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一間臥房的大沙發上；那是個不尋常的傍晚，散發著香味的空氣從窗戶飄進來。卓柯以呆滯的眼神望著越來越藍的天空、山谷的紫色陰影，以及仍被餘暉照耀的山峰。巴斯堤尼堡壘已經很遠了，遠得連它的山巒都看不見了。
即使是對於運氣不太好的那些人而言，今晚都應該是美好的一晚。卓柯想著黃昏下的城裡，想著新季節的淡淡哀愁，想著河岸兩旁街道的年輕情侶，想著開了燈的房子裡傳出來的鋼琴聲，想著遠方一輛火車的聲音。他想像著敵軍在北方平原上的營火、堡壘在風中搖曳的油燈，以及戰爭前夕挑燈夜戰的美好夜晚。所有的人多多少少都懷有一絲希望，只有他除外。
在樓下的交誼廳裡，有一個男人開始唱一首通俗的愛情歌曲，隨後又有另一人和他合唱。在天上很高的地方，也就是天色最深藍的地方，有三、四顆星星亮了起來。卓柯獨自一個人在房間裡，他的勤務兵去樓下喝兩杯去了。角落和家具下滿是詭譎的影子。有那麼一瞬間，卓柯感到激動得不能自已（畢竟，沒有人在場，沒有人會知道），有那麼一瞬間，卓柯彷彿覺得自己沉重的生命包袱，就要一古腦兒化為淚水似的。
就在此時此刻，從他腦海的深處，突然浮現一個念頭，既清晰又恐怖：死亡的念頭。
卓柯覺得時間的長流似乎停止了。彷彿某種魔力消失了一般。不久前，旋風轉得越來越激烈，然後，突然之間，什麼都沒有了，整個世界滯留在一個漫無重心的狀態，時鐘全都失去功用了。卓柯的旅途已走到盡頭；他現在處在一片灰色而單調的汪洋岸邊，周圍一間房子、一棵樹、一個人也沒有，而且打從不知多久以前就是如此了。
他覺得從盡頭那邊，有一個逐漸擴大的同心圓黑影朝他壓過來，或許再過幾個小時，或許幾個星期，或幾個月，它就到了；面對死亡時，即使剩下的時間是幾個星期或幾個月，都已經不算什麼了。所以人生只是個笑話而已，就因為一時的意氣用事，一切都完了。
在外面，天空已變得深藍了，不過在西邊紫色山巒輪廓上方的天際，仍泛著一片光暈。夜色已經潛入房間裡，現在只看得出家具可怕的黑影、床的白色，和卓柯的刀的亮光。他瞭解到，他無法離開這裡了。
就這樣被包圍在黑暗中，樓下的柔和歌聲悠揚不斷，摻雜著吉他的伴奏聲，喬凡尼．卓柯於是感到自己心中燃起最後的一份希望。儘管他無依無靠且病魔纏身，儘管他被當成一個累贅的討厭鬼，從堡壘被人趕出來，儘管他被遠遠拋在大家的身後，儘管他既內向又虛弱，他卻大膽相信一切都還沒結束；因為或許這就是他這輩子唯一的機會，說不定這場戰役可以讓他的人生反敗為勝。
喬凡尼．卓柯面臨的確實是一個最強悍的敵人。並不是一些和他一樣，被荒漠和痛苦糾纏不已的人，也不是一些能加以傷害的血肉之軀，而是一股強大而邪惡的勢力；戰場不是在圍牆上，不是在春季蔚藍天空下的隆隆砲火聲或激昂吶喊聲之中，身旁沒有朋友給予您激勵的眼神，也聞不到火藥刺鼻的味道，也沒有槍林彈雨，也沒有榮耀的承諾。一切都將發生在一個陌生客棧的房間裡，只有一盞微弱的燭光，和無窮無盡的孤獨。其目的不是為了在某個陽光洋溢的早晨，在眾多女孩的笑容中，佩戴著勝利的花環而光榮離開。不會有任何人看您，也不會有任何人誇讚您。
喔！這場戰役可比從前期望的戰役更艱辛。就算是沙場老將都寧可逃避它。因為假若身體仍然年輕且純潔，而死在戶外、死在天空之下、死在狂暴的戰亂裡、死在勝利的軍號聲之中，說不定會是很美的一件事情；假若是經過了長期的折磨，在醫院裡死於重傷，那肯定要悲哀得多；假若是在自己家裡的床上，在柔和的光線和大大小小藥罐旁，在家人哀戚的淚水之中死去，那一定又更淒涼了。但再怎麼艱困，也比不上死在陌生的異鄉，在一間老舊而醜陋客棧的簡破床鋪上，身後無子無孫。
卓柯，振作起來吧，這是你最後的一張牌，好好以一個軍人該有的模樣去面對死亡，至少讓你錯誤的一生有個圓滿的結局。好好給命運一個反擊，不會有人歌頌你的功績，也不會有人把你稱作英雄或好漢，但是就算是只為了這個虛名也都值得奮力一搏。以堅定的腳步跨越黑暗的盡頭，就像閱兵隊伍一樣抬頭挺胸，假如可以的話，甚至把你的笑容露出來。畢竟，你的罪孽不算深重，上帝會原諒你的。
這就是卓柯自己對自己說的話，彷彿是禱告一般，他感到生命的最後圈環繞他繞得越來越緊了。從過往舊事、未完心願，和忿忿不平等苦澀泉源裡，冒出一股他從不敢奢望擁有的力量。有了這股無法言喻的喜悅，喬凡尼．卓柯發現自己的心情非常平靜，幾乎急著想重新接受考驗。喔？對人生不能要求太多嗎？熙蒙尼，真是這樣子的嗎？你等著看看我卓柯的表現吧！
卓柯，振作起來吧。他試著把身子撐起來，試著挺住，試著多想想這個強烈的念頭。他把整個心思都投入，作出最後絕望的一擊，彷彿他準備以一己之身對抗千萬敵人似的。突然之間，所有過去的恐懼都消失，惡夢也淡出，死亡的臉孔不再像從前那麼猙獰，而轉變成一種單純而合乎自然的東西。喬凡尼．卓柯少校，這個被疾病和歲月蹂躪的可憐人，決定大步邁向那黑暗的大門，他發現那兩扇門扉不但敞開迎接他，而且還有亮光透出來。
在堡壘平台上的焦躁等待、枯燥地觀察北方的那荒涼平原、對於生涯的擔憂，以及多年來的期望，這些事情現在看起來都不算什麼了。甚至連安古斯丁納也沒什麼好令人羨慕的了。沒錯，安古斯丁納確實是於暴風夜裡，在山脈的頂峰上死掉的，他一個人走了，走得實在很優雅。可是卓柯現在有病在身，而且身邊盡是些陌生人，要以他現在的處境，來作一個完美的結束，才是更困難的挑戰。
他唯一不喜歡的一點，就是必須以這副皮包骨的身軀、這蒼白而鬆弛的皮膚走向死亡。卓柯心想，安古斯丁納死時的軀體完好如初，儘管歲月匆匆，他的形象依然像個高大而細緻的年輕人，臉龐高貴而俊秀：這是他的優勢。可是誰知道，說不定卓柯越過了死亡線之後，又能變得像從前一樣，倒也不是俊帥（因為他從來就不帥），不過至少能重拾青春氣息呀！這該有多好呀，卓柯想到這裡不禁高興起來，就像個小孩子一樣，因為他感到異常自由和快樂。
可是他隨後想到一個問題：萬一這一切都只是個錯誤呢？萬一他的勇氣只是一種陶醉呢？萬一他之所以有這種感覺，只因為現在的黃昏很美麗，因為空氣很清香，因為身體痛苦暫時停止，且因為樓下的悠揚音樂很動人呢？而萬一再過一會兒，再過一個鐘頭，他就必須變回原來那個被打敗而虛弱的卓柯呢？
不，別這麼想，卓柯，別再想不開了，現在，最艱難的時刻已經過去。就算身體的痛苦折磨你，就算不再有音樂安慰你，就算夜色不但不像今晚這麼美麗，而且還瀰漫著惡臭的雲煙，結果仍會是一樣的。最艱難的部分已經過去，再也沒有什麼可以打敗你。
房間裡已一片漆黑，必須很仔細看，才認得出白色的床鋪，其他一切都變黑色的了。再過不久，月亮就該升起來了。
卓柯來得及看到月娘嗎？還是他必須先走一步？房間的門稍微晃動了一下，發出輕微的嘎嘎聲。或許這只是一陣氣流，只是單純的一陣微風，在春季這類不寧靜的夜裡，經常有這種風。但或許是祂進來了，靜悄悄地，慢慢接近卓柯的沙發。卓柯費了點兒力氣，把胸膛挺起來，用一手把制服的領子拉好，往窗外再看了一眼，只是很短暫的一眼，想再看星星最後一眼。然後，在黑暗中，雖然沒有人看到，但他微笑了。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