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六、七月是白花花的銀子高聲歌唱的月份,沒錯,因為有夏季獎金的關係。這些年來能夠以現金方式領取夏季獎金的除了人民公僕的公務員,就只剩下我們這一行了。其實說得正確一點,是我們從人們那裡領取夏季獎金。打個比方說,就是來暗的(換句話說,就是用偷的。而且大部分都還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作案的,所以諸位看官務必得小心為上,多加注意)。
這一陣子做了不少好買賣,口袋飽飽,不禁對週遭的一切事物寬容許多。就連看見牆壁上爬的蟑螂,在丟出拖鞋砸牠之前,也能從容地花兩秒鐘思考放牠一條生路,真是不簡單呀。
有時候走在路上也會高興地哼起歌來。但是當我好整以暇地觀望四周,心想是個難得的花樣旺季時,卻看不到一張高興的臉孔,就連銀行的大廳也是一樣淒涼。一個人唱獨角戲般地哼著歌曲卻沒人分享,也是怪寂寞的。
仔細一想,這都應該怪銀行轉帳的不是吧!領到了一筆相當金額的夏季獎金卻只是羅列在存摺上的一串數字,高興固然是高興,卻總缺少一種真實的感受。哼歌是人體這個複雜機器表現幸福、愉悅的選購功能之一,可不會默默地自行啟動。一串數字的排列可是購買不了這項功能的。
不過我還是心情愉悅地坐在銀行櫃檯前的沙發椅上耐心等候,假裝自己是排隊辦理定存的顧客(其實我是來你知道的)。為了打發時間,順手拿起了旁邊的八卦雜誌翻閱,不禁大吃一驚。
因為上面刊載了今出新町的名字。
我想諸位看官也都很清楚了,那裡是我那對雙胞胎居住的小鎮,一個安詳、寧靜、偏僻的新興住宅區。除非飛碟墜落在週遭的樹林裡,照理八卦雜誌是不會理會他們的。
究竟發生什麼事了?我心懷不安地閱讀下去,報導的內容卻更加叫我驚訝不已。居然從今出新町目前正在興建的社區建地中,發現了一筆埋藏在地下的錢。
結果呢,
根本是空穴來風,
有人在惡作劇。
我等到雙胞胎放學回家後打電話去問,兩兄弟在電話那頭邊笑邊對我說明了大致情況。儘管雜誌上憤憤不平地批評這是一件惡意的玩笑,但根據雙胞胎的說法,當地人們卻不怎麼生氣。
很好玩呀,
對地方上也是一種刺激嘛。
據說那個發現埋錢的地點,從雙胞胎家所在的今出新町山腰之中,經過一條沒有鋪柏油的山路大約十分鐘的路程就到了。聽到傳聞後,雙胞胎還專程跑去看過。
都已經是十天前的事了,
爸爸的消息還真是慢呀。
連電視台的八卦節目,
都來採訪過了。
看熱鬧的人,
也多得不得了!
車站擠得,
到處都是人喔。
感覺一下子
增加了許多人口。
雙胞胎還是一樣,用他們平均分配的方式說話。
我是今天看雜誌才知道的。最近太忙,忙得沒時間好好看報紙。
是嗎?
原來你很忙呀
所以這一陣子,
都沒有,
來這裡玩。
說到最後,他們的語氣顯得有埋怨。這麼說來,我已經快兩個月沒去看他們了,連電話也很少打,難怪會被抱怨。
不好意思,那我請你們吃大餐賠罪吧。明天方便嗎?
負責做菜的小直立刻檢查冰箱,看看有哪些生鮮的東西得先吃完。然後他回來報告:
明天可以外食,
沒有問題。
這兩個孩子的經濟觀念真是發達。
那就說好明天囉,我們會好好期待的。
拜拜!雙胞胎語氣明朗地合唱。
我們之間不知已經說過多少次這些話明天見、拜拜彼此從來也沒有黃牛過,因此我壓根也沒有想到會有爽約的可能性:就像睡了一覺,早晨醒來,也不會懷疑自己的腦袋前後顛倒一樣。
不對,我得換個說法才行。不是沒有想到,而是我完全忘記了,直到我處於代理父親的立場,任何時候都有可能見不到雙胞胎。這種事隨時都可能發生。
這一次就是如此。
【二】
我在隔天的下午兩點左右到達今出新町。然後我朝著雙胞胎的家邁進,辛苦地爬上山坡,直到看見那棟彷彿是蓋在蛋糕上面的巧克力房屋大門半開時,已經是十五分鐘之後的事了。
大門半開著。
因為只有兩個孩子住在這間屋子裡,所以雙胞胎做事一向謹慎小心。別說出門在外,就算兩人在家時,也一定會鎖上大門,拉好門鍊。所以我這個代理父親來這裡時,每次也都得叮咚地按門鈴才行。
我從來沒有看過他們這麼不小心地沒鎖大門。
而且還是半開著。
不管做任何事情,半途而廢都是不好的。即使吵架也一樣。與其吵到一半有人出來勸阻,還不如一口氣吵到精疲力盡,至少不會覺得意猶未盡、心有不甘。追求女人,或者被女人追求的時候,也是一樣。可惜不知道是幸或不幸,兩者我都沒有半途而廢的經驗。但是如果是刑警或記者,正在最緊要關頭時呼叫器響了他們一定很清楚這種災難的箇中滋味吧。
衣服濕掉的時候也是一樣。人的感覺真是奇妙,既然要濕了,就乾脆淋得濕答答圖個痛快,不然要濕不濕、要乾不乾,反而令人心煩。穿著沒有曬乾的襯衫,你說那有多不舒服呢?
開到一半或是關到一半的大門,對我而言就和從乾衣機裡拿出沒有完全烘乾的褲子穿一樣,非常討厭。
如果在雙胞胎的前院看見停有警車或救護車,那我絕對會提心吊膽地直接衝進屋裡。但是現在我衣服底下的皮膚還沒有起雞皮疙瘩,畢竟情況還很明朗,我的心也沒有懸在半空中。
雙胞胎發生什麼事了嗎?
我沒有刻意加快腳步,還是慢慢地走上山坡。心想也許馬上就會從半開的大門裡看見小直和小哲各自捧著大紙箱、氣喘吁吁地走出來,同時用腳推開半掩的門說:
早就說吧,
應該買個
門擋才對。
然後兩個人看見我來,便放下手上的箱子,對著我招手說道:
我們利用郵購,
買的錄影帶收納櫃,
寄來了。
我們正要組裝。
不過得先,
將紙箱丟到垃圾堆裡。
待會兒,
要幫我們組裝哦!最後還不忘拜託我。
我衷心期待會有這樣的場面出現。
但是沒有。走進家門時,半開的大門依然半開著,更糟糕的是,我站在前院時,看見了一份摺好的報紙,大概是今天的早報,它還乖乖地躺在打開的玄關地板上。
雙胞胎個性一絲不苟,尤其是喜歡做家事的小直很愛乾淨,不喜歡家裡面亂七八糟。隨便把報紙丟在地板上,一點都不像那個孩子,真的一點都不像他。
我心想這不對勁,皺著眉頭繼續往房門靠近。就在將近一公尺的距離時,看見從門後面伸出一隻手將報紙從地板上撿了起來。
就在那一瞬間,我意識到那隻手臂包裹在純白色的襯衫衣袖裡,漿洗的連衣領都挺直潔白的襯衫,幾乎可以拿來當筆記本用了。
接下來的瞬間,我和那個彎腰撿起報紙的手臂的主人,以三十度的斜角打了個照面。
啊!對方喊了一聲,看來真的嚇到了。這時我們彼此都說不出話來。
手臂的主人,身材不算高大。他的體格看起來十分結實,儀表堂堂。灰色的西裝褲閃著青光,褲管燙得筆直。年紀大約四十過半吧。
不好意思。
我好不容易說出話來。心臟在胸中慢慢跳起了舞,不是喜悅的舞步,而是那種深夜路上一個人酒醉時跳的毫無章法的舞步。
然而這舞步越來越快。
請問這裡是宗野正雄先生的府上嗎?我問男人。
嗯,沒錯。男人回答,一隻手很自然地將報紙夾在腋下。
這時我發現到男人的脖子上跟褲子同一色的領帶已經鬆開來了。就好像回家覺得很累,順手解開領口、鬆開領帶一樣。
嗯不好意思,我剛好經過這裡
我開始結結巴巴地胡謅,胸口心臟的位置好像有人穿著鐵鞋在跳佛朗明哥舞,咚咚咚地!
我來找住在這個山坡上的朋友,可是因為不知道位置,他告訴我就在宗野先生家上面五分鐘的距離請問這裡是宗野先生的府上嗎?
連我自己都覺得這謊言真是支離破碎,但對方卻毫不懷疑:
沒錯,我就是宗野。
男人站在大門內側,神情漠然地看著山丘上的方向:從這裡上去五分鐘的距離,應該是剛蓋好的社區吧。
是嗎?
我話一出口,頓時覺得身體像是洩了氣一樣,整個人開始縮小。
嗯我朋友家有個讀國中的男孩,聽說和宗野先生的小孩是朋友。他還說如果我找不到的話,就請宗野先生的小孩帶路,真是太隨便了請問府上有小孩嗎?
對方聽了之後果然稍微皺眉頭了,皺紋沒有很深,一下子便鬆開了。
有的,我有兩個男孩。
我內心深處的佛朗明哥舞跳得更加激烈。
我記得應該是雙胞胎吧。
嗯,你說的沒錯。男人回答得很自然:小直和小哲,我的兒子。
然後他回頭看了一下家裡:
只是很不巧,兩個人現在都不在家,我也是剛從東京回到家裡。
原來如此,不好意思打擾了。事後我回想,當時好像說了這些話,可是我卻絲毫沒有印象。
唯一留下記憶的是,當我回頭向右走下山坡時,用了驚人的速度離開現場。我的腳步越來越快,打在臉頰上的風勢越來越強。我就這樣子逃開了。
我在逃離誰呢?
當然是宗野正雄。因為他是雙胞胎真正的父親,因為他已經回家了,所以我必須逃開。
我沒有抓著他的胸口痛罵他,也沒有質問他對雙胞胎的不負責態度,我只是夾起尾巴逃離現場。我一心只想趕緊逃跑。
再見了、再見了、再見。
當我發現自己正在喃喃自語時,人已經坐在開往東京的電車裡,我逐漸遠離了今出新町。
【三】
還好是白天,大部分的酒館都還沒有開張,不然我一定會因為急性酒精中毒而撒手人寰。
還好柳瀨老大人在事務所裡。他將拔下來的鼻毛塞進電話簿的角落裡,而且還是塞進刊登自己事務所廣告的那一頁,就像在種鼻毛。不論怎麼分析他的動作都毫無意義。當時我沒有注意,聽說老大在看到打開事務所大門的我的臉的瞬間,因為我的表情太過陰暗、太過嚇人,他吃驚地將電話本合了起來!
髒死了,害我以後都不敢用那本電話簿了!
既然如此,你一開始就不應該種鼻毛。
如果電話簿是翻開的,就沒什麼關係,反正最後只要用力一吹就好了。但是絕對不可以先合起來。
不管你怎麼說,反正我聽不懂。
我們爭吵這件事的時間,已經是入夜以後了。換句話說,一整個下午我就像個殭屍一樣沒有知覺。
我想不起來那一段空白時間裡自己做了什麼?問了老大,他給我一個很抽象的回答:
就像是個空的垃圾桶一樣,而且是倒在地上的垃圾桶。
等到我精神狀況恢復正常,才對老大細說從頭。老大反坐在椅子上,始終一臉悠哉地聽我訴說。直到聽到我知道那個出現在雙胞胎家的男人是宗野正雄,所以我趕緊退縮逃跑時,他不禁笑了:
你這傢伙也真奇怪!
為什麼?
你何必逃跑呢?怎麼說也是對方逃走才對呀,誰叫他拋棄小孩和情婦相好去了。
可是他回家了啊。
就算回家了,也不見得完全被原諒了吧?你難道沒聽說過菊池寬(註)的《父親歸來》嗎?
◇ ◇
註:菊池寬(一八八八︱一九四八)日本作家。創辦雜誌《文藝春秋》,日本重要文學獎項芥川獎與直木獎的創辦人。作品有戲曲《父親歸來》、小說《真珠夫人》等。
◇ ◇
我當然聽說過。我也知道《父親歸來》寫的是一個放蕩無羈的父親離家後歸來的故事。但最後他還是被家人原諒了,所以我才保持沉默呀。
老大似乎也想起來故事結局,嘴裡開始含混地唸唸有詞聽不清楚。最後則是不打自招地補充了一句:畢竟現實人生沒那麼好過的。
事務所裡陷入一股難得一見的嚴肅沉默。就連牆上的壁紙、日光燈、電話、垃圾桶和其他看得很熟悉的辦公用品肯定也會覺得很不是味道吧?我敢打賭,就算將來老大的喪禮在這裡舉行,恐怕也不會有這麼令人難熬的沉默。
嗯我說
老大發出沙啞的聲音。我立刻制止他:
你不要學田中角榮說話,一點都不像。
老大閉上嘴巴。順帶一提,他和田中角榮同樣年紀。
最近今出新町不是成了大話題嗎?
大概是為了轉移話題吧,老大故意放大音量說話。
我聽說了,是埋在地下的錢吧。我聽雙胞胎說的。
噢,是嗎?老大抓了一下花白頭髮:好像是件相當花功夫的惡作劇。
我也聽說了。
是嗎?老大抓了一下下巴:那你也知道是誰幹的惡作劇嘍?
不知道,應該是電視台搞的鬼吧。
那你就錯了。
老大探出身子說話。
我也費了一番功夫,表現出興趣盎然的表情。反正只要能改變話題什麼都好。
被發現的是銀幣,聽說有三百多個。因為是日本史上很具有意義的銀幣,所以成了很大的話題。可是鑑定過後,卻發現全部都是贗品。
我在雜誌上看過了。
你聽我說下去嘛。可是聽說那些贗品本身都很有價值,光是要收集那麼多就已經很辛苦了。你想會有誰能夠花那麼多的錢和時間搞出這一場惡作劇呢?
應該是很閒的人吧。
老大聽了毫不退縮,硬要接著說下去:
最近我見到了畫聖。
我稍微抬起了一下臉,老大看著我:就是那個畫聖,專門順手牽羊的名人呀,你知道吧?
我知道。
就是那個人生以順手牽羊和臨摹紙幣為意義的男人。儘管世界很大,那麼充滿熱忱地手繪紙幣的製作偽鈔專家,只此一家別無分號。他是個完全沉浸在臨摹手繪世界的糟老頭。
剛好因為工作的關係,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啦,反正我就是和畫聖見了一面。我們在閒聊時,畫聖那傢伙提起他知道有個人從一年前便開始收購那個偽造銀幣的事。
因為工作性質,畫聖和收購藝術品及古董的業者有交情,所以才會有這方面的資訊。
所以呢?
老大壓低聲音:聽說那個人有點不太對勁,既不是小偷也不是製作贗品的同業。畫聖懷疑那個地下埋錢的惡作劇裡恐怕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把戲,我也同意他的看法。
話說到這裡,看到我又保持沉默,這下連老大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跟著我一起陷入了沉默。但是他又馬上出聲鼓勵我:
所以說呢,為了避免今出新町的雙胞胎一不小心跟那個埋在地下的銀幣事件扯上關係,你得多加留意才行。畢竟這件事只有你才能幫上忙呀。
我無精打采地回答:這你就甭操心了。小哲和小直現在滿腦子想的都是剛回家的爸爸,哪有空管其他閒事呢?
老大沉默地拔了好一陣子自己的鬍鬚後,才又輕聲問我:你真的無所謂嗎?
沒什麼有所謂無所謂呀。我還覺得輕鬆呢,從此卸下大任。
老大發出長長的嘆息聲。
那你還是回家好好睡一覺吧。
謝謝你的忠告。
我語帶諷刺地回嘴。或許是刺激到了老大,他大聲說道:
你給我乖乖待在家裡。我想雙胞胎一定會因為父親的突然回家而不知所措,今晚應該會跟你聯絡。如果你行蹤不明的話,那他們就傷腦筋了, 知道嗎?
我並沒有告訴雙胞胎我住處的聯絡方法,過去都是透過柳瀨老大居中聯繫,老大指的就是這件事情。
他們才不會打電話來。我說。
老大閉上了眼睛,他完全按捺不住了。
為什麼?
到現在為止,他們也都沒打過來,不是嗎?
事務所的電話一聲不吭。
今天晚上,小直和小哲肯定滿腦子想的都是剛回家的爸爸。這還用說嗎?他們一定忘記我的存在了。
於是老大也說要回家睡覺了,丟下我一個人在事務所。聽著老大用力關上大門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的同時,我好像聽見生氣的他還在破口大罵,只是我已經不記得他罵了些什麼。
你就像個小鬼一樣,一直使性子彆扭下去吧!老大可能是這麼罵我吧。
我們要打烊了。我被不知道地點的酒館趕了出來。或許是花了店家很多時間,結果被對方潑了一頭冷水,我這才算清醒過來。我看了一下手錶,已經是半夜一點鐘了。
我一個人徘徊在夜路上,心想自己算是學了一課。這就是教訓,孩子造成的空洞,是無法用酒或女人來填補的。你問我空洞在哪裡?當然是在心上。
依依不捨。
我曾經以為這個字眼跟我毫無關係。更別說是孩子造成的,因為那兩個孩子讓我有這種情緒,真是做夢也想不到。
照預定的話,這時我應該有卸下肩頭重擔的感覺才對呀,不是嗎?因為我不用再扮演代理父親的角色了。既不需要被叫去參加教學觀摩,也不用在半夜裡跑到醫院探病。賺來的錢也不用分給他們了。
但是相對的,我再也吃不到小直做的蛋包飯、看不到小哲拍的攝影作品了。再也不能三個人圍坐在地板上,用坐墊翻過來當桌子玩撲克牌了。雙胞胎連撲克牌的花樣都不會分辨,更不懂玩撲克牌的規矩,都是我教他們的。都是我教會他們的呀!
這下我可輕鬆了!
我試著大聲說出口,卻落得自己的謊言在自己耳畔空響的窘境而已。
我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新宿?澀谷?還是銀座呢?街頭上到處都是拉上鐵門的店家,彷彿大家都背棄了我。大家都好冷淡。各位大哥,晚安。
我搖搖晃晃地經過一個街角時,突然看見綠色的公共電話立在那裡。
我呆立當場好一會兒,開始對著電話抱怨,例如,你為什麼會站在那裡。
因為你站在那裡,所以我才會開始想有的沒的。我是不是該打電話到柳瀨老大家裡呢?也許老大接到了雙胞胎的電話,正著急地想跟我聯絡上也說不定
還是我應該打電話到自己屋裡?既然老大拚命想找我,他可能會在電話裡面留言給我吧?我是不是應該先確認一下?
這樣做最好。就算打了電話確認,萬一老大沒有來電,或是留言直到目前為止雙胞胎還是沒有來電,你再等一陣子吧,我也比較不會悲傷。
不,受傷是一定會受傷的,只是比較不悲慘吧。因為只要不是直接交談,就可以不必讓老大知道我心靈受創的事實。
因為控制不住抖動的手指,我一連打錯了兩次自己屋裡的電話號碼。按第三次時,我還以為自己又打錯了,或許我其實也不太想打這個電話。
但是這一次卻接通了,鈴聲響了兩次便轉成電子合成的聲音,冷冷地回應著:現在有事外出,請用電話留言!我按下密碼,進行接聽留言的程序。
您沒有任何留言。我腦中一片空白。
噢,是嗎?我自言自語。馬路對面一對走走抱抱的情侶喧鬧的笑聲遮蓋了我的說話聲。
眷戀。就像梅雨季節的潮濕夜空一樣,一種濕答答、黏糊糊、不清不楚的感情如同凝固的胃乳梗在胃袋裡一樣,如果我當場跳動的話,胃裡的硬塊或許會發出眷戀、眷戀、眷戀的聲音。
我還來不及多想,已經又拿起話筒,插入電話卡。這一次按的電話號碼不會錯了。
我打到雙胞胎家裡。如今這個電話號碼就和家裡的一樣,我已經牢牢記住了。
鈴聲響了一聲、兩聲、三聲。
有人接聽了。
你好,這裡是宗野家。是小直的聲音。
我們現在不在家。是小哲的聲音。
對不起!
如有要事,
請在嗶聲後,
留下您的訊息,
謝謝!最後是兩人一起說的。
嗶
聽到嗶聲,我一時之間卻說不出話來。我覺得全身的毛孔好像都被塞住了一樣,抓著話筒的手心直冒汗。
大概是睡了吧,所以才用電話錄音。還是因為跟親生爸爸長談,不想受到打擾才轉成電話錄音呢?
當初勸你們買電話錄音器的人是我呀。你們只有兩個人生活在一起,有時也有可能同時出門,所以還是裝一個比較好。結果你們回答:
說的也是。
如果裝上了,
就算爸爸打電話來,
我們也不會漏接了。
你們那時是這麼說的吧,你們還告訴了我在外面確認留言的密碼。
如果密碼太多,
反而容易忘記。
於是你們還特別將密碼設定的和我家的電話錄音同樣的號碼。你們買的機種也和我家裡用的是一樣的。
那我下次再打好了。連我自己都聽不出來這是自己的聲音,有些沙啞,而且很小聲。只說了這麼一句,我逃跑般地掛上了話筒,突然間又懊惱不已。
真不該打這通電話,也不該留言的。明天早上雙胞胎一聽,肯定會知道是我打來的吧?他們應該聽得出來是我的聲音吧?他們又會怎麼想呢?
不,也許不會有問題的。也許剛剛的電話沒有錄音成功,因為我停頓了好長一段時間沒有說話
我覺得坐立難安,乾脆再打一次電話。又是同樣的電話留言,我聽到一半便繼續進行確認來電留言的手續。
您有三件留言。
三件?
我打得是哪一通?第三通嗎?那前面兩件留言是什麼?難道雙胞胎因為父親回來而心情激動,忘了聽電話留言,始終保持著錄音狀態嗎?
人一旦被逼急了,什麼卑鄙的事做不出來。照理說我沒有權利聽他們家的電話留言,但我的手就像機器人一樣,已經自動按下接聽留言的按鍵了。
嗶第一通留言。
喂!一個粗野的男人聲音:是宗野家嗎?你的兒子在我手上,是那個叫小直的傢伙。如果想要他平安回家的話,就得聽從我的要求,我會再打來的。
嗶第二通留言。
宗野先生嗎?這次是女人的聲音,有點高亢尖銳。打了好幾次,你都不在家嘛。你給我聽清楚,你小孩在我手上,就是雙胞胎裡的其中一個,叫小哲的。應該是你的小孩,沒錯吧!你應該懂我的意思吧?把錢給我準備好,知道嗎?
嗶第三通留言。
那我下次再打來好了。
這是我的聲音。
不知不覺間,話筒從我的手上滑落。狠狠地打在我的膝蓋上,我卻一點都不感到痛。
所有留言已接聽完畢。
電子合成的聲音遠遠地報告著。
這是怎麼回事?就算一早醒來,發現鬧鐘在枕邊大跳土風舞,我也不會這麼驚訝吧!這是怎麼回事?
兩個人都被綁架了!
【四】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坐旁邊的柳瀨老大大呼小叫,我沒有回答他,只是一心一意地開著車。
真的嗎?不會是惡作劇吧?
看來柳瀨老大一時之間無法接受小直和小哲兩人同時被不同歹徒所綁架的事實。也可能是睡覺被挖了起來,整個人還不清醒吧。
錯不了的,兩個人都被綁架了。
可是會將贖金的要求留在電話錄音裡老大一臉驚訝,我接著說下去:這些犯人還真是老實,不是嗎?
可是這麼的話,你看到的雙胞胎親生爸爸呢?他不是在家嗎?他在幹什麼?為什麼要電話錄音,而不接電話呢?
老大,我想你弄錯前提了。
什麼意思?
如果是親生父親,離家出走好久才回家一趟,看不到自己孩子的蹤影卻讓電話保持錄音狀態,自己在半夜一點前還在外面鬼混,這像話嗎?
那傢伙根本就不是雙胞胎的親生父親!
柳瀨老大坐在旁邊睜大眼睛盯著我:你說什麼?
我說那傢伙不是他們的親生父親。大概是綁架集團裡的一分子吧。或許是在綁架小直或小哲後,跑到家裡物色有沒有什麼好東西的。結果遇到我上門來,就假裝是他們父親。
照理說,那應該是齣很爛的鬧劇。因為要是來訪的人和宗野家很熟,立刻就會穿幫了。偏偏來訪的人是我,一開始就認定離家出走的親生父親回來了。一想到這裡,我就更是生氣。
所以說他們家裡現在都沒人嘍?
我想是。
可是這群犯人還真是悠哉呀。老大一臉驚訝地說道:綁架了人家孩子,結果家長不在家,根本就是白搭!至少大白天跑到人家家裡去就該知道孩子的家長不在家啊!
不論是對犯人或是雙胞胎來說,這一點都很不幸。
小直和小哲在我這個代理父親不在家的時候,都會努力演好父母忙著上班的一家四口和樂生活的戲。看在外人眼裡,誰也不會注意到他們兩個是被拋棄的兒童,就連犯人們也一樣吧!不過只要稍微觀察一陣子雙胞胎的生活,就會發現忙於工作的父母經常連星期天也不在家,所以就引發了犯人的邪念吧。
正因為如此白天遇到我時,對方才會毫無懼色地從容說出我是那兩個孩子的父親的台詞。
而且一旦被綁架了,儘管小哲和小直拚命大喊我們父母都已經離家出走,所以沒人會拿出贖金的,恐怕犯人也只會認為是他們在鬼扯而不予理會吧。
說的也是,因為實在太出人意外了。老大剛說完,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說:喂,我說啊,
什麼事?
我剛剛才想到,你好像不知道雙胞胎的父母的長相?難道沒看過照片嗎?
我抓著方向盤,沉默地點點頭。
你也真奇怪,居然一點興趣都沒有嗎?
我沒有回答。
是因為怕看了照片會胡思亂想,所以才故意不看嗎?老大又問,我依然保持沉默。
還是說雙胞胎根本就沒打算讓你看呢?
就是這樣,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根本沒問過他們。因為不問的話,我就可以隨自己高興解釋。
逐漸可以看見斜坡上燈光熄滅的雙胞胎家了,這一次大門倒是關得好好的。
我們走進屋裡,首先將電話錄音的設定解除,將所有留言重聽一遍。後面又增加了兩通留言,不用說當然是分別來自兩邊犯人的聯絡。因為發現又是電話錄音,他們顯得氣急敗壞。
之後我和老大等了一個小時才又接到電話,是和電話錄音中的女人同樣的聲音。
你總算在家了。對方一副得救了的語氣。會做出綁架這種卑鄙犯罪的人都是群笨蛋。成天異想天開,犯下毫無計劃性的罪行,一旦發生突發狀況,立刻就驚慌失措,亂了陣腳。
女人情緒激動地說出了所要的贖金,不多不少就是五千萬,當然都得是舊的萬元大鈔。交錢的地點指定在那個因為地下銀幣而聲名大噪的新興住宅區附近的防風林裡。目標是一間燒炭的破舊小屋,對方要我開車過去。
你開的是什麼車?
酋若奇吉普車。
耍什麼帥呀?你都已經是那麼大的孩子的父親了。
要你多管閒事!
時間是一個小時之後。如果你遲到一分鐘,這場交易便吹了。
這麼一來的話,根本沒什麼時間嘛。
不能延長到兩個小時之後嗎?
不行!
女人故意用冷酷的聲音乾脆地回答。
我聽了不禁笑罵:你是不是腦袋有問題?
女人高聲叫罵:你說什麼?
你倒是想想看有哪個世界,像我這樣平凡的上班族能在一個小時裡湊齊現金五千萬呢?你未免太小看這個世界了吧。就算你抓住孩子當人質,我辦不到的事還是辦不到。我想你也是鋌而走險搞這一票吧?想要拿到錢就得多花點腦筋,不是嗎?大姐。
女人將話筒拿開嘴邊,似乎在和同夥商量對策。我能聽見細微的交談聲。就我豎起耳朵聽到的內容來判斷,現場除了她之外,應該另外只有一個男人。
我知道了,那就兩個小時後。
於是約好凌晨六點鐘見面。到時已經是天亮了,而且對方還完全接受我的要求,看來他們還真的是群笨蛋。居然沒有想到將交付贖金的時間延到隔天晚上,趁著黑暗比較好辦事。
趕在女人掛斷電話之前,我大聲叫道:讓小孩子講電話,沒聽到聲音,我是不會和你們交易的!
女人聽了又是一陣哇哇大叫,之後話筒裡傳來腳步聲,才是孩子輕微的說話聲。
喂
是小哲嗎?你是小哲吧?
爸爸?
小孩的音調一下子拔尖,柳瀨老大一把搶過去我手上的話筒。
喂,是小哲嗎?你還好吧?有沒有受傷?
柳瀨爺爺嗎?小哲大聲說:爺爺,我本來也想要打電話給爺爺,因為我想到小直在家裡,可是小直卻沒有接電話,他人在哪裡?
我趕緊制止話越說越快的小哲,一邊讓柳瀨老大抓著話筒,一邊慢慢地告訴他:
沒事的,小直人在這裡。只不過他聽到你被綁架,受到了刺激身體有些不舒服。
小直人不舒服嗎?小哲因為感到混亂而開始高聲尖叫:小直還好吧?我人沒事,可是小直卻我是小哲吧,爸爸?
我受到的驚嚇比我想像的要來得嚴重,連我現在聽到的聲音是不是小哲,我都無法斷定。平常的話,我一定聽得出來。
你覺得自己是誰呢?
我自己也搞不清楚了
沒關係啦,你沒有受傷吧?柳瀨老大插嘴問:晚飯吃過了嗎?
沒有。
突然間老大發出嚇人的聲音:你告訴旁邊的那位小姐,如果不馬上給你吃熱騰騰的晚飯,小心爺爺我要她今後一輩子都得用屁股吃飯!
小哲(我猜)吃驚地反問:爺爺你要怎麼做呢?
我搶過話筒:總之你再忍耐一下子,加油!
掛斷電話不到十分鐘,另一個歹徒也打來了電話。就是那個聲音粗魯的男人。一如雙胞胎的人質長的一模一樣,我們之間也是重複了同樣的交談內容,連贖金也很偶然地是同樣金額。
只不過交付贖金的地點不同。對方約在放有六台自動販賣機的無人店舖裡。我問清楚地點查閱過地圖後,發現離防風林裡的燒炭小屋向北不過五百公尺。因為周圍都是建築工地,沒什麼人會來。因為有條國道越過山丘而來,無人店舖是開給卡車司機用的吧。
我知道了時間呢嗯我準備現金也需要時間,那就兩個半小時吧?我們約在六點半。
男人答應了,看來他似乎不需要和其他人商量。我想他應該自己一個人作案,沒有共犯。換句話說,我在這屋子裡看見穿鐵灰色長褲的男人就是綁架小哲(我猜)的歹徒了。這一點我得記在腦海裡。
一如剛才一樣,我也大聲地要求對方讓我和小孩子通電話,但是歹徒卻不肯答應。直到柳瀨老大在電話裡發出如電影《黑雨》(註一)中若山富二郎(註二)的聲音後,對方才讓步。
◇ ◇
註一:黑雨(BLACK RAIN)一九九八年美日合作的動作電影,由邁克道格拉斯、高倉健與松田優作主演。
註二:若山富二郎(一九二九︱一九九二)日本知名時代劇演員,代表作有《帶子狼》等。
◇ ◇
爸爸?還有柳瀨爺爺也在嗎?
一聽見孩子的聲音,老大便搶先我大聲吼叫起來:小直嗎?你沒受傷吧?你不要害怕,爺爺馬上就來救你了。
我好不容易才從老大手上搶下話筒。
喂!小直嗎?
爸爸!
你再忍耐一下子就好了。
你是爸爸吧?你真的是爸爸吧?
沒錯,你不必擔心,再忍耐一下子就好了。
小哲呢?他沒事吧?
嗯,他沒事,只是現在有點事無法接電話。
我覺得好累,已經有點搞不清楚了。我是小直吧?
這兩個雙胞胎一旦混亂就會陷入這種狀態,分不清楚自己是誰了。
總之,我只是假設,只要你們平安沒事回到家,爸爸會幫你們鑑定的。你吃過晚飯了嗎?
沒有。
你跟旁邊的傢伙說,如果不馬上給你熱騰騰的晚飯吃的話,你爸爸就會叫他一輩子都得用屁股吃飯!
爸爸你要怎麼做呢?
安慰過小直(我猜),我一掛上電話,柳瀨老大便開口說了一句:根本是抄襲嘛!
無視於他的責備,我收緊小腹用力說:
老大,幫我聯絡畫聖,我需要他的人和他的作品!
【五】
還好畫聖人在東京。因為這個四處為家的贗作畫家,就像沒有方向感的侯鳥一樣一年到頭都在日本各地流浪。
在電話中說明原委後,他二話不說便答應幫忙。
那對和你感情很好的雙胞胎就是之前我在暮志木遇到的孩子們嗎?
沒錯。
聽到你這麼說,我怎麼能不管呢?給我一個半小時,我就能到你那裡。我手邊有適合這次行動的作品,是我的最高傑作。
謝謝你。
畫聖果然在一個半小時後到達,一分也不差。他開著旁邊寫有野貓字樣的廂型車過來。如果這是隻真的貓的話,肯定是隻尾巴裂成九瓣的千年老貓,因為車身實在是有夠破舊。不論是前後座都堆滿了行李箱和紙箱。
這台車可說是我順手牽羊最成功的戰利品了。
一下車,就像個藝術家的畫聖甩了一下長髮,語氣瀟灑地說道。
偷車可不能說是順手牽羊吧。柳瀨老大站在我後面自言自語道:不然那些偷車賊難道都是偷正在跑的汽車嗎?
你不要計較這麼多了。
我趕緊上前迎接畫聖:你來了,太好了。我想借用你的作品作為贖金使用。
你需要五千萬吧。
畫聖說完從前座拖出一個大人懷抱的皮箱。
你看這個怎麼樣?
打開皮箱,裡面塞滿了萬元大鈔。
真是太棒了!我不是說客氣話,而是真的很感動。
要手繪這麼多的鈔票,一定很花功夫吧?
沒有啦。不、其實呢
畫聖高興地笑了,同時伸出手敲打整疊的鈔票,發出咚咚的聲響。
這是塑膠製的方塊。
這不是整疊鈔票嗎?
不是,我只是在塑料塊上描繪整疊紙鈔票的樣子。怎麼樣?不錯吧?
你的技術還真是沒話說。
柳瀨老大發出感嘆的叫聲,湊上前來觀看。
即便是我這麼靠近看,也看不出是用畫的!
這是老大發出滑稽的聲音,他正抓起一疊鈔票。說得正確一點,他只是抓起了一疊鈔票的上半部,整疊紙鈔就像那個皮箱一樣突然間蓋子被打開,然後從裡面跳出一顆人頭大喊一聲:哈!
當場我的心臟停了四拍,柳瀨老大的心臟大概停了有十拍吧,他整張臉都嚇白了。
不好意思,這是我做的嚇人機關。
抓著那顆頭,畫聖大聲地說明。好不容易回過神的我,趕緊抓著老大用力搖晃:老大,你呼吸呀!你用力呼吸呀!
嚇到你們了,真是不好意思!畫聖連忙道歉。
你的技術成了兇器呀!
好不容易恢復呼吸的老大,一邊大聲喘息一邊發出電影《黑雨》中松田優作般的笑聲:這東西一點都不好玩嘛!
實際上很好玩的。到了指定交付贖金的場所,猛然跳出來的人頭對那群笨蛋綁架集團發揮了我們意想不到的效果。
第一個綁架集團(結果是兩男一女的三人組),一旦先抓住了嚇得腿軟的女人後,其他就好辦了。柳瀨老大本來想嚴刑逼問女人說出監禁小哲(我猜)的地點,被我制止了。
與其問女人,我倒是想問問這傢伙!我指的是那個假裝宗野正雄騙我的男人。原來這傢伙也是屬於這一夥的。
一旦發掘出自己潛在的虐待本性後,就算是在朝霞染紅露珠的清晨時刻,我的心胸也不會變得比較寬大。等到我好好地收拾這群歹徒後,總算問出了小哲被藏匿的地點。
不過我得先聲明一下,為了救出小哲(我確定,因為我逗他笑之後,他的左臉頰出現了酒窩),我的所作所為比起柳瀨老大,還算可愛的。
小哲說他昨天一早在山丘運動兼散步時,就被這群人押進車子裡綁架了。而且儘管我們在電話中再三恐嚇,歹徒們從那時候起到現在還是沒有讓小哲吃飯。
一聽到這裡,柳瀨老大便抓起三人之中主謀的頭頭,高高興興地把他拖往燒炭小屋去。
爺爺要怎麼做呢?
小哲覺得很不可思議,但我沒有告訴他詳情。
啊!這不是我們在暮志木見過的那位伯伯嗎?
小哲抬頭看見了畫聖。
好久不見!畫聖回答:你還喜歡我的藝術作品嗎?
接著我捂住小哲的雙耳,不讓他聽見響徹周邊的慘叫聲。
救出小直(我確定,用消去法就可以了)的時候,畫聖又使用了新招。
是在無人店舖吧?裡面有自動販賣機,不是嗎?我來讓你們見識一下我的活動雕塑!
因此我們在歹徒(這邊只有一個人)到達之前先進入無人店舖。在畫聖的指揮下,六台自動販賣機都被動了手腳。但是在正式操作之前,畫聖連對我們也不肯透露玄機何在。
綁票小直的歹徒不僅長得腦滿腸肥,我甚至懷疑他的腦袋裡是否也塞滿了脂肪,看起來就像隻大笨熊。不過他害怕的樣子卻很真實。
你問我他為什麼害怕嗎?因為突然間無人店舖裡的自動販賣機都開始閃閃發光,從取出商品的凹槽中,他看見一疊又一疊的萬元大鈔冒了出來。
怎麼樣,很精采吧?
畫聖一副大師的模樣微笑著。我和柳瀨老大不禁崇拜地望著他,並一把抓住了歹徒。之後的事情就容易收拾了。
根據小直的說明,昨天早上他為了去找出門散步就沒有回家的小哲,在樹林之中突然被歹徒攻擊而失去意識,等到回過神來已經被關在卡車裡。所以綁架小哲的集團中的一名男子跑到空無一人的家裡調查,正好被我遇上了。
晚飯吃了嗎?
老大抓著他的手關心地問。
他讓我吃了餅乾。小直回答,可是當我說要去上廁所時,卻不肯讓我去,害我以為膀胱幾乎快要炸開死掉了。
是嗎?
柳瀨老大高興地摩拳擦掌,往歹徒的位置走去。這一次我和畫聖不等歹徒發出悲慘的叫聲,就已經先將小直帶離現場。
畢竟在教育上,那是不太好的示範。我想各位看官應該也不太想知道詳情吧,不是嗎?
【六】
既是獨一無二的藝術家又是犯罪者的畫聖,在綁架騷動過後不久,便通知我們他又要開始浪跡天涯了。
不過在我走之前,有些秘密要告訴你。他說:能不能找個地方見面?最好是人多的地方。這個星期天你帶著兩個兒子到東京巨蛋來吧,怎麼樣?
我明明向畫聖說明雙胞胎和我是很熟的朋友,他卻根據自己一流的理論作出不同的結論,硬說雙胞胎是我的兒子。
好呀,我會帶他們去的。順便也約柳瀨老大一起去吧。
於是我們在東京巨蛋一起觀賞日本火腿對西武的棒球賽。我們坐在三壘附近的內野席,距離西武啦啦隊最近的吵鬧位置,聽著畫聖帶來的小道消息。
關於那件埋在地下的銀幣事件,果然是有內幕。
畫聖當場說出了那個男人的名字。男人並非是和我們做同樣營生的同業,而是一般正常社會赫赫有名的人物。
為什麼說他赫赫有名呢?因為他自稱是冒險家,為了挖掘寶藏而四處奔命。足跡不只在國內,還遠至海外。不過那都是過去式了,現在人在何處做些什麼,根本都沒有傳聞了。
他還在努力嗎?
幾年前吧,我所聽到的最後消息是:他說服金主去挖掘一艘沉船的金塊,結果毫無收穫,落得自己只好半夜逃跑,行蹤從此不明。
秋山的球棒擦過球的邊緣擊出界外球,引得全場觀眾噓聲大作。畫聖等到噓聲平息才又繼續說下去:
沒錯。你說的沒錯。因為那次沉船事件,被他害得損失慘重的中間人十分生氣,到處追查他的下落。可是因為完全找不到,所以就設計了這次的地下銀幣事件。
換句話說,只要弄出誇張的地下銀幣騷動,不管那傢伙藏身在什麼地方,他肯定會現身。
結果呢?
柳瀨老大一邊喝著啤酒一邊追問。
坐在老大旁邊的雙胞胎則是用力揮舞著藍色加油棒,為球員大聲喝采。因為秋山剛好擊出了二壘安打。
那傢伙終於露出了馬腳。畫聖說:一聽說有地下寶藏,他哪裡忍得住,當然跑到今出新町去了。結果就在回程路上被跟蹤了。不過人是沒有被逮到,只是差點就完了。
這件事跟我們有什麼關係呢?
畫聖瞄了雙胞胎一眼後微微笑道:
小直和小哲會連續被綁架,實在是令人難以相信。之所以會發生這種事,歸根究底都怪地下銀幣事件惹的禍。為了等那傢伙現身能夠立刻逮到人,設計這個事件的中間人叫來了許多品行不良的歹徒和看熱鬧的人來幫忙。也就是說,他召集了許多小混混和犯罪者前來,其中當然也有一、兩個笨蛋想利用那種缺乏計劃性的綁票來撈一筆。
說的也是,我懂了。也就是說這不是偶然,而是一種機率的問題。
所以呢?
柳瀨老大催促畫聖繼續說下去:那個自稱是冒險家的傢伙現在正走投無路。
我想也是吧。
不過那傢伙手上有錢,好像是找到了一個金礦,這一次倒是一點危險也沒有。聽說是找到一個肯工作養他的女人。
把眼光放遠來看的話,這種才危險吧。
也許吧。因此那傢伙現在很需要偽造的護照,他想去歐洲。我和他很早以來便有些交情,很想幫他這個忙,偏偏就是沒有門道。
畫聖說到這裡便停住了,我等了一下才說:我有門道,但是要看情形。我想這種情形得花不少錢才行,你覺得可以嗎?
他說沒問題,價錢隨便你開。
畫聖回答的同時,清原擊出了一記飛向電視牆的全壘打。
對我而言,這是件容易的小事。反正自稱是冒險家的男人會和畫聖聯絡,我完全不必出面。賺來的錢則是與畫聖平分。
因此那天晚上我很大方地邀請雙胞胎一起住在都心裡的飯店。雙胞胎毫不厭倦地欣賞著東京的夜景,我找他們一起坐在超大的床上玩紙牌。真是個安詳寧靜的夜晚。
隔天下午,我送雙胞胎回到今出新町的家中。打開大門鑰匙進到屋裡,小直立刻打開所有的窗戶讓空氣流通,小哲則按下收聽電話留言的按鍵。
喂,我是爸爸。
一個低沉的聲音這麼說著。我們三個人呆立當場,一動也不敢動地聽著電話留言。
你們還好嗎?我想知道你們的近況所以打電話來的,我還會再打來的。
對方稍微猶豫了一下沒有說話,裡面傳來了輕微的古典音樂聲。我是頭一次聽見電話中的男人聲音,和我之前聽過的任何的男人聲音都不同。
我曾經想要回家過,過一陣子吧過一陣子我一定會回家的。你們好好保重。
留言到此結束。
小哲雙手低垂地看著電話,小直雙手抓著窗簾,呆立在一旁。
過了一會兒,小哲才怯生生地問我:你是第一次,
聽到我爸的,
聲音吧?
我點頭,嗯,沒錯。
似乎有一條我看不見的奇妙管線連接了雙胞胎的想法,他們取得了共識,兩人同時都笑了。
要不然,
今天晚上,
我們在院子裡烤肉吧?
因為星星很漂亮。
這個主意不錯。我也附議。
那一晚的烤肉晚餐很成功。受到香味的吸引,附近許多鄰居都走了過來,連他們養的狗也跑來湊熱鬧。
在我們頭上那一大片梅雨過後,夏夜正式登場的晴空上,流瀉著一條銀河。能夠眺望那如下雨般的星空,可說是今出新町唯一的優點了。
雙胞胎的父親曾經說過將會回來,我想他應該不會說謊吧?就連他們的母親也很有可能會回家。但是會是什麼時候呢?
這種事情誰也不知道,明天的煩惱明天再說吧。
又有誰會知道銀河的盡頭在哪裡呢?一如我們不知道命運的走向、未來會發生什麼事一樣。就順其自然吧,在到達彼岸前且讓我們隨波逐流吧。
因為我們這樣子就已經十分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