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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三十回 箕煎豆泣情何忍 鳳泊鸞飄各自傷

廣陵劍 梁羽生 20467 2023-02-05
  楚青雲住在郊區,是西山腳下一個比較偏僻的山村。丐幫的北京總舵恰好也正在西山,眾人出城之時,已經商量定妥,由丐幫弟子照料大部分受傷的人,暫時在丐幫的總舵養傷。金刀寨主這方面的朋友,除了沈匡、周復二人之外,也到丐幫總舵居住,丐幫幫主陸崑崙和其他的人都住在楚家。   這次舉事,重要的人物,死了一個八仙中的陶一樵,重傷了樂隱夫、戒嗔和尚與段劍平三人,其他丐幫弟子和沈周二人邀來的朋友,傷亡的更是為數不少。興奮過後,大家的心頭不禁都是如墜鉛塊,甚堪告慰的只是取得了那份密約草案,但怎樣運用這份密約,他們可還須好好的商量。   當然首先還是忙於照料病人。   陳石星雲瑚和韓芷都在段劍平的病房,段劍平已經睡著,呼吸微弱。韓芷耳朵貼著他的心房,不由得憂心忡忡,雖然極力忍著眼淚,眼眶亦已紅了。

  陳雲二人正在安慰她,池梁走了進來,說道:段公子內功深厚,暫時是沒有性命之憂的。先讓他安睡一覺吧。韓姑娘,請你出來,我有話要和你說。   韓芷早就知道池梁是她父親生前的唯一知己,她心中正有著無數疑團,希望得到池梁為她解答。   但此際她卻是放心不下身受重傷的愛侶,雖然段劍平已經睡著,雖然只是要她離開一段不長的時間。萬一他的病情有什麼變化,萬一他忽然醒來,不見她在身旁,豈不失望?   雲瑚好像知道她的心思,柔聲說道:韓姐姐,你放心吧,他要是醒來,我們會替你照料他的。   韓芷還有點躊躇,池梁忽地伸出中指,在段劍平的丹田穴輕輕一點。   韓芷當然知道池梁絕計不會害他,但池梁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卻是令她不覺吃了一驚。

  池梁笑道:我是點了他的丹田穴,不過我這獨門點穴功夫可是和一般的點穴不同的。我這點穴,一來可以助他凝聚真氣,二來可以幫他熟睡恢復精神,對他只是有益無損。韓芷這才放心跟他出去。   雲瑚在她走了之後,和陳石星微笑說道:你有否注意到池老前輩對韓姐姐的神情態度嗎?   陳石星心中一動,問道:你覺得怎樣?   池老前輩對韓姑娘好像是特別的好。   池老前輩對亡友的女兒特別好些,那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啊,有什麼值得奇異呢?   不,我瞧池老前輩對她的感情,不像只是關懷世侄女的感情。   那你說是什麼一種感情?   我的感覺,竟好像是他把韓姐姐當作親女兒一樣!   兩人正在議論,忽見那老家人走了進來,說道:陳相公、雲小姐,陸邦主請你們過去商談。

  陳石星知道段劍平這一睡最少得有幾個時辰方能醒來,於是放心與雲瑚離開病房。   走進一間密室,只見房間裡已經有幾個人在等著他們了。這幾個人是:丐幫的幫主陸崑崙;八仙之首的渭水漁夫林逸士;金刀寨主派來的兩位使者:沈匡和周復,還有作為主人家的楚青雲。   除了主人之外,這幾個人是代表了三方面的主要人物的,陳石星一見這人陣勢,就知他們是在商量大事了。   果然陸崑崙一開口就說道:陳少俠、雲姑娘,昨晚辛苦了你們了,不過我還不能讓你們歇息,因為還有大事要和你們商量。   幫主太抬舉我了。不知是什麼一件大事?   那份密約已經到了我們手中,我們要商量的就是怎樣才能用之得當?   陳石星謙讓道:茲事體大,晚輩也未曾經過深思熟慮,不敢亂出主意。

  陸崑崙道:那麼請林大俠先說吧。   林逸士道:龍文光這老賊通番賣國,罪不容誅,這份他親筆簽署的密約,就是罪證,咱們正好趁此機會,把他的罪證公諸天下,號召義師,除奸抗敵!   周復說道:這樣幹雖然痛快,但恐怕幕後主和的頭子,還不是這龍老賊呢!   林逸士瞿然一省,你的意思,這個頭子是指當今的大明皇帝。   周復說道:不錯,要是沒有得到皇帝老兒的授意,諒這官也不敢如此肆無忌憚的和瓦剌密使進行和談。你想昨晚連御林軍都開來了,滿朝文武,誰還不知道他把瓦剌密使招待在家中?   林逸士道:那就索性連皇帝也都反了,反正朝廷早已把你們的金刀寨主當為叛逆,難道你們還怕造反不成?   沈匡說道:我們並不害怕造反,不過更緊要的還是要顧全大局。造反若是對百姓害多利少,那還是暫時不要造反的好。

  陸崑崙點了點頭,不錯,事有輕重之分,主次之別。就當前的大局設想,我們的主要敵人應該是瓦剌掌權的人,而不是明朝的皇帝。   林逸士道:那麼依沈頭領的意思應該怎樣?   沈匡說道:這不是我一個人的意思,是我們的周寨主和大伙兄弟的意思。上上之策是使得官軍不打我們,相反,要官軍和我們聯合抵禦瓦剌。假如我們又打皇帝又打瓦剌的話,那只有使得自己的力量消耗,反而大大有利於瓦剌的入侵了!   林逸士搖了搖頭,說道:這想法很好,不過正如你們剛才所說,皇帝老兒就是幕後主和的頭子,他肯和你們聯手抗敵嗎?是不是有點妙想天開?   周復說道:皇帝老兒當然是不願意的,所以我們就要利用這個機會,逼使他非和我們聯手不可!

  林逸士道:皇帝是要任何人都聽他的話,你有什麼辦法可以令他聽你的話?   陸崑崙瞿然一省,不錯,所謂內疚神明,外慚清議,做皇帝的雖然可以任意胡為,但做了這等向外邦屈辱求和之事,他還是不能不顧忌老百姓的非議的。否則他也無須叫龍文光替他秘密進行了。   林逸士冷笑道:其實這也是欲蓋彌彰而已,瓦剌密使來京也已半月有多,滿朝文武還有誰不知道?   陸崑崙道:那又是另一回事了,文武百官知道,也只能在暗地裡耳語私議,誰敢公開說出來?皇帝高高在上,只要這些私議沒傳入他的耳朵,他就還可以自欺欺人,當作別人不知道的。   林逸士道:那又怎樣?   楚青雲道:皇帝不想別人知道,咱們的辦法,就是要他知道已經有人知道!

  林逸士道:用何辦法?   楚青雲道:我有一位世伯,正是官居御史之職,他為人剛正,平生憂國憂民,素來是以忠臣自詡的,我去找他,把這份密約給他看,請他上疏彈劾龍文光,如此一來,皇帝為了避免自己牽連在內,就只好犧牲這個奸臣了,你們看,這辦法行麼?   原來楚青雲乃是官宦人家後代,他的祖父、父親都是曾經做過京官的。   沈匡想了一想,說道:這方法雖然是好,但有一個甚大的破綻!   楚青雲道:什麼破綻?   沈匡道:要是龍文光問他,這份密約,你是怎樣得來的?他該怎樣回答?恐怕彈劾不成,你這位敢言的世伯,就先要背上通匪的罪名!一個想做忠臣的人,又豈敢背上這個罪名?何況龍文光還可以不承認事實,反而指責他是勾結叛逆,造謠生事呢!

  楚青雲頹然說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還有什麼辦法好想?   沈匡說道:楚兄不必灰心,你的主意是好的,只須換一個人!   楚青雲道:換什麼人?   沈匡道:不用御史代奏,換咱們的自己人去見皇帝!   林逸士吃驚道:讓咱們自己人去,這辦法行得通嗎?   沈匡道:只要能見著皇帝,皇帝就非聽咱們的話不可!   為什麼?   咱們的辦法就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我還是不大懂得你的意思,可否請你說得明白一些?   皇帝統治臣僚,不是最擅於用威脅利誘的方法嗎?   哦,你是要用威脅利誘雙管齊下的手段對付皇帝?   沈匡好像知道他的心事,緩緩說道:我可不是異想天開,做皇帝的最緊要的是什麼,是想坐穩江山,保持帝位。他要對瓦剌屈辱求和,無非也是為了這個目的,你說對嗎?

  林逸士不覺點了點頭,說道:不錯!   沈匡繼續說道:咱們告訴他,要是他不肯和我們聯手抗敵,我們就把這份密約公諸天下,讓老百姓知道,皇帝是要投降的,不能指望朝廷來保護他們。另一方面,我們號召義師,替老百姓出頭抗敵!   陸崑崙笑道:這的確可以嚇得皇帝老兒吃一大驚,他本來就已害怕你們的金刀寨主,要是咱們當真這樣幹的話,金刀寨主更得民心,義師一起,他的龍位還能夠坐得穩嗎?   沈匡說道:要是他答應和我們聯手抗敵,我們就答應擁戴他做皇帝,替他保這江山。至於他向瓦剌求和的秘密,我們當然也不會外洩。這樣,他權衡利害,理應知道何去何從?   林逸士道:不過這樣他是被迫和我們聯手,恐怕還有反覆。

  沈匡說道:只要官軍不敢和瓦剌合作來對付我們。已經是對抗敵有利的了,何況外禍當前,軍官也是老百姓出身,十九要抵韃子的。縱有反覆,亦無須過慮!   終於大家同意這個辦法,跟著就是商量人選的問題。   林逸士道:這個人必須有膽有識,這是無須說的了。他還必須輕功超卓,本領高強。否則如何能偷進禁宮?只怕未曾見著皇帝,早已給大內衛士殺了!   此次聚會的群雄之中,論武功以丐幫幫主陸崑崙最強,論輕功以渭水漁夫林逸士最好。但一來他們是首腦人物,需要主持大局;二來昨晚之戰,林逸士雖沒有受到嚴重內傷,亦已大傷元氣,最少恐怕也得調養十天半月,方能恢復原來的輕功。   陳石星自告奮勇,要是各位不怕我年輕識淺,本領低微,難當大任,我不揣冒昧,討這差使!   陸崑崙道:陳少俠太客氣了,以你的膽識武功,自是上上之選,不過你只單槍匹馬,這   話猶未了,雲瑚已是急不及待的搶著說道:陸幫主,請你老人家許我跟陳大哥一起去!   他們雙劍合璧的本領,眾人都曾見過,而且雲瑚的輕功也極了得,他們連袂入宮,縱使事不成功,脫險也有希望。於是陸崑崙首先同意,林逸士則尚在沉吟,他顧慮到雲瑚是個女子,恐有不便。   雲瑚繼續說道:讓我去見皇帝,還有一樣便利,提起我爺爺的名字,那皇帝老兒大概還會記得的。要知她的祖父雲重是明英宗時的武狀元,曾任御林軍統領,對國家有過很大的功勞,當今皇帝朱見深乃是英宗的長子,在做太子的時候,就曾經到過她的家裡,和她的祖父、父親都是十分熟識的。陸崑崙道:對,你若見了皇帝老兒,不妨提起令祖、令尊,說不定他對你的話會比較容易聽得進去。終於,大家一致同意讓他們二人擔當這個重任。   陸崑崙道:敝幫弟子有人和宮中的小太監認識、我想賄以重金,當可買通一兩個小太監給咱們畫出皇宮建築的大略圖形。當然也還是要碰運氣,但比較來說,則不至於盲人摸象了。   眾人商量具體進行辦法,陳石星掛念段劍平,便與雲瑚先行告退。   段劍平尚在熟睡之中,池梁與韓芷也還未回來。      池梁帶領韓芷走進屋後的松林,一路上都沒說話,好像懷著很重的心事。   韓芷不覺起疑:他要和我說些什麼呢?為什麼不能在屋子裡說?   走到松林深處,池梁的腳步是停下來了,但仍然沒有開口說話。   他凝視韓芷,神情甚為古怪,好像又是歡喜,又是悲傷。   韓芷不覺有點驚疑不定,忍不住說道:池老前輩,你怎麼啦?   池梁未曾說話,先嘆口氣,這才說道:你長得真像你母親!   韓芷道:是嗎?我爹爹也是這樣說的。   池梁怔了一怔。長得像不像,怎的你自己也不知道,要爹爹告訴你?   韓芷黯然說道:我媽死的時候,我剛滿周歲。   池梁不禁流下眼淚,說道:你媽是在逃難時候死的。韓芷說道:不錯,那時我們還未曾找到安居之所。   池梁難過之極,好一會子,方才能夠忍住眼淚說道:這都是我的罪過,沒能照料你的爹娘,唉,你媽的命也真是苦。   韓芷當然也很傷心,不過懷疑卻是不禁更多了。心想爹娘為避戰禍以至顛沛流離,娘的死雖屬不幸,卻也是亂世常有之事,不能歸咎於人的。池梁雖有照顧朋友的義務,但正如俗語所說,大難來時各自飛,夫妻尚且如此,何況朋友?縱使對朋友照顧不周,也用不著這樣後悔自咎呀!   池伯伯,前天晚上,我托楚家的老家人,把我爹爹的詩詞遺稿帶給你,你收到了吧?   池梁抹乾眼淚,多謝你的爹爹肯把遺稿付託給我,我的心也安了一些。你不知道,多年來我最擔心的就是你爹不肯原諒我,如今看來或許他是願意原諒我了。   韓芷怔了一怔,池伯怕,你有什麼要我爹爹原諒的?我一直以為,要你原諒的是我的爹爹呢!   啊,你爹說了什麼?   他說做過一件很對不住朋友的事情,但他並不後悔!這兩句話正是韓芷一直百思莫得其解的,以她父親那樣正直的性格,為什麼做了錯事,卻又毫不後悔呢?   她充滿疑問的目光望著池梁,希望從池梁的口中得到解答。   池梁一聲長嘆,說道:其實是我對不住你爹爹,應該後悔的是我!   韓芷禁不住問道:池伯伯,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情,你可以告訴我嗎?   池梁沒有即時回答,卻在低聲吟道:   夢幻塵緣,飄零蓬梗,何堪相語?月冷秦淮,誤了三生鴛譜,生生死死渾虛語,莫怪蟬聲別樹。算吹冷噓寒,添香問字,徒增悽楚。   吟聲哽咽,只唸了上半闕,下半闕就唸不下去了。這是韓芷父親那部遺稿中的一首詞,詞名《陌上花》,雖然只是唸了半闕,詞中那股淒涼的意味,已是令得韓芷幾乎感到窒息了。   這首詞不僅令她感傷,其中還有一個難解之處,令她深感迷惑的。   她父親寫的這首陌上花,看來似乎是一首悼亡詞,但其中一句莫怪蟬聲別樹,她可是百思莫得其解。   她讀過的書也許不算很多,但一般的成語和典故她是知道的。她知道有一句古詩:蟬曳殘聲過別枝是指女子負心別戀或者是指婦人再嫁的。莫怪蟬聲別樹似乎是從這首詩套過來的,但是不是還有別種解釋呢,她就不知道了。   她不懂的就在這裡了,如果這首詞確實是一首悼亡詞,她父親悲悼的死者當然是她的母親,她的母親可是和她的父親共同患難,一直到死的。她的母親既沒有負心別戀,更沒有再嫁之事,那麼,何以這首悼亡詞卻有一句莫怪蟬聲別樹?   如今她聽池梁念她父親念的這首詞念得如此淒涼:難道池伯伯也有和我爹爹相同的遭遇,少年喪妻?還是只因為他和我父母是好朋友,是以特地挑我爹爹這首悼亡詞來念呢?   池梁唸了半闕,就沒有再唸下去。卻長長嘆了口氣,說道:以前我和你爹在一起的時候,他跟我學吹簫,我跟他學做詩填詞。我寫的每一首詩詞,一寫成就必定先送給他,請他給我修飾。但只有這首詞我只是寫給自己看的,從不讓他知道,我唸給你聽。   像唸她父親那首悼亡詞一樣,吟聲一樣悽愴,更多了三分幽怨。   韓芷一片迷茫,聽他唸道:   春夢香城渾未醒,倩女離魂,沒入梨花影。心事眼波全不定,一春風雨長多病。燕燕歸來尋舊徑,愁鎖瀟湘,寂寞庭蕪靜,往事悠悠空記省,平林新月湖光冷。   池伯伯,請恕我的冒昧,你這首《蝶戀花》詞,可是在懷念你所曾鍾情的一個女子麼?那個女子是不是已經死了?   不錯,她是死了。但是過了許多年我才知道的。   韓芷不禁心頭一震,說道:你寫這首詞的時候,我爹爹是否還和你在一起的?   當時我們雖已分開,但他尚未逃難,我要找他,還是可以找得到的。   那你為什麼不去找他?   因為我知道他不願意見我。我寫成這首詞,本來曾想過送給他看的,但終於打消了這個念頭,只留給自己看。   為什麼?   你爹可疼你麼?池梁答非所問,且又這樣出乎韓芷意料之外。   韓芷怔了一怔,池伯伯,你問得可有點奇怪,我爹爹當然疼我,非常非常疼我。媽死後,我們父女就一直是相依為命的。有好的東西他先給我吃,有好的衣服他先給我穿。我們很窮,但過得很快活!   池梁說道:是,我不該這樣問你的,你爹是個好人,是世上罕見的好人,我早就知道的了。我怎能懷疑他會不疼你呢?   他不懷疑,韓芷可更加懷疑了。懷疑他何以會有這麼一個不該懷疑的懷疑?   我也不知道應不應該告訴你,但現在我想,你的爹爹既然沒有告訴你,那麼你還是不必知道的好。   不,爹爹本來是想告訴我的,在他臨終的時候。可惜已經遲了,他只能說出一句話。   說的什麼?   他說,有個秘密我要告訴你,他的神氣好像下了決心要告訴我,但話出了口,卻又有點猶豫不決的模樣,結果他只是說了這樣一句話,就咽了氣。他答應告訴我的秘密終於還是沒有說出來。池伯怕,你一定要告訴我,否則我一生也不能安寧!   否則我一生也不能安寧!韓芷最後的這句話,聽進池梁耳中,令他不禁心頭如墜鉛塊,大為震慄了!他本來不願把真相說出來的,但他又怎忍得韓芷一生也得不到安寧?   默默相對,過了一全,池梁終於忍受不了心頭那塊重壓,抬起眼睛,望著韓芷,用沉鬱的聲音說道:好吧,我給你說一個故事,我自己的故事。   我們池家是金陵世家,我的爹爹是一派武學宗師,而且飽讀詩書,多才多藝,琴棋詩畫,無所不通。但我們家裡,人卻不多,除了婢僕不計,只有四個人,我的父母和我三人之外,還有一個自幼在我家長大的表妹。   她是我姨母的獨生女兒,父母早逝,我媽姊妹情深,對她極為憐愛,是將她當作女兒撫養的。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情如兄妹,不過,她的性情卻和我有點不同。她偏好文學,不喜武功,雖然勉強跟我一同練武,但一從練武場回到房中,她就是捧著她的書本了。   不知是否由於父母早逝的緣故,養成了孤獨的性格,往往老半天也沒和我說一句話。我常常想辦法逗她歡喜,對她千依百順,但也難得看見她面上露出笑容。   我為了討她歡心,唯有投其所好。文事方面,琴棋詩畫,我都還不如她。只有一樣,也許是我的天份比較接近,我學吹簫,吹得還算不錯。我家有一支玉簫,吹出來的聲音特別好聽。   這支玉簫還是一件寶貝,據說是用海底寒玉製成的,可禦寶刀寶劍。我向爹爹討了這支玉簫,爹用這支玉簫教我點穴功夫,我卻用這支玉簫吹曲子給表妹聽,只有當她聽我吹玉簫的時候,她有時才會露出笑容,我練吹簫也練得更勤了。   為此我曾受過爹爹的責備,他說你表妹是女孩兒家,不會武功,也不打緊,她不喜歡,我就不勉強她練。但你可不同,你是我唯一的兒子,將來是要繼承我的武學衣缽的。我自然希望你文武全才,但只怕你是文不成,武也不就,文學方面,你天份不高,與其將來兩俱無成,我倒寧願你專心練武。   不過,爹爹雖然這樣教訓我,我還是常常背著爹爹約表妹到外面去玩,在鍾山上吹簫給她聽。韓芷聽到這裡,不覺心裡想道:原來池伯伯從小就這樣愛她表妹,但聽他的口氣,似乎好事難諧,不知他的表妹是誰,後來又嫁給誰家之子?她已隱隱感覺到有什麼不對了,心底一陣寒慄,不敢再想下去。   池梁好似知道她的心思,嘆了口氣,繼續說道:不錯,我從小喜歡表妹,一生中我也只愛過她一個人。當然小時候我是不懂的,隨著雙方年紀長大,我是越來越發覺不能離開她了。   但我相信她是不會離開我的,不僅是因為她小時候說過的話,而是因為在爹娘的心目之中,早已把我們當作一對小夫妻了。這看來是順理成章之事,我的爹娘根本就沒有考慮過要徵求她的同意,只待我們長大了就給我們完婚。爹娘的意思,我知道,她也知道。我的想法和爹娘一樣,以為她是決計不會不知道的,所以我很放心。   一年一年的過去,不知不覺我們都長大了。我練的是童子功,太早結婚,對內功修為是有妨礙的。我爹爹計劃,讓我過了二十歲方才成親。我料想這門親事是絕對不會有什麼變卦的,我當然順從爹爹的意思,絲毫也不著急。   但想不到事情卻終於發生了。   那年我十九歲,她十六歲。爹爹那年忽然有事出門,回家的時候,帶了一個少年和他一起回來。   原來這個少年的父親是杭州一位老名士,我爹爹少時曾經跟他讀過書的。爹爹琴棋詩畫的本領,都是出於這位老師的傳授,對這位老師一向極為尊敬。本來我爹早就想接這位老師和他家人來我家養老,但這位老名士卻是生性耿介,我爹提了多次,他總是不肯接受我爹的好意。   爹爹這次出門,就是因為得知這位老師病重的消息,特地到杭州去探病的,不幸得很,爹爹來到老師家中,他的這位老師已是沉痾難起,只是剛好趕得上見臨終的一面了。   這位老名士一生潦倒,中年過後方始成家。晚年得子,他的兒子剛好和我同年。他臨死的時候,托孤與我爹爹,爹爹自然義不容辭。   老師說道:你不要拘泥於輩份,以前你跟我讀書,如今我也叫兒子跟你學武,我知道他這個年紀學武已是嫌遲,但我的目的並非想他學成超人的武功,只是想他練點強身的本領。他給你磕頭,是行拜師之禮,盼你不要推辭。   我爹知道老師的意思,他的兒子不過和我同年,作了這樣安排,一方面他的兒子可以名正言順住在師父家裡習武,一方面稱呼上也不致尷尬。這不過是小節問題,爹爹也就答應了。他的老師把後事交代妥當,就此一瞑不醒。   老師去世之後,爹爹料理完老師的喪事,便即帶了老師的兒子,亦即他新收的弟子回來,就是我剛才說的那個少年了。   韓芷聽到這裡,心裡已然明白幾分,池梁一直沒有提及這少年姓甚名誰,她也不敢動問。心頭愈發沉重。   池梁繼續說道:爹爹老師的兒子和我同年,但比我小幾個月,他既然拜了我爹做師父,所以在稱呼上他反而變成了我的師弟了。   我這師弟的性情和我的表妹一樣,沉默寡言,只愛詩書,不喜練武。一來他年紀已大,練上乘的武功不宜;二來他爹也只想他練點強身的本領。所以我爹也就由得他的喜歡,不加勉強。但那年我正在練到本門的點穴功夫,絲毫也不能鬆懈,爹爹對我的督促也就更加嚴了。   不久我就發現一樁事情,也不知是由於我較少陪伴表妹的緣故,還是由於性情相投,他們竟是日益接近了。   池梁繼續說道:在我學武的餘暇,爹爹不想我完全荒廢文事,就叫這位師弟指點我的詩文;同時也叫我替他傳授師弟一點入門的強身功夫。   我跟師弟學文,師弟跟我學武。但沒過多久,師弟又要跟我多學一樣東西,比學武還更熱心。你猜他要我教他什麼?   韓芷心念一動,衝口而出,便即答道:他是要你教他吹簫!   池梁說道:不錯,他是要我教他吹簫。其實我爹爹會吹簫,也是他父親教的。   他並非不會,只是他覺得我比他吹得好,所以要跟我學得更好一些而已。   當時我也真笨,只道他學吹簫是因為興趣所近,還未想到他學得這樣熱心的真正原因!   韓芷不覺又是說道:啊,他學吹簫,是要吹給你表妹聽。   池梁黯然說道:其實即使他完全不懂吹簫,我的表妹也是喜歡他的。他學吹簫,不過是想更能討得我這表妹的歡心罷了。   池梁嘆了口氣,繼續說道:有一天我練完武功,抽空去找表妹,到處找不著她。   後來我找到了和她時常去玩的莫愁湖邊,方始發現了她。   她並不是一個人,是有個少年男子陪著她的。我想不用我說,你也會知道的,這個少年當然不是別人,是我的師弟!   以往是我在莫愁湖邊,柳蔭之下吹簫給她聽,那天則是我的師弟吹簫給她聽了。   他吹的是纏綿悱惻的曲調,一聽就知是只能吹給情人聽的。   曲調纏綿悱惻,我的表妹則是笑靨如花,合情脈脈的看著他。   唉,表妹從來沒有對我這樣歡暢的笑過,要是她肯用這樣的眼神看我,我真願意少活幾年。   我什麼也明白了,我不敢讓他們看見,只能懷著一個受創的心悄悄回家。   韓芷雖然並不認為他的表妹必然愛他,但只聽他說得這樣傷心,也是不禁暗暗為他難過。唉,這是誰的錯呢?誰也沒有錯!   那天晚上,我做了生平的第一件錯事。池梁繼續說道:半夜時分,我把師弟叫醒,和他說道,你不是想學吹簫嗎,我和你到一個地方去。   那晚月色很好,他以為我是對此良夜,忽發雅興,是以雖然有點詫異,但還是跟我走了。   我帶他到莫愁湖邊,就在他們白天吹簫的柳蔭樹之下,我拿出了爹爹給我的玉簫。   這時他似乎明白了,我沒有說話,他也沒有說話,他呆呆的聽我吹簫。   我把滿腔抑鬱的情懷都付與簫聲,吹出我那訴不盡的相思之苦。   我相信這是我有生以來吹得最感人的一次,一曲告終,我的眼眶裡滿是淚水,師弟一言不發,但我發覺他的眼角也有晶瑩的淚珠。   許久,許久,我才說道,今晚我本來不是想吹給你聽,而是想吹給另一個人聽的,但可惜那個人已是不喜歡聽我的簫聲,只喜歡聽你的了。   他抹乾了眼淚,說道:師兄,你放心。我知道你說的人是誰,從今之後,我是不會再吹給她聽的了。   過了兩天,爹爹忽然問我,你知道你的師弟為什麼忽然想要離開我們嗎?   爹爹告訴我,師弟藉口自知不是練武的材料,想要回鄉務農,自食其力。爹爹當然不允許他這樣做,抬出他父親的遺命,好說壞說,才打消他的去意。   想到表妹對他的那種笑容,那種眼神,我恨不得他離開;但想到他和我相處雖然不到一年,卻已有了兄弟之情,他要是離開,我令生恐怕是再難找到這樣一個好朋友了,我又捨不得他離開。   好在他聽從我爹的勸告,並沒離開。更令我放心的是,雖然他沒離開,但從那天之後,卻不見他和我的表妹在一起了。   唉,要是我早知道後來發生的事情   池梁的神情,好似在追悔一件難以挽救的過失,羞慚、惶恐、傷心、難過,兼而有之。這種種錯綜複雜的情緒,在他顫慄的聲音中,在他迷茫的眼神裡表現出來。   韓芷也止不住心頭的顫慄,不覺問道:後來發生了什麼事情?   池梁一聲長嘆,從那天之後,再也不見他們同在一起,但我的表妹也從此不理我了!   我坐臥不安,無心練武,拼著受父親責怪,往往應該練一個時辰的,我只練半個時辰,一下場子,就想出種種藉口,跑去找她。   但她也總是有種種藉口,推辭我的邀約。不是說要讀書,就是說要作女紅,甚至說是精神不適,沒有興致陪我去玩。後來甚至把自己關在閨房,根本不見我了。   而她的形容也的確是日見憔悴,也不知是真的有病,還是沒病,委實像個病美人了。   韓芷心裡嘆了口氣,怪不得池伯伯寫的那首詞中,有心事眼波全不定,一春風雨長多病。這樣的兩句,敢情就是寫他的表妹在這一段日子裡的景況的。唉,池伯伯,這其實應該怪你在年輕的時候,也太不懂女孩兒家的心事。你要拔除她心上初茁的情苗,她焉能不惱恨你?   經過了這段日子,我就是再蠢再笨,也懂得她的心事了。池梁繼續說道:我明白了,她心裡真正喜歡的,是我的師弟,不是我!   韓芷忍不住說道:男女間的感情,微妙得很。只可順其自然,不能夠強求。池伯伯,事情已經過去,你又何必自苦乃爾!她的年紀只配做池梁的女兒,但說出的這番話,卻像是對平輩的好友的規勸。池梁卻並沒感到尷尬,用充滿感激的目光看著韓芷,點了點頭,說道:你說得很對,只可惜當時沒有人和我說這樣的話。   不過,話說回來,即使當時有人和我這樣說,恐怕我也不會聽他勸告的。   從表妹開始牙牙學語的時候起,我就和她在一起的了。二十年來,我心裡只有她一個人,她喜歡我就喜歡,她煩惱我就煩惱。   如今我忽然知道她心上另有一個人,甚至這個人已經把我從她的心中擠出去了,你想想我的心裡是個什麼樣味兒?   我的心裡燃著妒火,妒忌幾乎令我發狂,漸漸我也形神憔悴了。   韓芷越聽越是驚懼不安,池怕伯當時在這樣的心境之下。不知會做出什麼可怕的事情?她隱隱感覺得到,這事可能是和自己有關,連問的勇氣也沒有了。   池梁歇了片刻,喘過口氣:我明白了表妹的心事,我的心事也給爹娘看出來了。   有一天,媽媽找我單獨談話,她問我:爹爹說你近來好似無心練武,這是為了什麼?我不能否認,但也不能對母親說出真正的原因。   媽說,你不必砌辭騙我,你是我親生的兒子,你的心事,我還會不知?   於是她再問我:你和表妹,近來也好似疏遠了許多,這又是為了什麼?   我仍然只能回答:我不知道!但忍不住加多一句:媽,你要知道,應該去問一問表妹。   媽媽似笑非笑的望著我,說道:你是害怕她長大了,翅膀硬了,自己就會飛走了?   我沒說話,忍不住嘆了口氣。   媽跟著也嘆了口氣,傻孩子,要是你為這個操心,說不定倒是你自己的多疑了。   媽說,你的表妹雖然不是我肚子裡生出來的,也是我一手撫養長大的,她素來柔順,我不相信她會沒有本心,另一個人,他身受咱家恩德,料想他也不敢做出對不住我們的事情。   看來媽媽已經看出了一點我們三人之間的事情,她所說的另一個人,當然是指我的師弟了。   我怎能對媽媽說呢?她是老一輩的看法,認為表妹若然和師弟私戀,就是忘恩負義的。她既然這樣相信他們,我豈能去說他們的壞話?   媽繼續說道:或許是因為你們年紀大,表妹知道遲早要做我的媳婦,對你也不免有點怕羞,以致反而有了拘束了。好孩子,你不要再多的胡思亂想了,媽會給你安排妥當的。   我懂得媽要給我安排的是什麼,也怪我當時糊塗,並沒提出異議。唉,或許這也正是出於我的自私,在我的心底裡,我也是樂意由父母給我安排吧!   這一天終於來了,爹媽做了錯事,我做了更大的錯事!   這更大的錯事是什麼?韓芷沒有勇氣問他,只有等待他自己說出來。   池梁在痛苦的回憶煎熬之下,面色一陣青一陣紅,好像甚為害怕說出這個令自己難堪的事。韓芷見他如此痛苦的神情,幾乎忍不住就要叫出來:池伯伯,你不想說,那就不必說吧!   但池梁咬了咬牙根,終於說出來了。   這一天是爹爹的生日,他沒通知親友,只是設下酒席,自己家人團聚。   那年我爹爹是四十九歲,做的是普通只設家宴的小生日。不請朋友,並不稀奇。但出奇的是參加這個家宴的有我的表妹,卻沒有我的師弟。   從師弟來到我家的那一天起,爹爹就一直是把他當作自己的家人的,為什麼爹爹的壽辰,不讓他和我們一同慶賀?   不過,我雖然覺得奇怪,卻也隱隱猜得到將會發生什麼事情了。   果然在酒過三巡之後,爹爹首先說道:明年我就是五十歲了,現今局勢不好,看來恐怕有天下大亂之象,我想趁早了結我的一件心願。   媽媽接著說道:慧兒,這是我表妹的小名,你媽將你付託給我,我是你的姨媽,也等於是你的母親一樣。我不僅把你當作女兒,我還要你做我的媳婦,今晚這一席酒,一來是替你姨父祝壽。二來也是替你們訂婚的。你和梁兒先定下名份,過幾天再擇吉日成親。能夠見到你們成為夫妻,這是你姨父的心願,也是我的心願!你們自小就在一起長大,你也不用害羞了。   媽以為表妹是決無異議的,說出的話就像命令一般,根本沒有徵求她的同意。   那知表妹聽了她的這番話,眼淚不禁淌了出來,面色也驟然變了。   媽媽呆了一呆,說道:什麼,你不願意嗎?   表妹忍住眼淚說道:姨媽,多謝你將我撫養成人,我願意永遠做你的女兒。   我媽道:這樣說,你是不願意做我的媳婦了?梁兒自小和你在一起,他心裡就只有你一個人,你是應該知道的!我的梁兒有什麼配不起你?你縱然不念我的養育之恩,也該念他的一片癡情呀!   池梁嘆了口氣,繼續說道:媽媽的話說到我的心坎裡,我也不禁流出了淚來。   流淚眼看流淚眼,我呆呆的看著表妹,我想當時我凝視她的目光,一定會讓她感覺得到是在埋怨她的。   唉,我為媽媽的話感動,卻沒想到,媽媽的這些話是多麼傷害了她的心!   唉,我也只知道自己傷心,卻不知道她比我還更傷心。   弄成這樣的場面,爹爹當然很不高興,登時說道:你們給我祝壽,還是給我弔喪?哼,我本來想雙喜齊來的,你們卻給我哭哭啼啼,這算什麼?你們要怎樣,不妨對我直說!他口裡說的是你們,眼睛則只是望著我的表妹。   唉,表妹怎麼受得了這麼沉重的壓力?   她跪了下來,說道:要是沒有姨父母撫養,早就沒有我這個人了,你們要我怎樣就怎樣,請你們不要生氣了。姨父,我也不是有心觸你霉頭的,我只是思念亡父亡母,只恨自己的命生得不好,爹娘死得太早!   我不知道爹媽是否聽懂她的弦外之音,我是聽得懂的。她要是父母在生的話,就不至於非聽我爹娘的話不可了。   但說起來我可真為自己感到羞愧,當時我非但不同情她,反而心裡的妒火燒得更旺。原來你是這樣勉強答應嫁給我,你答應嫁給我,心裡愛的卻是另一個人!   我媽卻甚高興,或者她是真的不懂,或許她是為挽回這樣尷尬局面,假裝不懂。   她把表妹扶了起來,說道:好孩子,我早知道你會聽我的話。你思念亡父亡母,這是應該的。但他們知道你終身有托,在天之靈,也必定為你高興的。今天是好日子,不許你再傷心,大家高高興興的喝酒吧!   表妹強顏歡笑,我卻是想笑也笑不出來。不過酒倒是喝了很多很多。酒入愁腸容易醉,不知不覺我是喝得酩酊大醉了。   媽叫她扶我入房去睡,她要表妹先學會做一個好妻子,好妻子應該懂得服侍丈夫的。   我一進了房門,和她單獨相對,酒意更湧上來,心頭的妒火,也隨著酒意更濃更烈。我瞪著眼睛望她!   我的神情把她嚇壞了,她說:表哥,你喝醉了,早點唾吧。她替我寬衣解帶,扶我上床。看來她是盼我立即蒙頭大睡,她好溜出房去。她驚慌的神態,越發激怒了我,哼,我又不是老虎,你是怕我吃掉你嗎?我想。跟著我又想道:她要躲開我,為的什麼?為的是要趕快去會情郎!   我霍的坐起來,眼睛瞪得更大了。我說,我沒有醉,誰說我醉。我清楚得很,你愛的不是我,是我的師弟。你老實告訴我,你現在是要和他幽會吧?你受的委屈,是只能向他傾吐嗎?   她呆住了,淚水又從她的眼睛流出來,她顫聲說道:表哥,你原諒我,我辜負了你的情,但,我,我是不由自己   我最後的一點幻想也破滅了,我明知她是愛我師弟,但我還是希望她否認的。即使是騙我也好。   現在,和我的希望剛剛相反,她親口招供,她是情難自禁的愛上了師弟。哼,她居然還敢求我原諒!   我不敢聽她把話說完,我就冷笑說道:可惜你現在已經做了我的妻子!   她好像對著一個陌生人,過了好一會子,方始低聲說道:不錯,我是答應了姨媽做你的妻子了,我不想騙你,現在我還忘不了他。成親之後,最好你帶我到別的地方去,我會慢慢忘記他的!   她說的是真心話,可惜她忘記了一點,我喝醉了。我已經失去了理智,我寧願自欺欺人,不願聽她的真心話!   我抑制不住潛伏心底的獸性,突然爆發出來。你不會忘記他的,我也不要你委委屈屈的做我的妻子!但我得不到你的心,我還是要得到你的身體!   我,我不是人,我是禽獸,我做了永難追悔的錯事!   韓芷的心頭在抽搐,為他的表妹難過,也在為他難過。池梁抹乾眼淚,過了許久,說道:我聽見她的哭聲,我的酒也突然醒了。   我後悔,我羞慚,為什麼我會做出這種禽獸不如的事情。我劈劈啪啪打了自己幾個耳光,我不知要和她說些什麼話才好。   我不敢求她原諒,結果還是她先說話:表哥,我不會恨你,我可憐你!但請你原諒,請你忘記令晚之事,也忘記我吧!   她說了這幾句話,就推開窗戶,跑了!我酒是醒了,但雙腿發軟,也沒顏面跑去追她。   她這一跑了出去,從此就沒回來。   唉,九州鑄鐵終成錯,我做了這件錯事,也造成了我和她的死別生離。我是永遠沒有機會向她懺悔了。   跟她一起失蹤的還有我的師弟。從此我再也沒有見過我的師弟。   發生了這樣一件事情,我的爹娘當然又是傷心,又是生氣。但不知是為了遵守家醜不可外揚的古訓,還是為了避免刺激我的緣故,爹娘對他們的私奔一事,絕口不提。不僅爹娘如此,家中的婢僕也不敢提及他們了。   死了的人還會有人提起,我的家人卻好像把這兩個人當作從來就沒有存在似的,突然間他們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儘管他們已經走了,儘管沒人再提起他們,但他們還是留在我的心上,並沒有消失。   不錯,表妹最後留下的兩句話,是叫我忘掉那晚的事,忘掉她的。但我怎麼忘得掉呢。   我無法打聽他們的消息,也沒勇氣打聽他們的消息。我只有在花晨月夕,情難自己之時,偷偷跑到莫愁湖畔,在那柳蔭之下,吹我的簫,追悔往事。   韓芷聽得滿眶淚水,怪不得他的表妹臨走時對他說:我不恨你,我可憐你。但我該同情誰呢?不覺抬起模糊淚眼,叫了一聲:池伯伯。   池梁望了望她,遲疑片刻,繼續說道:別憐憫我,我是該得到這懲罰的。   我本來不想再說下去,但這故事還沒有完。我覺得還是應該告訴你。   時局不出我爹所料,瓦剌入侵,土木堡一戰,明軍一敗塗地,英宗皇帝御駕親征,也給敵人擄去。要不是兵部尚書于謙當機立斷,立即擁立新君,死守京城,抵禦強敵,大明恐怕早在二十年前就亡給瓦剌了。   轉危為安,那是後來之事。皇上被俘,京城被圍,消息傳來,早已是人心惶惶。瓦剌鐵騎,雖然未到江南,流寇已是乘機紛起。在這些流寇之中,有些還是暗通瓦剌,準備作內應的。   在這樣兵荒馬亂的時候,大家忙於應變,雖然我還在思念他們,哀傷卻已稍減了。   但想不到在這時候,我卻忽然得到他們的消息。   有一天,我無意中聽到了父母在房中談話,正是談起他們。   媽正在罵我表妹:枉我將她撫養成人,她竟然和你的好徒弟私奔。如今已經知道他們下落,你說該怎麼辦?   爹爹好像遲疑半晌,說道:怎麼辦?我也不知怎麼辦?   媽連爹也罵起來了:你也沒決斷,難道你就任由他們忘恩負義,任由他們敗壞門風。   爹爹嘆口氣道:把他們抓回來又怎麼樣,難道咱們還能要她做媳婦嗎?   媽媽也嘆口氣道:雖然不能要她做媳婦,也不能完全置之不理啊!我不能讓他們奸夫淫婦苟合,我要你把他們抓回來,用家法管教她!再說,她是我唯一的甥女,我要是不把她找回來,也對不住我死去的姐姐。   我跑進去叫道:爹爹,媽媽,你可千萬不能難為他們,這不是他們的錯,是我的錯!   爹爹一聲長嘆,說道:你瞧見了吧,要是把他們抓回來,除非將他們處死,否則只有害了梁兒!當然你也不忍將他們處死的,是吧?那就只有任由他們自生自滅了。   媽媽搖了搖頭,對我說道:真沒想到你這樣沒出息,她這樣對不住你,你還要護著她。如此看來,是不能讓她再踏進咱們的家門了,好吧,好吧,算我狠心,就讓他們自生自滅吧!   我說:媽,我不是想把她找回來,但我要知道她和師弟的下落。   媽說:什麼,你還是要找他們見一見面嗎?   我說:我可以不見他們,但我必須知道他們的消息,才能安心。   媽無可奈何,終於告訴了我:他們是躲在杭州你的師弟一個窮親戚家裡。聽說他們已經私自成親了。   最初我確實是沒有勇氣去找他們的,但後來時局一天比一天緊張,有股流寇正在蘇杭地區流竄,傳言這股流寇準備洗劫杭州。   我家也在準備逃難了,我不由得想起了他們,不由得暗暗為他們擔心了。他們武功不好,也沒有錢,身處危城,能逃劫難嗎?在這個關頭,我不幫忙他們,還有誰幫忙他們?   那知到了杭州,結果令我大大失望。   他們不肯見你?韓芷問道。   池梁搖了搖頭,不是。   啊,他們兩個早已走了?   不是他們兩個,是他們三個人一起走了。   韓芷詫道:還有一個是誰?   池梁深深的看了韓芷一眼,說道:你聽我說下去,就知道了。   我找到了師弟那個窮親戚,他告訴我,表妹產下一個女嬰,剛剛滿月。身子本還很虛弱的,但為了時局緊張,恐怕戰火燒來,累了嬰兒無辜受難,在我來的前兩天走了。表妹也早料到我會來找他們,留下一封信託他轉交給我。   我不用拆開那封信,也已料到她要告訴我的是什麼了。果然不出我的所料,她告訴我替我生了一個女兒,曾經想過要把女兒交回給我,但結果他們還是決意把嬰孩帶走。因為她希望我另找名門淑女,不願留下這嬰孩妨礙我的婚姻。他們決意不管怎樣艱難,甚至犧牲性命,也要養大這個孩子!   韓芷激動得叫了起來,說道:她沒有騙你,後來在逃難途中,她的確是為了這個孩子犧牲了性命,那時孩子剛滿周歲!   池梁說道:這個故事我說完了,我沒有再娶,二十年來,我一直在找尋這孩子。現在我找到了,就不知道這個孩子,她、她   韓芷滿含淚水的眼睛望著池梁,池梁的一顆心卻像十五個吊桶七上八落,像一個犯人似的等候她的宣佈。   我明白了,都明白了!韓芷說道:我就是那個嬰兒,你的表妹是我的媽媽,你的師弟,他,他是我的爹爹!   池梁的心往下一沉:她說得不錯,她的爹爹只能是韓師弟,我、我是不配做她的爹爹的。   爹爹!韓芷突然叫了出來,投入他的懷抱。   我現在懂了,為什麼爹爹不肯告訴我,原來我不是他的親生的女兒。但我知道他臨終時是要把實情說出來的,我想他如果天上有靈,也一定高興我和親爹團圓的。不,我說錯了。你是我的親爹,他也是我的親爹。爹爹,你原諒我這樣說嗎?池梁流著淚聽她說了這番話,方始鬆了口氣。   芷兒,要你原諒的是我,我還嫌你說得不夠呢!池梁鬆了口氣,臉上淚痕還未抹,已露出笑容,說道:他雖然不是你生身之父,卻是對你最好的人!他是你的比親爹更親的爹爹!慚愧的是我,我是你生身之父,卻是對你未有過一點好處,只是累你受苦受難   韓芷掩住他的嘴巴,爹爹,你別自怨自艾了,過去的事也很難說是誰人的錯,如今咱們父女已經團圓,往事還何必再提?爹爹,你怎能說對我不好,昨晚你就曾經救過我的性命。   池梁抹乾眼淚,女兒,多謝你原諒我。對,就讓咱們父女從頭開始吧,但你不必跟我改姓,你懂得我的意思嗎?   韓芷咽下了眼淚,女兒懂得。我是韓家的女兒,也是池家的女兒,姓什麼那是無關緊要的。   池梁說道:這十多年來,你們父女是怎樣過活的?啊,我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你怎的練成了這一身功夫?你的功夫想必不是你爹教你的吧?   女兒的武功是義父教的,爹爹從未透露過他會武功。   啊,你還有一個義父,他是誰?   我的義父叫丘遲,是在王屋山下隱居的。他是爹爹後半生最要好的朋友,爹爹,這些事情,慢慢我再告訴你。前一個爹爹是指韓湛,後一個爹爹才是池梁。要是有第三者在旁,一定聽得莫名其妙。但他們父女,說的聽的都覺得親切而又自然。   池梁說道:我也還有一個故事告訴你   什麼故事?韓芷覺得父親的神情有點奇怪,似乎想說又不想說的。   關於咱家那支玉簫的事。   剛說到這裡,他們聽見簫聲了,是葛南威吹的簫聲。   陸崑崙已經替陳石星和雲瑚安排好,要他們明日一早進城,住在一個丐幫弟子的家裡,讓他們可以用半日時間作準備功夫,默記皇宮建築的大略圖形,晚上就要入宮了。   餞行宴別開生面,午夜舉行。群雄依次敬酒,輪到葛南威之時,葛南威說道:陳大哥,我吹簫給你送行,我也想聽聽你的彈琴。   陳石星道:好,那咱們就來個琴簫合奏,你想奏什麼曲子?葛南威道:這是我所寫的曲詞,請你過目。陳石星一看,說道:好,寫得很好。他把曲詞遞給雲瑚,說道:瑚妹,你給我們伴唱吧。   葛南威見他們神采飛揚,視死如歸,心中不無感觸,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這兩句詩不啻是為他們吟詠。嗯,陳大哥不管是否能夠無恙歸來,他得有這樣一位紅顏知己與他同生共死,此生總是可以無憾了。唉,我相信素素也會對我這樣的,但她為什麼這兩天對我如此冷淡呢?   他吹起玉簫,雲瑚按拍唱道:風蕭蕭兮眾人一聽這四個字,不覺臉色都變了,要知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乃是荊軻刺秦王臨行前他的好友高漸離為他擊筑高歌所唱的辭,眾人俱想:葛南威胡為如此不知忌諱?   只聽得簫聲高吭,琴音清越,雲瑚唱下去道:風蕭蕭兮劍氣寒,欲安社稷兮誓除奸。眾人這才知道葛南威是改了給荊軻送行那首千古傳誦的曲詞,以求切合當前情事的。眾人這才轟然喝起采來,齊聲說道:改得好!   簫聲一轉,宛似游絲裊空,直上雲霄,琴聲清峻,也是越拔越高。雲瑚朗聲吟道:壯士手持三尺劍,直排天闕謁龍顏!   林逸士擊節讚道:壯哉,壯哉!   韓芷笑道:葛師兄這歌辭改得很好,不過,只讚壯士,卻未免冷落了雲姐姐吧?   林逸士道:巾幗不讓鬚眉,女英雄何嘗不可稱為壯士?   韓芷道:說得好,林大俠,我敬你一杯。   雲瑚反覆再唱:風蕭蕭兮劍氣寒,欲安社稷兮誓除奸。壯士手持三尺劍,直排天闕謁龍顏。唱罷,簫聲琴聲戛然而止。啪的一響,琴弦斷了一根。   陳石星推琴而起,說道:韓姑娘,托你暫時代我保管這張古琴,要是我不回來,就麻煩你代我送給段大哥吧!   韓芷說道:別這樣想,陳大哥,你和雲姐姐一定能夠平安回來的!   陳石星哈哈笑道:追求寸功成,生死何足慮!笑聲中向四座環揖告別,便與雲瑚並肩走了。   陸崑崙親自送他們入城,群雄還在燈火通明的大廳,激動的心情都未平靜,誰也不想睡覺。   葛南威的玉簫還拿在手中,忽地發覺池梁與韓芷都在注視他的這管玉簫,若有所思。   葛南威也在奇怪:為什麼師叔和韓姑娘遲遲而來?   池梁說道:芷兒,你告訴葛師兄吧。   葛南威怔了一怔,說道:韓姑娘,你拜了我師叔為師?池梁微笑說道:她不是我的徒弟,她是我的女兒,說起來也可以算得是你的師妹的。   葛南威大感驚奇,同時也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師叔昨晚那樣捨命保護韓芷。   池梁繼續說道:你們意想不到吧,我也是直到今天才知道她是我的女兒的。   葛家和池家既是同門,又是世交。我是把南威當作子侄一般的。你們以後要像兄妹相親才好。   葛南威與韓芷以師兄妹的身份重新見過了禮,眾人跟著也向他們賀喜,不知不覺倒是把杜素素冷落一旁了。   杜素素冷眼旁觀,想起昨晚那件事情,心中滿不是滋味。   韓芷也是想起一件事情,她看著葛南威手中的玉簫,暗自想道:爹爹講他的故事之時,好幾次提及他那管家傳之寶的暖玉簫,葛南威這管玉簫吹出來的簫聲也是特別好聽的,不知是否就是爹爹那管玉簫?   她凝神望著葛南威手中的玉簫,杜素素卻不知道她注意的只是玉簫,不由得更是心裡冒酸了。   葛南威察覺到了她的神情異樣,連忙說道:韓姐姐惦記著段大哥呢,咱們還是趕快陪她回去,讓她把這個好消息親口告訴段大哥吧。表面是取笑韓芷,其實則是說給杜素素聽的。   他們回到楚家,段劍平剛剛睡過,段劍平見韓芷眼睛紅腫,只道她是為自己的病重擔憂落淚,連忙說道:說也奇怪,我睡了一覺,已經好得多了,芷妹,你可用不著替我擔心啦。   池梁笑道:我剛才用的點穴法是有固本培元之功的,你不用十天,就可恢復如初。   韓芷大喜過望,說道:十天時光,轉眼即過。段大哥,你可以安心養病啦。   段劍平說道:對啦,池老前輩,你為我的病盡心盡力,恕我未能拜謝。   池梁說道:區區小事,何足掛齒。   段劍平道:我固然要感謝你,昨晚我照顧不到韓姑娘,全靠你救她脫險,我更不知怎樣感激你才好。   池梁微笑說道:她是我的女兒,應該是我多謝你曾經給她照料才對,你怎麼會反而多謝我呢。   段劍平又驚又喜,呆了一呆,說道:原來池大俠是你的爹爹,怎的你以前沒有和我說過?   韓芷說道:我是剛剛才知道的。   段劍平聽她說了個中原委,這一喜當真是非同小可,笑道:韓姑娘,這可好啦!不瞞你說,在幾個時辰之前,我是還未知道我有治癒的希望的。那時我曾經這樣想過,我死了不打緊,就是覺得對不住你。你我命運相似,都是沒有親人的了。我大去之後,誰來安慰你,誰來照顧你呢?如今可好了,你有了一個好父親,說句笑話,即使我的病好不了,我也可以毫無牽掛的去另一個世界了。   韓芷聽了他這樣真摯深情的肺腑之言,不由得淚盈於睫,說道:段大哥,我不許你胡思亂想。我早知道你會逢凶化吉的。   眼中含淚,心裡可是甜絲絲的,臉上也不覺掛著笑意了段劍平笑道:是啊,現在你不用為我擔憂,我也不用為你擔憂了,那你還要哭什麼?   池梁瞧在眼中,再糊塗也知道女兒和段劍平的感情不是普通朋友的感情了。正是:   舊夢豈堪重再憶?柔情盡付玉簫中。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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