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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二章 疑惑

魔術的耳語 宮部美幸 14028 2023-02-05
  【一】   隔天是週六,中午上完課後,守就前往離學校兩站、車站前的一個大型超級市場月桂樹城東店。每週六下午和週日,他在四樓的書店打工。   走進從業員通行的入口處,按下工讀店員專用的藍色工時卡,進到更衣室。在襯衫上套一件只有書籍和唱片賣場才穿的橘色背心,再把工讀店員專用,有藍線的名牌別在胸前口袋。   守照了照鏡子。月桂樹對從業員的儀容要求很嚴,即使是工讀的店員,也不許穿高跟拖鞋、蓄長髮。女性禁止染髮和擦指甲油。   走一般用樓梯,上四樓後正好可以從書籍專櫃的倉庫旁邊出來。經銷商下午送來的書才剛抵達,店員開始卸貨並檢查。   唷,早!   一名叫佐藤的工讀店員一邊用大型美工刀割開捆包的膠帶,一邊跟守打招呼。雖是打工,但他是老經驗,最初守的工作都是他教的。

  書店的工作大部份需要體力勞動。入庫、出庫、陳列、配送、退書,被當作商品處理的書和電器、機器一樣重。這正是為什麼這個專櫃的二十五名工作人員當中,有二十個是十幾歲到四十歲之間的男性,而其餘的四名女性是收銀會計,唯一一名五十多歲的男子則是便衣警衛的原因。   佐藤邊熟練地把書分門別類,邊說道。他違反規定挽起了袖子,露出經常曬太陽的手臂。工作,把錢存到某種程度後就扛起睡袋去旅行是佐藤的生活模式。錢花光了之後,就再回來努力工作。   上個月也是這樣,問他:你去哪裡了?他回答:戈壁沙漠。專櫃店員們有個定論,目前,唯一不能想像休假中的佐藤所在之處的只有月球表面了。   高野先生他人在哪裡?   辦公室吧。他正在整理每個月的開會資料,佐藤抬抬下巴示意倉庫後面的門。

  高野先生高野一是書籍專櫃的主任,換成一般公司幹部職位的話,算是股長級的人物。他才三十歲,非常年輕。月桂樹用人採取嚴格的能力至上主義,因而曾有過大學畢業後第五年就晉陞到主任或經理的例子。   還有一點,月桂樹的同事間不稱呼職稱。其基本的考量是,避免員工浪費時間在記住因異動頻繁而更換的職稱,也避免讓顧客和有生意往來的廠商傷神費事。公司高層認為把職業種類和任務分得很細是不合理的,因此月桂樹的員工名片上也不印職稱。即便不是如此,大規模零售業的生存競爭相當激烈,為求生存,需要龐大的資源,所以必須依序捨棄不必要的繁文耨節,總之,這是公司的最高指令。   對現場工作的店員而言,這也可說是輕鬆愉快的制度。

  守輕鬆地敲了敲辦公室的門。高野面對著計算營業額的電腦,手裡拿著輸出的資料,一看到守,表情突然沉了下來。問道:   早啊,聽說了車禍的事,還好吧?   守霎那間感覺到一陣寒意。他心想,和真紀公司一樣的問題竟然也這麼快地降臨到自己身上來了。高野繼續說:   如果有幫得上忙的地方,別客氣,儘管說。今天休息也沒關係,淺野先生現在如何?   在放下一顆心的同時,守猶豫了。開始打工大約半年了,他很清楚高野的人品。不論作為工作場合的上司、朋友,他都不會有像真紀上司有那樣的想法。   很抱歉讓你們擔心。目前,我們沒有什麼能使得上力的,已委託律師代為處理了。   守拉了凳子坐下來,簡單地說明了事情的原委。

  簡直就是撲朔迷離高野的背靠在旋轉椅上,手交叉放在頭部後方,抬眼看著天花板。真敗給它了無論號誌、死去女性的行動,都無法獲得證明。   我們信任姨丈。不過,單是這樣還行不通的。   最重要的關鍵是菅野洋子小姐所說的話。   太過分了、太過分了,真太這句話嗎?   高野兩腳換了個姿勢,在椅子上調整了坐姿說:我如果是在現場的警察,我想應該不至於漏聽那女孩說的話。   我想,臨死的人應該不會說謊吧。   嗯,高野做出陷入沉思時的小動作,拉著下巴說道:不過,可以想像聽到話的人是會說謊的。        撒謊?        是呀,儘管菅野小姐的確這麼說了,但那未必是針對淺野先生說的。

  可是,車禍發生的時候,只有她一個人呢。   那也未必。也許和男朋友在一起,說不定吵了架分手後在跑回家的路上;也可能有色狼在後面追趕。畢竟那是沒有人影的夜路,這都是能想像的。在十字路口,看也不看信號燈就衝出來,被撞了後大喊太過份了,真太嗎?   然後,不知是男朋友或色狼,總之讓菅野小姐企圖拔腿跑開的人,看到她被車子撞了之後就逃走了?   嗯,警察調查了菅野小姐衝出十字路口之前的行動了嗎?   嗯這一點可能沒問到吧。   守的內心蕩起些許希望的漣漪。同時,以另外一種角度想起昨晚那通惡作劇電話。   這麼說,昨晚的確有個年輕男子打來怪電話。   謝謝為我幹掉了菅野洋子,那傢伙死了活該。守把這件事告訴高野,高野皺起濃眉,問道:

  這件事跟律師說了嗎?   不,我以為只是惡作劇而已。   還是說了的好,即使是惡作劇,那舉動很差勁,而且很反常。   不過,對那通電話,我沒什麼自信。   發生這種事故時,偏偏有些傢伙會做一些讓人不敢置信的事。我父親出事時也一樣。有人利用電話和投書,編得像真的一樣。父親失蹤後,有人表示知道他在哪裡,還有那種連地方和名字都詳細列舉的匿名投書。調查了以後,發現除了地名和人名以外,全都是鬼扯蛋。然後,又來函說,盜領的事不是日下所做,真的犯人是別人,日下背了黑鍋什麼的。當然,那也全是胡說。   守稍微聳了一下肩膀。只要提到和父親有關的事,他就覺得肩膀僵硬。   所以,這次也是,我覺得那通電話不可靠。

  原來如此。   不過,還是可以考慮現場可能還有別人在,我會試著說說看。   高野一是少數守肯提及父親事件的談話對象之一。   由於他尚未成年,工讀的錄用需要獲得監護人許可。當時,守僅說明了因雙親亡故,被姨媽領養。   但是,在這裡工作後,隨著和高野越來越親近,守性格裡略為彆扭的一面也顯露出來了。   高野先生是好朋友,是個讓人尊敬的人。可是,萬一父親的事被他知道了,該怎麼辦?如果高野態度因此改變的話,那麼,這個人就不是真正的好人了。   後來,守說出來了。可是,高野一副無所謂的表情。   我認為問題在於,他說話了:守找到父親大人後,要父親教你如何盜領五千萬日圓的技術。   然後,他笑著加了一句:不過,到那時,我也要跟著去。

  【二】   走進書店開始工作後,守立刻注意到店裡新的展示品。   那是一座兩公尺見方的大型放映機。銀色輕金屬的邊框裡,正放映著滿佈紅葉的群山。放映機對著手扶梯上來狹窄的大廳,那鮮艷的色彩在畫面裡跳躍。   很驚人吧,是新式武器唷。   女會計對著停下手看得出神的守笑著說道:從週一就要開始啟用了。   就是環境錄影帶什麼的嗎?   是啊。嘿,比起那種用塑膠做的紅葉裝飾是聰明多了。好像也很受客人歡迎喔。不過,好像花了不少錢。   說的也是,整棟樓都有嗎?   當然嘍!一樓後面還挪出集中管理室,讓專門人員工作。為了騰出空間還引起不小的騷動呢。托這個福,我們的女子更衣室又變窄了。

  要注意喔,老大哥上場嘍!   佐藤邊整理架子,愁眉苦臉地說道。守和女店員互望了一眼。   除了流浪旅行,佐藤也喜歡讀科幻小說,他曾肆無忌憚地公然放話:我的聖經是歐威爾的《一九八四》(註)。    ◇ ◇   註:喬治.歐威爾(GEORGE ORWELL,一九○三|一九五○),是英國著名的政治諷刺評論作家,著有《動物農莊》、《一九八四》等,在《一九八四》中描述全世界的人類都將生活在老大哥的極權統治下,一舉一動皆受嚴密監控。    ◇ ◇   這可不是笑的時候。那個放映機是為了掩飾暗中監視我們從業員所設置的吧。   佐藤最近還一直警告我們,說女廁所裝了竊聽器,要我們別說上司的壞話呢。

  這也不是開玩笑的。經理連今年的情人節誰和誰悄悄地送高野先生巧克力都知道呢。   無聊!是大夥兒合送他的啦,一起出了錢,不也收了你的錢了嗎?   所以,我說的是悄悄的啊。   是誰拿給他的?會計探出身子問道。   問經理不就得了。   守靠近螢幕往上看,看不到開關和配電盤之類的裝置,僅畫面巍然矗立著。映像變成一群觀光客背對著滿是紅葉的山,正愉快地撿拾栗子。   但是,框子的左下角有羅馬字刻的M和A的企業標誌,總覺得在哪裡看過,但想不起來。   既然要放錄影帶,別僅放映那種風景,放映《二○○一年太空漫遊》多好。佳藤說道。   別開玩笑了,放那種玩意,恐怕客人覺得無聊,打起瞌睡來嘍。   日下君,有客人喔。   聽到叫喚聲轉頭一看,旁邊站著的是無所事事地握手又張手的宮下陽一。   宮下是同班同學。他個子矮小體格纖弱,有著連女同學都羨慕的光滑臉頰。   守聽說他在上課以外的時間和人說話的次數用一隻手都數得出來。宮下的成績勉勉強強低空掠過,經常缺席。大家都知道其中原因在於三浦和他那夥人。   呀,你好,來買東西嗎?   守向他開口搭腔以後,陽一模仿大姊大的樣子靦腆地笑著。   如果你要找的是《近代藝術》,應該擺在那邊的雜誌架上   守知道陽一參加美術社,而且在社團裡引起顧問老師的注目,他也看過陽一在教室裡看《近代藝術》。   如果守不是在書店打工,恐怕這一輩子連這書名都不會知道的,是那種很專業的雜誌。   當時陽一翻閱的那一頁是一幅奇怪的畫。畫中的形體雖然像人,卻又是沒有眼鼻、也無法判別性別的不可思議的一群東西,站在不知是圓形露天劇場還是神殿似的地方。   那是什麼啊?   守不由自主地問道。陽一的眼睛一亮,回答道:   《不安的謬斯》。這是基里訶(註)作品中我最喜歡的一幅。    ◇ ◇   註:基里訶(GIORGIO DE CHIRICO,一八八八|一九七九),義大利畫家,出生於希臘,在雅典及慕尼黑習畫,畫風以抽象為主,後來在佛羅倫斯、巴黎定居,受卡羅影響,成為超現實主義畫派的重要成員,代表作有《秋夜之謎》等。    ◇ ◇   是女神呢聽陽一這麼一說,定睛一看,畫中人果然像身穿長衣裳。守瞄了一眼圖頁,標題寫著基裡訶展在大阪舉行。   基裡訶作品的展覽會在大阪的畫廊舉行呢,海外的作品也會借來展出。   嘿女畫家畫的畫真奇怪的哩。   守的話讓陽一不禁莞爾。實際上,那時是第一次看到他笑。   基裡訶不是女性的名字,他是個義大利很棒的畫家,超現實主義的先驅,之後的畫家都受到他影響。   陽一當時那充滿朝氣的表情像極了初次學會騎腳踏車的孩子。他談到這個畫家的名字就像談偶像歌手那般地自然熟悉。   從那次以後,守和陽一變得親密了。儘管陽一所愛的繪畫世界,守如何努力都無法理解。   陽一雙手握著屬於自己的東西,即使在別人眼裡看起來是多麼貧乏怪異,他都毫不介意地微笑著。正因為如此,三浦才會視他和守一樣,無法忍受。   怎麼啦?是不是有什麼事   守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試著問陽一:三浦他們是不是又多管閒事了?   三浦那幫人只要一逮到機會,就以取笑陽一那瘦弱的體格和提心吊膽的態度為樂。而無能卻一直裝作沒看到的樣子。   嗯,沒什麼。陽一急忙否認:正好到這附近來,想到你在這裡打工,就順便過來了。   守感到意外,不過很高興。儘管兩個人比班上同學都親近,但是陽一是那種在學校以外的地方和同學相遇時,會在對方沒察覺時便繞過前面的角落躲起來的人。   喔,再過三十分就下班了,可以的話就等等,我們可以一起走。   嗯陽一手指扭動著,低著頭說道:其實,我   請問,小哥,這本書的下冊在哪裡?   中年女性顧客一手拿著戀愛小說,向守詢問道。陽一彷彿挨了罵似的吃了一驚。   你很忙呢,那,我回去了,再見!   你到底有沒有聽清楚啊!守連阻止的時間都沒有,陽一就逃也似的往電梯方向跑去了。   喂,快一點!   顧客著急地催促著。守懷著志忑的心情去取那本戀愛小說了。   【三】   高木和子抵達菅野洋子的老家時,守靈已經開始了。   如同洋子所說,果然是個小小的市鎮。沿著寫著菅野家的手形印記爬上坡路,走過狹窄的通路,後面是屋頂緊連的三間房子,洋子的家就在那緊連著的屋子最旁邊。   這是個颳大風的夜晚。設在菅野家旁的小帳篷不時隨風飄揚,發出的巨響,令人陡然心驚。   接待桌坐著一個容貌神似洋子的年輕女孩,機械性地低著頭。她是洋子的妹妹。   和子想起洋子曾說過妹妹也央求要來東京,但她最近讓妹妹打消了念頭。她跟妹妹說,到東京沒什麼好的。   和子在奠儀袋上寫上臨時想到的假名,遞了出去。彷彿市鎮上的人全都到了,前來上香的人相當多。和子慌張的上完香,離開靈堂,聽著頌經。她被乾風吹得發抖,一個像是來幫忙的社區人士勸她靠近火堆取暖。   從東京來的?   一旁的中年主婦操著這個地方特有的語尾上揚語調問和子。   是的,搭兩點的特快車來的。   到達車站時,遠望過去可以看到寬闊的河原。和子彷如背上沉重包袱被取了下來,心情倏然輕鬆肩膀頓時放鬆,全身虛脫。她在橋上、河原、雜木林裡延伸著的緩坡小路上散了一會兒步,等回過神來發現已經快五點了。身體也凍僵了。   那麼,是洋子大學時的朋友嘍?   和子手伸向火堆旁取暖,點了點頭。主婦叫住拿托盤的年輕姑娘,拿了兩杯味道雖淡卻很熱的茶,一杯遞給和子。   洋子啊,跟我女兒一樣大。不過,和我女兒不一樣,人家在學校很會讀書,又是個大方的女孩,所以啊,菅野家也是放手讓她做想做的事,還送她上大學   我知道。   可是,人一死,就什麼都沒有了。   和子沉默地啜飲著茶。   東京真是個可怕的地方。   交通事故在哪裡都會發生的啦,和子說道:洋子小姐運氣不好。   主婦像在責怪和子那若無其事的語氣似的瞅著她。和子凝視著火堆,燃燒的木柴發出悶悶的爆裂聲,四散的火花讓人忍不住瞇起眼睛。   沒錯。洋子的運氣不好。那是車禍。兩起自殺和一起車禍。即使三具屍體並排在一起,也沒有任何關連。   洋子的妹妹走出接待桌的帳篷來到外面。和子向主婦點頭示意後,把茶杯放回托盤,靠近她問道:   你是洋子小姐的妹妹吧?   女孩子站住,張著她那和洋子相似的大眼睛看著她。   是的,我是她的妹妹由紀子。   我,在東京和洋子小姐很要好的。   喔,謝謝你特地從遠地趕來。   為避免擋住路過的人,兩人靠到路邊去。一旁葉子全掉光了的灌木樹椏,觸及和子套裝毛料發出沙沙的聲音。   最近和姊姊有沒有聯絡?   由紀子微微搖頭說:最後一次電話大約是半個月以前,怎麼啦?   沒什麼。和子淡然地回答,露出在守靈場合被允許的微笑。   因為突然有事,我和她通過最後一次電話,但那之後也過了一段時間了。真遺憾   姊姊曾說過想回來由紀子說道。和子抬起眼來問:   想回家?   嗯,說是很寂寞。可是既然上了大學,又已經三年級了,再忍耐一年就畢業了,再說,學校就要放假了,而且媽媽很快就要去看她,才剛安撫了她。   我好害怕。洋子的話在和子的耳邊響起。   你呢?曾聽洋子說過,你不是也想來東京嗎?   是想過啦,不過,心情又變了。   為什麼?   沒有理由。在這裡找到了好差事,我也不是特別喜歡讀書。姊姊很想學英語所以上了大學,由紀子表情微微彆扭起來,繼續說:再說,家裡也沒錢讓兩個人都上大學。   不遠處傳來嘈雜的人聲,空氣中有焚香的味道。   因為這種事死掉,姊姊真沒用!   由紀子突然賭氣似的說著,眼裡都是淚水。   你什麼都沒聽說嗎和子靜靜地說。   聽說什麼呀?   和子打開皮包,拿出手帕塞到由紀子的手裡說:   沒什麼。   和子想回車站去。她向洋子做了最後的道別,反正已經沒有留在這裡的理由了,早一點回東京吧。   在這時候,菅野家的正門口騷動了起來。從那裡發出巨大的撞擊。不知是誰撞到的,一個花圈搖晃著,菊花飄落了下來。周圍的人急忙扶起花圈。   是司機的老婆呢!由紀子說道。   撞死洋子的人?   嗯。帶著律師來,啊,糟了,爸爸   由紀子跑向前去。和子也想看看狀況便尾隨在後。   滾回去,叫你們滾回去!   屋內傳出憤怒的叫罵聲。兩個人影從點著燈的屋內踉踉蹌蹌地跑出來,一個是穿西裝的男人,另一個則是穿著黑色套裝稍胖的女人。   我們真的只是來道歉的   你們再怎麼道歉,洋子也回不來了,滾回去!   一個黑色的東西隨著叫罵聲飛了過來,正巧擊中來不及閃躲的女人臉上。   淺野太太!   穿西裝的男人伸手扶住踉蹌的女人。和子小跑步靠近,望著打到女人臉上的東西。那東西掉在腳邊。   是鞋子,是一雙很重的男用皮鞋。   女子蹲了下來,手按著右頰,鮮血淌了下來。聚集在屋外守靈的人們遠遠地圍觀,沒人伸出援手。   要不要緊?和子問道。   這太過份了!   穿西裝的男人彎下腰去看了一眼,彷若自己受傷似的皺著眉頭。他衣領上的金色別針閃耀著。如由紀子所言,這個男人的確是律師。和子也曾因工作上的關係,不得不與律師打交道。那時,戴著閃亮別針的對手,令她畏懼萬分。   和子和律師兩人合力把女人扶起帶到路旁,讓她坐在鄰家的矮石牆上,女人伸出沒按住臉的另一隻手對著兩人做出安撫的姿勢說:   沒事,律師。   看起來不是這樣喔,太太。   律師轉向她說道:很抱歉,只要一下子就好,能不能替我照顧一下她?我去叫車子,我想還是趕緊讓醫生看看比較好。   是啊,請便。   律師朝著車站方向跑去。希望能順利找到車子,和子擔心著。   很對不起,不認識您,卻耽誤您的時間。我沒事的,請   看起來不是喔,流了很多血呢。和子邊用律師留下的大手帕壓住女人臉上的傷口,邊說著。   小姐是菅野小姐的朋友嗎?   是的,從東京來的。你是淺野太太司機的太太吧?   是的,我是他太太以子。   很棘手呢。   沒辦法,人家的女兒去世了,淺野以子剛強地說:即使道歉也不可能那麼快就被原諒的。   話是這麼說,不過也沒必要這樣啊。   要佐山律師,剛才那個男的是律師,也許要他一起來反而不好。可是,我們是想讓對方瞭解我們準備好要好好談的心意。而且,也希望他們聽聽我們的說詞。   和子聽了那像是告白的話,不禁垂下眼去。淺野以子困惑似的睜大單眼望著和子說:   啊,對不起,竟然對菅野小姐的朋友說出這種話來。   沒關係。我和洋子並沒有親近到失去冷靜的程度。   儘管那是有著複雜涵意混著撒謊的話,但以子聽了後稍感寬心。   淺野說是菅野小姐朝著車子前面衝過來的。   瞬間,和子的呼吸停止了。   菅野小姐好像已經從哪裡逃出來似的,用很快的速度衝出來,他根本來不及閃開,簡直就是自殺行為。   這麼說   什麼?以子吃力地抬眼望向和子。   那是,真的嗎?   是真的。淺野以子使力地點頭說:我先生是不說謊的。   遠處,車子的前頭燈亮著靠近。是佐山律師找到計程車回來了。以子和律師上了車,前往市立醫院急救。和子和兩人分手。   和子朝著車站燈光的方向緩緩地走在夜路上。   菅野洋子用無法閃避的速度衝到車頭前面。   哪,我很害怕。腦中再度響起洋子的話。和子你應該知道的,那兩個人不是自殺。那是有誰把她們兩個   沒那回事。和子否定了,究竟是誰?用什麼方法?即使能夠殺人,但不可能能夠違反本人意志逼迫他自殺。   應該不可能。但是   在高架鐵道下的暗處,和子覺得背後似乎傳來另一個腳步聲,她回頭看。   不遠的地方,站著一個看起來不算高大的人影。那人影背對著遠處僅有的一盞路燈,看不到臉。   嚇你一跳,很抱歉!人影說道。和子定睛透過黑暗凝視著對方。   人影漸漸地靠近。   【四】   那一晚,守回家後發現後面拉門上的一塊玻璃已破掉,碎片飛散了一地,門旁的牆上被人用似乎是油漆的褐色塗料,髒兮兮地胡亂寫著殺人。   詢問了附近的人,說是在傍晚時聽到玻璃破掉的聲音,走出去一看,看到男學生模樣的人逃跑的身影。   守清理了玻璃碎片,擦洗牆上的塗鴉,才發現那既不是油漆也不是簽字筆,而像是用血寫的。   在盥洗室洗手時,電話響了。守以為是以子打來的,拿起聽筒後,年輕男人的聲音竄入耳朵,操著和昨天一樣的聲音說道:   替我殺了菅野洋子的淺野先生還在警察局嗎?   喂,等等,你!   希望能早一點放他回來。警察也未免太笨了,只要稍作調查,就馬上可以知道那傢伙被殺了活該   聽好,你聽著,你所說的是真的嗎   電話掛斷了。守叫了好幾聲,回應的只是線路的嗡嗡聲。   警察只要稍作調查就能立刻知道?   調查了嗎?守把水壺放到爐子上,寂靜的家中只聽得到時鐘滴滴答答響著,他想像著菅野洋子這名女子的私生活。   他心想,不會的,因為這是車禍。   晚安!門口傳來聲音。出去一看,雙手抱著大袋子的大姊大站在那兒,手裡抱著同樣袋子的弟弟伸二也一起來了。晚安!伸二發出平和的聲音,點頭致意。   今天你不是說要一個人看家嗎?我們送晚餐來嘍。   大姊大神采奕奕地說道。   至於我呢,是監督來的,伸二自顧自地笑著說:兩個人單獨相處是很危險的。危險的不是姊,是守!   大姊大做出芭蕾舞孃的動作,腿一橫,把弟弟給踢開了。   你姊離家出走還沒回來?   真是古怪的事。      吃完漢堡,大姊大邊在第二杯咖啡裡加了一堆糖和奶精,邊說道。   從後面放著電視的房間裡傳來微弱而尖銳的電玩聲。伸二正在挑戰真紀蒐藏的新電玩。   不過還是找律師或警察商量看看吧。說不定真如你打工地方的高野先生所說的。   我是打算這麼做。只不過,今天佐山律師和姨媽一起去菅野小姐的老家了   守抬頭看了一下鐘,已過了八點半。   我想,姨媽該打電話回來了。   可是這種感覺實在不太好,如果電話中那個男人的話有什麼含意的話,對淺野先生可能有幫助,不過,對完全不認識的人密告那種女人死了活該,也太惡劣了菅野小姐是大學生吧?二十歲左右吧。你不覺得那像是被甩了的男人的陰險報復?   很有可能,守嘆了口氣說:反過來說啊,也很可能是信口雌黃。   信口什麼?伸二探出臉來。   小孩子退回去!大姊大作勢要揍人。   說到陰險,怎麼樣?三浦那傢伙還不至於鬧到你家來吧。   守沒有立即否定,有意識地保持面無表情。但從大姊大的表情便可看出他失敗了,察覺到這點,守倒忍不住笑了出來。   這可不好笑。這一次,那傢伙幹了什麼事?   沒什麼大不了的,真的。不用擔心。   可是   這不是倒過來了嗎?太讓大姊大擔心了的話,就像被女孩子保護了,自己都覺得很悲慘呢。   我可沒那意思。   大姊大眨著眼睛。雖然場合不對,不過守心想,那睫毛既長又好看呢。   對不起,開玩笑的。守笑了,說:謝謝你啦。   大姊大微笑了。能看到時田沙織的微笑不是爆笑是少有的特權。   你不會生氣吧?她稍微猶豫了一下問道。   怎麼了?   總之,你不可以生氣喔。   嗯,很困難的要求呢,好吧,你想知道什麼?   我想,對這次的事情,日下君的父親也一定在擔心著呢。   守不知如何回答。   不知在這附近的哪裡,一直都在注意你和你母親。現在也知道你在淺野先生的家,雖然想來看你,可是門檻太高,沒辦法跨越   母親忌日時,我去掃墓。一看,不知是誰先來了,還供了花守輕輕地張開雙手,無奈地說道:像這種事,之前從來也沒發生過。   大姊大不禁感到害臊,縮起肩膀,說道:不過,男人就是這樣,我媽這麼說過呢:你好好地記住哦。   守發窘了,繼續說道:只不過他心想,繼續僵持下去的話,大姊大未免太難堪。   我有過我爸好像就在附近的感覺呢。還想過,說不定彼此在不知不覺中擦肩而過呢。   擦肩而過也不知道?不記得長相了嗎?   已經不記得了。我爸也忘了我的樣子了吧。   你們分開時,你幾歲?   守的右手指舉了四隻。   這麼說,那就真記不得了,相片也沒留?   那種情況下又不可能留下相片。我曾找出十二年前的東北新報,以為至少會刊登大頭照,結果並沒有。   母親的遺物呢?   有哇,相片和戒指   大姊大感到不可思議,但有點感動似地點著頭。   媽一直都戴著訂婚戒呢。   日下敏夫離家那一天,從早上就一直下著雨。北國三月的雨很冷。從前一晚開始下,到黎明時越下越大。   一早,敏夫在約過了五點鐘離家。比枚川車站最早發車的特快車都早。   守的房間在正門口旁邊,他察覺到父親正要外出,打開拉門窺望了一下,正好看到父親整齊地套上西裝、穿上鞋子。   可能是要趕去參加早展會報吧,當時他這麼想,也想著母親還在睡吧。但現在回想起來,啟子並非還睡著,是佯裝睡著吧。那時候敏夫的生活不規律,偶爾連著幾天都沒回家。   啟子當然察覺到那是女人的關係。然而,守不曾看過父母吵嘴、母親哭泣的場面。現在回想起來,說不定那是不好的。   那時,守感受到的是家正在逐漸崩毀。並非遭到外力的破壞,卻聽得到崩毀的聲音。   門打開後,雨聲很大。父親關上門,雨聲也變朦朧了。敏夫走了。就這樣。   敏夫失蹤後,侵佔公款的事態爆發,啟子發呆的時間變多了。在廚房切東西時、折疊衣服時,手會停下來,眼睛彷彿遙望著遠方。   對守而言,他首先遭遇的試煉是沒有朋友願意跟他玩。父親不在的涵義、父親所做的事的涵義,都尾隨著成長中的守,強迫他去領會。   父親拋棄了我。這樣的理解就像嬰兒首次碰到暖爐被灼傷後,理解到火是可怕的一樣。守此後盡量迴避這種想法渡日。   至於啟子,從不曾對守說明過父親的事,也不曾責怪、包庇過他。她只是跟守說,只要記得我們不需感到羞恥就好了。   守,你沒想過離開枚川嗎?   有哇。不過,沒真的去做!   為什麼?   有個很要好的朋友,現在已經不在了,我不想和那個朋友分開,況且,不能留下媽媽一個人   那麼,為什麼你媽不離開枚川?守,你有沒有想過?大姊大問道。   守一直都在想這個問題,甚至有過一段時期滿腦子想的都是這個。是因為固執呢?希望呢?或只是沒有其他辦法呢?   敏夫的女人在市內酒吧工作。比啟子還年輕十歲,腰圍瘦十公分,也有行動力。她比敏夫早一個星期離開了枚川。   警察針對耐力很強的她調查行蹤。不用說,那是因為她和敏夫在一起的可能性極大。   後來發現她在仙台市的公寓,但不見敏夫的蹤影。卻冒出了另一個在當地金融機關工作的年輕業務員。警察至少來得及救第二個未來的日下敏夫。   敏夫為女人所花的錢,幾乎都耗在她那吃軟飯的男人身上了。她那落魄的流氓男友,可能威脅過敏夫。但是因為找不到日下敏夫,能提出的證據太少了。   守想過,也許是那種女性的來歷和事件的狀況,使母親懷抱著希望。丈夫不知何時一定會回來,會和她連絡。不想在那時讓他因找不到自己而無法再見,所以決定留在原來的地方。   你母親真的很愛你父親呢。   我不認為是那樣   那就這麼認為吧。你媽覺得這樣也很好。一定是的。守,為了你,你媽盡力了呢。她沒跟你說過別像你爸吧?   從來沒有。   很堅強的女性。   大姊大托著腮,眼睛俯望餐桌,聲音顯得很溫柔。   你吃了苦頭吧。你媽信任你爸爸。她並不藉口說孩子很可憐什麼的,不是那種扭曲自己的人。我喜歡你母親那樣的女性   誰喜歡誰呀?伸二又探出頭來問道。      大姊大和伸二回家後不久,佐山律師打來電話。   姨媽呢?怎麼了?   受了點小傷,律師語帶憤怒地說:看了醫生以後,說是需要做進一步的精密檢查。我把事務所的人叫來了,你不用擔心。   發生什麼事了?   你想像得到的。律師先做了開場白以後,把事情的經過都說了。   守說不出話來。他一想及以子必須忍氣吞聲,就覺得自己從心臟到後腳跟都無力了。   律師!   什麼事?   我在想,菅野小姐發生車禍的時候,有沒有和誰在一起?   如果是這樣,我們也不必那麼辛苦了。   守說明了和高野、大姊大談過的假設。   這並非不可能。不過,一直到現在還沒看到現場有人逃跑的報告。   可是有這個可能性吧?   是的。不過,如果僅靠可能性來運作的話,人類老早就把火星當作休閒地了。   掛了電話以後,守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警察只要稍作調查就馬上可以知道。)   大造人在警察局拘留處、以子在醫院。   鞋子扔到臉上?   (只要稍作調查)   時鐘敲響了十點鐘。   他心想,那就稍作調查看看吧。   【五】   下定決心並不太難。很幸運的,整個狀況都對他有利。   很幸運的。他覺得諷刺地咀嚼這句話。   過了晚上十點鐘,他打了電話。一直都很忙的朋友,在這種時候也還在辦公室工作。   很抱歉,   對方一接到電話,他立刻開口說道:   今天早上談的事啊,是呀,是那件事。又有新的進展,能不能請你現在撥出時間來?啊,我馬上過去。   掛了電話,他開始準備外出。最近剛僱用的傭人靠過來,臉色很不安,問道:   要外出嗎?   啊,我想可能會花點時間,你請先睡吧。   可是,太太回來以後,該怎麼跟她說?   我太太那邊你不用擔心!   反正再過一星期,這個傭人就會理解他們夫婦之間對彼此的行動是如何地漠不關心了。   他來到車庫,進到車內啟動暖氣,就在等待回暖的時候,他感覺引擎遲緩的振動彷彿在動搖。   這麼做真能順利嗎?全都能解決嗎?事後,會不會徒留悔恨呢?   他閉起眼睛,腦海浮現出少年的臉。當發動車子時,他的心情平靜了。   等到他站在那棟建築物前的時候,恐懼感初次湧了上來。   能夠努力到何種地步呢?再也無法忍受了,如果想把真正的事實全盤托出,自己能夠控制得了嗎?   那個答案,沒有別人能提供。只有靠自己尋找。   【六】   在駛往東京的特快車座位上,高木和子做了一個夢。   頭隱隱作痛。非常疲倦。連在夢中都覺得疲倦。   哪,和子,我死了唷。洋子近在身旁,一臉悲淒的表情跟她說。可憐的和子,下一個是你呢,你是最後一個。   我不會死。和子倉皇地在夢裡,急切地、使勁地喊著。   洋子在。加藤文惠在。三田敦子也在。敦子沒有頭,然而卻不停地啜泣。是誰把我的頭扔到那裡去了?哪,和子替我找找找找找找可憐的和子,最後的人受的苦可是最大的哦   就在此時,她醒了。頭抽痛,心臟正在胸中狂跳著。   窗外一片漆黑。玻璃窗上映著自己蒼白的臉。她看了錶,大約再一小時便可抵達東京,終於可以在自己的公寓裡慢慢地休息了。她想要快點回去,想逃到安全的地方。   為什麼害怕?她緩緩地呼吸,一邊問自己。我可不會自殺。絕對不會。沒有理由害怕。   她又看了一次錶,然後猛然想起離開東京在車站買的時刻表,意識到了一個清楚的害怕的理由了。   以離開洋子老家的時刻而言,她原可以搭上最後第二班特快才對。既沒有足以消磨時間的理由,也沒有能夠停留的地方。   既然如此,為什麼,我現在搭乘的卻是最後一班特快呢?   我做了什麼事?和子緊握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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