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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廿二回 啼笑非非誰識我 坐行夢夢盡緣君

廣陵劍 梁羽生 13848 2023-02-05
  陳石星吃了一驚,想道:這人別的本領如何,雖然尚未知道,但只憑他這身輕功,江湖上已是罕見了。   本來這人的輕功雖好,要追的話,陳石星也還可以追得上的,但因為不想洩露自己的行蹤,只好由他去了。   發現了這樣一個輕功高明的人偷入雲家,陳石星不禁大起思疑:想必是那人冒充段府家人的了,他當然不會是段劍平派來的,他究竟是什麼身份呢?哼,莫非又是第二個章鐵夫?   想到此處,驀地心頭一動:龍家耳目眾多,消息靈通,莫非他們是得到了風聲,知道雲瑚已經回來?故此偷入她的家中偵察?   陳石星心頭怦怦亂跳,幾乎按捺不住,他想偷入雲家去看一看,看看雲瑚是否真的已經回到家裡。   雖然雲瑚必須等待段劍平的傷好之後才能離開桂林,但她卻是很有可能趕在陳石星之前回到大同的。因為他們有日行千里的駿馬,而陳石星則是步行。段劍平受傷雖是不輕,但他內功深厚,十天半月之內恢復如初,那也並不稀奇。

  陳石星心情矛盾非常,他害怕碰見雲瑚,卻又希望雲瑚真的是單獨回家。   一陣冷風吹來,陳石星吸了一口涼氣,不禁心頭苦笑:我何必如此胡亂猜度,瑚妹回來也好,不回來也好,我都是應該替韓姑娘辦妥她的事情的。她可是真正和我有八拜之交的兄妹呢!我可不能因為害怕碰見瑚妹,就不去替她找金刀寨主了。但要找到金刀寨主,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雁門關外,是數百里的無人地帶,在起伏的群山之中,也不知金刀寨主的山寨是在那座荒山,那座野嶺?   他出了雁門關,第三天了,連一個人影也見不著,要打聽也無從打聽。幸好他準備的乾糧相當充足,路上還可以獵取鳥獸充饑。   雖然有信心遲早可以打聽得金刀寨主的下落,但在荒山裡獨行,接連三天都不見人影,也是不禁暗地洩氣了,運氣可是真壞,上次還能夠碰見江南雙俠,這一次卻不知什麼時候才能找著一個知道金刀寨主下落的人了。

  不過,也幸虧上次有江南雙俠帶他走過一段路程,他的方向總算沒有走錯。   這一天正當他自嘆運氣太壞的時候,忽見有兩個人從樹林裡走出來。陳石星大喜過望,連忙迎上前去。   可是要打聽金刀寨主的消息,卻不能隨便向人開口的,他也不知道對方的身份,對方也不知道他是什麼人,即使他們知道,恐怕也未必敢告訴他。   他正在考慮如何開口,那兩個人已經和他打招呼了。   第一個先自笑起來道:今天運氣總算不壞,碰著一個人了。   第二個跟著就問他:你是山裡的獵戶吧。貴姓是他見陳石星手裡提著一隻剛剛射下來的大雁,但又沒有背著弓箭,臉上不覺現出一點詫異的神情。   這兩個人的口音聽得是同一個地方的人,但腔調卻是有點陰陽怪氣,聽來頗覺得刺耳。

  陳石星怔了一怔,大為失望,聽他們的口氣,他們似乎也是外來人,和我一樣,他們跑到這裡來做什麼,難道也是要找金刀寨主?   我姓陳,是一個收買山貨的小商人。你們貴姓?陳石星只好先行對他們進行試探了。   我姓張,他姓王,我們是從大理來的。對不住,我見你拿著這頭大雁,好像是剛剛打下的吧?我誤會你是獵戶了。原來你是一位老闆,失敬,失敬。這可更好了!   陳石星不懂為什麼是老闆就比獵戶更好,但聽得他們說是從大理來的,卻是不禁心頭一動,分外留神了。   陳石星故意說道:我不過是在大同開一間小小的山貨舖子,還是用朋友的錢開的。那算得是什麼老闆?   那自稱姓王的人說道:對了,我真糊塗,一聽你的口音,就應該知道你是住在大同城裡人。做你們這行生意的在大同城裡是很多的,對吧?不論大小,總是一個老闆。咱們今天能夠在這個地方相會,也總算有緣。要是不嫌棄的話,咱們交個朋友如何?你有什麼困難儘管向我們開口。。

  稍加試探,陳石星立即發覺他們說的竟是連篇謊話。   第一,他們自稱是從大理來的,他們的口音卻完全不像大埋人。   這一點也許還可以解釋為他們是客居大理的外地人,第二個破綻就更大了。陳石星只說他在大同開店,那姓王的卻說一聽就知道他是大同城裡人。陳石星的桂林口音和大同的口音,正是所謂南腔北調,相差甚大的。   第三個破綻,他們為何對一個初相識的人,就說到要幫忙的話。雖然可以解釋為他們聽到陳石星是借錢開的舖子,故而有此表示,但這份熱心,不也嫌過份了一點麼?禮下於人,必有所求。看來他們是有甚圖謀的了。我暫且不忙揭破他們,聽聽他們還有什麼謊話。   劍及履及,那自稱姓王的漢子說過了要幫忙陳石星的話頭之後,就拿出兩封銀子送他,說道:陳兄,這一百兩紋銀,你拿去使用。

  陳石星眉頭一皺,你我萍水相逢,我怎能就要你的銀子?   那漢子笑道:咱們現在已經是朋友了,常言道得好,朋友有通財之義,陳兄,你剛剛說過,寶號是借錢開的,這筆銀子你就拿去還債吧,要是不夠,咱們還可商量。   陳石星道:縱然你們把我當作朋友,但常言道得好,無功不受祿,我也不敢要你的銀子呀!   那漢子哈哈一笑,說道:陳兄,你真是君子,那麼,這樣吧,你也幫忙我們一件事情,你就可以心安理得的收下這筆銀子了。   陳石星道:不知兩位要我幫忙什麼?   那姓張的男子慨聲說道:金刀寨主在什麼地方,你可以告訴我們麼?   陳石星假裝吃驚的樣子說道:我,我是一個做小買賣的正當商人,可、可不知道什麼金刀寨主、銀刀寨主。

  那姓王的漢子笑道:陳兄,你不用害怕,我們不是公差,不會把你捉去坐牢。實不相瞞,我們是來投奔金刀寨主的。   陳石星道:我委實是不知道呀!   那漢子眉頭一皺,說道:陳兄,這你就不老實了。我們是誠心和你交朋友的,請你也打開天窗和我們說亮話吧。   陳石星道:你們要我說什麼呢?我、我,委實是   那姓張的漢子道:別說你不知道了,倘若你不是和山寨有往來,你怎敢到這裡來收買山貨?   陳石星這才說道:好,那我就和你們直說吧。不錯,我是認識山寨的人,也可以帶你們去找金刀寨主,但我可得先知道你們   那姓王的漢子連忙說道:陳兄,你要知道什麼?   陳石星說道:兩位是從大理來的,大理段府的小王爺,不知兩位可認識嗎?

  那姓王的漢子哈哈笑道:實不相瞞,我們正是段府的門客。這次前來投奔金刀寨主,事先也是請准了小王爺的。本來小王爺也要來的,不過他是樹大招風,暫時還不便輕舉妄動。   陳石星緩緩說道:原來你們是段府小王爺的親信,失敬,失敬。,   那姓王的漢子哈哈笑道:陳兄,如今你已知道咱們都是自己人了,你可以放心告訴我們了吧?   不料笑聲未已,陳石星忽地出手,只聽卜通一聲,那姓張的漢子先給他點著穴道,倒在地上。跟著就抓那個姓王的漢子。   那姓王的漢子本領高強一些,陳石星一抓竟沒抓著他,他身軀一矮,霍地就是一個摔角中的招數肩車式反扳陳石星雙肩,只要陳石星腳一離地,就要給他摔了出去。   摔角是蒙古武士的看家本領,陳石星懂得中土的各派武功,摔角可沒有學過,冷不及防,竟然被他舉了起來。

  可是陳石星雖然腳已離地,那漢子卻是拋他不動,肩頭就像壓著千斤重物似的。突然間肩頭痛如刀割,琵琶骨已給陳石星抓著。   陳石星陡地喝道:你們不是漢人,你們是瓦剌韃子!   那兩人的身份突然給陳石星喝破,不覺都是大吃一驚,面色倏地變了。   那自稱姓王的漢子強辯道:你的眼力不錯,我們的確不是漢人,我們是大理的彝人。只因知道小王爺和金刀寨主甚有交情,是以冒認他的門客。   陳石星冷笑斥道:胡說八道,我剛從大理來,能夠瞞得過我?我已經知道你們的身份了,你還不說實話,那只有自討苦吃。好,先給一點厲害你嚐嚐!   陳石星手上加了把勁,那兩人覺得渾身的關節都好像給利釘刺插一般,那自稱姓張的漢子首先難以忍耐,叫道:好漢,饒命!你鬆一鬆手,我說實話。

  陳石星減輕抓他的力道,那人顫聲說道:我們是從瓦剌來的,但我們是奉命而來,身不由己。   陳石星道:奉誰之命?所為何事?   在他減輕抓這姓張的漢子的力道之時,同時加重了抓那姓王的漢子的力道,那人殺豬般的大叫起來:我,我也說實話了!   那冒稱姓王的漢子說道:我們是奉了將軍之命來偵查金刀寨主的下落的。陳石星所料不差,果然是瓦剌派來的細作。   陳石星心念一動,趕緊便問:那麼金刀寨主原來在什麼地方,你們料想是應該知道的了?說得詳細一些,誰說得詳細,我就減輕誰的懲罰。   那姓張的漢子道:不錯,我們來的時候,官長有張地圖給我們看的,不過,不過   那姓王的喘過氣,搶著說道:這張地圖在我身上

  陳石星喝說:好,你拿出來,你先說!   那人解下身上穿的皮襖,把皮襖撕開,拿出一張地圖交給陳石星。陳石星心想:收藏得如此秘密,要是我自己去搜,只怕還當真的搜不出來。   這兩人爭著說話,陳石星從他們的口中方始得知,原來瓦剌的內爭已經平息,由三王子毛里垓繼承汗位,稱達延可汗。整軍經武,義圖南侵。他們不怕明朝官兵,卻怕金刀寨主。上次他們圍攻大同,曾遭金刀寨主切斷他們糧道之苦。是以這次定下計劃,先要消滅金刀寨主,方敢長驅直入。   可是金刀寨主深通兵法,他居無定址,行蹤飄忽,兵力固然是分散在荒山野嶺之中,發號施令的總舵也是經常搬移的。瓦剌細作要想刺探軍情,談何容易。   這兩人是瓦剌邊關守將巴爾塞元帥的手下,巴爾塞挑選這兩個人來做細作,不是由於他們的武功好,而是因為他們都很機靈,而且會說漢語。   那自稱姓張的男子道:兩國交兵,不斬來使,請好漢手下留情。   陳石星冷笑道:你們可以冒充漢人,這句漢人的成語,你卻用錯了,你們是刺探軍情的細作,也敢自稱使者?   那自稱姓王的漢子忙哀求道:我們雖然不是使者,也是奉命而行。請好漢念在我們說了實話!   三天之前,你們是否到過雲家?陳石星問道。   實不相瞞,我們根本沒有到過大同。憑我們這一點本領,也決計不敢去招惹雲大俠。那自稱姓王的漢子說道。聽他的口氣,似乎還未知道雲浩已經死了。   陳石星不覺猛然一省,這話倒有幾分可以相信,他們若然是到過大同,應該聽得出我的口音絕對不是本地人的。   陳石星道:死罪可免,活罪難饒!用力一捏,捏碎了兩人的琵琶骨,喝道:給你們金創藥,你們自己敷上。不殺你們,已是便宜你們了,快給我滾!   打發了那兩個奸細後,陳石星按圖索驥,過了兩天,果然找到了金刀寨主的舊日總舵,大大小小。約有十幾座營壘散佈在深山老林之中。但見兩頭黃鼠狼從一個碉堡中跑出,另一個營帳則飛起了一群烏鴉。陳石星見此荒涼景象,不由得心中慨嘆:想不到這個曾是英雄們叱吒風雲的地方,如今卻變成了禽獸棲息的所在。   此時早已是入黑的時分了,那些營壘是分佈在方圓數里之內的山頭的,陳石星料想無人,也無心踏遍每個營壘去視察了。他連日來奔波,頗有倦意,於是隨便進入一個營帳,打掃乾淨,納頭便睡。   也不知睡了多久,朦朧中忽地聽得似是馬嘶之聲,陳石星驚醒過來,定一定神,知道自己沒有聽錯,不覺喜出望外,我的運氣可還當真不壞,我只道守株待兔,不知要守多少天的,誰知第一天晚上,就有山寨的人來了!   他聽出是兩匹馬的嘶鳴,蹄聲並不急驟,好像是有人牽著它們走,而不是騎著他們跑的。而且走的方向是離此而去,而不是朝此而來。   陳石星不禁疑心頓起:看來不像是山寨的弟兄重來舊地,難道是瓦剌另外派來的細作?   由於敵友未明,陳石星不敢便即露出行藏,當下披衣而起,悄悄地向剛才聽到聲音來處走去。   馬匹的嘶鳴聲早已聽不見了,但當他走過幾座營壘,走到密林深處的時候,卻忽地聽見似乎是一個人在嘆息的聲音,從遠處隱隱傳來。   陳石星伏地聽聞,荒林夜靜,他是具有深厚內功的人,聽覺也比常人敏銳,聲音雖遠,也還可以聽得清楚。   只聽得一個稍微有點蒼老的聲音嘆道:想不到還是找不著金刀寨主,像這樣子守株待兔,不知何時才能夠遇見山寨的弟兄?   謎底揭開,這個人原來是和他一樣,都是來找金刀寨主的。   一陣冷風吹過,陳石星似是被這陣冷風吹醒,忽地心念一動,聽這聲音,竟是似曾相識,這人是誰?   正當他想跑去看個明白的時候,聽到另外一個人的聲音了。   聲音清脆峭拔,是一個女子的斥罵聲。   哼,你這個老狐狸的膽子可也算得真大,竟敢跑到這裡來騙我!   聽她的語氣,那個人似乎是對她說了幾句話來,不過陳石星沒有聽見。   陳石星使出八步趕蟬的輕功,不過片刻,那個人說話的聲音也聽得清清楚楚了。   我說的可都是真話!   哼,你騙別人可以,騙我可是不成。我早就知道有人冒充段府的家人,如今才知是你。   我不是冒充的,你聽我講   那女子的聲音似乎十分急躁,沒有聽他分辯,唰的一刀就斫過來了。   姑娘,你莫動手!你若不信,可以請我們的小王爺來。我知道小王爺已經到了你們這裡!那人嚷道。   那女子冷笑道:見你的鬼!我看你的小王爺是瓦剌人吧?   那人咦了一聲,說道:你這麼說,敢情是我們的小王爺還未來到?那就請你帶我去見金刀寨主吧,金刀寨主會明白的!   那女子冷冷說道:你要我和你去見金刀寨主,那也成呀!是你自廢武功,還是讓我代勞?   此時陳石星亦已來到近處,躲在一棵大樹後面。   只見那女子左手一把長柄金刀,右手一把短柄銀刀,發話之後,雙刀盤旋飛舞,著著進逼。   她要把那人的武功廢掉,將他當作俘虜,那人涵養再好,也是不由得動起氣來。我且把你的雙刀奪下,再和你說。他一出手,令那女子也不禁吃了一驚。他使的竟然是十分高明的七十二招大擒拿手!   這晚是農曆初七,一彎眉月,月色不是怎樣明亮,但陳石星已是認出這個人來了。   這人是曾經和陳石星在蒼山之上交過手的那位老武師寧廣德。   寧廣德是段府在去年由小王爺段劍平親自去禮聘來的教頭,這次段劍平的桂林之行,他也曾一同去的。不過在段劍平約會陳石星那天,讓他先回大理。陳石星也想不到他會在此出現。   只見寧廣德展開了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在刀光籠罩之下,依然是一派進手的招數。那少女以金刀主攻,銀刀防守,一長一短的兩柄刀,竟然使出不同的招數。寧廣德失聲叫道:姑娘,請問金刀寨主可是令尊翁?   寧廣德沒有猜錯,原來這個少女正是金刀寨主周山民的女兒周劍琴,周劍琴是一個性子好強的姑娘,突然給人喝破她的身份,她也無暇去仔細思量對方能夠看出她的來歷是何緣故,要是她肯這樣想的話,她應該可以猜得中對方多半會是友人的。但她第一個反應卻是:他已經知道我是金刀寨主的女兒,要是我的雙刀還鬥不過他的一雙肉掌,豈非連我爹爹的面子也要給我丟光了!此念一生,攻得更急。   一條黑影如飛將軍從天而降,插在他們中間。來的這個人不用說就是陳石星了。他手裡拿著一根剛剛折下來的樹枝,身形一落,立即一招分花拂柳,樹枝搭上銀刀,把周劍琴那柄銀刀引過一邊,同時右掌一推,硬授了寧廣德的掌力。   寧廣德身形一晃,陳石星退了兩步,周劍琴也要腳尖打了一個盤施方能穩住身形。   這剎那間,寧廣德和周劍琴都是不由得大吃一驚!陳石星已改容易貌,寧廣德認不得他。   陳石星說道:兩位都是自己人,何必如此惡鬥?   周劍琴道:你憑什麼這樣說?   陳石星說:因為我知道令尊是金刀寨主,我也知道這位老英雄是誰。   周劍琴哼了一聲,說道:老英雄,據我所知,他是冒充段府家人的奸細!   陳石星道:周姑娘,你誤會了。這位寧老師不是冒充的,他是如假包換的段府教頭。   周劍琴吃了一驚,說道:什麼,你說他是寧老師?有一位以鷹爪功馳譽武林的寧廣德老前輩,莫非,莫非   寧廣德緩緩說道:老前輩這三個字不敢當,寧廣德正是在下。   周劍琴道:你當真是那位寧老前輩?怎的我   寧廣德道:周姑娘,你還有什麼懷疑,請儘管問好了。   周劍琴想了一想,卻不問他,回過頭問陳石星。   你是什麼人,你憑什麼身份證明他是寧廣德老前輩?周劍琴問道。   這一問把陳石星問住了,暗自躊躇,不知是和盤托出的好,還是暫時不告訴她好。   周姑娘,我來替寧師傅做保人總行了吧?忽地有人說道。   這個人牽著兩匹馬從樹林中走出來,正是陳石星曾在七星岩見過的那個段劍平的書僮。   周劍琴初時怔了一怔,看清楚了,大喜道:啊,你是小洱子!長得這麼高了!原來段劍平的書僮出生在洱海之濱,段劍平就取洱字作他的名字。四年前曾經到過金刀寨主那裡送信的。杜洱說道:我們是昨天來的,因為不知你們搬到什麼地方,只好在這裡等待,希望你們會有人來。剛才我牽兩匹馬到山澗洗刷。我才一離開,想不到你就來了。   周劍琴道:我是聽得有人冒充段府家人,特地下山打聽的。我想奸細或許會找到這個地方,所以來了。   杜洱笑道:哦,有這樣的事,怪不得你和寧師傅動起手來。這位寧師傅今年春天才到我們王府的。   周劍琴向寧廣德道了個歉,笑道:不打不成相識,請恕我剛才冒犯。   杜洱道:周姑娘,我們的小王爺和雲女俠已經到了你們的總舵吧?周劍琴道:還沒有呢。我正想問你這是怎麼一回事情?要知倘若只是雲瑚來投奔她的父親,她不會覺得奇怪;段劍平也來,這可就出她意料之外了。   杜洱也覺到奇怪,說道:咦,他們是騎著江南雙俠的寶馬來的,怎的還沒有到?這件事說來話長   說到這裡,不自覺地向陳石星望了一眼,他回來的時候,剛聽到周劍平在盤問陳石星,但他卻還未曾知道陳石星的身份。要是外人的話,可就不便當著他的面說話了。   周劍琴也倏地想了起來,說道:對,你們小王爺的事情可以遲一點告訴我。你先告訴我,這個人是誰?杠洱說道:奇怪,我好像見過他,又好像沒見過他。   陳石星道:小洱子,你的腳傷好了沒有?   杜洱呆了一呆,又驚又喜,叫道:你,你是   陳石星向他使了個眼色。杜洱聰明伶俐,登時會意,說道:周姑娘,我們小王爺的事情讓寧師傅說給你聽吧。我和這位朋友先敘一敘。   周劍琴聽說是他的朋友,放下了心,說道:好,你和這位朋友去敘敘吧,我在這裡等你。   杜洱和他走到溪邊,說道:陳相公,真想不到會在這裡碰上你,你,你當真就是他?看來他還是有點半信半疑。   陳石星微微一笑,把衣袖在山溪里弄濕,抹了一把臉,說道:對不住,我還不能盡露真相,但相信你也可以認得是我吧?   杜洱又驚又喜,說道:陳相公,果然是你,你為什麼扮成這個樣子。   陳石星苦笑吟道:行邁靡靡,中心遙遙。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彼何人哉?   這是那日七星岩之會,陳石星臨走之前彈奏的曲辭,彈完此曲,就把家傳的古琴給這書僮,托他轉贈給當時尚在昏迷中的段劍平了,杜洱聽他重唸這段曲辭,心裡更無懷疑,嘆道:陳相公,你那天其實是不應該走的。你、你不知道!   陳石星道:知道什麼?   杜洱說道:那天雲姑娘找了你一整天呢!她踏遍桂林每個角落,晚上回來,形容都憔悴了,後來我家的小王爺,知道了你把他送到殷家,自己卻走了之事,還把我罵了一頓呢。罵我不該讓你走。陳石星心裡一陣淒酸,說道:多謝他們對我關心,相信時間久了,他們就會慢慢忘記我了。杜洱說道:不,他們不會忘記你的!   陳石星擺一擺手,說道:小洱子,咱們還是談些別的吧。小王爺的傷全好了嗎?你確實知道他是和雲姑娘來這裡嗎?為什麼你又不跟他們一起?杜洱說道:好,我把別後的事情都告訴你吧。   我家小王爺中的毒雖然很深,但幸虧得到雲姑娘的照料,殷宇又請名醫給他醫治,第二天就醒來了。接著幾天他一面服藥,一面自己運功療傷。不過七天,就完全好了。   那天早上,他叫我把你送他那張古琴給他,彈了一曲,我跟了他許多年,從未見他流過眼淚的。那天他彈完琴後,我卻見到他的眼角有淚珠沁了出來,在他彈琴的時候,雲姑娘悄悄進來,他也沒有發覺。   陳石星聽了這話,眼角不覺也沁出晶瑩的淚珠,強笑說道:他喜歡我這張古琴,我很高興。   杜洱繼續說道:琴聲一止,雲姑娘忽地說道:劍平,我的心思和你一樣。此時我方始發現她在旁邊。我很奇怪,小王爺還沒和她說過話,她怎的就知道小王爺的心思?陳石星道:琴音達意,何用語言?杜洱說道:小王爺抬起頭來,說道:不錯,咱們一定得找著他。   陳石星心情激盪,只聽得杜洱繼續說道:第二天,他就和雲姑娘離開桂林了。我本來要和他們一起去找你的,可是小王爺堅決不許,要我回去替他圓謊,我沒法,只好奉命。   陳石星詫道:既然小王爺差遣你先回大理,怎的你又能夠這樣快就和寧師傅來到這兒?   杜洱說道:我離開公子不過三天,就在路上碰見了寧師傅了。陳石星道:寧師傅不是早就回去的嗎?   不錯,寧師傅本是在你們約會那天,奉公子之命先回家的。我見到他也很詫異。杠洱說道:後來方始知道,原來他也沒有回到大理,就在路上碰上王府派來的人。那些人是奉王太妃之命,來催小王爺回去的。據說老王爺病重,要他馬上回去繼承。陳石星吃了一驚,那他是非回去不可的了。杜洱說道:是呀,老王爺病重,我當然也不能替他說謊了。寧師傅本是快馬趕回桂林報訊的,我也只好把真相告訴寧師傅,馬上和他到這裡來找小王爺了。   說到這裡,杜洱忽然笑了起來。   陳石星詫道:你笑什麼?你的老主人病重,還要笑?杜洱笑道:我告訴你,你可不能洩漏秘密。寧師傅騙得我好苦。   騙你什麼?   老王爺病重乃是假的。我把真相告訴寧師傅,寧師傅卻到昨天,才對我說實話。原來老王爺最擔心的正是他和江湖好漢在一起,王府派來的人最初也是不敢和寧師傅說真話呢,不過,因為有求於他,又知他的耿直脾氣,後來還是說了。   這裡恐怕不久就有戰事,為你們的小王爺著想,他也是回去的好。   杜洱嘆了口氣,說道:要是我一個人的話,我倒巴不得在這兒趕趕熱鬧。但現在無論找不找著小王爺,我也要回去覆命了。陳相公,要是你碰上我們的小王爺,可千萬不要洩漏老王爺是假病的消息。   陳石星道:你放心,我不會碰見他的。   杜洱若有所悟,半晌說道:哦,你是要避開我們的小王爺。   陳石星默然不語,點了點頭。   杜洱又嘆了口氣,說道:你是要避開他,我們卻是特地來找他也找不著。真是奇怪,他和雲姑娘比我動身早了三天,騎的又是江南雙俠日行千里的竣馬,怎的反而是我們先到。我,我真有點擔心。   陳石星道:也許他們是在路上有事耽擱幾天。小王爺的功夫和雲姑娘的武功都是十分了得,他們二人聯手,千軍萬馬也奈何不了他們。不會有什麼意外發生的。他雖然勸慰杜洱,卻也不由得暗暗擔心。   杜洱繼續說道:本來我是一心希望我們的小王爺得到雲姑娘的,說老實話,那時我對你一點也沒有好感,巴不得你越早離開雲姑娘越好。但現在我不是這樣想了,因為我已經知道你是世上難得的好人,我也知道雲姑娘真正愛的是你!請你聽我勸告陳石星打斷他的話道:你最初的想法並不錯,我們的小王爺和雲姑娘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我,我配不上她!杜洱說道:不,這只是你的想法。我們的小王爺和雲姑娘都不是這樣想。你要知道雲姑娘是怎樣談論你嗎?   陳石星連忙搖手道:不,我不要聽。他們對我這樣好,我很感激,但我也該自量,我不能給人家笑話,說我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杜洱面上一紅,陳相公,你還在責怪我那天在背後說你的這句話?我真該打嘴巴,但請你大人莫記小人之過。說罷,當真就要自打嘴巴。陳石星連忙將他拉住,說道:我並沒怪你,我是自己這樣想的。   杜洱還要勸他,陳石星道:小洱子,你不要說了。我是但求心之所安。我求你一件事情。別對小王爺和雲姑娘說是你曾遇上我,也不要告訴寧廣德。   杜洱嘆道:你救過我的性命,你一定要我這樣做,我只好答應你。還有什麼?陳石星道:還有一件事情,也要請你幫忙。   杜洱說道:陳相公,你儘管吩咐好了,別說幫忙二字。你的事情,我小洱子就是赴湯蹈火,也要替你做到。   陳石星道:多謝你的義氣。我這次來找金刀寨主,並不是僅僅為了打聽你家小王爺的消息,另外還有一位朋友的事情的。當下把韓芷要投奔金刀寨主之事說給杜洱知道,請他轉告金刀寨主的女兒,派人到那間茶館去接韓芷。   杜洱說道:這點小事我一定替你辦妥。但請恕我多嘴問你一句:你可是喜歡這位韓芷姑娘嗎?陳石星為避免他再囉唆,說道:不錯,我是很喜歡她,我們是結拜兄妹。杜洱道:你為什麼不和她一起到這裡來?   這一問又令到陳石星難以回答了,半晌,只好說道:我不是已經說過了嗎,暫時我還不想在這裡露出身份,我只能在外面幫金刀寨主的忙。杜洱笑道:這我就放心了。   陳石星詫道:放心什麼?杜洱笑道:我是替雲姑娘放心。你怕見到她,而又不願和那位韓姑娘一起與她見面。這證明你心裡真正喜歡的是雲姑娘,嘴裡說的話卻是假的!   陳石星忙道:小洱子,你莫胡說!嗯,時候不早,我要走了,那件事拜託你啦。他沒有回去和周劍琴見面,便即悄悄下山。      在歸途中他可是心亂如麻!   小洱子的話在他心裡掀起波瀾,雲姑娘愛的是你,她不會忘記你的!要不是小洱子告訴他,他還不知雲瑚愛他竟是如此之深,不過他還是盡力把心底的波瀾壓下去:縱然她永遠忘不了我,我也並不後悔我這決定。愛一個人就該使她得到幸福,她做段劍平的王妃當然是比嫁給我幸福得多!   壓下心底的波瀾,仍然帶著幾分惆悵,陳石星終於回到大同。   已經是萬家燈火的時分了。劫後的大同,有點錢的人們,似乎都已忘記了戰爭的創傷,更加追求享樂。夜市不遜白天,大街上還是人來人往。   陳石星在熱鬧的大街走過,心境卻是比在荒山裡還更寂寞。   用顫抖的手指,敲了敲茶館的門。像是一個走進考場的書生,心中慌亂之極:我怎樣和芷妹說呢?   出乎他的意外,他沒見著韓芷,他剛一進門,那老漢就對他說道:我正要告訴你,就在你走了的第二天,韓相公也離開我們這裡了。   陳石星吃了一驚,說道:他為什麼不等我回來?我是和他約好了的。你可知他去了那裡?   那老漢子笑道:你別擔心,他說他已找到了金刀寨主了。   陳石星大為詫異,說道:他怎麼會找到金刀寨主?金刀寨主那座山頭我也未曾知道呢!難道他會跑到大同來嗎?   那老漢道:不是找到了金刀寨主本人,而是他碰見了一位知道金刀寨主所在的朋友。   陳石星道:那位朋友是誰?心裡不禁甚為奇怪,他根本就不認識江湖上的什麼人物,卻那裡來的這個朋友?那老漢道:他沒有告訴我。不過,他有一封信留給你。他說你看了就明白了。   陳石星接過韓芷留給他的那封信,拆開一看,信上寫道:我不想連累居停主人,他這茶館也是要做生意的,每天人來人往,我女扮男裝,若住得久了,恐怕也會給人看破。雲家大屋反正沒有人住,我權且做幾天雲小姐吧。住在她的繡房比在這裡要舒服得多,對我也更方便,但我不便對主人明言,你不會怪我戲弄你吧?你一回來,請你到雲家找我。   看了這封信,陳石星才知道她是故弄玄虛,不覺暗暗好笑:她也真是頑皮,想了這個搬家的主意。其實住在雲家恐怕比住在這裡更加危險。當下問那老漢道:我走之後,可有公差去搜查過雲家燒剩的房子嗎?那老漢道:沒有。自從雲家那次出事之後,燒剩的房子就給官府貼上了封條,一直到現在還沒有開封,陳相公,你為何有此一間?陳石星道:沒什麼,我因為上次聽你說過,有人自稱是大理段王府的人來過這裡打聽雲家的消息,是以問問。   陳石星和那老漢閒聊,知道在他離開這段期間,大同平靜無事,更加放心。吃過了麵,不知不覺已是三更時分。陳石星道:我該走了。和茶館的祖孫二人道別之後,便即悄悄偷入雲家。   這是他第二次偷入雲家,想起上次與雲夫人相會的情形,心中不無感慨。那次我以為會見著雲瑚的,不料卻是見著她的母親。不過這次我是知道得清楚了,我將會見著的是冒充的雲瑚。嗯,芷妹與瑚妹倒是有許多相同的地方,芷妹冒充她倒是很適當。不知她現在已經睡了沒有?他正自胡思亂想,不知不覺走進了他曾經進去過的雲瑚從前那間臥室。忽聽得有琴聲從房間飄出。陳石星一聽,登時呆了。   彈的正是詩經《黍離》篇的一節,正是那日他在七星岩上,在把他的家傳古琴托杜洱送給段劍平之前,臨別所彈的那一曲。不過在房間裡的人並沒有唱出曲辭而已。   行邁靡靡,中心遙遙。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悠悠蒼天,彼何人哉?   陳石星呆著了:我從來沒對芷妹說過這件事情,怎的她恰巧在我來的時候,會彈出此一曲來,難道這只是一個巧合。   但令他吃驚得呆了的還不是由於這首曲辭,而是由於他聽到的琴音。   不同的木材製成的琴會有不同的音質,尋常的人聽不出來,經驗豐富的琴師卻能分別。   他家的那張古琴是琴書上有記載的焦尾琴,音色音質都和普通的琴不同。陳石星突然聽到焦尾琴彈出的琴聲,吃驚得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彈琴的技巧不是很熟練,但曲辭的感情卻是很能表達出來,一種彷徨的心情化為琴音,引起了他的共鳴,唉,芷妹怎的也有和我那天相同的心境。   韓芷精於吹簫,頗通樂理,陳石星只道是她彈的無疑,上去輕輕敲門。芷妹,我回來了,你彈的這張琴那裡來的,讓我瞧瞧。   琴聲戛然而止!房門便打開。可是出現在他的面前的卻並非韓芷。   他不由得又是呆了!   剛才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今他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出現在他面前的不是別人,竟然是他要避開的雲瑚。   雲瑚倒沒有他這樣驚詫,打開房門,微笑說道:我早就知道你來的,我在這裡已經等了你好幾天了。   陳石星訥訥說道:你真的是雲姑娘麼?   他想起韓芷適於改容易貌之術,這剎那間,不由得疑心眼前的雲瑚乃是韓芷所扮。   雲瑚笑道:陳大哥,我和你分手不過一個多月,你就不認得我了?人可以冒充,你家傳這張古琴是假不來的。   陳石星拿起那張古琴,仔細一看,可不正是他家傳那張焦尾琴?其實他也無須再細看,一眼就可以認得出來的。   這張焦尾琴是他已經送了給段劍平的,段劍平和雲瑚同來大同,這張古琴當然是只可能在雲瑚手裡,而不可能在韓芷手裡。   陳石星這才確信站在他面前的少女不是韓芷,不由得又驚又喜,啊,你果然是瑚妹!   雲瑚微微笑道:你以為我是誰?   陳石星想起自己本來是要找韓芷,準備將她義父那封遺書給她看的,不禁面紅,訥訥說道:我以為你是我的一位朋友假扮的。   雲瑚似笑非笑的望著他問道:什麼樣的朋友?   陳石星道:是一位姓韓的姑娘,她,她   他正要把韓芷的來歷說給雲瑚知道,雲瑚已是先自說了出來:她是丘遲的義女,丘老前輩不幸身故,你奉了她義父的遺命,和她結為異姓兄妹,是嗎?   陳石星呆了片刻,愕然說道:原來你已經見過了韓姑娘了?   雲瑚笑而不答,忽地問他道:你離開這裡,到今天剛好是第十天,對嗎?   陳石星道:咦,你怎知道這樣清楚?他屈指一算,果然剛好十天,雲瑚卻說道:那天晚上,你曾在我家門口經過,是嗎?   陳石星恍然大悟,說道:原來那晚我看見的那個人影是你。雲瑚說道:那晚三更時分,我還沒睡覺,忽然隱隱聽得外面似乎有人。一聲長嘆,不知怎的,我就猜想可能是你。但我出去尋覓,卻已經不見你了。   陳石星道:我也曾經懷疑可能是你,但也懷疑可能是龍府派來的人。我不願意惹事,因此我就趕緊走了。雲瑚嘆道:你不是害怕生事,你是要躲避我,你以為我不知道嗎?   陳石星無言可對,低下了頭,臉上神情尷尬之極。雲瑚笑道:那晚你沒進來,但過了不到一個時辰,你那位芷妹卻進來了。   陳石星道:原來這樣,怪不得你什麼都已知道。   雲瑚半嗔半笑的說道:你現在還要躲開我嗎?   陳石星啼笑皆非,說道:我上了你們的當了。   雲瑚說道:你的芷妹是第二天搬到這裡來的,她給你那封信也是在這間房間裡寫的。不過把你騙到這裡來,卻並不是我的主意,你不會怪我吧。陳石星低聲說道:其實我也想見你的。雲瑚笑臉如花,說道:我還以為你忘了我呢。聽了你這句話,不枉我在這裡等你十天。正是:   但教情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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