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言情小說 是誰拿走了那一雙雪靴

第3章 《沙漏裏的愛人》

  外面還有多少個病人?王靄如問護士。   三十二個。護士說。   我的天!簡直是非人生活。王靄如喪氣地說。   每一個實習醫生都是這樣的。護士木無表情地說。   淩晨,王靄如終於完成了今天的工作,周秀清來接班。王靄如和周秀清是醫學院的同學,一同在這間醫院實習,兩個人感情要好。王靄如很羡慕周秀清,她是醫學院的院花,她漂亮而溫柔,許多男同學都想追求她,她獨獨垂青余一心,余一心比王靄如高兩班,是醫學院高材生,現在是這間醫院的外科醫生。   你的樣子很累。周秀清跟王靄如說。   今天已經很好了,上星期六我連續三十六小時沒有睡覺,這種狀態,沒有醫死人真是幸運。   回去休息吧。周秀清說。

  你的樣子好像突然老了三年。余一心出現,不忘調侃王靄如。   真令人羡慕,當夜更有男朋友陪。王靄如拖著疲乏的身軀離開急症室。   回到宿舍,王靄如軟軟的攤在床上,本來想打個電話給施崇平的,但拿起話筒,撥了電話號碼第一個數位便呼呼地睡了。   王靄如跟施崇平是中學同學,一同進入大學,王靄如念醫科,施崇平念社會工作,現在是外展社工,兩人一起已經六年,是初戀情人。自從當上實習醫生以後,王靄如跟施崇平見面的日子越來越少,雖然知道施崇平不滿,王靄如也無可奈何,醫生的時間,本來就不屬於自己的。   這天晚上,王靄如終於抽到時間和施崇平看一場九點半電影,但電影一開場,王靄如便呼呼入睡。電影完場,王靄如才醒來。

  完了嗎?   施崇平不作聲。   好看嗎?   好不好看有什麼關係?你根本沒有看。   很累呀!   我們分開一下好嗎?施崇平說,我忍受不了一個比我還要忙碌的女朋友。   這是我的工作呀。王靄如抗議。   你記得我們上一次做愛是什麼時候嗎?   王靄如實在也記不起來。   我不是只想要這些,我需要的是關心。   我也想有人關心我。王靄如說。   我做不到了。施崇平痛苦地說。   那好!王靄如站起來,離開戲院,她向來是如此倔強,從不肯向施崇平低聲下氣。   一心下個月要調去東區,那邊需要人。這天晚上一起當值時,周秀清告訴王靄如。   那麼他以後不能陪你當夜班啦?王靄如說。

  我們打算年底結婚。周秀清甜絲絲地說。   恭喜你。王靄如不禁感懷身世,我跟崇平分手了。   為什麼?周秀清驚訝。   是他提出的,大概是嫌我沒時間陪他吧。   他會不會只是發牢騷,你們都已經一起這麼久了。周秀清安慰她。   王靄如哀哀地搖頭:他早晚會把我忘掉。   余一心調到東區那邊不夠三個月後,就跟一個護士來往,他們談戀愛的消息不脛而走,余一心不再常常來宿舍探周秀清。一天晚上,醫生宿舍內,傳出周秀清與余一心激烈的爭吵聲,自此,余一心沒有再出現。   周秀清是個很堅強的人,對於分手的事一直不願多提,事實上,作為一個每天工作二十小時的醫生,她也沒有時間去失戀。   十二月的一天,周秀清與王靄如在一天內總共做了八個除盲腸的手術。最後一個手術完成後,兩個人累得倒在更衣室的沙發上,連說話都乏力。

  你快樂嗎?周秀清問王靄如。   快樂?很久沒有聽過這兩個字了,我現在只想睡覺。   周秀清與王靄如各自回到宿舍後,大概三十分鐘後,周秀清從宿舍房間的窗躍下,頭部先著地,一張美麗的臉孔撞得粉碎。   分手後,施崇平頭一次打電話給王靄如。   我看到了周秀清自殺的新聞。   她死前三十分鐘還跟我一起。王靄如哽咽。   是因為余一心嗎?   所有人都是這樣想,余一心或許只是其中一個原因,我們生活的空間太侷促了,沒時間快樂,也沒時間憂傷,操著每天看著人死去的職業,太痛苦了,我們才是病人。   要我來陪你嗎?施崇平溫柔地問她。   我不是一個稱職的女朋友。王靄如哭著說。   傻瓜,別哭,你可是個稱職的醫生呢。

  說來諷刺,周秀清的死,竟令王靄如和施崇平復合。   在周秀清的喪禮上,余一心並沒有出現。在喪禮後的一個星期,王靄如接到余一心的電話。   余醫生,找我有什麼事嗎?王靄如冷冷地問他。   能出來見個面嗎?   不用了。   我沒想到秀清她會   我不想聽一個倖存者的懺悔。   周秀清的事,很快便被大家淡忘了,王靄如的拍檔,也換上另一個人,畢竟在醫院裏,死亡是平常事。   我昨天在酒吧裏碰到余一心,他喝得酩酊大醉,心情很壞。施崇平告訴王靄如。   活該!王靄如說。   他是蠻可憐的。   難道你同情他?   他沒有想過周秀清會自殺。   但他移情別戀。   移情別戀何止他一人?周秀清是為他而死的嗎?

  我也不知道。   也許她只是無法忍受他離開她,她想用死亡把他永遠留在身邊。施崇平說。   周秀清已經死了,請你不要批評她。王靄如不滿。   我懷疑醫生到底有沒有感情。施崇平說。   為什麼沒有?王靄如反問他。   算了。施崇平不想跟王靄如爭辯,我們開開心心的吃一餐飯吧。你喜歡吃什麼?   醫生也是有感情的,而且感情比普通人脆弱,我們比普通人更接近生和死,更明白生死無常。   是嗎?施崇平淡淡的說。   這時王靄如的傳呼機響起來。   急症室突然來了一批車禍傷者,我要立即趕回去。王靄如告訴施崇平。   施崇平不作聲。   別這樣,我晚一點打電話給你。王靄如站起來。

  今天本來有一件事情要告訴你。施崇平說,我已經辦好手續,下個月到英國念書。   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你有時間聽我說嗎?   要去多久?   兩年。   你已經決定了?   施崇平點頭。   那我可以說些什麼呢?王靄如無奈地站著。   你的工作真的比一切都重要嗎?施崇平反問她。   如果我懂法術,我會變出許多時間來陪你,可惜我不懂法術。王靄如歎一口氣。   好像是我不諒解你。施崇平苦笑。   希望你能夠找到一個願意給你時間的女人。王靄如倔強地說。   王靄如走出餐廳,登上一輛計程車,哇啦哇啦地哭起來。   施崇平去英國讀書前一個晚上打電話給王靄如:我走了,跟你說聲再見。

  王靄如抑壓著感情,冷冷的說:祝你學有所成。   你寫下我的電話和地址,有什麼事可以找我。   好吧。   我想你也不大需要我。施崇平唏噓道。   也許是吧。王靄如倔強的說。   六個月後,王靄如被調到南朝山醫院實習,相比起以前,這裏的工作十分輕鬆,因為病人都是時日無多的絕症病患者,王靄如不用擔心救不活他們。她的工作只是開處方最厲害的止痛藥和簽發死亡證明。   醫院裏有一個病人名叫徐樂民,才三十四歲,患上末期骨癌,每天要注射兩次止痛藥,王靄如相信他只有一至三個月的壽命。   徐樂民瘦得只剩下八十磅,對身高五尺八寸的他來說,是太瘦了,他的臉色蒼白,但看得出健康的時候,是一個長得相當迷人的男人。

  王靄如特別留意他,是因為他床邊時常放著一個沙漏。那個沙漏有一個巴掌那麼大,框框是用玫瑰木造的,很漂亮。時日無多的人,通常迴避現實,不肯看著時間過去,但這個徐樂民卻每天安詳地看著沙漏,看著自己的生命一天一天油盡燈枯。   這個沙漏是一個很特別的朋友送給你的嗎?王靄如問他。   是我自己造的。徐樂民說,我是禮品設計師,負責設計手錶、信封信紙、毛公仔、沙漏、音樂盒玩具等等。我的設計在香港和外國也有得賣。   我喜歡音樂盒。王靄如說。   有時間的話,我造一個送給你。徐樂民說。   王靄如聽了覺得很唏噓,這個垂死的人竟然說:有時間的話。   謝謝你。王靄如說。   你喜歡一個怎麼樣的音樂盒?徐樂民問她。

  有跳舞女孩的。   這種音樂盒現在已經沒人造了。   我小時候擁有過一個,後來不見了。   我太太也是跳舞的。   是嗎?為什麼不見她來探望你。   她不會來的。徐樂民幽幽地說。   對不起。王靄如後悔自己說錯了話,為了扯開話題,她拿起床前那個沙漏來欣賞。   沙由上面流到下面,每次需要多少時間?   六十分鐘。徐樂民說。   王靄如把沙漏舉高,抬頭望著裏面的沙由上流下。   真的很漂亮。王靄如讚歎,裏面的沙真是沙來的嗎?   徐樂民沒有回答。   王靄如把沙漏放在床前,一不小心,把沙漏從床上掉下來。   徐樂民立即撲到地上把沙漏接住,狠狠的責備王靄如:王醫生,你要小心一點。   對不起。王靄如尷尬地道歉。   這天夜裏,王靄如睡不著,獨自在走廊裏散步,碰到徐樂民。   你的精神不錯。王靄如說。   我也覺得今天的精神好像很好。徐樂民說。   下床走走也是好的。   王醫生,你有沒有殺過人?徐樂民問王靄如。   為了母親的安全,要把她腹中的胎兒殺掉,算不算殺人?王靄如說。   我殺過人。徐樂民淡淡的說。   王靄如並不感到驚訝,根據她的經驗,垂死的病人,會突然產生許多幻覺。   四年前的一個晚上,我殺了我太太。徐樂民說,她是個事業成功的女性,忙得不可開交,我想她陪我,她總說沒時間,我造了很多東西給她,其中一個音樂盒,她從來沒有打開過。一天,她跟我說,她愛上了別人,要跟我離婚,他說我是一個只會造夢的男人,只會整天造沙漏、音樂盒、心願樹,不切實際。   那天晚上,她嚷著要走,我用一個枕頭把她局死,將屍體拖到浴缸,把她體內的血放清,然後我用鏹水把屍體毀滅,最後,浴缸裏只剩下一堆炭,我很小心的把每一塊炭敲碎,磨成粉末。徐樂民從口袋裏拿出那個沙漏,翻來覆去,眼裏充滿愛意。   王靄如不寒而慄,她碰過那個沙漏的,它竟是一個女人的骨灰。   我把她永遠留在我身邊,我們之間,終於有了永恒。我沒想到,一年後,我患上了骨癌。徐樂民哀哀地說。   你別胡思亂想。王靄如的身體在顫抖。   我說的是真話。徐樂民回頭慘笑。   徐樂民在當天深夜去世,他的死亡證是由王靄如簽發的,沒有人來認領屍體,醫院職員找不到他太太,他太太在四年前的一天神秘失蹤,人口失蹤組至今也找不到她。徐樂民說的是真話。   王靄如想起飽受煎熬的余一心和周秀清,為了把心愛的人留在身邊,我們都用了最殘忍的方法,無論是殺人或自殺,也是要永遠留住一個人,施崇平說得對。   這一天晚上,王靄如打了一通電話到英國給施崇平。   崇平,對不起,你可以給一個機會讓我補償嗎?   傻瓜,別這樣。施崇平溫柔地說,我在舊攤子找到一個音樂盒,是跳舞女孩的音樂盒,你不是一直想要一個嗎?我還打算寄給你,你等一會,我讓你聽聽那段音樂。   我明天就買機票來陪你,以後我會儘量把時間留給你。王靄如流著淚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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