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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武當一劍 梁羽生 19745 2023-02-05
  方丈親自迎接一個未成年的小施主入寺,寺內眾僧,都已得到消息,無不驚詫。   香積廚的主持僧人在寺中護的地位不高,但卻是管轄做燒火、挑水這些雜工的和尚,慧可正是歸他所管。他聽得風聲,早已在恭候方丈親臨了。   痛禪上人皺眉道:我是為了一樁私事的,並非來此巡視,你們不必拘禮。   香積廚主持法號了凡,年紀和圓性差不多,但卻是比圓性小一輩的弟子,主持雖然這樣說,他還是恭恭敬敬行過參拜之禮,方始說道:是,請方丈吩咐。   痛禪上人道:慧可是你這個部門的吧,他在不在這裡?   了凡道:不錯,他是在這裡執役燒火的。   痛禪上人道:這位小施主想要見他   他話未說完,藍玉京便即站起來道:不敢,晚輩是奉了敝派師祖之命,特來拜訪這位大師的。

  了凡吃了一驚,心裡想道:原來果然是真的,好在我平日沒有虧待慧可。便即說道:請方丈和小施主稍坐片刻,我馬上喚慧可出來。   痛禪上人道:不可以這樣,你應該帶引我去拜會他!   了凡大驚道:方丈,你這拜會二字,他根本就不敢說出口來。   痛禪上人微笑道:我現在不是以方丈的身份去見他,我是陪同本寺的貴客去拜訪他的。他是主中主,我是主中賓,按規矩你還應該先給我通報才對,你明白嗎?   了凡訥訥說道:是,不過   痛禪上人道:不過什麼,他的活兒還未幹完嗎?   了凡道:不是,他現在是在房間歇息。   原來慧可有睡午覺的習慣,他在香積廚執役的眾僧中年紀最大,又患有咳嗽的毛病,了凡對他比較優待,讓他和一個挑水和尚同住一個小房間,他做了午飯之後,要睡兩個時辰午覺,了凡也從不干涉他的。

  痛禪上人道:那你還待什麼?   了凡只好帶領他們走到慧可住的那間房前,未到門前,就聽得慧可的鼾聲。   痛禪上人這才知道慧可正是在睡午覺,正在躊躇,該不該將他喚醒,了凡已在敲門了。   藍玉京道:方丈,請你回去吧。這位大和尚,請你也不必驚醒他了。我可以在門外等候他醒來。   但了凡是用力敲門的,慧可已經給他驚醒了。   渾小子,你不知道我在睡午覺嗎?別來吵我!慧可是習慣把那個和他住在同一房間的挑水和尚喚作渾小子的。   了凡甚為尷尬,忙道:慧可,你清醒點兒,聽我說吧。來找你的是本寺的方丈,你還不起來開門?   慧可咳了兩聲,說道:你答應過我可以在這時間睡午覺的。我的活兒幹完了,方丈也不能管我。對不住,請你告訴方丈,我不能在這個時候接待他。

  了凡紅了臉,不知是發作的好,還是不發作的好。只聽得痛禪上人已在微笑說道:慧可,你睡午覺,我不打擾你了。不過有位客人是武當派老掌門無相真人的徒孫,他是奉了無相真人之命來拜訪你的,客人遠道而來,你   慧可說道:既然是專誠來拜訪我的,我不見客,那就是失禮了。不過,我只能見想要見我的客人。   痛禪上人道:這個當然,我只是陪客人來找你罷了,並不是要和你一同會客的。回過頭道:了凡,這裡沒你的事了。了凡訕訕地跟他出去,到了外面,痛禪上人低聲說道:在慧可送走客人之前,不許任何人去打擾他。了凡奉命唯謹,在方丈走後,他親自在僧舍的外面那道大門把守。   藍玉京走進房間,只見一個枯瘦的老僧懶洋洋的坐在床上,邊抓蝨子邊說:我來了少林寺將近三十年,你是第一個來找我的客人。我是看無相真人的面子才見你的,你知不知道?

  藍玉京道:多謝大師接見。說著,便行參拜之禮。   慧可說道:我又不是菩薩,你拜我做什麼?咳、咳,我最討厭年輕人就拘謹得像小老頭一樣,起來吧!突然伸手來扶藍玉京,但出手的式子,卻似乎是一招可以令得藍玉京殘廢的分筋錯骨手法。   藍玉京吃了一驚,不假思索的就用了一招太極推手,上身一抬,手勢劃圈,化解他的勁道。這些日子,他全副心神在鑽研太極劍法,這招推手也就不知不覺包含有他所妙悟的創意在內。   慧可噫了一聲,似乎頗為驚詫。小臂轉了個圈,托著藍玉京肘尖,輕輕將他扶了起來,說道:你今年多大年紀?   藍玉京發出的內力,好像泥牛入海,一去無蹤,比起慧可,驚詫更甚。但有一點可以確定的是,對方只是在試他的武功,絕不含有惡意在內。

  他定了定神,說道:十六歲了。   慧可說道:你的內功是無相真人親自傳授的吧?   藍玉京道:不錯。心裡想道:他只是這麼輕輕一伸手,就能夠一口道破我的內功的師承所自,眼光的銳利,恐怕也在少林寺達摩院首座長老本無大師之上。   慧可道:這就怪不得了。不過,你的劍法卻有點奇特,是那位道長教你的。   藍玉京道:是弟子從師祖所傳的劍訣中自行修習的,也不知對不對?   慧可嘆道:奇才,奇才,將來你的成就恐怕還在你的師祖之上。我和你的師祖已經有三十年沒見面了,他老人家可好?他在少林寺只是個燒火和尚,對外間的消息,自是比較隔膜。   藍玉京道:師祖已經不幸去世了。   慧可道:菩提非樹,明鏡非台,死生本來也是幻相。不過,他老人家是我最心儀的人,我卻是不能無憾。難得他老人家記得我這個不成材的後輩。他是幾時仙去的?

  藍玉京道:就是在我下山那天。我是奉他老人家的遺命特來拜訪大師的。   慧可道:什麼大師,我只是個燒火和尚。你的師祖看得起我,我也不把你當作外人看待,我想,你的師祖並不是只要你來看我的吧?有什麼事,你儘管說。   藍玉京道:師祖叫我去找七星劍客,但他卻不知道七星劍客的下落,是以叫我來求前輩指點。   慧可聽了,許久都沒說話。   藍玉京思疑不定,心裡想道:知道就說知道,不知道就說不知道,這又有什麼為難之處?   慧可忽道:晦聞道兄還在武當山吧?不知他可安好?   藍玉京不懂他因何有此一問,怔了一怔,說道:武當山似乎並沒有一個叫做晦聞的道人!   慧可皺眉道:他上武當山還在我來少林寺掛單之前,你怎會一點也不知道?

  藍玉京道:本派的長老連早已去世的無極道長在內,我所知道的也只三個人。其他兩位長老的道號是無量和無色。並沒有以晦字排行的長老。   慧可道:他不是武當派的長老,但聽說他卻是一直服侍無相真人的。   藍玉京這才恍然大悟,說道:哦,原來你說的是那位聾啞道人。   慧可也是不覺一怔,他是幾時變得聾啞的?   藍玉京道:我不知道,聽幾位長老說,他好像是來到武當山的時候,就已經是聾啞的了。   慧可嘆口氣道:我懂了。他要做個又聾又啞的道人,就好像我要來少林寺做個燒火和尚一樣。   藍玉京心道:原來聾啞道人本名晦聞,他大概也是因為有難言之隱,故此掩蔽本來面目,投身武當的,但聽慧可大師的口氣,難道他的聾啞也是假裝的嗎?

  但他還是有所不明,問道:這位聾啞道人,可是和七星劍客有甚相干?   慧可說道:他和七星劍客本是好朋友,後來卻因一點誤會,彼此都鬧意氣,以至反目。無相真人並不知道我認識七星劍客,想必就是他告訴無相真人的。對啦,我正想問你,這個聾啞道人對你好不好?   藍玉京道:武當山上最疼我的人,除了父母之外,第三個是我的師祖,第四個就是他了。第三個他本來是想說他的義父不歧的,但因義父傳授劍法以假作真的疑團盤桓他的心中,終於令他不能不忍著痛苦把義父的名字刪除。   慧可道:你為什麼要找七星劍客?   藍玉京道:是師祖叫我去找他的,我也不知道為了何事?   慧可道:那麼你知不知道七星劍客是什麼人?

  藍玉京道:我既不知他是何方人氏,也不知他姓甚名誰。有關他的事情,我可說是一丁點都不知道。   慧可道:他姓郭名東來,三十年前是有名的滄州劍客。只因他的劍法甚為奇特,每一招都有七個劍點,倘若被他刺著一劍,身上就有七處傷痕,因此又得了一個七星劍客的雅號。二十多年前,他前往遼東,一去不復返,有人說他已經死掉,但也有人說他是改名換姓,退出江湖。總而言之,從此就沒人知道他的音信。日久年深,一位大名鼎鼎的劍客,也就漸漸被人遺忘了。   藍玉京大感奇怪:一位失蹤了二十多年的劍客,為什麼師祖要我尋找他呢?   慧可也是同樣覺得奇怪,他好像喃喃自語,說道:無相真人和郭東來並無來往,更不可能有什麼瓜葛,當然不是為了他自己的事。郭東來失蹤之時,(說至此處,眼睛才移到藍玉京身上,像是在問他了。)你還沒有出世,為什麼無相真人要你去找他呢?

  這個問題,正是藍玉京想要別人替他解答的,你叫他能說些什麼?   慧可住的房間白天也很陰暗,此時他目不轉睛地望著藍玉京,好像發現什麼似的,忽然打開窗子,說道:你站在窗口,面對著我,對,就這樣站,不要動。   藍玉京莫名其妙,不過還是照他的吩咐做了。   慧可喃喃自語:真是有幾分相似。忽地問道:耿京士是你的什麼人?   藍玉京不覺一愕,說道:這個名字我還是第一次聽到。   慧可咦了一聲,說道:你不是姓耿?   藍玉京道:你為什麼這樣問我?我姓藍。這已經是第二次有人以為他是姓耿的了,第一次是那個青蜂常五娘。   慧可沒有回答他,卻反問道:你的爹爹是做什麼的?   藍玉京道:我爹爹名叫靠山,少年時以打獵為生,現在是在武當山上種菜。   慧可道:這就不對了。   藍玉京道:為什麼不對?   慧可仍然沒有回答,再問:你不知道耿京士,那麼在武當派曾經享過盛名的兩湖大俠何其武,你知不知道?   藍玉京道:知道,說起來我還應該稱他做師祖呢。不過,只是個未曾見過面的俗家師祖。   慧可道:此話怎講?   藍玉京道:我的師父在未出家之前,曾經做過他的弟子。   慧可道:如此說來,你的師父是不是在何大俠去世之後,方始拜在無相真人門下?   藍玉京道:不錯。心中不覺興起一個疑團,但一時之間,卻不知好不好就拿來問這個和他剛剛相識的慧可大師。   慧可的臉色似乎顯得有些異樣,聲音急促,問道:你的師父叫什麼名字?   道號不歧。   我要問的是他的俗家名字。   好像叫做戈振軍。   慧可道:對了。唔,不對!   為什麼又對又不對呢?藍玉京莫名其妙。不過,他還沒有問出來,慧可已在說道:你再仔細想想,你的師父真的是從來沒有和你提過耿京士這個名字?   真的沒有。   這就有點奇怪了。   為什麼?   你的師父和耿京士本來是師兄弟。   藍玉京啊了一聲,不知說什麼好。心裡像塞了一團亂麻似的,情緒十分混亂。但又好像在暗室裡看見了一線光亮。   原來他並不是第一次聽見耿京士這個名字。不錯,他的師父未曾和他說過,但在慧可之前,卻也另有一個人和他說過了。就是在他和東方亮一起碰上無色長老那天,無色長老打跑了東方亮,和他談及的。   不過,無色長老只是在提起武當派的幾個始終尚在懸疑的案子之時,順帶提起耿京士這個名的,因為耿京士在無色眼中,並不是一個重要角色。但對藍玉京來說,可就不同了。尤其是在常五娘將他當作是姓耿的之後,他已隱隱感覺得到,他和這個耿京士很可能是有點不尋常的關係了。   慧可見他面色蒼白,說道:你怎麼啦?   藍玉京道:有一件事,我不知該不該問?   慧可道:你儘管說。   藍玉京道:大師,你剛才望著我,說了一句話。你說:真是有幾分相似,那意思是不是說我像另外一個你認識的人?   慧可道:不錯。他好像在回憶往事,過了一會,方始繼續說道:就在我出家那年,我曾經到過何其武家中。那時耿京士也只不過十六歲,就像你現在這樣。不過,他比你活潑一些,很能逗人歡喜。   藍玉京勉強笑道:我其實也是很淘氣,不過在前輩的面前不敢放肆罷了。   慧可道:我並不是說你不討人喜歡,我是說假如你活潑一些,就和耿京士更相似了。   藍玉京道:何其武只有兩個徒弟嗎?   慧可道:他還有個女兒,女兒的年紀和耿京士差不多。不過,他的女兒卻是由他作主,自幼就許配給他大徒弟戈振軍的。戈振軍就是你現在的師父,   藍玉京道:為什麼?   慧可道:戈振軍的年紀雖然比較大,但卻是何其武自小將他撫養成人的,何其武當他好像兒子一般,因此,儘管何其武也很喜歡耿京士,但還是和大徒弟的關係親密一些。   藍玉京道:聽說何其武是被人害死的。   慧可道:是呀,這件事是武林的疑案之一。   藍玉京道:他的女兒呢?   慧可道:我不很清楚,但聽說好像和耿京士都已遭了不幸。   藍玉京啊了一聲,說道:怪不得我的師父長年鬱鬱不歡。原來他是有著這樣一件傷心之事。   慧可嘆口氣道:是啊,據說何其武本來已經準備給他們完婚,想不到發生了這樣的意外。   藍玉京道:我的師父是個孤兒,只不知那位耿師叔有沒有親人?   慧可說道:據我所知,他好像也是父母早已雙亡的。他遇難那年,也還未曾娶妻。   這倒並不是他故意隱瞞事實,當年耿京士和何玉燕私奔,本來就是一件很少人知道的秘密。   藍玉京鬆了口氣,暗自想道:如此說來,倒是我瞎猜疑了。人有相似,我長得有點像那位耿師叔,也不算什麼稀奇。義父大概是因為不願重提往日的傷心事,所以才沒有對我說吧。那位和他有婚姻之約的何姑娘,他不是也從沒提過嗎?   但慧可發覺藍玉京長得像耿京士,卻是不禁有點思疑了。要知何其武當年為了不讓家醜外揚,是曾為女兒私奔之事,力加掩飾。但任何秘密,都不可能遮掩得密不通風的。   慧可也曾聽過一些有關何家的風言風語,而且他還比別人多知道一件事情。他知道耿京士和一個女子曾經到過遼東。只不過那個曾在遼東碰見耿京士的人只認識耿京士,不認識何玉燕。而慧可也只是要向那個人打聽他的好友七星劍客,在遼東的失蹤之謎,對耿京士這樣一個無足輕重的小輩,管他曾在那裡出現,他也不會怎樣放在心上。   但此際藍玉京是奉了無相真人的遺命來拜訪他,而他又發覺藍玉京長得有幾分像耿京士,他就不能不想起那件事了。他並不相信謠言,不過,有沒有可能是耿京士在遼東和另一個不知名的女子的私生子呢?但這個少年姓藍,他的父母也還健在,我這猜想,嗯,恐怕只能說是荒唐透頂的胡猜了。   慧可不便對藍玉京說出來自己的猜疑,道:耿京士的死於非命,我只是風聞。內情如何,就不清楚。不過耿京士只是武當派一個無關輕重的俗家弟子,我只因見你長得和他有幾分相似,一時好奇,問問而已。咱們還是回到正題來吧。嗯,無相真人為什麼要你尋找七星劍客呢?   藍玉京道:師祖沒有明言,或者見到了七星劍客就會知道的。心想你若知道七星劍客的下落,說出來不就行了?又何必去揣究原由?   但慧可卻似乎很重視原由,他沒有搭話,好像仍在思索。   藍玉京忽然想起一事,說道:那位七星劍客郭東來是在遼東失蹤的?   慧可道:不錯,那是差不多三十年前的事了。   藍玉京道:我的師父今年才去了一趟遼東,是上個月才回來的。   慧可道:令師是因何事去的?   藍玉京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奉了師祖之命去的。   慧可忽的好似恍然大悟的神氣說道:這就對了。   又是一個對了,不過這一次藍玉京卻是懂得慧可說這對了的意思的。   前輩的意思,敢情家師之去遼東,乃是奉命查探本派的那幾宗疑案?   慧可道:對了。我正是這樣想。因為貴派被害的無極道長和兩湖大俠何其武等人都是武功極強的高手,案子若是中原的武林人士做的,不會經過了十六年都查不出一點端倪。遼東是女真族的地方,女真族自努爾哈赤興起,就不斷想侵入中原。因此,也就很有可能,那兇手是從遼東來的了。郭東來在遼東失蹤,倘若他還活在人間,那就是最熟悉遼東情況的人了。無相真人那次派令師前往,或者就是想找到這位失蹤的劍客,好向他打探吧?   藍玉京道:那麼這位七星劍客是否還活在人間?   慧可道:如果他已經去世,我想總會有人告訴我的。言下之意,當然是還活在人間了。   藍玉京正自歡喜,只聽得慧可繼續說道:不過,你來求我指點,我卻恐怕要令你失望了。   藍玉京一怔道:前輩有甚難言之隱。   慧可說道:不是難言,而是根本說不出來。他頓了頓,緩緩說道:這二十年來,我每天在少林寺裡所做的是燒火、煮飯一類事情,足跡不出寺門。可說已是與世隔絕。所以,我雖然相信七星劍客還在人間,卻又怎能知道他的下落?   藍玉京大為失望,說道:晚輩奉了師祖遺命,只要這位七星劍客還在人間,晚輩就非找到他不可。不知還有別的辦法可想嗎?   慧可苦笑道:我沒有把握找到七星劍客,但如果世上只有一個人能找得到他的話,那恐怕也只有我了。   藍玉京說道:如此說來,前輩若肯帶引弟子去找這位七星劍客,即使沒十分把握,機會也總是比弟子自行摸索大得多了!   慧可若有所思,默然不語。   藍玉京頗為不滿,站了起來,說道:弟子也知這是不情之請,前輩既是有為難之處,弟子告辭!   慧可忽道:且慢!   藍玉京停下腳步,說道:前輩有何吩咐?   慧可說道:我曾經受過令師祖無相真人的恩惠,這世上如果只有一個人可以令我離開少林寺的話,那也只有無相真人。   藍玉京喜道:多謝大師。   慧可道:你等一等。打開房門,緩緩說道:了凡師傅,請你屈駕來一趟。了凡是管香積櫥那個和尚,此時正在僧舍外面的大門把守,不許閒雜人等進來。慧可說話的聲音一如平時,但已傳到他的耳朵。   了凡走了進來,面上堆滿笑容,對這個本來是歸他管轄的燒火和尚恭恭敬敬說道:客人要走了嗎?有什麼事要我代勞?   慧可說道:我要和這位小施主離開本寺,請你稟告方丈。   了凡吃了一驚,說道:你要離開本寺?是離開一兩天,還是   慧可道:我恐怕不回來了。   此言一出,了凡的神色似乎更驚詫了。   他呆了片刻,說道:慧可,你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要不是這位施主今日來到本寺,我還不知道你是大有來歷的呢。平日怠慢之處,請你包涵。   慧可道:好說,好說。這些年來,多承你的關照,請恕我是無以為報了。   了凡說道:慧可,以往的事不必多說了。但經過今日之事,我看得出來,方丈顯然對你十分看重,你又何必離開?   慧可淡淡說道:來即是去,去即是來。我從來處來,就該從去處去。來也不是來,去也不是去。請你稟告方丈。   了凡苦笑道:我不懂你打的偈語,不過你既然去意已決,我只好代你稟告了。   了凡走了出去,藍玉京忍不住問道:去找七星劍客是要冒很大的危險嗎?   慧可說道:我不知道。但按常理來說,我隱居少林寺二十多年,如今重出江湖,料想也沒幾個人認得我了。或者會有一些艱難挫折,但太大的危險我想不會有的。   藍玉京道:那麼在找到七星劍客之後,前輩還是可以重回少林寺啊。   慧可苦笑道:我的行藏已經給人識破,連了凡都對我另眼相看了。我來少林寺不過是求個安靜,但經過今日之事,你想我還能夠待得下去嗎?   藍玉京甚感歉疚,說道:都是晚輩不好,此來擾亂了前輩的清靜。   慧可道:不關你的事,一切都是講個緣字。我塵緣未淨,你不來,我恐怕也不能夠在少林寺做一輩子的燒火和尚的。   兩人閒話一會,還未見了凡回報。藍玉京想起東方亮囑託他的事情,他本來準備在慧可與他走出少林寺之後才說的,但既然閒著沒事,就先對慧可說了。   慧可一怔道:你有個朋友也想見我?   藍玉京道:不錯,只不過少林寺的規矩要考較他的武功,他輸了給圓性大師,不能進來。   慧可道:你的朋友姓甚名誰?   藍玉京道:他複姓東方,單名一個亮字。   慧可道:哦,他複姓東方?   藍玉京將那個戒指拿出來道:這是他叫我拿給你當作信物,他說你見了這個戒指,就會知道他的來歷。   慧可見了這個戒指,神情似乎顯得有些異樣,喟然嘆道:不錯,天下只有兩枚這樣的戒指。它的主人當然不是西門便是東方。我曾經答應過這兩個人,看見戒指,如見故人,拿這個戒指來求我的,不管赴湯蹈火,我也非做不可。好,你說吧,他有什麼事情求我?   藍玉京道:他沒有說。   慧可道:哦,他要親口和我說?那麼,他是在寺門外等我了?   藍玉京道:他好像已經走了。   慧可皺眉道:走了?他沒說一句話就走了?   藍玉京道:他要我轉稟前輩,他是去了斷魂谷。   慧可道:去了斷魂谷?難道他是和斷魂谷主韓翔有什麼過節?唉,這可令我有點為難了。   藍玉京不知道斷魂谷韓翔是何等人物,而且,雖然他與東方亮已是以兄弟相稱,但他對東方亮的底細也知道極為有限的,自是插不上話頭了。   慧可忽地苦笑道:我是否能夠走出少林寺的大門還未知道呢,且待出得了寺門再說吧。   就在此時,有個和尚走了進來。藍玉京聽得腳步聲還以為是了凡回來,一看,卻是從未見過面的中年和尚。   這中年和尚也不理會有外人在旁,一進來便急忙問道:師父,你當真要離開少林寺麼?   慧可說道:不錯,你我師徒的緣份,恐怕要盡在今日了。我可以請求方丈給你找一個師父。你可以做少林寺的正式弟子,不比現在這樣,只是做一個燒火和尚的掛名弟子。   那和尚道:我不稀罕做少林寺的弟子,也不想拜別人為師。師父,你可以帶我走麼?   慧可道:不可以。有緣相聚,緣盡則散。你見過天下有不散的筵席嗎?   那和尚這才注意到站在旁邊的藍玉京。說道:師父,聽說你要和這位小施主一起走,是嗎?小施主,我不知道你要找我師父陪你到那裡去,但你可不可以幫我求求師父,許我同行。我叫做了緣,是少林寺的一個挑水和尚,這幾年來,我和師父同住這間房間,當真可說得是朝夕不離的。   藍玉京知道這是辦不到的事,因為讓他同行的話,那就是要連累他也捲入江湖的漩渦了。   了緣對師父依依不捨,令得旁觀的藍玉京都受了感動,藍玉京的腦筋比較靈活,便道:我是外人,對你們師徒的事情本來不該插嘴,但我卻有點顧慮,不知好不好說出來?   慧可道:我正想找個人商量,你說好了。   藍玉京道:前輩既然想得到留在寺中,今後的日子就恐怕不能安靜過了,那麼令徒留在寺中,恐怕也是難以避免招來煩惱吧?   慧可瞿然一省,說道:我幽居二十年,當真是有點老糊塗了,見事之明,還不如你。你說得不錯,我既入佛門就不該做個自了漢。   說至此處,回過頭來,對了緣道:好,我可以替你求情,請了凡准你離開本寺。你和我不同,只須了凡和戒律院的管事僧人允許,大概也沒人要搬出什麼規矩來為難你了。   了緣喜道:那麼師父是肯攜我同行了。   慧可道:不是同行,亦非分手。   了緣道:師父,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可不懂。   慧可若有所思。忽道:了緣,你替我做一件事好不好?   了緣道:師父,你只須吩咐就是。慧可道:我要你替一個人帶個口信,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去。   了緣道:何人?何地?   慧可道:托你轉信的人名叫東方亮,那個地方是遠在回疆的念青唐古喇山,山上有個聖女峰,聖女峰內有個百花谷,谷中有一家複姓西門的人家。   藍玉京十分奇怪:他還沒有見著東方大哥,怎的就說大哥要托他送信?   了緣道:我從來沒有出過遠門,也不知道怎樣才能走到那個地方。但我相信我會找到那家人家的。   慧可道:我也相信你有這份毅力。嗯,讓我想想,收信的人應該是誰?他的姨母?唔,還是他的表妹好些。對,你就替東方亮帶個口信給他的表妹西門燕吧。   了緣道:這口信怎樣說?   慧可又似若有所思,沒有立即回答。   藍玉京正自心想,莫非他是礙著我在一旁?只見慧可已經抬起頭來,說道:東方亮就是和這位施主一起來的那個少年,你出去看看,他走了沒有?要是他已經走了,你立即回來,回來我再告訴你。   了緣道:要是他還沒有走呢?   慧可道:那還用得著問嗎,當然是由他自己告訴你了。   了緣自責道:是。弟子真笨。   藍玉京想起一事,了緣一走開,他就忍不住問道:前輩知道東方亮有個表妹?   慧可說道:東方亮和西門燕,我雖然都沒見過,但他們的父親,卻曾經是我的好友,唉,這也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說罷,連連咳嗽。   藍玉京待他咳嗽過後,說道:東方亮的姨父是什麼人?   慧可似乎有點詫異,盯著藍玉京道:你為什麼要知道他的姨父是什麼人?   藍玉京道:東方亮剛才和我說了一句話,他說我的姐姐是在他的表妹家裡。但因當時貴寺方丈已在等著和我來見前輩,東方亮來不及和我細說是什麼一回事了。   慧可道:哦,原來你是因其女而問及其父。   藍玉京心道:這又有什麼不對?忽地想起:咦,是好像有點不對,為什麼東方大哥不說是在他姨父家裡,卻說是在他表妹家裡?   心念未已,便聽得慧可說道:東方亮的姨父早已去世了。他的表妹可能有點小姐脾氣,喜怒無常,但本性是不壞的。你的姐姐在她那裡,你可以放心。   藍玉京更為奇怪,心想:你既然從沒見過他的表妹,又怎的連她的脾氣都知道得這樣清楚?當然他不敢懷疑慧可乃是信口開河,但卻的確是百思莫得其解了。   他那裡知道,西門燕的母親曾經是慧可少年時代的夢裡情人,他曾為她患上單思病,而且也正是為了她才削髮為僧的。他對西門夫人的瞭解,可說是當世無人能及,包括她的丈夫在內。西門燕是獨生女兒,慧可雖沒見過她,卻把她想像得和她的母親當年一樣。   慧可繼續說道:既然你的姐姐是在東方亮的表妹家中,你也托了緣帶個口信去吧。   藍玉京心中苦笑:我自身的來歷都未明瞭,卻不知怎樣和姐姐說才好。當下說道:我的姐姐既是住在東方亮的表妹家中,我自是放心得下。我也沒有什麼要特別告訴她的。不過我卻不知什麼時候才回家,侍奉雙親之職,只能偏勞她了,請她不要為我擔心。   過了一會,替慧可去稟告方丈的了凡還沒回來,倒是他的掛名徒弟了緣先回來了。   了緣的神色似乎有點異樣,一進來就道:東方亮已經走了,但另外有件事情,卻是頗為古怪。這件事情,而且是和你老人家有關的。   慧可道:什麼事情?   了緣道:他們在塔林下面的山溝發現一具屍體,看傷痕好像是自己失足跌下去的。   慧可道:是個什麼樣的人?   了緣道:是個外地來的虯髯漢子。   慧可道:跌死了一個異鄉人與我何干?   了緣道:他們說這個人是在今天早上,曾經來過本寺,想要求見你老人家的。   慧可唸了一聲阿彌陀佛,說道:難道他是因為我不肯見他,就自尋短見不成?   藍玉京心裡明白,這個虯髯漢子就是他在塔林碰上的那個人,這人是在和他交手的時候,著了東方亮的暗算,滾下山坡的。他心中頗為歉疚,但也不想自陳此事。以免枝節橫生。   了緣繼續說道:他們說和師父有關,不單是指這件事情。   慧可道:還有何事?   了緣道:他們在這個人的身上,發現一封信,是寫給你老人家的,這封信他們已交給弟子帶回來了。說罷,呈上那封信。   慧可一看,皺起眉頭,原來信封寫的是他的俗家名字,而且字跡似乎頗為熟悉。   藍玉京不懂他何以皺眉,但想這封信的內容很可能涉及什麼秘密,慧可將它拆閱,自己可是不便在旁,便道:那位大和尚還未回來,待我出去看看,慧可似乎有點心不在焉的樣子,說道:也好。   僧舍外面是一個小小的庭院,藍玉京漫步其中,貌似悠閒,心裡卻是思潮起伏,許多疑團都無法解開。   忽聽得腳步聲響,藍玉京抬頭一看,原來是了凡已經回來了。   了凡道:小施主,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兒,慧可呢?   藍玉京道:他在房裡和徒弟說話,我悶坐無聊,出來隨便走走?   了凡面色沉重,說道:慧可這次意欲出山,想必是應小施主之請吧?   藍玉京道:是又怎樣?   了凡道:小施主是因何事,貧僧不敢過問,但倘若不是非得慧可不可,最好還是讓他留下吧。   藍玉京莫名其妙,問道:貴寺方丈不許他離開嗎?   了凡道:也不是不許欲說還休,似乎不願對藍玉京直說。   慧可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來:慧可俗緣未了,不關這位小施主的事。請賜示方丈法諭。隔著院子和一排僧舍,卻好似在他們耳邊說話一般。   了凡嘆口氣道:意馬心猿,勉強羈勒也是羈勒不住的,好吧,那也只好由你去吧。他的話剛說完,慧可和了緣亦已出來了。   了凡說道:方丈說要給你送行,他和達摩院的首座長老、羅漢堂的主持都在大雄寶殿等候你了。   慧可苦笑道:這可真是不敢當了。好,我這就去向他們辭行。   藍玉京好生納罕,心裡想道:方丈親自送行,這可是極有面子的事啊,因何他的眉宇之間,卻是似有隱憂?   慧可道:了緣也想到外面走走,請你允許。   了凡道:了緣要走,那倒不用這樣費事,待會兒我和他到戒律院說一聲就是。   慧可道:了緣,你把口信帶到之後,可以暫時住在那家人家,我會到那裡找你的。如果我能夠走出本寺大門的話。   了緣喜道:那敢情好。師父,你一定可以走出寺門的。   藍玉京更加奇怪,心想方丈已經答應給他送行,他又怎會走不出寺門。   不過,他心上的這個疑團,也用不著多久,就解開了。   他跟著慧可走到大雄寶殿,只見方丈痛禪上人,達摩院首座本無大師,果然都已經在那裡了。另外還有一個他未曾見過面的中年和尚,料想一定是了凡所說的羅漢堂主持。待到慧可給他引見,果然所料不差。羅漢堂的主持是圓字輩,法號圓真。   痛禪上人道:慧可,聽說你要離開本寺?   慧可道:是,請方丈慈悲。   佛門弟子說的慈悲是含有請對方從輕發落的意思在內的,藍玉京聽了,不覺又是一愕。   本無大師道:好,那我們現在就給你送行。只要你走出三道山門,海闊天空,任你飛翔。   慧可道:弟子在少林寺所受的教誨決不敢忘!   本無大師道:那是你的事,但只要你今日能夠走出少林寺,少林寺就再也不能管束你了。   藍玉京大吃一驚,說道:原來你們所說的送行,乃是要和他比武。   痛禪上人微笑道:這不是比武,我們只是恐防他挾帶了少林寺的絕技出去,所以要試他一試。這是本寺歷代相傳的規矩,也並非只是為他而設的。   藍玉京心裡想道:不管是怎麼一種說法,總之他是要憑著本事打出少林寺才行,那還不是比武是什麼?   藍玉京不懂,其實這種送行方式是和比武不同的。比武的主要目的是分出強弱,他們的送行卻是要試慧可有沒有偷學少林寺的絕技。如果慧可本來的武功有限,他目前所具的武功大部份是到了少林寺才練成的話,在少林寺的頂尖高手一試之下,他就必將被逼使出偷學的絕技不行,否則他就有喪命之虞了。   本無大師道:圓真,你來送慧可一程。   圓真道:弟子遵命,慧可師兄,請上來吧。盼你能走出大雄寶殿。原來大雄寶殿的大門就是第一道山門。圓真已經站在門口了。本無大師則已走開,方丈痛禪上人留下來和藍玉京在旁觀戰。   慧可合什道:請師兄指教。   圓真道:不必客氣,若論輩份,你是應該在我之上的。但今日之事,我是執行祖師所定的規定,那是無法對你客氣的。你必須盡展平生所學,否則唯有自誤。說罷,呼的一掌就劈出來。   他這一掌是高高舉起,直劈下來,毫無花巧,但從空中疾劈而下,虎虎風生,震得藍玉京的耳鼓都嗡嗡作響,確是具有開山劈石的氣勢!   藍玉京吃了一驚,心裡想道:剛才和東方大哥比武的那個圓性,只不過是羅漢堂的一個弟子,東方大哥都險些為他所敗,這個圓真乃是十八羅漢中坐第一把交椅的,慧可大師恐怕是難以抵敵他了。偷看站在他旁邊的痛禪上人,只見痛禪上人也在點頭微笑,似是嘉許圓真使這一招。   原來圓真這招乃是以少林寺七十二門絕技之一的金剛杵化為掌法的,金剛杵是極為沉重的兵器,圓真雙手空空,虛捏作勢,以意使杵,他的金剛杵,旁人雖然看不見,但虛空劈下,卻好像有了實質一般,無形之杵比有形之杵,更為厲害。   在少林寺十八羅漢之中,排名第二的圓性雜學最廣,別派的武功以他懂得最多。但對少林本門的武功,卻是以圓真所學最博,七十二門絕技,也學過三十三門,雖然學過並不等於已經練成,但說得上是已有相當成就的也有七門之多,在少林寺是沒有第二個可比上他了。其他未學過的他也都有涉獵,大致懂得其中秘奧,斷不至於別人使了出來,他也不知。正是因此,本無大師才選他把守第一關,讓他來考慧可有沒有偷學了少林寺的絕技。   只見慧可一拳打出,拳頭平伸,毫無變化,姿勢生硬,好像初學打拳的人一般。用的拳法竟是江湖上最常見的四平拳。四平拳普通之極,根本就說不上是屬於那一家那一派的拳術,它是給初學功夫的人練來紮根基的,講究的是四平八穩,故而名為四平拳。但這樣一招平平無奇的四平拳竟然把圓真那招威猛無倫的金剛杵化解了。   圓真一見他四平拳,便知其意,心裡想道:他用這種最普通的拳法,想必是不願意給我識破他的來歷。但我苦學多年的少林絕技,若給他的四平拳比了下來,我也未免顯得太無能了。他身居十八羅漢之首,頗有好勝之心,當下一個跨虎登山的身法,雙掌虎口相對,圈花揚起,使出了神化少林的黃鶯落架。   神化少林是少林十三種拳法中變化最為深奧的一種拳法,他左掌圈花一揚,掌力已是把慧可的身形罩住,右拳遂即劃個弧形擊出,這一拳若然打實,慧可的肋骨只怕非給他打斷幾根不可。   藍玉京看得手心裡捏一把汗,幾乎失聲驚叫,好在他沒有叫出來,已聽得慧可乾咳兩聲,雙拳左右開弓,打了出去,這一招仍然是四平拳的拳法,名稱就叫做左右開弓,圓真被他大開大闔的拳勢逼住,許多複雜奧妙竟然使不出來。神化少林的強攻就這樣被他輕描淡寫地解開了。   痛禪方丈讚道:要達到重、拙、大的境界可真不易,慧可庶幾近矣。唉,只可惜只可惜什麼,他卻沒有說下去了。   圓真讚道:好功夫!指法突然又變,只見他駢指如戟,腳步踉蹌,好像醉漢似的,出指亂點亂戳,有如暴風驟雨。藍玉京大為詫異,心道:這可不像點穴手法啊,這是什麼功夫呢?原來圓真使的根本不是指法,是少林寺最高深的幾種絕技之一達摩劍。   圓真以指代劍,力透指尖,點刺戳削,嗤嗤有聲。藍玉京躲在一角,凝神觀戰,他眼中看不見寶劍,但卻感覺得到,這大雄寶殿之內劍氣縱橫!   慧可連連咳嗽,似是抵擋不住,退出一丈開外,突然間只見在他身前湧起一片黑雲,卻原來是他脫下了身上的黑色袈裟,盤旋飛舞,當作盾牌。要知他們的武功乃是在伯仲之間,圓真使出了少林絕技的達摩神劍,他已是不能再用尋常的招式來化解了。   裟袈揮舞,蕩起勁風,藍玉京躲在一角,呼吸亦是有點為之不舒,忽聽得方丈痛禪口喧佛號,緩緩說道:凡有執著,皆落下乘。但探本源,何須求勝!   圓真本是在不知不覺之間,起了爭勝之念,這才纏鬥不休的,此時聽了方丈所唸的偈語,這才不由得心頭一凜,想道:是啊,再比下去,我也不會得到結果的,但沒有結果,卻是有了答案,那也應該適可而止了。原來他變了幾種少林寺的絕技,都試不出慧可的武功來歷,但卻已知道慧可的武學實是勝他一籌。   似乎是抱著同樣心思,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   慧可那件殘舊的袈裟上出現了疏疏落落的七八個小孔,慧可捲起袈裟,說道:師兄劍術通神,佩服,佩服!那些小孔是被圓真的指力洞穿的,和劍尖刺穿的小孔並無二致。   圓真說道:拳法也好,掌法也好,劍法也好,有法即落下乘,怎如你揮灑自如,舉手投足,自成章法。慧可師兄,你用上了本寺的入門拳法,那已是給了我的面子了,恕不遠送,請!   這番說話倒並不完全是客氣的說話,它另外還含有一個意思,說明慧可並沒有偷學少林派的絕技,而這也正就是他要試探的目的,不過,他得到的答案,只是在招式方面,至於在內功方面,慧可有沒有得到少林派的內功心法,他卻是試不出來了。   痛禪舉起右手,虛空一招,慧可手上的袈裟突然飛起,落入他的手中。這是少林寺絕技之一的擒龍手功夫,藍玉京固然看得目瞪口呆,圓真更加驚嘆,心道:我對本門絕技,真是犯了貪多嚼不爛的毛病,只要其中任何一種,練得方丈這樣精純,那已是終生受用不盡。唉。但要練得這樣精純,卻不知何時方才能夠?   痛禪接過袈裟,朗聲說道:脫下袈裟,還你本來面目,慧可,你可以走了。   慧可道:多謝方丈點化,多謝圓真師兄送行。說罷,走出大雄寶殿。   痛禪和圓真並沒跟他離開,藍玉京走出去與他同行,說道:恭喜前輩,闖過了第一關了。只不知前面還有什麼人送行?   這個謎底馬上就揭開了。   從大雄寶殿朝著五乳峰的方向前行,走沒多遠,就是少林寺名勝之一的毘盧閣,毘盧閣內有著名的五百羅漢壁畫,據傳是唐代名畫家吳道子所畫。過了昆盧閣,有一幢山門,山門下面有一塊光滑如鏡的石壁,這塊石壁更加有名,據說達摩祖師當年在此山上面壁九年,他所對的石壁,就是這一塊石壁,因此名為面壁石。達摩面壁九年,石壁印下他的影子,迄今一千多年,仍然清澈可見。   藍玉京和慧可一路同行,聽慧可說達摩面壁的故事,聽得津津有味,正自加快腳步,想去看那壁上留影,忽然看見那石壁下面,放著兩個蒲團,其中一個蒲團,坐著一個老僧,藍玉京好奇心起,想道:這個老和尚不在禪房坐禪,卻跑到這個地方來坐,顯然是在效法達摩祖師的所為了。但若不是大有身份的高僧,恐怕也不敢在此地面壁。藍玉京正自發覺背影似曾相識,那老僧已是在蒲團上轉過身來,不是面壁,而是面向他們了。   不是別人,竟然是達摩院的首座長老本無大師。   本無大師道:我奉方丈之命送你一程,我在這裡已經虛位以待了。你要下山,先得坐一坐這個蒲團。   慧可悚然道:弟子不敢!   本無大師道: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你在佛門多年,怎的還是執著人相,我相?達摩祖師可以是你,也可以是我,你懂嗎?要知佛法講的是眾生平等,四大皆空,慧可不敢與達摩院的首座比肩,那已是存了尊卑之念,落入下乘了。   慧可道:多謝首座指點迷津。   本無大師道:坐禪是佛門弟子的基本功課,你雖然不在本寺,也還是佛門弟子,所以在你臨走之前,我要考一考你的坐禪功夫。只要你坐得穩這個蒲團,不管世路怎樣崎嶇,你也可以走得穩了。   慧可如有所悟,合什說道:蒲團不是祖師帶來,蒲團無處不在。若不坐穿蒲團,焉能得大自在?唸罷佛偈,便即坐上蒲團。   本無大師拿著一串念珠,這串念珠共有一百零八顆,用細繩貫串,拉直了有七尺多長。本無大師將它屈曲,弄成一個橢圓形,分為上下兩半,叫慧可握著另外一端,說道:你會唸什麼經?慧可道:弟子不會唸經。本無大師道:好,那你心中默唸一聲阿彌陀佛,就撥一顆念珠,我也是如此。待你的這串念珠移到上面,我的這串念珠移到下面,這個功課就算做完了。   兩人都是在蒲團上盤膝而坐,面對著面,低眉闔目,只是手指在動,不久,慧可將一顆念珠撥到繩圈的上面,本無將一顆念珠撥到繩圈的下面,快慢都是一樣。   藍玉京站在一旁,看得莫名其妙,心道:難道他們當真只是比試唸經、坐禪?心念未已,忽見慧可握著那端,珠串如受震盪,繩圈也在微微顫抖。本無大師握著的那端,珠串和繩圈,都是紋絲不動。藍玉京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他們是在比試內功?   不錯,他們是在比試內功,原來本無大師正是因為圓真無法識破慧可所學的內功心法,所以才由他親自出馬的。   藍玉京只看出表面的差別,慧可卻是身受其苦了。本無用上了隔物傳功,慧可只覺對方的內力似波浪般從珠串傳來,幾乎令他掌握不牢,漸漸他的真氣運行也受了干擾,呼吸為之不舒。   慧可暗暗叫苦,達摩院的首座果然是非同小可,嗯,他苦苦相逼,看來他是不肯讓我離開少林寺了。   此時正是少林寺的僧人做午課的時候,鐘聲一聲聲傳來,看本無大師,只見他好像已是入了禪定的境界,對周圍一切,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慧可忽地心中頓悟:佛家不打誑語,本無大師說要考我坐禪,我卻怎能只是想到內功的比試上面。方丈剛剛說過,有勝負之念,即是有了執著,我必須先去執著!上乘的內功心法本來就是和禪理相通。他消除了患得患失的意念,心無塵垢,靈台重返空明,內功的威力也就自然而然的發揮了。   說也奇怪,剛才他用盡心力去抵禦本無大師的隔物傳功,尚且抵禦不住,如今他把勝負置之度外,根本就不去想它,反而感覺不到那股壓力了。珠串雖然仍在輕輕顫動,但在他的感覺卻是有如春風吹起湖面的漣漪,那起伏的節拍也和他心靈相通。他在不知不覺之間,已是忘記了自己正在和本無大師比試內功了。   春風吹起湖面的漣漪,不僅只是一種感覺,而且變成了他眼前幻相了。他好像回到三十年前,在西子湖邊,追蹤他意中人的足跡。   咦,那是什麼聲音?是她在低吟夢魂慣得無拘撿,又踏楊花過謝橋,還是他自己在低唱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唉,都不是,是牟滄浪吹簫踏月而來,他脫下自己的戒指給她戴上。啊,不對,怎的牟滄浪卻變成了另一個人了,是他的好友西門牧。   要達到心中毫無雜念的禪定境界是很難的,慧可忘記了現實的世界,卻神游於太虛之間,只是太虛也並非空無一物,因為他還不能如太上之忘情。於是心魔也就乘虛而入了。   眼前幻相紛呈,他是局內者迷,旁觀的藍玉京見他似喜似憂,忽嗔忽怒,卻是不禁為之駭異莫名了。   本無大師心裡想道:他的內功倒是正宗內功,只可惜定力還是稍欠。不過,我只是要試他有沒有偷學本寺的內功心法。如今已經試出來了,那又何必還比下去,累他走火入魔?原來慧可所學的內功心法是和少林寺的內功心法有相通之處,但也止於相通而已,論到博大精深,他的所學則是和少林寺的武學相差不止一籌了。   本無撥下最後一顆念珠,慧可眼前出現的幻相卻是他的意中人把牟滄浪所送的戒指擲在地上,鏗然有聲。他一下子就從幻境中醒了過來,剛好聽得藍玉京在叫道:慧可大師,你為何不撥念珠?   他撥了最後一顆念珠,只見本無大師把手一揚,那串念珠飛了起來,一百零八顆念珠頓時都變得粉碎,從空中灑下。   本無大師朗聲說道:遍灑虛空,無障無礙。坐得蒲團,出得山門。慧可,你去吧!兩人同時下了蒲團。   慧可合什道:謝大師慈悲。   本無大師道:這是你的造化。你自己走吧。我不送了。   藍玉京跟著慧可走出第二道山門,說道:恭喜大師又過了一關。   慧可苦笑道:前面還有一關呢。   藍玉京道:少林寺中武功最高的莫過於達摩院首座,這一關都已過了,還怕什麼?   慧可道:剛才是首座長老有意讓我的。少林寺中最難學的也並不就是武功。   藍玉京心道:那是什麼?但見慧可默默前行,他也不便多問了。   過了昆盧閣是千佛殿,殿中有歷代巧手僧匠雕塑的一千多尊佛像,姿態各個不同。藍玉京在武當山就聽人說過,不過他卻是無暇入殿禮拜了。   他們走在一條青磚鋪的路上,最令得藍玉京觸目驚心的是,留在青磚路上那一排排的坑窩。這些坑窩是寺內和尚過去練腿上功夫時,踩磚地留下的痕跡。   藍玉京剛才還在安慰慧可,此時卻是不禁自己也有點擔心,暗自想道:把守第一關是十八羅漢之首的圓真和尚,把守第二關的是達摩院的首座長老本無大師。把守第三關的卻又不知是什麼樣的厲害人物?   行行重行行,不知不覺之間,他們已是走到了最外面的一重山門。   站在山門下面的,赫然竟是少林寺的方丈痛禪上人。   痛禪上人劈頭就問:慧可,我不是來給你送行的,你懂嗎?   慧可道:弟子懂得。   藍玉京大惑不解,心裡想道:他自己說過是有三個人給慧可送行的,又說要慧可走出三道山門才能離開少林寺,那麼他自己站在這山門之下,卻為何又說不是送行?   心念未已,只聽得痛禪上人緩緩說道:慧可,你來了本寺二十多年了,我還沒問過你,你從何處來?   慧可道:從來處來。   痛禪上人道:如今你要往何處去?   慧可道:往去處去。   痛禪上人道:來時何所見?   慧可道:見山是山,見寺是寺。   痛禪上人道:後來呢?   慧可道:見山不是山,見寺不是寺。   痛禪上人道:現在呢?   慧可道:見山仍是山,見寺仍是寺。   痛禪上人道:此山可是原來的山?此寺可是原來的寺?   慧可道:說是就是,說非就非。   痛禪上人道:既是無為有處有還無,那你又怎能離開?   慧可道:來不是來,去不是去,身在江湖中,心在少林寺。   那意思是說,他初來的時候,未聞大道(佛家哲理),來的只是軀殼,所以說來不是來。如今已經受了佛法薰陶,縱然還俗,也可說得是佛門弟子了,所以說去不是去。   藍玉京不懂禪機,但亦已稍稍可以領悟,既然來不是來,去不是去,那麼痛禪上人當然也可說得不是來給他送行的了。   痛禪上人道:答得好。但我聽得了凡代你稟告,你自言塵緣未斷。   慧可道:是,弟子確是塵緣未斷,罪孽難消。   痛禪上人道:本來無一物,塵世即是西天,又有什麼罪孽不罪孽的,好,我再問你,何謂塵緣?   慧可不覺額角沁出汗珠,說道:請方丈教誨。   痛禪上人道:我唸一段《華嚴經》給你聽:塵是心緣,心為塵因。因緣和合,幻相方生。塵不自緣,必待於心,心不自心,亦待於緣。(註:這段經文的解釋,請參看任繼愈著的《漢唐中國哲學思想論集》中的華嚴宗哲學思想略論,這裡不贅述了。)   痛禪上人唸罷經文,作一偈道:菩提只向心覓,何勞向外求玄?但依此法修行,西方便在目前!咄,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   慧可道:方丈教誨、弟子謹記。   痛禪上人道:好,那你可向去處去了。   藍玉京沒想到這一關竟是這樣容易就過了,他隨著慧可走出山門,心中還是一片茫然。正是:   山非山兮寺非寺,情關闖過闖禪關。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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