掛著另一些事情,或者另一個人。
我現在出去買。翁信良站起來。
沈魚把他拉下來:不用了。
他們沉默地把電影看完,翁信良在黑暗中懺悔,如果他不去見胡小蝶,便什麼事情也不會發生。他從來沒有試過像今天晚上這麼驚險和混亂。
電影院的燈光亮了,沈魚坐在椅子上沒有起來。
沈魚坐著沒有起來,翁信良正想開口跟她說話,她便站起來,他唯有把說話收回。女人的感覺是很厲害的,翁信良有點膽怯。
那隻芝娃娃怎麼樣?沈魚問他。
沒事了。翁信良答得步步為營。
你是不是有另一個女人?沈魚語帶輕鬆地問他,她是笑著的。
別傻!翁信良安慰她。
沈魚的笑臉上流下眼淚:真的沒有?
翁信良說:沒有。
沈魚擁著翁信良:你不要騙我,你騙我,我會很難過的。
翁信良內疚得很痛恨自己,是他自己親手搞了一個爛攤子出來,卻又沒有承認的勇氣。
胡小蝶在翁信良走後洗了一個澡,她幸福地在鏡前端詳自己的身體。她沒有什麼可以失去,因為她本來就跟他睡過。現在好男人只餘下很少,她一定要把他搶回來。上天一定會憐憫她,那個飛機師是個壞男人,他對她很壞,壞到她不好意思說他的壞,所以她告訴翁信良,是她忍受不了那個飛機師太愛她。她說了一個剛剛相反的故事,她不想承認她當天選擇錯誤。她當天狠心地離開翁信良,她怎能告訴他,她回到他身邊是因為她後悔?今天晚上,翁信良終於又回到她身邊了,男人都是軟弱可憐的動物,他們都受不住誘惑。胡小蝶不認為自己不是第三者,翁信良和沈魚之間如果是如魚得水,她是決不可能介入的。
沈魚伏在翁信良的胸膛上睡著了,她睡得很甜,翁信良望著她,怎忍心開口告訴她真相呢?他也不知道下一步怎樣做,他從來沒有試過同時愛兩個女人。愛是一個很沉重的負擔。
這一天休假,翁信良送沈魚上班,他在闊別多月之後,再次重臨公園,再一次經過跳水台,緹緹一定責怪他那樣花心。
沈魚換上潛水衣,將小池裏的海豚趕到大池裏,讓牠們在那裏跳躍翻騰,她嘗試命令牠們做一些動作,好讓牠們在正式開場前作好準備。
翁信良逗翠絲和力克玩耍,他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它們了。
翠絲和力克仍然是一對。沈魚說:海豚是懂得愛情的。
也許是吧!翁信良說。
我不希望牠們懂得愛情。沈魚說。
為什麼?
懂得愛情就會很容易老呀。沈魚跟力克接吻。
差不多開場了,你回去吧。沈魚跟翁信良說。
翁信良跟翠絲來個飛吻,跟沈魚說:我回去了。
翁信良離開表演池,踏上劇場的梯級。沈魚站在表演台上目送他離開,他離她越來越遠。翁信良回頭向她揮手,沈魚用一聲很長很長的哨子聲向他道別。她想,她會一直愛著他這個男人,直至這一口氣完了。
翁信良回到家裏,一直躺在床上,他想,如果可以一直躺下去就好了。他實在不知道怎樣能解決這個問題。咕咕跳到床上,睡在他身旁,翁信良扭著咕咕,把牠的臉壓在床上,牠竟然不反抗。
黃昏,沈魚回到家裏,翁信良和咕咕相擁睡在床上,沈魚輕輕靠近他,翁信良的傳呼機突然響起,他整個人從床上跳起來,把沈魚嚇了一跳。
你回來了?他尷尬地問沈魚。
是的,誰找你?
翁信良看看傳呼機,原來是馬樂,他鬆了一口氣,剛才他以為是胡小蝶。
是馬樂。翁信良說。
你嚇得冒了一身冷汗。沈魚說。
我給傳呼機的響聲嚇了一跳。翁信良解釋,我覆電話給馬樂。
沈魚抱著咕咕睡在床上,她覺得翁信良有些事情瞞著她。
馬樂想找我們吃飯。翁信良說。
好呀,我很久沒有見過馬樂了。
馬樂依然是一個人,悠悠閑閑在餐廳裏等待,翁信良和沈魚手牽著手一同出現。
為什麼臨時才找我們吃飯?沈魚問他,有人臨時爽約?
馬樂苦笑:你猜對了,本來約了一位女孩子,她臨時說不來,也許她找到更好的陪吃飯的人選吧。
是什麼女孩子?翁信良問。
是朋友的妹妹,樣子蠻漂亮的,二十歲。
二十歲?比你年輕十四歲,你真是老了,開始喜歡少女。翁信良取笑他。
馬樂不服氣:男人就有這個好處,三十四歲還可以追二十歲,甚至十八歲。
如果是的話,今天晚上就不會給人家甩掉了。翁信良還擊。
儘管攻擊我吧!馬樂說,你本事,你和沈魚雙雙對對。你兩個什麼時候結婚?
翁信良的笑容突然變得很惆悵。沈魚低著頭,不知說什麼好。
馬樂覺得自己的問題好像問錯了。
你連女朋友都沒有,我們怎麼敢結婚?怕刺激你呀。沈魚開口說。
翁信良很內疚,他知道沈魚在為他打圓場。
我想吃甜品,芒果糯米、西米糕、黑糯米、珍多冰、啵啵喳咋。沈魚說。
你吃那麼多甜品?馬樂愕然。
是的,我想吃。沈魚說。
翁信良沒有忘記沈魚在情緒低落時吃甜品的習慣。
馬樂眼看沈魚一個人吃下五碟甜品,也嚇了一跳,你真能吃。
這裏的甜品好吃嘛。沈魚說。
翁信良一直默不作聲。
我去洗手間。沈魚往洗手間。
你們搞什麼鬼?馬樂問翁信良。
翁信良不知道從何說起。
你是不是一腳踏兩船。馬樂問翁信良。
翁信良沒有回答。
你跟胡小蝶愛火重燃?
我很煩,你別再說了!
沈魚已經知道了?
不知道,他根本不知道胡小蝶的存在。翁信良頓了一頓:但,她可能感覺到有第三者出現。
你答應過我會好好對沈魚的,現在你打算怎樣?馬樂質問翁信良。
翁信良火了:你不要逼我好不好?
兩個人之間變得一片死寂。沈魚從洗手間出來,發現翁信良和馬樂互相迴避對方的目光。
夥計,結賬。馬樂先開口。
翁信良拿出相信咭說:我付賬。
侍應把賬單遞給馬樂。
馬樂連忙搶過賬單:我付賬。
翁信良心有不甘,強行把信用卡塞到侍應的手上:不要取他的錢。
馬樂把一張千元大鈔塞給侍應,將翁信良的信用卡掉在桌上:我說好由我付賬的。
馬樂用力太重,信用卡掉在地上,翁信良大怒,推了馬樂一把:我付賬。
你們不要爭!沈魚尷尬地喝止。
終於由翁信良付賬。馬樂坐在椅上,狠狠地盯住翁信良,翁信良也狠狠地盯住馬樂,他們似乎在精神上扭打了一頓。馬樂恨翁信良對不起沈魚,翁信良妒忌馬樂喜歡沈魚,他們終於正面交鋒。
餐廳外,沈魚站在翁信良和馬樂中間,兩個男人不肯瞧對方一眼。一輛計程車停下,司機等了三十秒,沒有一個人主動上車。司機正想開車,馬樂一邊衝上車一邊說:再見。
馬樂走了,剩下沈魚和翁信良。
你們是不是吵架?沈魚問翁信良。
沒有。翁信良走在前頭。沈魚默默地跟在後面。
電影院外擠滿等看午夜場的人。
要不要看電影?翁信良問沈魚。
沈魚搖頭。
你等我一會。翁信良跑上電影院。
五分鐘後,他手上捧著一包爆玉米從電影院出來:你的爆玉米。
沈魚沒想到他仍然記得為她買一包爆玉米,雖然遲了兩天,總好過忘記。
要不要吃?翁信良把一粒爆玉米放到沈魚口裏。
不看電影卻買這個。沈魚笑他。
他們坐在海邊吃爆玉米。
我們很久沒有這樣了。沈魚說。
我們兩天前才去過海灘。翁信良說。
但你中途離開。
我們一起多久了?翁信良問沈魚。
不知道,有沒有一年?
你不知道?我以為女人一定會比男人清楚,她們能計算出兩個人一起的時分秒。翁信良說。
我從來不計算日子的。沈魚說,我害怕會有終結的一天。一直都模模糊糊、大大概概的話,即使分開,也不用總結長度。愛情的長度不是用時日計算的,如果結局是分手,一起多久是毫無意義的。
你是一個很聰明的女孩子。
不。沈魚搖頭,我覺得自己越來越蠢。
只有聰明的女孩子才會說自己蠢。
不,聰明的女孩子最痛苦的事情是意識到自己蠢。當你愛上一個男人,你會突然變得很蠢。沈魚苦笑。
你可以號召海豚跳舞,誰及得上你聰明?翁信良笑說。
那麼,你有沒有事情瞞著我?沈魚突然問翁信良。
沒有。翁信良不得不這樣回答。
你看,我並不聰明,我以為你有事情瞞著我。沈魚說。
我瞞得過你嗎?
比如你跟馬樂的事情。
不要說了。
沈魚聳聳肩:爆玉米吃完了。
要不要再吃?
好的東西不需要太多。沈魚牽著翁信良的手,我一直很想做一件事。
什麼事?
像翠絲和力克那樣。沈魚說。
翠絲和力克?翁信良不大明白。
牠們在水裏交配。
牠們是海豚,當然是在水裏交配。
我也想在水裏。沈魚凝望翁信良,她用眼神挑逗他。
翁信良看看周遭,很多人在海邊談天:你不是說在這裏吧?
這裏不行,這裏沒有海豚伴著我們,我心目中的場面是要有一群海豚在旁邊的。
沒可能。
有可能的。沈魚說:我們回去海洋公園。
你別任性。翁信良制止她。
怕什麼,海豚又不會告訴任何人,我們也一起看過牠們做愛,讓牠們看一次也很公平。
不,不要。翁信良害怕給別人碰到。
你是男人來的,怕什麼?
沈魚和翁信良回到海洋公園,沈魚跟警衛說,他有一些很重要的東西遺留在辦公室。
海豚和殺人鯨都在睡覺,牠們聽到微弱的人聲,紛紛醒來,力克看到沈魚,首先跳上水面,接著翠絲也躍上水面。沈魚脫光衣服,跳到訓練池裏,除了翠絲和力克,還有幾條海豚。沈魚騎在力克身上,力克背著她潛到水底,又飛躍到水面。
哇!你看到沒有?沈魚緊緊摟著力克:牠竟然背著我翻騰,我從來沒有教過牠做這個動作,牠怎麼會做這個動作的?
力克知道自己被稱讚,得意洋洋地在水面不停擺動身體。
快下來!沈魚叫翁信良。
翁信良脫掉衣服鞋襪,躍到水裏,翠絲立即遊到他身邊,不斷發出叫聲。
牠好像也想你騎在牠身上。沈魚說。
翠絲不斷向翁信良搖尾。翁信良嘗試騎在牠身上,翠絲潛到水底,陡地背著翁信良飛躍。
哇!沈魚尖叫:原來牠要學力克。
翁信良從翠絲身上跳下來,抱著沈魚,深深地吻她。
你會記住這一夜嗎?沈魚問他。
翁信良抱著沈魚,雙雙潛到水裏,像海豚在水裏進行交配。翠絲和力克在水面翻騰,為人類的愛欲喝采。沈魚一直夢想跟自己所愛的人在水裏做愛,並有海豚見證,這一個場面終於發生了,因為在水裏,卻好像並不真實,她要冒出水面,看清楚翁信良,觸摸到他的臉頰,才相信這一切是真的。
你有沒有跟別的男人做過這件事?翁信良躺在水面歇息。
沈魚抱著翠絲,快樂地搖頭:我的夢想只留給最愛的人。
翁信良打了一個噴嚏。
你著涼了。沈魚說。
希望我們不會患上肺炎。翁信良站在水裏說。
你還沒有回答我,你會記住這一晚嗎?沈魚抱著翁信良。
翁信良點頭,連續打了兩個噴嚏。
你真的著涼了。沈魚說。
我可能會是第一個因做愛而死於肺炎的男人。翁信良說。
沈魚跳到他身上說:你不要死。我最好的朋友已經死了,你不能死,我不能再忍受一次死別。如果用死亡將我們分開,我寧願選擇生離,至少你還活著。
如果我死了,你也許會永遠記著我。翁信良說。
就像你永遠記得緹緹那樣?
沒辦法,死亡是很霸道的。
你是醫生,不歌頌生命,卻歌頌死亡,我要將你人道毀滅。沈魚捏著翁信良的脖子:我知道有一天你會不愛我。
翁信良捉住沈魚的手:別胡說。
我沒有留住你的本事。
留住一個人不是憑本事的。翁信良說。他覺得他就不是一個本事的男人,他留不住胡小蝶,也留不住緹緹,也許留不住沈魚。
是愛情選擇了我們,而不是我們選擇了愛情。沈魚閉上眼睛說。
翁信良在診所裏為一頭導盲犬治療白內障。這頭導盲犬已經十二歲,機能開始衰退。牠失明的女主人說,很害怕牠會死。
牠已經不能充當導盲犬的工作,牠也需要一頭導盲犬。翁信良說。
牠是不是會盲?失明女主人問翁信良。
翁信良覺得整件事悲哀得有點可笑。導盲犬的主人患有視力萎縮症,她的左眼失明,右眼視力多年來一直萎縮,快要盲了,她大抵想不到導盲犬會比她先盲。
以後由我來做牠的盲人竹吧。女主人和失明的導盲犬雙雙離開診所。朱寧淚眼汪汪。
你哭什麼?翁信良問她。
你不覺得他們很可憐嗎?
人可憐還是狗可憐?
人本來就盲,當然是狗可憐。
翁信良不禁失笑。這個時候他的傳呼機響起,是胡小蝶找他。胡小蝶終於出現了。翁信良必須面對現實。
翁信良和胡小蝶在北角一間酒店的咖啡室見面。
不好意思,這幾天沒有找你。翁信良說。
我這幾天不在香港。胡小蝶輕鬆地說。
你你怎麼樣?翁信良牛頭不搭馬嘴地說。
要怪只怪我們重逢的時間太壞。胡小蝶點了一根煙,你真的很愛她?
我和她已經生活在一起。
你這個人,從來不會遺棄女人。胡小蝶說。
翁信良苦笑,這個女人,的確瞭解他。
我們可以繼續來往嗎?胡小蝶問翁信良,我意思是在大家都想的時候,仍然可以上床。
你可以找到一個好男人的,何必把時間花在我身上?這樣對你不公平。翁信良黯然。
因為你不愛我。胡小蝶咬著牙說。
我不是。翁信良衝口而出。
算了吧!胡小蝶揚揚手,送我回去可以嗎?
翁信良送胡小蝶到門口:再見。
你為什麼不進來,你怕做錯事?胡小蝶笑著問他。
翁信良正想開腔,胡小蝶說:再見。然後關上大門,她要比他先說不。過去的幾天,她沒有離開香港。
翁信良碰了一鼻子灰,站在門外。胡小蝶剛才不過故作輕鬆,他怎會不知道?她從來就不是一個灑脫的女人。翁信良常常覺得自己負她,他是她第一個男人。但,他始終要負一個女人,唯有採取先到先得的方法。他想起今天來看病的那頭快將失明的導盲犬,覺得自己有點像牠,已經失去辨別前路的能力,只會橫衝直撞。
沈魚與馬樂在咖啡室見面,她很關心他和翁信良之間的事。她當然不希望翁信良知道她插手。
你們兩個搞什麼鬼?沈魚問馬樂。
馬樂聳聳肩:我和他?沒事呀。
沈魚沒好氣:果然是好朋友,說的話一樣。你們真的沒事?
沒事。馬樂說,翁信良真幸福,有一個這樣關心他的女朋友。
我也關心你。沈魚說。
馬樂苦笑。
什麼時候跟翁信良結婚?
這個問題很老套。沈魚笑說。
首先用婚姻霸佔一個男人,然後用愛情留住他。馬樂這樣說,是怕翁信良會回到胡小蝶身邊,他不能說真話,只好叫她早點結婚。
你的論調真怪,不是先有愛,然後有婚姻嗎?
有愛情未必有婚姻。馬樂說,很多時都是功虧一簣。
功虧一簣?沈魚反覆思量馬樂這句話,他會不會向她暗示一些什麼?
沒什麼意思的。馬樂急忙解釋,我只是希望見到你們結婚。
沈魚失笑:你會在我們的婚禮上演奏嗎?
馬樂點頭。
他們一起離開咖啡室,今夜天氣很好。
快點找個女人吧!我不想看見你老是那麼孤單。
不是我不想,女孩子都看不上我。馬樂苦笑。
不是看不上你,是你太好了。
如果我那麼好,就不會形單隻影。
太好的男人,女人不敢要。沈魚說。
我知道我沒有性格。馬樂笑說。
我不是這個意思,像你這麼好的男人。女人會到最後才選擇你。沈魚說。
那我會耐心等待。
有車。沈魚伸手截停一輛計程車。
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再見。沈魚說。
沈魚在計程車上又想起馬樂那一句功虧一簣,即使他沒有任何含意,他的說話,對她是一種啟示。如果她要得到翁信良,便得用婚姻留住他。這是沈魚第一次想到結婚。
翁信良在浴室裏替咕咕洗澡。
你回來了。
我上星期才替牠洗過澡。
是嗎?牠很骯髒。翁信良說,其實是我沒事可做。
沈魚替咕咕擦背,咕咕伏在浴缸上,十分享受。
回家時看到你在,原來是一種很幸福的感覺。沈魚跟翁信良說。
翁信良把肥皂泡沫揩在沈魚的臉上:傻女。
我想天天回家都看到你。沈魚說。
現在不是嗎?翁信良反問。
我們結婚好不好?沈魚忽然有勇氣提出。
翁信良有點愕然,拿著花灑的右手一時之間不知道往哪裏放,只好不斷向咕咕的臉射水。他知道沈魚在等待他的答案。
我們現在不是很好嗎?
算了吧,當我沒有說過。沈魚覺得很難堪,看來這個男人並不打算跟她結婚。
翁信良拉住沈魚:為什麼一定要結婚?
我不過想知道你愛不愛我,我現在知道了。沈魚咬著牙說。
這跟結婚有什麼關係?
我未必想結婚,我只是想聽聽你的答案。沈魚甩開翁信良的手。
沈魚躺在床上,不斷為翁信良找藉口辯護,男人都害怕結婚,他可能也害怕吧。不,他不是曾經想過跟緹緹結婚嗎?他不是害怕結婚,而是不想跟她結婚。翁信良躺在她身邊,他正在熟睡,她痛恨他,他寧願和緹緹結婚,卻不願和她結婚。不,他可能是真的害怕結婚的,因為緹緹在結婚前死去,他不想再有一個他所愛的人在跟他結婚前死去。沈魚看著睡在她旁邊的翁信良,他不是不想跟她結婚,他是害怕她會死。沈魚溫柔地撫摸他的臉,他是個受驚的男人。翁信良被沈魚弄醒,睜眼看著她,沈魚壓在翁信良身上。
我不是想迫你結婚。沈魚對翁信良說:我不知道自己想怎樣,其實我也不過說說罷了。
翁信良抱著沈魚,他不知道她為什麼改變主意。他害怕結婚,莫名其妙地害怕結婚,緹緹便是在跟他結婚前死去。他常常想,如果不是為了要跟他結婚,緹緹可能不會死。緹緹是唯一一個他想跟她結婚的女人。當沈魚提出結婚,他想起緹緹,想起懷著幸福死去的緹緹。
翁信良早上回到診所,一直想著結婚的事,沈魚為什麼突然想結婚呢?沈魚從來不像一個需要結婚的女人。翁信良突然覺得愛情是一件很惱人的事。今天,有一頭阿富汗雌犬來接受結紮手術,牠那位富泰的女主人在一旁喋喋不休:
做了結紮手術,是不是一定不會懷孕?
機會很微。翁信良說。
什麼叫機會很微?
紮了輸卵管的女人也有可能懷孕,我只可以告訴你牠懷孕的機會很微。
左鄰右裏的狗都對牠虎視眈眈呢,我不想牠生下一胎雜種狗,牠就是有點水性楊花。富泰女主人頗為動氣。
哪有守身如玉的狗?翁信良說。
富泰女主人一時語塞。
牠要留在這裏一晚觀察。翁信良說。
富泰女主人走了,她身上掛的飾物在她走起路來時所發出的聲響比這頭阿富汗狗脖子上的噹噹還要響亮。翁信良把阿富汗狗放進鐵籠裏,他蹲下來,跟牠對望,牠疲憊地伏在籠裏,牠生育的權利被剝奪了,在無聲抗議。
翁信良想,如果狗有愛情,牠會比現在更疲憊。
翁信良吃過朱寧替他買的三文治,下午的工作很輕鬆,只有一頭患了皮膚病的魔天使由主人帶來求診。
就在這時候,胡小蝶抱著叮噹跑進來。
你快看看叮噹。胡小蝶叫翁信良。
什麼事?翁信良連忙替叮噹檢查。
牠這幾天一直沒有小便,今天早上小便有血,到了下午,動也不動。
你現在才帶牠來?翁信良責備她,憑他的經驗,叮噹的生命可能保不住,我要替牠照X光。
X光片出來了,叮噹的膀胱附近有一個瘤。
牠患了膀胱癌。翁信良說。
嚇?胡小蝶吃了一驚,她以為只有人才會患膀胱癌,那怎麼辦?
我要將牠人道毀滅。翁信良難過地掃著叮噹身上的毛,叮噹衰弱地伏在手術桌上。
不可以。胡小蝶哭著說,不要殺死牠。
牠現在生不如死。
不要。胡小蝶抱起叮噹:我帶牠去看別的醫生,或者有人可以救牠。
你不信我嗎?
牠陪我度過最灰暗的日子,我不捨得牠死。
翁信良心軟,跟胡小蝶說:這樣吧,把牠留在這裏一晚,如果牠可以捱過今天晚上,我便暫時放棄將牠人道毀滅。
胡小蝶含淚點頭。翁信良將叮噹放在一個藤籃內,他不想將牠關在籠裏,在牠離開人世之前,牠應該享受一下自由,況且現在牠也無法到處走了。胡小蝶站在藤籃前,低聲呼喚叮噹的名字,從前牠聽到別人呼喚牠的名字,牠總是輕輕搖動兩下尾巴,現在牠連這個動作都做不來。
沈魚下班後突然想起很久沒有接翁信良下班了,也很久沒有見過朱寧,自從對朱寧沒有戒心,認為她不會愛上翁信良之後,她便沒有找她。沈魚買了一盒西餅,準備拿去給翁信良和朱寧。
胡小蝶從皮包裏拿出一包駱駝牌香煙,點了一根,深深地吸了一口。
你不是換了牌子嗎?翁信良問她。
哦,改不了。
你回去休息吧。翁信良說,今天晚上我會陪著牠,回去洗個臉吧。
讓我先抽完這根煙。
沈魚拿著西餅來到診所。
沈魚進來了,診所裏有三對眼睛同時望著她,包括朱寧、翁信良和胡小蝶。沈魚認出胡小蝶來,她是那天晚上在急症室裏的黑衣女子,她們在狹小的洗手間裏擦身而過,那時她正在抽駱駝牌香煙,因為她長得漂亮,所以沈魚對她印象深刻。本來在翁信良診所碰到她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她可能剛好又有一頭寵物吧,但翁信良的眼神實在令人懷疑,不知道是由於對沈魚突然到來感到愕然,還是為另外一個原因,總之他的神態很不自然。
沈小姐。朱寧首先叫她。
我買了西餅給你們。沈魚生硬地回答。
你先回去,明天再來看看牠的情況吧,胡小姐。翁信良跟胡小蝶說。
胡小蝶狠狠地望住翁信良,她在這個女人面前,竟然跟她劃清界線,稱呼她做胡小姐。
什麼事?沈魚問翁信良。
我的波斯貓快要死了。胡小蝶不等翁信良開口,自己跟沈魚說話。
沈魚看見一頭衰弱的灰白色毛波斯貓伏在藤籃裏,牠看來真是快要死了。沈魚上前,伸手去撫摸牠:牠真的要死嗎?
是的。胡小蝶說:是一個要好的朋友把牠送給我的。
沈魚:你朋友呢?
他死了。胡小蝶狠狠地盯住翁信良。
翁信良站在那裏,毫無反擊之力。
死了?沈魚詫異。
是呀!是患梅毒死的。胡小蝶說。
沈魚回頭望著胡小蝶,難以相信她這麼隨便將一個朋友的死因告訴她。
翁醫生,我明天再來看牠。胡小蝶把煙蒂擠熄在一個隨身攜帶的煙灰碟裏。
診金多少?胡小蝶問朱寧。
明天再算吧!翁信良說。
再見。胡小蝶跟沈魚說。
沈魚抱起虛弱的叮噹,難過地說:牠真的快要死了?
是呀,牠患了膀胱癌。朱寧哽咽:牠從前好幾次來看病還是很好的。
沈魚把叮噹放到藤籃裏,朱寧說:從前好幾次這頭貓的女主人並不是頭一次在診所出現,翁信良早就見過她了,但為何那天晚上在急症室裏,他們好像不認識對方?
她抽駱駝牌香煙是吧?沈魚問翁信良。
好像是的。翁信良用針筒抽出止痛劑。
我以為很少女人會抽這麼濃的煙。
翁信良替叮噹注射止痛劑。
是什麼藥?沈魚問。
替牠減輕痛苦的藥。翁信良說。
她是不是就是那個抽駱駝牌的彼得?沈魚問翁信良。
翁信良將針管從叮噹身上抽出來,丟到垃圾筒裏。
你說到哪裏去了?翁信良收拾桌面上的藥物。
我胡扯罷了。
沈小姐,西餅很好吃。朱寧用舌頭去舔西餅上的奶油。
沈魚難過得想吐。
我今天晚上要留在這裏觀察牠的情況。翁信良低頭說。他實在不知道怎樣面對沈魚,他覺得自己已經差不多被揭穿了。
那我先回去了。
沈魚衝出診所,跑了一大段路,直至沒法再跑下去才停下來,她忍不住吐了。一切好像在玩一個將有關係的事物連接在一起的遊戲抽駱駝牌從不現身的彼得、抽駱駝牌的女人、急症室的女子、診所裏充滿恨意的女人,多個月來心神不屬的翁信良,還有垂死的貓。這個遊戲意味著第三者已經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