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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海豚的女孩

賣海豚的女孩

張小嫻

  • 言情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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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2-04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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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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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亡命的邂逅

賣海豚的女孩 張小嫻 19252 2023-02-04
  各位先生女士,這是一場亡命表演!   翁信良第一天到海洋公園報到,剛剛進入公園範圍,便聽到透過擴音器的宣佈。他在日本那邊的海洋公園當過三年獸醫,知道所謂亡命表演是跳水藝員高空跳水。他們通常是黑人或白種人,薪酬相當高。三年前,翁信良到日本海洋公園報到的第一天,便有一名年輕的跳水員從高空躍下時失手,頭部首先著地,發出一聲巨響,在池邊爆裂,旁觀者在歷時二十秒的死寂之後,才陸續發出尖叫。那是一名名叫鯨岡的日本青年。他的家人事後得到一筆豐厚的保險賠償。   翁信良本來不打算看以下這一場亡命表演,日本青年跳水員的死狀仍然歷歷在目。今天是星期天,圍觀的男女老幼把一個僅僅十米水深的跳水池包圍著,等待別人為他們亡命。

  在梯級上攀爬的是一名黑髮的黃種女子,她穿著一件粉綠底色鋪滿橙色向日葵圖案的泳衣,背部線條優美,一雙腿修長結實,烏黑的長髮束成一條馬尾。她一直攀爬到九十米高空,變成一個很小很小的人。女郎面向觀眾,輕輕揮手,她揮手的動作很好看,好像是一次為了追尋夢想的離別。   翁信良看得膽顫心驚。   跳水隊員在池中等待女郎跳下來,群眾引頸以待。女郎輕輕地踏出一步,三百六十度轉體,她從九十米高空上以高空擲物的速度迅速插入水中,池水只是輕輕泛起漣漪。   女郎冒出水面的一刻,獲得熱烈的掌聲,她的名字叫于緹。   于緹在翁信良身邊走過,意外地發現這個陌生的男人長得很好看。她回頭向他微笑。   翁信良看著她的背影,她從九十米高台躍下的情景突然變成了一連串慢動作,在翁信良的腦海中重播一次。

     翁信良到獸醫辦公室報到。公園缺乏獸醫,所以星期天也請他上班。主任獸醫大宗美是日本人,很喜歡翁信良會說日語。   翁信良第一個任務是到海洋劇場檢查一條海豚。   海洋劇場正有表演進行,四條海豚跟著音樂的節拍在水中跳韻律泳,穿熒光粉紅色潛水衣的短曲髮女孩隨著音樂在岸上跳起舞來。她笑起來的時候,眼睛眯成一條線,兩邊嘴角移向臉頰中央,好像一條海豚,她彷彿是第五條海豚。女孩倒插式跳到水中,跟其中一條海豚接吻,她接吻的姿態很好看,她手抱著海豚,閉上眼睛,享受這親密的接觸,她好像跟海豚戀愛。   翁信良著手替患病的海豚檢查。   牠叫翠絲。   跟海豚接吻的女孩回來了,她輕輕地撫摸著翠絲的身體。

  牠跟力克是戀人。女孩說。   力克?翁信良檢查翠絲的眼睛。   剛才跟我接吻的,便是力克。女孩協助翁信良檢查翠絲的口腔。   牠患了感冒,我開一點藥給牠,順便拿一些尿液。   你是新來的禽獸醫生?   禽獸?是的,我專醫禽獸。   你從前在哪裏工作?   日本的海洋公園。   嗯。怪不得你有點像日本人。   是嗎?   好像日本的男明星。   翁信良失笑。   翁信良吹出一串音符,池裏的四條海豚同時把頭插進水裏,向翁信良搖尾。   沈魚吃了一驚:牠們為什麼會服從你?不可能的,牠們只服從訓練員。   翁信良繼續吹著音符:牠們知道我是新來的獸醫,特地歡迎我。   沈魚不服氣:不可能的。

  翁信良笑說:海豚是很聰明的動物,科學家相信,不久將來,能夠和人類說話的,除了猩猩,便是海豚。   翁信良吹完一串音符,四條海豚又安靜下來,沈魚滿腹疑團。   到底沈魚正想追問。   表演開始了。翁信良提醒沈魚。   沈魚回到表演台,翁信良提著藥箱離開劇場,她還是不明白海豚為什麼會服從他。   下班的時候,翁信良看到沈魚坐在公園外的石階上。   你還沒有告訴我,我的海豚為什麼會服從你。沈魚說。   你的好奇心真大。   這時于緹也下班了。   這是我們新來的禽獸醫生。沈魚說,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   翁信良,你呢?   我叫沈魚,這是緹緹,她是高空跳水的。   我剛才看過。

  我們打算吃飯,你來不來?沈魚問翁信良。   好,去哪裏?   去赤柱好不好?沈魚說。   他們剛好趕及在夕陽下山前來到赤柱。   亡命跳水員中,我還沒有見過中國女子。翁信良說。   緹緹的爺爺和父母都是雜技員,她膽子大。她不是公園的雇員,她是跳水隊的雇員,她每年只有一半時間留在香港表演。沈魚說。   我習慣了四海為家。緹緹說。   沈魚連續打了三個噴嚏。   你沒什麼吧?翁信良問她。   我有鼻敏感,常常浸在池水裏,沒辦法。沈魚說。   你為什麼會當起海豚訓練員呢?   我喜歡海豚,又喜歡游泳,順理成章吧。你為什麼會做獸醫?   很長篇大論的。   說來聽聽。

  我小時候養了一條狗,我爸爸死了,後來,媽媽也死了,我的狗還沒有死,一直陪了我十四年,然後,有一天,牠患病了,終於離開我,我哭得很厲害。本來打算當牙醫的我突然改變了主意,想當獸醫。   原來是這樣。你還沒有告訴我,海豚為什麼會服從你,你吹的是什麼歌?   你說這一段?翁信良吹出一串音符。   沈魚點頭。   是我在日本學的,這是跟海豚的音波相同的,任何一種海豚也能明白。別忘了我是獸醫。   是嗎?沈魚學吹這一串音符。      第二天早上,沈魚對著海豚吹著相同的一段旋律,可是海豚並沒有乖乖地向她搖尾。   不是這樣,還差一點點。翁信良提著藥箱出現。   翠絲怎麼樣?翁信良問沈魚。

  你看!   翠絲跟力克在水裏翻騰,牠看來已經痊愈了。   海豚有沒有愛情?沈魚問翁信良。   沒有人知道。   我認為有。你聽聽,牠們的叫聲跟平常不一樣,很溫柔。牠們的動作都是一致的。力克對翠絲特別好。本來是米高先愛上翠絲的。   米高是另一頭雄性海豚?   沈魚點頭,指指水池裏一條孤獨的樽鼻海豚:但力克打敗了米高,在動物世界裏的愛情,是強者取勝的。   人類也是。翁信良感慨地說。   不。太剛強的人會失敗,弱者不需努力便贏得一切。   動物對愛情並不忠心,海豚也不例外。   忠心也許是不必要的。沈魚說:男人有隨便擇偶的傾向,他們對性伴侶並不苛求,賣淫是全球各地男性也需求甚殷的一種服務。

  我沒有試過。翁信良說。   沈魚噗哧一聲笑了:為什麼不試試看?   我從來沒有想過。你不介意你男朋友召妓的嗎?   如果我是男人,我也會試一次。   我曾經陪朋友去召妓,他有心臟病,怕會暈倒,要求我在附近等他。   結果他有沒有心臟病發?   沒有。那一次,我在街上等了兩小時。   你女朋友沒有罵你?   我那時沒有女朋友。   現在呢?   現在也沒有。   沈魚看到翁信良的藥箱裏有一張訂購歌劇的表格。   你想訂購這出歌劇的門票?   是的,從前在英國錯過了。   沈魚把表格搶過來:我有辦法拿到前排的座位,三張票怎麼樣?你請我和緹緹看。   不成問題。

  沈魚下班後趕快去票房輪候門票,她哪有什麼門路?只是沒想到排隊的人竟然那麼多。      翁信良剛剛準備下班的時候,緹緹來找他:我的鬆獅病得很厲害,你能不能去看看它。   當然可以。   翁信良跟緹緹一起坐計程車去。   對不起,麻煩你。相熟的獸醫早就關門了。   不要緊,你在香港有房子嗎?   是我舅父的。我來香港就會住在這裏。   翁信良來到緹緹的家,鬆獅無精打采地伏在地毯上。   牠整天肚瀉。   牠患了腸胃炎,如果再拖延,就性命不保了。   翁信良替它注射:牠叫什麼名字?   咕咕。   緹緹送翁信良到樓下,經過一個公園,緹緹攀上鋼架,向翁信良揮手:你也來。

  不。我畏高。翁信良尷尬地說。   真的?緹緹不相信翁信良是個畏高的大男人。   那麼我要下來了。緹緹站在鋼架上,張開雙手,踏出一步,以跳水般的優美姿態跳到地上,輕輕著地,輕輕鞠躬。   你只有一個親人在香港嗎?   嗯。我父母都住在法國。他們從前是國家雜技團的。   回去了。緹緹說:今天晚上很冷。   是的,入冬以來天氣一直暖和,今天早上還很熱,現在忽然刮起大風。   緹緹向翁信良揮手道別:謝謝你。   今天晚上抱著咕咕睡吧,牠需要一點溫暖。翁信良說。   在文化中心的票房外,寒風刺骨,沈魚要不停地做原地跑來讓身體增加熱量,尚有幾個人便輪到她買票。她想著翁信良的臉,心裏突然有一股暖流。      第二天早上,沈魚跑上翁信良的工作室。   三張門票。沈魚把三張門票交給他。   謝謝你,多少錢?   緹緹也來了,咕咕今天沒有肚瀉了。   你看過咕咕?沈魚問翁信良。   昨天晚上牠患上腸胃炎。   沈魚連續打了幾個噴嚏,她有點傷感。      週末晚上,沈魚在緹緹家裏。緹緹在弄薑蔥蟹麵,她愛吃螃蟹,而且她很會弄好吃的東西,沈魚就沒有這份能耐,做家務不是她的強項。此刻,她正站在雪櫃旁邊,吃完了五杯者喱和兩排巧克力。   你又情緒低落?緹緹問她。   沈魚只是有些傷感,她愛上了翁信良,可是她看出翁信良愛上了緹緹。   你的樹熊怎麼樣?緹緹問她。   王樹熊?我不想見他。   他很喜歡你。   緹緹,你需要一個怎樣的男人?   跟我上床後,他願意為我死掉的男人。緹緹舐著螃蟹爪說。   哪有這樣的男人?只有雄蜘蛛會這樣。沈魚說,我想要一個我和他上床後,我願意為他死掉的男人。   有這種男人嗎?緹緹笑著說。   還沒有出現。   緹緹弄好了一大盤的螃蟹面,說:我要先洗一個澡。   我也來!沈魚說。   她們兩個人泡在浴缸裏。   你覺得翁信良怎麼樣?緹緹問沈魚。   長得英俊,沒有安全感。   你是不是喜歡翁信良?   不是,怎麼會呢?沈魚潛進水裏。她突然感到後悔,她為什麼不肯坦白呢?因為她剛強,她認為那麼容易喜歡一個男人是軟弱的表現,她總是被自己誤了。   那你呢?你喜歡翁信良嗎?沈魚問緹緹。   還不知道。緹緹說:喜歡一個人,是需要一份感動的。   或許有一天,他會感動你的。   是的,我一直等待被男人感動,我不會感動男人。緹緹說。   誰願意感動男人?沈魚說,那麼艱苦。      早上,沈魚從電視新聞報導裏看到一條樽鼻小海豚擱淺的消息。時至今天,動物學家仍然無法解釋海豚擱淺的原因,普遍以為海豚和蝙蝠一樣,會發出音波,接到音波反射後再行動。如果牠追魚到近海,會因海水混濁而使音波反射紊亂,不知方向,誤闖河川而在沙灘上擱淺。   還有另一種說法,海豚接近陸地,是為了到淡水洗澡,牠身上長了寄生蟲,而寄生蟲一碰到淡水便會死,所以海豚要冒險到陸地洗澡,不幸與寄生蟲玉石俱焚。   沈魚寧願相信第二種說法,像海豚那麼聰明的動物,仍然願意為泡一個淡水浴而冒生命危險。牠容不下身體上的瑕疵,寧願一死,也要擺脫寄生蟲。   政府將擱淺的小海豚交給海洋公園處理。翁信良負責將海豚解剖,製成標本。   這天,沈魚走上翁信良的工作間,那條可憐的樽鼻海豚躺在手術台上,等待被製成標本,四周散發著一股血腥味。   關於海豚擱淺,還有第三種說法嗎?沈魚捏著鼻子問翁信良。   也許是牠不知好歹,愛上了陸地上的動物,卻不知道自己在陸地上是無法生存的。翁信良笑著說。   陸地上的動物?會是什麼?人類?無論如何,這個說法比較感人,海豚為愛情犧牲了,不幸被製成標本,肉身不腐,一直留在世上,看顧牠所愛的人。沈魚說。   你好像很多愁善感。翁信良說。   沈魚吹出翁信良教她的那一串音符。   已經學會了?   當然啦!沈魚伸手去撫摸手術台上的海豚:可能牠生前也聽過。   翁信良吹出同一串音符。   沈魚和音。   牠大概沒想到死後可以聽到這首輓歌。翁信良拿起海豚的尾巴搖了兩下。   沈魚後悔為什麼她不肯向緹緹承認自己喜歡翁信良。她可以騙緹緹,但騙不到自己。   你看!翁信良指著窗外。   是緹緹在半空跟他們揮手。   翁信良的工作間就在跳水池旁邊,他可以從這個窗口看到緹緹攀上九十米高空,然後看到她飛插到水裏。她幾乎每天都在他的窗前經過。   沈魚跟緹緹揮手,她發現翁信良看緹緹的目光是不同的。   我走了。   再見。   再見。要花多少時間才可以把它製成標本?   大概半個月吧。   到時讓我看看。   好的。   窗外,緹緹經過窗口,飛插到水裏。      翁信良已經有三年沒有談過戀愛了。三年前,他那個在機場控制塔工作的女朋友向他提出分手,她愛上了別人,他請求她留下來,但她對他說:   如果我對你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我想我是從來沒有愛過你。   這一句話,刻骨銘心,一個跟他相戀五年的女人竟然說從來沒有愛過他。   就在這個時候,一位日本的舊同學問他是否願意到那邊的海洋公園當獸醫。   這三年,剛好治療一段愛情創傷。磨蝕一段愛情的,是光陰,治療愛情的創傷的,也是光陰。   他沒有帶著希望回來,但,緹緹在這個時候出現了,在他剛好忘記愛情創傷的時候出現,必然有一種意義。   這一天晚上,翁信良找到一個藉口打電話給緹緹。他是獸醫,當然從動物入手。   咕咕的腸胃炎怎麼樣?沒事了吧?   沒事,牠現在很好。   我有一些維他命給牠,可以令身體強壯一點,要不要我拿來給你?   這麼晚,不用了,明天我找你。   翁信良失望地掛線,緹緹也許不是喜歡他,她只是對人比較熱情而已。   是誰?沈魚問緹緹。這天晚上,她正在緹緹家裏。   是翁信良,他說有些維他命給咕咕。   他是不是追求你?沈魚有點兒酸溜溜。   我不知道。   咕咕被關在浴室裏,間歇性地發出吠聲,每次沈魚來,緹緹都把牠關起來,因為沈魚對狗毛敏感。   你不能察覺他是不是對你有意嗎?沈魚問緹緹。   你知道我還沒有忘記鯨岡。   你和鯨岡只是來往了三個月,這件事已經過了三年,你不要再為他放棄其他機會。   你說得對,我和鯨岡在那三個月裏見面的次數並不多,我都寫在日記上,可是他死了,死得那樣慘,我沒法忘記他。緹緹哽咽。   你又來了!沈魚抱著緹緹,真巧,翁信良也曾經在日本海洋公園工作。   所以我很怕他。   如果你不喜歡他,就不會害怕,也用不著逃避。沈魚一語道破。   沒有人可以代替鯨岡的,有時我也恨他,只給了我那麼少時間,卻佔據著我的生命。   愛情不是由時間長短來衡量深淺的。咕咕又再吠了,把牠放出來罷,我走了。   要我送你去坐車嗎?   不用了。   沈魚離開緹緹的家,孤獨地等下一班專線小巴回家。與日本海洋公園都有一段淵源的緹緹和翁信良,也許是命運安排他們相識吧,沈魚只能成為局外人。即使她已經愛上翁信良,只是一廂情願而已。      緹緹翻開三年前的日記,日記裏夾著一張鯨岡穿泳褲站在泳池旁邊的照片。他和鯨岡在日本認識,那一年,她隨隊到日本表演,兩個人在海洋公園邂逅。一個月後,她來了香港,鯨岡來了幾次探望她。兩個人見面的次數還不超過十次,感情十分要好,也許是因為大家都從事亡命工作,同時是黃種人吧。鯨岡長得很好看,他最後一次來香港時,緹緹拒絕了他,沒有跟他上床。她不是不喜歡他,她只是覺得第一次應該拒絕,那才表示她對這段情是認真的。那天晚上,他們只是接吻,赤身擁抱,睡到天亮。   第二天,緹緹送鯨岡到機場,她還記得他入閘前向她揮手,他答應下次到巴黎跟她會合。可是,回到日本的第二天,他表演時失手,整個人墜落在泳池旁邊,頭顱爆裂,血液流到水裏。   他死得很慘。緹緹一直後悔那天晚上沒有答應跟他睡,在那以後,她多麼想跟他睡,也不可能了。      早上,翁信良回到辦公室,緹緹正在跟大宗美聊天。   早。緹緹跟翁信良說。   早。   是不是有維他命給我?   哦,是的。其實維他命只是一個藉口,翁信良連忙在抽屜內找到一排給動物服用的維他命C,可以增加身體抵抗力。   謝謝你。   這一天以後,緹緹每一次在翁信良工作間的窗外經過時,翁信良仍然聚精會神地看著,但緹緹站在高台上時,已經不再跟他打招呼了。他不大瞭解她,或許她有男朋友吧。   沈魚餵海豚吃沙甸魚,把一尾一尾小沙甸投進牠們口裏。   讓我來幫忙。翁信良拿了一尾沙甸,轉了兩個圈,反手將沙甸拋給翠絲,翠絲用口接住了。   又是你的獨特招數?沈魚笑說。   要不要我教你?翁信良示範一次。   沈魚照著做,結果把沙甸魚拋到水裏。   不行,我不行。   這麼容易放棄,不像你的性格。   我是說今天不行,明天也許做得到呢。   你差不多時間下班了。翁信良看看劇場大鐘。   你想請我吃飯?   好呀!你想吃什麼?   沈魚有些意外。   在吊車上再想吧!沈魚說。   沈魚跟翁信良一起坐吊車。翁信良閉上雙眼,沉默不語。沈魚很奇怪,他為什麼閉上眼睛?好像要接吻似的。   你幹什麼?   沒事。翁信良依然閉上眼睛。他不好意思告訴沈魚他有畏高症。   沈魚莫名其妙,既然翁信良閉起眼睛,她正好趁這個機會正面清清楚楚地看他。他的眼睫毛很長,眉濃,鼻子挺直,皮膚白皙,她倒想吻他一下。   吊車到站,翁信良鬆了一口氣。   緹緹今天休假,要不要找她?沈魚試探他。   隨便你吧。   沈魚打電話給緹緹,家裏沒有人聽電話,她心裏竟然有點兒高興。   她不在家裏,又沒有傳呼機,找不到她。   我們兩個人吃吧,你想到吃什麼菜了嗎?   去淺水灣海灘餐廳好不好?   好。   你等我,我去換衣服。   沈魚走進更衣室洗澡,她竟然跟翁信良單獨約會,這是她意想不到的事。那頭曲髮總是弄不好,她突然有點兒氣餒。   從更衣室出來,翁信良在等她。   可以走了吧?   不去了。沈魚說。   為什麼?翁信良愕然。   沈魚指著自己的曲髮說:好像椰菜娃娃。   翁信良大笑:你是天生曲髮的嗎?   沈魚點頭。   天生曲髮的人很凶的呢。   是嗎?   因為我也是天生曲髮的。   是嗎?沈魚看看翁信良的頭髮,不是。   曲的都剪掉了。你的髮型其實很好看。   真的嗎?   真的,比達摩祖師好看。翁信良忍俊不禁。   去你的!沈魚拉著翁信良的衣服要打他,翁信良逃走。   你別想走。沈魚拉著翁信良,用腳踢了他一下。   要命!好了,現在可以去吃飯了嗎?   可以了。   沈魚推了翁信良一下,翁信良用手壓一下她的曲髮:這樣就好看了。      周五晚上,天氣比較暖和,只是風仍然很大,淺水灣的海灘餐廳人客疏落。   你常常來這兒嗎?翁信良問沈魚。   也不是,偶然會跟緹緹來。   緹緹沒有男朋友嗎?   沈魚這時才明白翁信良請她吃飯的目的。   你想追求她?   如果她已經有男朋友,我會放棄。   她沒有男朋友。   真的?   但情況可能比有男朋友更糟。   為什麼?她不是有女朋友吧?   沈魚失笑,故意一本正經跟翁信良說:你答應要守秘密。   翁信良惆悵地點頭。   我和緹緹是戀人。   哦。翁信良尷尬地點頭,我看不出來。   我們都受過男人的傷害,不會再相信男人。我很愛緹緹,緹緹也愛我。   不用說了,我明白。   沈魚噗哧一聲大笑:你真的相信?   你以為我會相信嗎?翁信良莞爾。   你好像相信。   你的眼睛騙不到我,而且你雖然粗魯一點,卻不像那類人。   我沒騙你,緹緹的情況的確是比有男朋友更糟,她的男朋友三年前死了。   為什麼會死?翁信良震驚。   意外。他是跳水員,三年前在日本表演時失手。那時他們不過來往了三個月。   日本?他是日本人?   嗯。   是不是姓鯨岡的?   你怎麼知道?   翁信良不敢相信世事竟然如此巧合。   我親眼看到意外發生。      第二天早上,翁信良回到辦公室,緹緹已經在等他。   沈魚說你親眼看到意外發生。   翁信良難過地點頭。   當時的情況是怎樣的?   你要我向你形容一次?翁信良實在不忍心把那麼恐怖的情景再說一遍。   緹緹點頭。   他落水的位置錯了,跌在池邊。翁信良不想再說下去。   緹緹的眼淚湧出來。   別這樣。翁信良不懂得怎樣安慰她。   緹緹掩著臉抽泣。   翁信良找不到紙巾,把自己的手帕遞給她。   為什麼你還有勇氣繼續跳水?   生活總是要繼續的。   你們感情很要好?   如果他沒有死,也許我們會繼續一起,又或者分手,或者像大部分的情侶一樣,平平淡淡地過日子。我不知道,對不起,這條手帕我洗乾淨之後還給你。   不用急。   謝謝你。表演要開始了。   你真的沒事吧?翁信良有點兒擔心。   緹緹搖頭。   翁信良目送緹緹離去,他站在窗前,看著她回到跳水池歸隊。一個跳水員從高空躍下,插入水中,贏得熱烈掌聲。緹緹攀爬到高台上,經過翁信良的窗口時,她沒有向他揮手,只是看了他一眼。緹緹越攀越高,終於到了九十米的高台,她孤清清地站在那兒,翁信良突然有一種不祥的感覺。他衝出辦公室,幾乎是滾下樓梯,希望阻止緹緹跳下來。這個傷心的女人可能會用這個方法殉情。   翁信良衝到跳水池,看到緹緹在九十米高空上向群眾揮手。   不要跳!翁信良在心裏高呼。   說時遲,那時快,緹緹三百六十度轉體墮下。   翁信良掩著臉不敢看。他聽到一聲清脆的插水聲,觀眾鼓掌。緹緹安然無恙冒出水面。   緹緹爬上水面,看到翁信良,他滿臉通紅,不停地滴汗。翁信良看到她安全上岸,舒了一口氣。此刻兩個人四目交投,翁信良知道他原來是多麼緊張她。   你沒事吧?   我不會死的。緹緹說。   緹緹又回到跳水的隊伍裏,她知道這個男人著緊她。翁信良的確令她想起許多關於鯨岡的事,而他竟然是親眼看著鯨岡死的人,世事未免太弄人了。      翁信良怏怏地回到工作間,他剛才的樣子一定很狼狽,竟然以為緹緹會殉情。緹緹對他忽冷忽熱,原來是心裏有另一個人,那個人所占的份量一定很重。   這個星期天你有空嗎?穿上T恤的緹緹出現在他面前。   翁信良嚇了一跳:你什麼時候進來的?   你在想什麼?緹緹問他。   沒什麼。翁信良笑笑。   這個星期天有空嗎?   什麼事?   我想請你吃飯。   吃飯?   星期天是我的生日。   是嗎?   沈魚也會來。   好,我一定到。   我在荷裏活星球訂了臺,七時正。   好的。   不用帶禮物來。緹緹說。   翁信良好像又有了一線希望。那個男人已經死了,他不可能鬥不過一個死人吧?剛才看到她哭,他的心都軟了。男人的俠義心腸真是累事。   緹緹跑到更衣室洗澡。黥鯨已經死了三年。三年來,她頭一次對另一個男人有感覺。翁信良親眼看著鯨岡死去,會不會是鯨岡要他帶一個口訊回來?她不知道,但再一次提起鯨岡,竟然令她比以前容易放下這件事。她現在很想給別人,給自己一個機會。      星期天晚上七時,翁信良準時到達荷裏活星球,這裏人頭湧湧,音樂強勁。他看到緹緹和沈魚向他招手。   生日快樂。翁信良提高嗓門對緹緹說。   謝謝你。   有沒有帶禮物來?沈魚問翁信良。   緹緹拍了沈魚一下:別這樣。   我不知道這個地方是這樣的,我還是頭一次來。   有什麼問題?緹緹奇怪。   這份禮物不大適宜在這個地方出現。翁信良說。   緹緹和沈魚的好奇心被挑起了:到底是什麼東西?   翁信良把手伸進褲袋裏,掏出一件東西。   緹緹和沈魚定睛望著他。   翁信良攤開手掌,一隻黃色羽毛的相思站在他的手掌上,這小東西受了驚嚇,不停在打顫。   哇!好可愛。緹緹用手接住相思,再用一條餐巾把牠裹著。   你是女飛人,所以送一份會飛的東西給你。翁信良說。   謝謝你。緹緹抱著相思,問沈魚:是不是很可愛?   沈魚突然覺得自己像個局外人。雖然來這裏之前,她已經有了心理準備,翁信良喜歡的是緹緹,但她沒有想到他們兩個人會進展得這麼快。緹緹似乎已經準備接受翁信良。   我去買一個鳥籠。沈魚站起來說。   這麼晚,哪裏還有鳥籠?緹緹說。   一定可以找到的,不然牠在這裏飛走了便很難找到牠。   沈魚邊說邊走,她只是找個藉口逃走,她覺得今天晚上根本不需要她。      沈魚在電話亭打電話給王樹熊。   喂,王樹熊嗎?你十分鐘內來到尖沙咀地車站,我在那裏等你。她很想很想呼喝另一個男人。   十分鐘?怎麼可能?我住在香港,三十分鐘好嗎?可憐的王樹熊說。   十分鐘內不見你,我們就完了。沈魚掛了線。她知道他根本沒有可能來到。      沈魚在地車站看著腕錶,十分鐘剛到,她竟然看見王樹熊出現,他頭髮蓬鬆,身上恤衫的鈕扣全扣錯了,運動褲前後倒轉來穿,腳上只穿拖鞋,沒可能的事,他竟然做到了。   沈魚!王樹熊興奮地叫她。   沈魚別轉臉,衝上月台的一列地車上,企圖擺脫他。   王樹熊衝進車廂,車廂裏的人看著他一身打扮,紛紛投以奇異目光,王樹熊尷尷尬尬地不斷喘息。這個王樹熊,沈魚曾經因為寂寞而和他交往,可是她不愛他,他卻為她一句說話趕來。   什麼事?王樹熊問沈魚,他愛這個女人。但愛上她不是最痛苦的,知道她不愛自己才是最痛苦。   沈魚不知道說什麼好,她沒想過他會來,她只是想虐待他。   到底有什麼事?王樹熊關切地問她。   沈魚突然想起了:我想買鳥籠。   王樹熊不禁失笑:你找我找得這麼急,就是要買鳥籠?你要鳥籠有什麼用?   當然有用。   這麼晚,哪裏還有鳥籠賣?   總之我一定要買到。沈魚堅持。   試試看吧。王樹熊無奈。   王樹熊帶著沈魚來到專門賣鳥兒的康樂街,店子都關門了,只聽到店子內傳來鳥兒啾啾的叫聲。   你看,門都關了。   到別處去。沈魚說。   如果這裏沒有,別處也不會有。   我一定要帶著鳥籠回去的。   你買了一隻什麼鳥?   你看!沈魚看到一個老翁推著一輛木頭車,上面放著很多鳥籠和不同的鳥兒。   奇怪?這個時候還有人?王樹熊說。   這個鳥籠要多少錢?沈魚問老翁。   一百二十元。   沈魚看到鳥籠裏有一隻相思,這隻淡黃色羽毛的相思和其他相思不同,牠非常安靜地站著,沒有唱歌。與其說安靜,倒不如說悲哀,是的,牠好像很不快樂。   這隻相思要多少錢?   不用錢,你要的話,送給你。老翁說。   為什麼?沈魚奇怪。   牠不唱歌,賣不出去的。   牠很有性格呀!沈魚說。   沒有人會買不唱歌的相思的。王樹熊說。   我就是喜歡。謝謝你,老伯伯。沈魚拿起鳥籠。   沈魚拿著兩個鳥籠,一個是空的,一個載著一隻暫時還不唱歌的相思,在彌敦道漫無目的地步行。   你要去什麼地方?王樹熊問她。   我想找個地方坐下來。   沈魚和王樹熊坐在球場的石級上。球場上,兩隊女子足球隊正在進行比賽。   我最怕看女子踢足球。王樹熊說,她們大部分都有腳毛,你看!   一個背影像男人的女球員獨個兒帶球射入龍門。   沈魚站起來高喊了一聲。   你今天晚上幹什麼?你是不是失戀?王樹熊問沈魚。   為什麼以為我失戀?沈魚不肯承認。   只有失戀的女人才會這樣。我敢肯定這個球場上有超過一半的女人都是失戀的,如果不是受了刺激,她們不會跑去踢足球。   沈魚大笑:失意時能看到你真好!   能在你失意時陪你真好。王樹熊說。   我沒事了!回去吧。沈魚提起兩個鳥籠說:這隻相思暫時放在你家,我改天來拿。      沈魚提著鳥籠回來的時候已差不多十二時:鳥籠買來了。   你去了哪裏?緹緹問她,我們一直擔心你。   我在街上遇到朋友,一起去喝茶。沈魚說。   你總是這樣的。緹緹沒好氣。我們等你切蛋糕。   現在可以了。沈魚說。   緹緹把相思關進籠裏。沈魚不在的時候,她跟翁信良談了很多,卻又忘記了說過些什麼,也許這就是所謂情話。   這麼晚也能買到鳥籠,你真本事。翁信良說。   可以開始切蛋糕了吧?我叫侍應拿蛋糕來。沈魚說。   讓我去叫。翁信良說。   你真的遇到朋友?緹緹問沈魚。   我為什麼要騙你?沈魚故作輕鬆,你們剛才有沒有跳舞?   緹緹臉上竟然有點兒羞澀,有呀!他這個人蠻有趣的,雖然是獸醫,但是不會只談禽獸的事。   翁信良回來了,侍應生捧著生日蛋糕來,蛋糕上點了一支蠟燭。沈魚和翁信良一起唱生日歌。   緹緹吹熄了蠟燭。   出去跳舞好不好?緹緹問沈魚。   你和翁信良去跳吧。沈魚說。   一起去吧!翁信良說。   這個時候,舞池上播放慢歌。   慢歌只可以兩個人跳,你們去吧。沈魚說。   那好吧。緹緹說。   緹緹和翁信良在舞池上跳舞。   謝謝你的禮物。緹緹跟翁信良說。   如果你有一雙翅膀,我便不用擔心你。   你為什麼要擔心我?   翁信良說不出來。   如果我突然長出一雙翅膀,一定很可怕。緹緹笑說,要很大的一雙翅膀,才能承托我的體重。   黃蜂的翅膀和牠的身體不成比例,黃蜂體大翼小,依據科學理論來說牠是飛不起的。可是,黃蜂卻照樣飛,管牠什麼科學理論。   我也想做一隻黃蜂,可惜我是人,人是沒有翅膀的。緹緹哀傷地說。   翁信良把手放在緹緹的背部,緹緹把下巴擱在他的肩膊上,像一對熱戀中的情侶在跳舞。   沈魚獨個兒吃生日蛋糕,翁信良和緹緹在舞池上流連忘返,他們大概在說著不著邊際的情話。   緹緹與翁信良回來了。   沈魚,你和翁信良出去跳舞。緹緹說。   不用了。沈魚說。她不想變成不受歡迎的人。   去吧!緹緹把她從座位上拉起來。   賞面跟我跳一隻舞好嗎?翁信良笑著說。   沈魚覺得要是再拒絕,他們一定會懷疑她,她跟著翁信良到舞池。翁信良一隻手握住她的一隻手,另一隻手輕輕地放在她的腰肢上。沈魚故意裝出一副很輕鬆的樣子。   你是不是想追求緹緹?   翁信良笑而不答。   沈魚心下一沉。   也許這就是緣分吧。我意思不是說我目睹鯨岡意外死亡。翁信良說,緹緹是我第一天到海洋公園碰到的第一個女孩子,她站在九十米高空向我揮手。   原來如此。沈魚一直以為自己是翁信良碰到的第一個女孩子,原來是第二個。命運安排她在緹緹之後出現。緹緹的出場也是經過上天安排的,她在九十米高空上,驚心動魄,而沈魚自己,不過和海豚一起,是一個多麼沒有吸引力的出場!   離開荷裏活星球,翁信良跟沈魚說:我先送你回家。   他當然想最後才送緹緹。   我自己回去可以了,你送緹緹吧。沈魚向翁信良打了一個眼色,裝著故意讓他們兩人獨處。   我們不是要一起過海嗎?緹緹拉著沈魚的手,說什麼自己回去!   結果還是沈魚先下車,翁信良送緹緹回家。   這隻相思為什麼不唱歌?緹緹問翁信良。   牠不是酒廊歌星。相思通常在早上唱歌。   還有三個小時才會天亮哩!   如果去海灘,可能會早點看到日出。   好呀!我們去海灘等相思唱歌。   兩個人其實都不想分手,終於找到一個藉口繼續一起。   緹緹和翁信良摸黑來到沙灘。緹緹把鳥籠放在救生員的遼望台下面。   上去遼望台看看。緹緹跟翁信良說。   這個遼望台足足有十米高。   如果我要你跳下去,你會嗎?緹緹問翁信良。   翁信良探頭看看地面,胸口有點兒作悶。   你會嗎?緹緹問他。   翁信良攀出高台外面。   你幹什麼?緹緹嚇了一跳。   你不是想我跳下去嗎?   你別跳!你不是有畏高症的嗎?   可是你想我跳下去。   我隨便說說罷了。緹緹拉著翁信良雙手。她沒想到他竟然願意跳下去。   回來。緹緹跟翁信良說。   翁信良一手扶住欄杆,一手輕輕撥開緹緹臉上的頭髮,在她唇上吻了一下,然後再一下。他的腿在抖顫,他站在十米高台外面,卻竟然能夠和一個女人接吻。這一連串的吻充滿愉悅和刺激。      這天在更衣室一起沐浴時,緹緹興奮地告訴沈魚:我跟翁信良在談戀愛。   沈魚心裏難過得像被一塊石頭打中了。   他是鯨岡之後,第一個令我有感覺的男人。   你有多愛他?   你應該問,我有多麼不想失去他。   緹緹,你總是不會愛人。   愛人是很痛苦的,我喜歡被愛。   是的,愛人是很痛苦的。   可惜我四個月後便要到美國表演,到時便要跟翁信良分開一年。   這麼快就不捨得了?沈魚取笑她。   你跟王樹熊怎樣?   他?我和他只是朋友。   我也想看到你找到自己喜歡的人。   沈魚在花灑下無言。   你這個週末有空嗎?緹緹問她。   當然有空啦,我沒有男朋友嘛。   一起吃飯好不好,山頂開了一間新的餐廳。   很久沒有去過山頂了。      在山頂餐廳,她看到三個人翁信良、緹緹和一個笑容可掬的年輕男人。   沈魚,我介紹你認識,這是我的好朋友馬樂。翁信良說這句話時,跟緹緹曖曖昧昧地對望。   那個叫馬樂的男人笑得很開心,他有一張馬臉,他第一眼看到沈魚便有好感。   沈魚恍然大悟,翁信良想撮合她和這個馬臉男人,他自己找到幸福了,於是以為沈魚也需要一個男人。   馬樂說話很少,但笑容燦爛,燦爛得像個傻瓜。   馬樂是管弦樂團的小提琴手。翁信良說。   你們兩位有一個共通之處。緹緹說:都喜歡笑。   沈魚咯咯大笑,馬樂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線,沈魚心裏卻是無論如何笑不出來。沈魚雖然喜歡笑,但她喜歡不笑的男人,成天在笑的男人,似乎沒有什麼內涵。沈魚喜歡沉默的男人,最好看來有一份威嚴,甚至冷漠,但笑起來的時候,卻像個孩子,翁信良便是這樣。   點菜的時候,馬樂問沈魚:你喜歡吃什麼?   她和海豚一樣,喜歡吃沙甸魚。翁信良代答。沈魚留意到翁信良這時候牽著緹緹的手,緹緹的笑容陡地變得溫柔。   不,我要吃牛扒,要三成熟,血淋淋那種。沈魚故意跟翁信良作對。   我也喜歡吃生牛肉,我陪你。馬樂說。   緹緹提議沈魚和她一起到洗手間。   你是不是怪我們為你介紹男孩子?緹緹問她,馬樂並不令人討厭。   我不討厭他。沈魚說。   你說不喜歡王樹熊,所以我看到有好男人,便立即介紹你認識。   我真的很想戀愛啊!沈魚走入廁格。   我們可以同時戀愛的話,一定很熱鬧。緹緹在外面說。   沈魚在廁格裏笑不出來,王樹熊、馬樂,這些無關痛癢的男人總是在她身邊出現。   沈魚從廁格出來說:我或許會喜歡他的,只要他不再常常笑得那麼開懷。   離開洗手間之後,沈魚決定要這個男人,因為翁信良認為這個男人適合她,既然如此,她決定愛他,作為對翁信良的服從,或報復。跟他賭氣,是愛他的方法之一。      沈魚決定要馬樂,因此當馬樂第一次提出約會,她便答應。他們在中環一間小餐館吃飯。   你跟翁信良是好朋友?沈魚問馬樂。   我和他從小已認識。馬樂說,他一直很受女孩子歡迎。   是嗎?   他從前的女朋友都是美人。   翁信良說,有一個是在機場控制塔工作的。沈魚說。   哦,是的。   她愛上了別人,所以把翁信良甩掉?沈魚說。   不是這樣的。馬樂說:一段感情久了,便失去火花,女人總是追求浪漫。   他不浪漫?   你認為他算不算浪漫?   這個要問緹緹。沒想到翁信良會被人遺棄。沈魚笑說。   任何人也有機會被遺棄。   你呢?   我沒有機會遺棄人,通常是別人遺棄我。   沈魚失笑。   我女朋友便是不辭而別的。   為什麼?   也許是她覺得我太沉悶吧。有一天,我在街上碰到她,她已經嫁人了,看來很幸福。我一直以為,如果我再碰到她,她一定會因為悄悄離開我而感到尷尬,可是,那一天,尷尬的竟然是我。馬樂苦笑。   在女人的幸福面前,一切都會變得渺小。沈魚說。      這一天有點不尋常。清早,緹緹來到海洋劇場找沈魚。   這麼早?沈魚奇怪。   我昨天晚上睡不著。   為什麼?   他向我求婚。   誰?沈魚愕然。   當然是翁信良!   這麼快?   我自己也想不到會進展得這麼快。   你想清楚沒有?   我們都覺得找到自己喜歡的人,便沒有理由再等下去。   你已經答應了他?   我還有四個月便要到美國,到時便要跟他分開一年。嫁給他,我以後會留在香港,或許不再跳水了。   你愛他嗎?   緹緹點頭。   恭喜你。沈魚跟緹緹說。   謝謝你。翁信良想請你和馬樂吃飯,明天晚上你有沒有空?   可以的。緹緹,真的恭喜你。   我也想不到他會在這個時候出現。   沈魚的確由衷地祝福緹緹。甲喜歡乙、乙喜歡丙,愛情本來就是這樣。      翁信良在荷裏活星球訂了台。   這裏是我和緹緹開始拍拖的地方。翁信良跟馬樂和沈魚說。   有人肯嫁給你,你真幸福!馬樂說。   你加把勁,也許有人肯嫁給你。翁信良向馬樂眨眨眼。   沈魚心裏納悶,這個翁信良,竟然以為她喜歡馬樂。   選了婚期沒有?沈魚問緹緹。   他媽媽選了二月十四日。原來今年情人節也是陽曆的情人節。   情人節結婚,蠻浪漫啊!這種好日子,很多人結婚的,可能要在註冊處門外露宿哩!   不是吧?翁信良嚇了一跳。   三個月前便要登記,那即是說,這幾天便要登記。馬樂說。   你為什麼這麼清楚?你結過婚嗎?沈魚問他。   我問過的,我以前想過結婚的。馬樂苦笑。   三個月前登記,今天是十一月十二日,豈不是後天便要去登記?緹緹說。   不對,明天晚上便應該去排隊。馬樂說,你別忘了你選了一個非常繁忙的日子。   明天不行,明天是我舅父的生日,我要和翁信良去參加他的壽宴,怎麼辦?緹緹問翁信良。   我替你們排隊。沈魚說。   你?翁信良詫異。   只要在註冊處開門辦公之前,你們趕來便行。   我們不一定要選那一天的。緹緹說。   我希望你們在好日子裏結婚。沈魚說。   沈魚希望為翁信良做最後一件事,她得不到的男人,她也希望他幸福快樂。   既然伴娘替新娘排隊,我就替新郎排隊吧。馬樂說,不過明天晚上我有表演,要表演後才可以來。      十一月十一日晚上,沈魚在八時來到大會堂婚姻註冊處排隊,她竟然看到有一條幾十人的人龍,有人還帶了帳幕來紮營。那些排隊的男女,雙雙對對,臉上洋溢著幸福,沈魚卻是為別人的幸福而來。   淩晨十二時,忽然傾盆大雨,沈魚完全沒有準備,渾身濕透,狼狽地躲在一旁。這時一個男人為她撐傘,是馬樂。   這種天氣,為什麼不帶雨傘?馬樂關心她。   沈魚沉默不語。   馬樂脫下外套,披在沈魚身上說:小心著涼。   我不冷。沈魚說。這一場雨,使她的心情壞透。   翁信良如果明白你為他做的事,一定很感動。馬樂說。   沈魚嚇了一跳,不敢望馬樂,她沒想到馬樂看出她喜歡翁信良,但沈魚也不打算掩飾,多一個人知道她的心事,雖然不安全,卻能夠減低孤單的感覺。   你需不需要去洗手間?馬樂問她。   沈魚沒想到這個男人連這麼細微的事也關心到。   不。   緹緹和翁信良在十一時四十五分來到。   對不起,我們已經儘快趕來。翁信良說。   不要緊,反正這種事不會有第二次。馬樂笑著說。   累不累?緹緹問沈魚。   不累。   你的頭髮濕了。   剛才下雨。   我和翁信良商量過了,下星期我會去巴黎探望我父母,順道買婚紗,還有,買一襲伴娘晚裝給你。緹緹說。   翁信良不去嗎?   我剛剛上班不久,不好意思請假。翁信良的手放在緹緹的腰肢上說。   什麼時候回來?沈魚問緹緹。   兩個星期後。   你們回去吧,我和緹緹在這裏排隊好了,真想不到有這麼多人結婚。翁信良說。   我送你回去。馬樂跟沈魚說。   謝謝你。翁信良跟沈魚說。   沈魚是時候撤出這幸福的隊伍了。   馬樂駕車送沈魚回家,又下著傾盆大雨,行雷閃電,沈魚一直默不作聲。   如果我剛才說錯了話,對不起。馬樂說。   不。你沒有說錯話。你會不會告訴翁信良?   我為什麼要告訴他?   謝謝你。   車子到了沈魚的家。   要不要我送你上去?馬樂說。   不用了,再見。   沈魚看著馬樂離開,可惜她不愛這個男人。   沈魚回到家裏,餵籠裏的相思吃東西。這隻相思,從來沒有開腔唱歌,牠可能是啞的。沈魚吹著翁信良第一天來到海洋劇場對著海豚所吹的音符。相思聽了,竟然拍了兩下翅膀。   他要結婚了。沈魚跟相思說。      一個星期後,緹緹飛往巴黎。翁信良和沈魚到機場送機,入閘的時候,翁信良和緹緹情不自禁擁吻,沈魚識趣地走到一旁。   到了那邊打電話給我。翁信良對緹緹說。   沈魚,我不在的時候,替我照顧翁信良。沈魚點頭。   翁信良駕車送沈魚回家。   你和馬樂怎樣?他很喜歡你。   是嗎?   我不知道你喜歡一個怎樣的男人?   沈魚望著翁信良的側臉,說:你很想知道?   翁信良點頭。   我自己都不知道。   嘗試發掘馬樂的好處吧,他倒是一個很細心的男人。   沈魚沒有回答,她需要的,不是一個細心的男人,而是一個她願意為他細心的男人。      煙雨迷離的清晨,緹緹所乘的飛機在法國近郊撞向一座山,全機著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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