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重複、重複、重複。
在警察局,他所做的事也僅是如此。就像被連續喊NG、演技拙劣的演員一樣,相同的場面一直重複著反覆來過,直到有人發出OK的信號為止。
再問一次。一名刑警說著,至少已問了五、六次了。他順從地回答。不知道是五次或六次,回答都一樣。然後,其他的發問會跳出來,從另一名刑警的嘴裡吐出來的,還是那句開場白再問一次。
人人絕非平等。有貧窮的人、富有的人;有能力的和沒能力的人;生病的人、健康的人。但儘管如此,仍然有人人皆平等的唯一場所,那就是法庭。這種話,從前在學生時代就聽過了。
現在,在這裡,他將那句話做了一個小小的修正,警察局也算。
在這裡,他的常識無法用上。來到這裡之後,對他有幫助的朋友也無法伸出援手。刑警們始終操著客氣的語氣,很有禮貌。想抽煙時也能抽,可是發問卻毫不留情、很執拗地,如果回答和先前稍有不相同,就會被當場制止:請等一下,你剛才應該是這麼說的
他覺得自己是一整塊乳酪,刑警是在乳酪旁邊繞著跑的老鼠,從這邊又從那邊,老鼠的小牙齒每次都從不一樣的角度咬住不放。只要一個不小心在微不足道的地方被咬到了,他們就知道咬到的可不是真的乳酪。
要不是事實如此單純,我也可能無法堅持到現在,他如此想著。然而,想起自己身為企業家,無論身處何種狀況,經常受到他們保護,使他願意對刑警們的堅持給予直率的稱讚。
目擊車禍的時候,你人在哪裡?
走在菅野小姐的後面。
距離有多遠?
嗯,大約十公尺吧。因為她慢慢跑向十字路口,所以距離逐漸拉遠了。
你在那裡做什麼?
走著。
時刻是幾點?
大約凌晨過十二點。
在那種時刻,你要去哪裡?
在那附近,有個朋友住在那附近的公寓,正要去拜訪她。
說是附近,大概有多遠的距離?
就在同一區。走路約二十分鐘吧。
有那麼久嗎?為什麼走路?剛才你說和菅野小姐一樣,在大馬路旁下了計程車,從那裡開始走路的。為什麼?直接搭計程車到朋友的公寓不就得了?
去找那個朋友的時候,我總是搭計程車到適當的地方,然後下車走路,這是習慣。
很少見的習慣,為什麼?
我現在所做的事業已獲得某種程度的評價。
可以說是高評價喔。
謝謝。不過也因為這樣,身邊容易發生麻煩的事,換句話說
我替你說了吧。因為,身為當紅的新日本商事副總經理,深夜悄悄地去女性朋友的公寓,這種場面,萬一被人撞見的話會造成困擾,也會變成緋聞。即使不至如此,傳到太太耳朵裡也不是愉快的事。對吧?
是的。
她接受你的經濟援助生活。你在深夜去她那裡,還得避人耳目。為什麼?
井田廣美小姐是你的情婦?
一般人是這麼說的。
那麼,我們也來一般性的談談吧。井田廣美小姐是你的情婦。在目擊車禍那晚,你正要去她的公寓。對吧?
是的。
你太太知道她的存在嗎?
說不定知道,我不曉得。總之,以後就絕對會知道了。
你看到的計程車是什麼顏色?
看起來像墨綠色,但不大確定,是暗色的沒錯。
計程車載著客人嗎?
看起來像是空車。
從你在的地方看得到十字路的紅綠燈嗎?
可以。
為什麼?
嗯需要特別理由嗎?號誌燈就在行進方向的正前方,而且我也正要過十字路口,很自然就看到了。
記得計程車車號嗎?
哪一輛?
你說你看到的、發生事故那一輛啊。
不,倒沒記得。
是個人計程車,還是法人?
不知道。突然發生的事,沒看那麼清楚。
原來如此。發生車禍後,你怎麼做?
馬上走向井田廣美的公寓。
噢,那又為什麼呢?車禍就在你眼前發生喔,沒想到過要做些什麼嗎?
當時想,萬一被捲進去可糟了。何況車禍發出的聲音已經吸引了很多人聚集過來,我想,會有很多人出來救人。
被捲進?可是,車禍和你沒關係吧?
我想若是因此人知道我人在那裡,很不好。
也就是說,你跑走了,是吧?
是的。
到井田廣美小姐的公寓是幾點鐘了?
稍微繞了點遠路,已經過了凌晨十二點半。
待到幾點?
離開房間大約是兩點半的時候。
這麼說,你那天晚很晚才回家,你太太什麼都沒說嗎?
什麼都沒說,我晚回家是常有的事。
瞭解。你從現場跑走,是因為害怕在根本毫無關係的地方被發現的話,別人會想,夜那麼深了,你竟還在那裡?
說害怕有點超過,我只是想,那樣不好。
失禮了。我們是考慮你的立場說的。你太太是你擔任副總經理的新日本商事的總經理,也是創立者的獨生女。沒什麼,我們只是敘述事實而已。
是的。而且實際上經營公司的只有我而已。
喔。你跟井田廣美談到車禍了嗎?
沒說。
為什麼?
不想讓她擔心。
好險。萬一不幸被捲進去的話,兩個人的關係可能因此曝光。你不想說是因為怕她擔心?
正是如此。
原來如此。你在看得見十字路口的地方。被害者跑過去,那時,計程車前進方向的號誌燈是
綠燈。沒有錯。
也就是說,被害者菅野小姐那邊的號誌是紅的?
是的。她不管紅燈,衝了出去。
你想,她為什麼這麼做?在現場時,你怎麼想?
趕路。我以為她可能急著回家,她是個年輕的女孩。在十字路口上,計程車開過來的那一邊,有一棟用帆布蓋著還在施工中的公寓。視線很糟。我自己在車禍發生以前,也都看不到開過來的計程車。菅野小姐應該也一樣,這是常有的事。
被害者穿什麼服裝?
不記得。我想是黑色的套裝,長頭髮,很漂亮的女孩。
噢,你只走在後面,連臉長什麼樣子都知道?
我跟她說了話。
說了話?說些什麼?
在通往十字路的道路轉彎處前面,我從計程車下車的地方,注意到走在前頭的她。她走的方向和我一樣。我叫住她,問了時間。因為我的錶稍快了一些。
為什麼要問時刻?
要去找井田廣美,我想知道時刻比較好。說不定她已經睡了。
不需事先通知,你就去井田小姐的公寓?
是的。
你問時間的時候,被害者怎麼樣?
被不認識的男人一叫,吃了一驚。不過,我客氣地問過後,她倒回答得很清楚。
幾點鐘?
十二點五分。菅野小姐告訴我的。
之後,她就從那裡開始跑的嗎?
不。還繼續走了一會兒。我雖然不是什麼可疑的人物,不過,在夜路和不相識的人走得這麼近總覺得討厭吧。所以,她的腳步越走越快,不久就跑起來了。
你不覺得不自然嗎?
不。一個年輕女孩,有這種行動不如說是很自然。
所以,車禍發生了?
是的。不過,她衝到十字路口的那部份責任我也需要負擔。
責任論,如果追究到那種程度的話,會沒完沒了的。我們認為,你後來跑走這件事才是問題。
我知道。
經過我們的調查,我們知道車禍發生後聚集在現場來的人當中,沒人看到你跑掉。
那當然。正確地說,那是因為我不是在車禍發生後立刻跑掉。發生車禍時我就在場,只不過是沒引起注意地躲在隱蔽處。
呵呵
立刻逃的話,反而會引人注意。我等到附近的人在十字路口聚集並開始騷動時,才混進人群裡,然後伺機離開那個地方。
如果你當時出於保護自己,採取了那麼慎重的行動,那為何現在又要自報姓名出面呢?
如你所知,我在警界和媒體界都有朋友,很熟的
看來的確如此。
我向他們詢問這個車禍。我心裡還是記掛著。後來我聽說沒有目擊者,是司機單方面的過失,遭到警方逮捕。我吃了一驚,因為事實並不是如此。
司機不是說謊?
是的。他那邊的號誌是綠色的。是菅野小姐自己沒管紅燈就衝出去了,我看得很清楚。我現在也很後悔那時逃走。如果我當場作證的話,司機也不用被拘留,事件就結束了吧。
他抬起頭,斬釘截鐵地說道:
我有情婦,與太太不和。確實是個家庭出問題的男人。可是,我不是那種眼睜睜看著無罪的人受苦卻見死不救的人,所以我才出面。
很有心。
【二】
又過了一個無法入眠的夜,天亮了,淺野家三個人在餐桌上見面。
總之,在家裡等佐山律師聯絡吧。
以子一邊煮咖啡,沉著地說著。在孩子面前,她努力地壓抑著語氣。
就算看到現場狀況的人出面了,也不一定馬上就萬萬歲了。
我今天不去上班。真紀說。
我今天也要在家。守也接著說。
你們呀
兩個孩子異口同聲地說道:意見無效!
以子藉口兩個人會干擾她打掃,把兩人都趕上二樓,並把塞滿衣物的籃子遞給真紀。
晾好喔,晾得整整齊齊的。
真紀邊發牢騷,邊走上樓去晾衣服。站在似乎要滿溢出來的晨光中,真紀優雅地伸著懶腰。
秋高氣爽呢,感覺上好像會有好事發生。
希望有好結果出現,守也有同感,但是卻隱含著和真紀稍微不同的意思。
目擊者是什麼樣的人物?警察會信任到何種程度?那證詞能讓大造的處分翻身嗎?
最可喜的是,那人的證詞能改變一切現況。那麼,菅野洋子所做的事、她的過去不需揭露就能結束。因為懷著這樣的想法,守並沒有告訴以子、真紀關於昨天一天的發現。那些《情報頻道》也被他塞到書架後面去了。
他心裡特別記掛的是洋子的妹妹由紀子穿著和服,和洋子一起站著微笑的那張臉。
如果她知道了姊姊從事疑似詐欺的差事賺了大錢,為此還被威脅、逃躲的話,她的生活會發生什麼樣的變化?剛要開始就職,步入社會的她,能夠閃躲得掉這無法預期的滔天大浪嗎?一想到此,守的情緒無來由地憂悶了起來。
如果可以的話,希望洋子小姐所隱瞞的事實,能永遠地隱瞞下去。如同擔心著大造的安危那般,守也強烈地期盼著。
守,來一下。
真紀從門的暗處窺望著,小聲地喊:
喂,我不在的時候,有電話來嗎?
不,沒有呀。
哦真紀垂下眼。
前川先生嗎?
她點點頭,守伶俐地反應道:
不過,我白天也不在呢。也許對方也在擔心你呢,打去公司問問看吧?
好哇,真紀恢復了笑臉,等一下打打看。
此時,樓下的電話鈴聲響起。兩人瞬間互看了一眼後,急速奔下樓。一隻手拿著撣子的以子也跑過來,但還是守速度最快。
你好,是淺野家。
日下嗎?
是能崎老師的聲音。守不由得伸伸舌頭,伸出一隻手向以子和真紀示意不是、不是。
我是。很抱歉、還沒跟您聯絡,其實今天
馬上到學校來!
咦?
有急事。快到學校來,到我的辦公室後再跟你說明。
電話卡嚓一聲掛斷了。
學校打來的?
嗯。
守看了一下話筒才掛下電話,那無能的老師非常急的樣子。
要我立刻去學校。
笨蛋!你又沒事先打電話請假啦?真沒法子。快準備,如果有好消息,會馬上打電話告訴你。
守被以子戳了一下,只好聳了聳肩。真紀邊笑著表示自己也得跟公司聯絡,邊拿起聽筒。
然而,學校發生的並非好笑的事。
能崎老師在英語科教職員室等著守。他叫守站在一旁,從頭開始說了:
前天,星期六下午,發生了偷竊事件。
光是這幾句話,守便知道接下來要跟他說什麼了。
什麼東西被偷了呢?
籃球社的社團房間裡這個月的月費,還有,新年校外集訓營住宿用的費用全不見了。
籃球社。三浦的臉閃現了出來。
多少錢?
總共約五十萬圓,包括了社團二十二人一個星期的住宿費。
守閉上眼睛,竟然有這種事,又賴到我頭上來了
這麼一大筆錢,為什麼放在社團辦公室?
這所高中的男子運動社團並沒有設置女性經理。這是體育科主任、籃球社團顧問岩本老師下達的命令,從五年前起便實施的鐵則。
你們又不是專業經理人,洗制服、補制服都在社團裡自己做,對這事有意見的傢伙就退出!老師這麼說。
所以,社團收費和管理都由團員自己處理,全部由一年級生擔任,籃球社團方面則由一名叫佐佐木的學生負責。
而佐佐木也是三浦那一夥的。
錢鎖在社團的保管箱裡,社辦的門也鎖著。籃球社的團員在星期天早上要練習的時候發現錢不見了,兩個鎖都被螺栓剪鉗給弄斷了。
能崎老師蒼白著臉繼續說:
日下,推測錢被偷的時間是在籃球社週六練習結束後的下午六點鐘,到第二天早上社員來練習的周日早上七點之間,這段時間,你人在哪裡?
在家。
跟誰在一起?
家人都不在。週六晚上九點左右,有朋友來找我,那以後就自己一個人。
守有點忍不住地問:
怎麼回事?懷疑我嗎?
星期六白天,在教室,能崎老師沒有回答,很嚴厲地說:佐佐木、三浦和綱本三個人在安排新年校外集訓的旅館時,你就在旁邊,他們說你聽到他們的談話了。那時候,也提到錢,他們提到把錢放在社辦不知道會不會有問題之類的
我也聽到了嗎?所以,小偷是我?
又是三浦,全是他,而綱本也是三浦的小跟班。
他們說,除了你之外,外面沒人知道錢的事。
我也不知道錢的事呀。我什麼也沒聽說。你只相信佐佐木和三浦說的,不信任我說的嗎?
他們一夥人串通好的,一目了然。
那晚,大姊大帶著弟弟來家裡玩,是因為守在白天說過今晚我一個人看家,三浦他們也聽到了。如果設計週六晚上陷害他,那麼,就沒有人能提出守的不在現場證明了。
守心想,被設計了。
籃球社團內部怎麼樣?大家應該都知道錢的事。
不是社員們做的。
為什麼能這麼斷言?
能崎老師不說話了,看得到他的太陽穴在跳動。
為什麼是我?守反覆問道:為什麼?
不必回答也知道,看老師的臉就能判斷了。
小偷的孩子就是小偷,清清楚楚地寫在他臉上。
能崎老師當然也知道守的父親的事。全校的學生、老師都知道。三浦他們在把事件挖掘出來之後,便到處散播謠言,像散播足以讓學校停課般嚴重的傳染病似的,傳遍眾人的耳朵。
守彷彿被一把鈍鈍的刀物宰割似的,心裡泛起一種絕望的感覺。又來了,完全沒變。
岩本老師也這麼說嗎?我是小偷?
老師採取了籃球社全員停止練習的處分,就算找到錢,新年的集訓好像也取消了。首先,是管理上的失誤。他好像也聽了三浦他們的說法,不過岩本老師要以老師的身份進行調查。
守這才感到有救了。岩本老師被學生喚作鬼岩本的確很嚴厲,且頑固不通,不能容許事情做得半吊子。若說要調查,一定會把學校整個都翻過來調查到底。
老師怎麼想?望著能崎老師蒼白的臉,守問道:
他認為是我做的嗎?
教師沒回答,看也不看守,過了一會兒,突然冒出一句:
我只希望你告訴我事實而已。
那很容易。我沒偷,就這樣。
只有這樣嗎?教師不客氣地說道:只這樣嗎?
守突然想到大造所處的狀況,心裡很疼,感覺自己能理解他的心境。不管是誰都好,請相信,我說的是實話。
守不禁生氣了。這一切都很無聊。為何得站在這裡忍受如此的數落?
你,會害怕吧。守很想衝著閉著嘴、眼神移開的老師這麼說。自己的學生發生了如此不好的事情,想必他光想到這一點就坐立難安、害怕得不得了。
我要休息一段時間,守對著門,只說了:我想,我不在的話,比較好做調查。
自我禁閉嗎?
不是,休息而已,守再也無法壓抑,脫口而出:請您放心,我不會向教育委員會控訴人權被侵害的。
別說傻話教師的臉又蒼白了起來。
老師,請告訴我一件事。社辦和保管櫃的鑰匙是什麼樣子?
一般鎖頭。鑰匙在岩本老師那裡。
守心想,就算我有很糟的夢遊症,有在無意識中潛進哪個地方的習慣,也不至於用螺栓剪鉗切斷洋鎖。如果只是一般鎖頭的話,幹嘛用那麼笨的方法?
那是外行人幹的,老師!
守離開學校時,腳步相當沉重。與其說是下樓,不如說是快速往前滑。
他想,不能回家。以子雖然生了像真紀那樣藏不住話的開朗女兒,但她不知是在哪裡累積的修行,擁有能看透孩子心事的本能。就這張臉回去的話,只會讓她增加無謂的煩惱而已。
他突然想起來,急忙拿起出口處的公共電話。說不定以子已打電話到學校知會他,佐山律師傳來了好消息呢。
什麼都還不知道呢!鈴聲才響了一次,以子就出來接了,她有點沮喪地說。佐山律師說,警察表示還有各種事情需要調查,要我們再忍耐兩天。
守掛掉電話,有人在背後出聲跟他打招呼。
日下!
是宮下陽一,他正喘著氣說:
啊,找到了真好。我和時田一直在找你呢。
謝謝,不過守嚥了一口氣問:怎麼啦?你這副模樣!
陽一全身是傷。右腕從肩膀吊著綁帶,左腳的趾頭也包著綁帶,因為鞋子穿不進去,就拖著光腳。嘴唇旁邊裂了,結了瘡疤,而且右眼皮還腫著。
騎自行車跌倒的,他慌張地說:我真的很遲鈍呢。
話是這麼說,摔得可真嚴重,手呢,有沒有骨折?
嗯,刮到一點點
刮到,為什麼?
沒什麼大不了,是醫生太大驚小怪了,陽一雖然做出笑臉,但只覺得那樣子好可憐。
你不是正在畫要參展的畫嗎?沒關係嗎?
沒關係。這種傷,很快就會好的。先不談這個,日下,你怎麼辦?
怎麼辦守輕輕地笑著問:要怎麼做才好?
那,全都是胡說,陽一使勁地抿嘴說:完全沒根據,是三浦他們捏造的。
我也這麼想。
為什麼能崎老師只相信那些傢伙說的,就不相信你的話呢?
那個啊,八成因為我是侵佔公款犯人的兒子啦,守忿忿地說道,看著陽一那溫柔的臉,他一直忍耐著的反抗爆發了,你難道不這麼認為嗎?孟德爾(註一)所說的遺傳法則什麼的,不是也這麼講嗎?
陽一眨著眼望著守。守擔心著,他會不會哭出來?
然而,很意外的,陽一用很堅定的聲音說道:
你知不知道用平假名つるさんはまるまるむし(TSU RU SAN WA MA RU MA RU MU SHI)鶴先生是圓圓虫(註二)畫的人臉?
你說什麼?
就像胡亂用平假名へのへのもへじ(HE NO HE NO MO HE JI)(註三)畫臉那樣。我小的時候,我老爸常畫,我覺得很好玩,不過我央求老爸也畫畫其他東西,比如說電車啦花啦什麼的。然後呢,我老爸就帶我去附近的繪畫教室。我老爸真的很不會畫,他只會畫鶴先生。
陽一微笑地說:我將來如果當了畫家,想用鶴先生當作簽名呢。不過,我一畫鶴先生,就畫得很像老爸的臉,真是傷腦筋。
◇ ◇
註一:孟德爾(GREGOR MENDEL)十九世紀末的奧地利神父,利用分析歸納出遺傳法則,而被人稱遺傳學之父。
註二:鶴是日本名門家徽常用的圖案,可變化出各種圖樣,例如鶴丸(圓形中有鶴)、舞鶴、鶴發等。
註三:文字遊戲之一,用平假名へへ(眉毛)、のの(眼睛)、へ(嘴巴)、じ(輪廓)七個假名畫臉的遊戲,也叫做へへののもへじ。
【三】
隔天、再過一個隔天,大造仍然沒回來。
調查到底進行得如何?雖然淺野家三個人的臉上各自映著焦慮和疑問,但仍然只能堅忍地等待。
守每天早上裝作一副要去上學的樣子,其實是到月桂樹打工去了。當他自己決定暫時不上學以後,就直接到月桂樹去跟高野說明事情的原委,請求讓他待在書店。
你決定不去學校,要工作嗎?
不是這樣,守回答,說道:不過,萬一被退學的話,那又另當別論。
別這麼軟弱,一定會逮到真正的犯人。
然後,守提到目擊大造發生車禍情形的人出現時,兩人都很高興。
一定會有好結果,別著急。
書籍專櫃的店員們對平常日子也出現的守,都露出吃驚的表情:
怎麼啦?學校呢?女史的表情顯得特別疑惑。
這個
學校停課了,對吧。佐藤啪地拍了拍守的肩膀。
咦?奇怪!距離流行感冒時期還早呢。女史完全不放鬆。
啊,你不知道哇?最近腮腺炎在大流行哩。
腮腺炎?
是啊。安西小姐,你小時候感染過嗎?
不,沒有!
那麼,最好注意一點。最好也告訴你男朋友。男性感染了的話,後果很嚴重的。
啊,真的?
是的。精子會不見的唷,可傷腦筋呢。
佐藤裝模作樣地說完,在女史看不到的地方對守擠眉弄眼示意著。
謝謝!
不用謝,有你,我可就得救了。你看來好像有什麼心事,嘿,別想太多。不去學校又不會死。
這時已接近十二月,針對歲末商戰所發行的月曆、記事本之類的小冊一股腦兒地湧到書店,工作很忙碌。守也跟著忙得團團轉,把大造的事、五十萬日圓的事全拋到了腦後。
週四午休在倉庫休息時,牧野警衛來了。問道:
哦,少年仔,翹課來幹活兒啊?
一旁的佐藤站在紙箱上,邊揮手,邊唱了一段<聽好,萬國的勞動者>。真是好歌喉。
辛苦了。我可以坐嗎?
謝謝。
話說回來,你真的二十六歲嗎?你父母真不幸哪。
守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牧野先生你呢,情況如何?
全身灌飽了百分之一百二十的能源哩。閒得發慌。
閒?客人這麼多!
牧野也是一副不解的表情,說道:哪,不僅我這麼覺得,問其他賣場的夥伴也是這麼說。
果然,是因為景氣好的關係。佐藤悠哉地說道。
笨蛋!景氣越好、小偷越多,不景氣時變多的是強盜。何況,景氣變好應該不是最近的事吧。
是客人的水準變好了。守說道。
很難說。我聽說不知哪個社區還在舉行意識改造講座
正在這時,高野探出臉來,表情顯得很緊張,高聲喊著:牧野先生!
警衛跑過去。守和佐藤相對看了一眼。很快地,牧野又跑回來說:
喂,打一○○。有客人要從屋頂上往下跳,正亂著呢。也要通知消防署,不過萬一警鈴一響,就怕人會跳下去
牧野拋下這幾句話,又不見了。佐藤飛奔著去打電話,守尾隨在牧野背後。
當他跑出通道後,便看到三步併兩步跑上去的高野和警衛。店內播送的音樂,從古典音樂變為輕快的流行歌曲,那是為了通告全店發生了緊急事態。
守跑上樓梯到了屋頂以後,只見通往迷你庭園和兒童遊樂場寬闊的屋頂庭園門前,看熱鬧的人逐漸增多,正擠在那裡。守在人牆的前面抓住一個店員問道:
人在哪裡?
好像是在供水水塔那裡,是一個女孩呢。
守向右轉,跑到下一層樓,往相反方向跑去。屋頂的簡圖浮現在他腦海。自從被錄用以來,為了及時應付客人的詢問,他早已把店內的位置背得滾瓜爛熟。
他跑向立著除工作人員以外禁止進入牌子的通道,拐過角落,有一扇鐵製的防火門,打開門,眼前出現通往屋頂的窄樓梯。他記得在進行檢查和打掃時,曾看過作業員出入。
爬上低矮的樓梯,前面有一扇緊鎖著的門,門的上半部有纏著鐵絲的玻璃,明亮的陽光照了進來。
門上的鎖是提包型鎖頭。由於賣場裝潢得富麗堂皇,外人看不出來其實這棟建築物相當的老舊。警報裝置和電子鎖都是後來才裝上去的,如果不像攀岩那樣爬上大樓牆壁,根本無法潛入這個通往屋頂的出入口。
守摸索著身上的每個口袋,像個吃飽喝足後假裝找錢包卻一溜煙跑掉、白吃白喝的人一樣。找不到可使用的東西,旁邊沒有女生,連髮夾都沒有。
就在這時候,他想到了胸前的名牌。名牌後面有一根長三公分的安全別針。
如果說圓筒鎖是迷宮,那麼,洋鎖就像規劃整齊的出售地。守才蹲下一分鐘,就啪答一聲開了鎖。守慎重地打開門,從屋頂上探出臉來。
陽光意外地強烈得令人忍不住皺眉,很刺眼。
一如所料。
守的前面有個水泥牆幫浦倉庫擋著,再過去就是供水水塔。
那個女孩背對著他,坐在水塔最上面。從守的位置只能看到女孩穿著紅色毛衣的後背和頭部。守抬眼一望,只見女孩子正慢慢地向屋頂圍欄方向移動。
她是怎麼爬上去的?水塔高兩公尺。守不禁愕然!雖然即使沒有梯子也可能爬得上去,不過,這對女孩而言是個大工程。若是被野狗狂追、拚死逃竄那還另當別論,可是這裡是超市呢。
女孩已經移動到水塔邊緣了。供水水塔就在圍欄旁邊,如果從那兒往下跳,那就不是掉到屋頂上,而是直達六樓地面的直達車了。
女孩背對著守,沒發現他。她的視線似乎停在企圖說服她、聚集在一起的人群。
守從供水水塔角落的陰影處探出頭來,窺伺了一下對面。
從守的方向看,勸說者在右手方向,距水塔五、六公尺的地方,站在最前面的是女警衛。旁邊扭擰著雙手的中年女性,應該是女孩的母親。
靠守最近的、幾乎和守站在面對面位置的是高野,牧野警衛堅守在後。看熱鬧的人群傳來陣陣的喧囂。
接下來怎麼做?守把頭縮回來想著。
看來還是只能從這裡爬上去了。他再抬頭看一眼水塔,決定了。只要雙手能攀到平台頂,就能用腕力把身體拉上去。
女警衛以沉著的聲音勸說著:
沒有人會傷害你的,別做危險的事了。
女孩子呻吟似的說著:
別過來,叫你們別過來!
守再度探出頭,試著引起高野的注意。快、快點看過來。
高野終於注意到了,睜大眼睛直盯著他,吃驚得下巴快掉下來。守連忙不出聲地用嘴型說話。
(請裝做不知道。)
高野盡可能不引人察覺地輕輕微微地點頭,斜視了女孩子一眼。
(你想怎麼做?)高野嘴唇動了。
別靠過來,我真的要跳下去喔!女孩子尖聲叫道。
(我從這裡爬上去,繞到後面去。)
守用手指示了方向。
高野猛力地眨眼睛替代點頭,看來就要往守這邊跑過來了,但他緊縮起下巴,站著不動。
守退回幫浦倉庫旁,心想,別想得太多,先爬上去,再移向水塔。
跳!手觸到了平頂,他努力想攀住但滑下來了。
小姐,傳來高野聲音,說道:別怕。如果你想待在這裡,那就別動了。我們說說話吧。我是這裡的店員,名叫高野一。一是數字的一。你的名字呢?願意的話,請告訴我。
大鈴!傳來女孩子母親半哭的聲音,央求著說:求求你,下來吧。
守再跳一次。這一次結實地攀住了。他一腳踩在幫浦倉庫的門把上,奮力將自己的身體往上撐。只聽見高野像哄小孩似的持續勸說著:
今天你和媽媽一起來買東西,是吧?謝謝你們啊,買了什麼呀?
守上半身已出現在幫浦倉庫上面了。他的視野突然開闊,看見坐著的女孩背影和勸說的店員們。高野向前跨了一步。
別過來!
女孩的聲音清楚地傳過來。守走在幫浦倉庫上頭。
他努力地不去看屋頂上圍欄那一頭。儘管如此,靠近圍欄的那一側身體忽然癢了起來。
他低下身子緩緩接近女孩。紅色的毛衣在風中微顫。高野繼續說著:
你來書籍賣場了嗎?你喜歡看書嗎?
來到了水塔前,距離女孩的背約兩公尺。她又開始慢慢地移動了。守尾隨著女孩,也移動著。終於靠近圍欄了。
很討厭!女孩喃喃自語。
討厭?那很遺憾,為什麼?
守做好準備動作。
好可怕!女孩說道。原本正常的語氣變了:討厭,可怕、可怕、可怕、可怕呀!
這時,高野以外的勸服者也發現守的舉動了。女警衛臉上閃過驚恐的表情,女孩注意到了,她轉過頭,看到守。
她大聲喊叫。那一瞬間,守感到一陣突來的畏怯。他不假思索,胡亂地朝紅毛衣撲了過去,猛然抱起女孩往後退,跌了個四腳朝天,然後拚命穩住身體不讓自己滾落下去,雙腳叉開用力蹬在屋頂上。
女孩不停地喊叫。勸服者們跑近,高野以驚人的速度爬上水塔,協助手忙腳亂的守、激動的女孩。
已經沒事了。別動、別動。噓,安靜
高野像在唸咒似的反覆說著。終於制止了女孩的抵抗,扶起纖弱、開始哭泣的女孩。但是要讓她下去需要梯子,後來在及時趕上的消防隊員的協力下,女孩子被他們用擔架抬出去了。
好險哪
兩人坐在水塔上,擦拭淌滿了汗的額頭。高野喘了一口大氣說:
幹得好!真是的,萬一稍有差錯,守也會一起倒栽下去呢!
不過,沒事了。
嘿,少年仔,警匪片看太多了吧!
水塔下,牧野警衛手叉腰怒喊著。守低頭謝罪。
這個水塔四周也應該建圍欄,我去跟主任建議。
那孩子怎麼爬上去的?
和守一樣。好像是在三樓樂器賣場時開始不對勁的,就像一頭躲山上大火的動物一樣,一直往上、往上逃,最後逃到了這裡。
咦?整個狀況究竟是怎麼回事?
高野突然歪著頭望著守,問:可是,守是從哪裡上來的?
從一般用樓梯。
不過,那裡的門應該是上鎖的。
今天沒鎖!
不停打顫的身體終於平靜下來,精神也恢復了,能走下樓了。守往下一看,一名消防隊員正用驚恐的表情仰視著。
很抱歉,驚擾了大家。
高野低下頭賠罪,消防隊員忿然地說:
真傷腦筋,被這種任性的行為擺佈
接下來,不僅得對警察局和消防署報告跳樓騷動的原委,會挨罵,而且工作進度也受到嚴重的影響。那天,守加了大約一小時的班,走出月桂樹的時候,只覺得疲憊極了。
他踩著腳踏車,正要轉過堤防下面的路時,後面有人喊他的名字。他放慢速度回頭一看,只見真紀的夾克一角邊隨風飄飛,趕了上來。
兩人回到家,拉開了拉門,像小學生般地齊聲喊道:回家嘍。
回來啦?
一聲熟悉的、很懷念的聲音回應著。守和真紀踩著正要脫下的鞋跟,相互對望了一眼。紙門拉開,大造走了出來。
回家嘍!他也說道。
【四】
那晚,以子像個大車輪似的轉動著,小小的餐桌上,準備了多得快放不下的晚餐。
爸連作夢都想喝啤酒,真紀噘著嘴說:真失禮,比起我們來,他更想念的是啤酒呢。
大造還是憔悴了一些。不過,喝乾啤酒後的那張笑臉,和以前完全一樣。
無所謂了啦,哪,能回來就好。
大造放下啤酒杯,用手制止了正要伸手拿起啤酒瓶斟酒的以子,坐正後說了:
這一次,真的讓大家擔心,給你們添麻煩了。我覺得非常抱歉。感謝大家。還害老媽受了傷
大造屈身彎下僵硬的身體,雙手撐在榻榻米上低下頭去。
爸真是的,還會不好意思,最先說話的是真紀,說道:吃吧,爸。
吃過飯,守和真紀聽大造詳細地說明如何能回家的經過。
自願出面的目擊者是什麼樣的人?那個人的證詞是關鍵吧?
真紀,你知道新日本商事這家公司嗎?大造問道。
當然!我們公司的業務員拚死命想拿到那家公司的契約呢。
真紀在一家航空貨運公司上班。
新日本商事原來是一家只做進口高級家具和古董品的公司。大約五年前,也開始建造公寓和休閒旅館。當然,全都採用同級材料做裝潢,所附的家具也是最高級的,一戶售價上億呢,這個投資又成功了,公司業務急速成長。復古風家具流行時他們的業績也領先同行呢。
那家公司怎麼啦?守問道。
自願出面的是那家公司的副總經理呢,叫吉武浩一
真的?那個人我知道。在雜誌上寫《瞻仰書齋》的散文,已經結集成單行本出版了,我看過。
那我也知道了。就是大本的、有照片的那本?
對對。刊登的都是作家、記者、建築師等等名人的書齋。
那本書賣得很好喔。守說道。
是個有名的人呀以子沉思著說:他本來不願出面作證也是有道理的
什麼意思?
以子看了大造一眼。大造咳了一聲說:
吉武先生目擊到爸出車禍的時候,聽說是在前往情婦的公寓途中。
守和真紀一時說不出話來。
因為是事後才出面的目擊者,所以警察似乎相當慎重地做了調查呢。吉武先生所說的話裡倒沒有疑點。車禍發生之前,吉武先生在還跟菅野小姐說過話呢。他問了時間,菅野小姐回答了。吉武先生提到菅野小姐好像是急著回家才跑步呢。
以子簡單地說明了吉武的目擊證詞。
我能瞭解,很合理。我如果是一個人回家的話也會跟她一樣,真紀點點頭說:真討厭,警察真的疑心病很重耶。我絕不嫁給警察!
恐怕對方也不敢領教你喔。以子說完,真紀翻翻白眼皮做了鬼臉。
說的也是,有那種隱情的人
吉武先生好像是招贅。公司的總經理是他老婆。這是從負責的刑警那裡聽來的,這下子可麻煩嘍,聽說會鬧出離婚事件。
真不幸,以子很難過地說:真是很難得。有那樣的隱情還肯替我們作證,我想他當初一定很猶豫。
沒這回事。媽真是個心軟的人,真紀不贊成:話說回來,爸會被逮捕都是因為那個人,他應該當場就作證,卻跑掉了。這件事,可別忘了。
真紀很嚴厲呢,大造苦笑道:這次事情,讓你吃盡了苦頭。
面對守,大造問道:守也一樣,在學校吃了苦頭吧?
沒什麼大不了的。守回答。真紀則沉默著。
不談這個了,那以後會怎樣?守企圖改變話題,已經很清楚是菅野小姐的過失了。
話是這麼說,可是爸也犯了沒注意前方、違反安全駕駛義務的過失不會撤消。不過,佐山律師會朝課罰金結案的方向努力。而且,和解好像也能成立。
從現在起,換菅野家那邊要傷腦筋了,守心想。至於大造的駕駛執照暫時吊銷也在所難免了。
儘管如此,姨丈能回來還是很可喜的,而且菅野洋子的秘密能保住也很可賀。守一直掛慮著這事,只能朝好的方向去想。雖然發生了許多事,所幸能以最低程度的傷害落幕。
終究還有一些事是無法挽回的。
真紀突然冒出一句,彷彿看穿守的心而反駁似的,她的聲音顯得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