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親大人,你好嗎?上面寫著。
我和小哲都很好。這一行的筆跡和上一行不一樣。
托您的福,我們的錢夠用。第三行和第一行的筆跡相同。
不知您下次什麼時候過來?第二行的筆記和第一行的筆跡相同。
真是受不了這兩個小鬼,連寫信也是一行一行輪流寫。
因為聽見悶在喉嚨裡的咳嗽聲,回過頭一看,發現柳瀨老大正在看著我。他吊著眼睛的樣子,益發顯得他的長相窮凶極惡。
難得看你有信。他說完後一笑:而且還是小孩子的字跡,真令人驚訝。
我自己也嚇了一跳。
實際上我壓根也沒有想到他們真的會寫信來。
寄件人是宗野直和宗野哲,一對雙胞胎兄弟。我與他們是因為幾個月前到今出新町,那個連黑心的建築公司都不敢大聲說是屬於東京通勤範圍的新興住宅區工作時搭上關係的。
兩個人都是國中一年級生,十三歲,住在一間大房子裡,父母不在,行蹤也不明。父母都和各自的愛人手牽手私奔了,完全沒有考慮到兒子們的生活這實在是超越常人所能理解的範圍。
但是不是常說有什麼樣的父母就有什麼樣的子女嗎?這兩個被拋棄的孩子也與常人不太相同。
春假到了,我和小直兩人要去旅行。
我們要去倉敷。
我們會買名產給您的。
敬請期待。
最近小直做菜的功夫又進步了。
有空來吃吃看嘛。
我們還會寫信的。
謹此,再會。
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是被監護人拋棄的不幸小孩,不是嗎?
我得先說清楚,我可不是他們的父親。完全是對方亂叫,我可是覺得很困擾。
他們是誰,這兩個孩子?柳瀨老大問。
是我的影迷俱樂部啦。
我沒對老大提過雙胞胎的事,被他知道了肯定會嘲笑我一番。
我將信收進口袋裡,起身準備離去。
下次有信來,記得通知我。
老大笑嘻嘻地點頭答應。
其實專業的小偷並非只存在於電影或小說之中,在現實生活中,我就是其中一個。
柳瀨老大對我而言,既是提供我資訊的來源也是我靠行的對象。有了他,我在面對社會時,會有個比較方便而體面的職稱。這個已經停業的老律師,還擁有一家徒具形式的事務所,我算是其中的一名員工。
老大的事務所門口掛著一個可笑的招牌,上面寫著:承攬解決各種人生的煩惱。除了少數把這裡當成徵信所的人會上門外,平常不會有生客。我和另外兩個與老大訂有契約的專業小偷偶爾會來這裡看看,大部分的時間老爹都是一個人守著門可羅雀的店面。
說是小偷,我可不偷沒錢人家,專攻有錢人家。而老大的工作就是找出那些有錢人家來。
偷來的收穫,大部分是與老大對分,我們訂的契約是成功報酬的五成。
老大從他的所得之中再分配給提供資訊給他的顧問們。目前顧問一共有十三個,有法律事務所、房產中介、醫院和一家沒有執照的托兒所。做的都是不賺錢的工作,只知道努力為世人貢獻付出。例如房產中介,租借對象都是些臥床不起的老人、生活有困難的單親家庭等,而且還免費提供公寓給他們居住。
對了,我還忘了說,我也會付給老大一些顧問費。這麼一來就表示我們是對等的關係,老大既沒有利用我,我也不受他的控制。簽約不過只是個形式罷了。
因為是這種架構,我所做的工作多少對社會會有所幫助,但我可不敢就自稱是義賊。想想我只不過是將某些人多餘的金錢轉送到缺錢困苦的人身上,從中收取一點手續費而已,其實和託運行沒什麼兩樣。
不過要是失手被警察逮捕了,可沒辦法像託運行送錯地址一樣,說聲抱歉就能了事。這也是為什麼我拿的比例比較高的原因,裡面還包含了危險津貼嘛。
我和老大以這種方式合作,前後大概有五年多了。成績有好有壞,但畢竟成果不錯,而且五年來也都沒有被警方盯上過。就一個專業的小偷而言,我的生活算是過的相當充實。
就在這時卻和那一對雙胞胎扯上了關係。
簡單來說,我被他們救了。在我工作時遭到意外,人事不省地倒地時被他們救了。這還不打緊,他們居然知道了我的工作內容,跑來與我談交易。
基本上,那恐怕也不能說交易吧。
(我們沒錢了。)
(你是專業的小偷吧?應該很賺錢吧?可不可以照顧我們兩人的生活?)
(我們已經留下你的指紋了。你應該有前科吧?你也不願意又被抓進監獄吧?)
而且還很厚臉皮地喊我爸爸。這對雙胞胎不是用一般方法就能對付的小孩子。
沒辦法,當時我只好把工作所得的一半,大約是七百萬給了他們。而現在他們卻來信說不知您下次什麼時候過來,開什麼玩笑,我明明已經跟他們說好從此井水不犯河水了。
(可是這樣子我們會很寂寞的。)
(至少該給我們你的聯絡住址吧。)
我本來想回句想得美,可是雙胞胎手上握有我的指紋。只要他們願意,隨時都能報警,也不必擔心跟我對分贓款會被問罪,誰叫他們還未成年呢,又是被棄養的兒童。
於是我才心不甘情不願地告訴他們柳瀨老大的事務所地址,連自己的本名都說了出來。聽完之後雙胞胎竟然說道:
不太像是罪犯的名字嘛。
聽起來很正常呀。
不過叫什麼名字都無所謂啦。
對呀,反正是我們的爸爸。
我活了三十五歲,這時我才明白,只知道女人可怕,那表示你人生的修行還不到火候,真正可怕的只有一種人
就是小孩子!
【二】
近來生意很不好。
老大那邊也沒什麼資訊進來。倒不是調查之後覺得沒什麼好對象,而是根本就沒有任何資訊上門。
唉,偶爾也會有這種情況的。老大顯得很無所謂,但我可不行。一想到生計,我就沒辦法與老大一樣成天悠閒度日。
或許你會認為一個專業的小偷,只要一年或兩年裡幹下一筆大生意,其他時間都可以游手好閒,那你就錯了。一筆買賣的收入其實並沒有太多。
仔細想想,你就能知道理由何在。今非昔比,別說是上億,就連要找個有一千萬現金的地方都很難。除非挖銀行的金庫,否則一獲千金根本就是天方夜譚。
現在可說是偷竊大不易的時代。就算是闖空門,普通人家裡面幾乎都不放現金的,有的只是信用卡罷了。闖進店家也是一樣,我的一名同業曾經費盡千辛萬苦潛入小酒館,打開收銀機一看,裡面都是刷卡的存根。
那家店絕大多數的客人是學生,我以為絕對都是付現的。沒想到他憤憤不平地表示。
這是個無論做什麼都感受不到浪漫的時代。那傢伙一怒之下將所有存根偷了出來,丟到公園的垃圾箱裡。我能理解他的心情,卻無法贊同他的做法。真要說起來,只能怪他當初打錯了算盤,應該摸摸鼻子走人就算了嘛。
就在這種情況下,我整天無所事事。雖然我的工作並非只是來自與老大的契約,但目前也找不到其他的目標,只好暫停營業。
結果在收到那封信的一個禮拜後,從老大那裡來了通知。我心想工作上門了,興沖沖地趕到事務所去,只見老大笑瞇瞇地坐著等我。我如果這時放聲大笑的話,肯定會被帶去看醫生。
這次是電報。老大說道,是上次那兩個小鬼的名字。
發電報?怎麼用這麼古老的方法,不過我沒有告訴他們這裡的電話號碼也是事實。
是今天早上發來的,大概有什麼急事吧?
我打開一看,突然間一陣可愛的電子音樂環繞在淡灰色的牆壁和鋼筋水泥外露的天花板上。旋律是令人莫名其妙的生日快樂歌。
原來今天是你的生日呀?老大睜大了眼睛問。
才不是。我闔上電報,音樂也跟著停止了。這是什麼玩意兒啊?
這就是音樂電報呀。
那是什麼東東?
裡面的感應器感應到光線後,就會發出音樂。通常是在生日或結婚時寄的。你還是先打開看看裡面寫什麼吧。一打開,又是祝你生日快樂的電子旋律,吵得令人受不了。那一對雙胞胎是不是腦筋開始出問題了呢?
電報的一開頭就說救救我們。
旅途中,
我們的行李被偷了。
在倉敷(KURASHIKI)車站前,
錢包被偷了。
這樣子的話,
我們是回不了家的。
車票也被偷了,
也沒辦法繼續旅行。
請救救我們、
救救我們!
我們在車站前等你。
看來他們兩個真的去倉敷玩了。
你得馬上趕去吧?我心頭一驚。不知道什麼時候起,老大居然在旁邊與我一起讀電報。
我才不想專程趕過去。
為什麼?
寄錢過去不就得了嗎。
怎麼寄?這兩個孩子不是說他們在車站前面等嗎?大概是坐在路邊的椅子上吧,你怎麼把錢寄過去呢?
這我當然也知道
反正就是麻煩。搭新幹線到倉敷,少說也要四個鐘頭。現在又是春假期間,路上一定很擠。搞不好還得在沙丁魚罐頭般的車廂裡罰站。搭飛機固然快一點,但我才不要坐那種爛東西。
可以寄郵局匯票,不是嗎?我只要叫他們到那邊的郵局去提款就好了。
問題是你怎麼通知他們?老大顯得很同情對方,當初要是告訴他們這裡的電話號碼就好了。
那麼做的話,他們會三天兩頭打來,你會被吵得受不了。
你就去一趟吧。老大有些囉唆。
太遠了,在岡山耶。
不是岡山吧。
倉敷不就在岡山嗎?還是在廣島呢?不管怎麼說都在西邊的盡頭。
又不是西遊記。老大笑道,你再仔細看看電報從哪裡發的。
上面寫著KURASHIKI(註)呀。
◇ ◇
註:日文電報以片假名方式書寫,所以沒有漢字,只能辨認發音。
◇ ◇
不是電報內容,看看郵局的郵戳。
郵戳上面的幾個字是暮志木中央郵局。
暮志木?
發音一樣老大摸著下巴思考,說起來,這地名我好像有印象,最近才看過的奇怪等一下老大開始翻閱那堆舊報紙。回座位時,整個頭髮都沾滿了灰塵。
你看,就是這個。他遞出一張兩個禮拜前的早報地方版,上面刊登著關東附近縣市的新聞和最新話題。
標題是暮志木町新的美術館開幕,旁邊登了一張名片大小的照片。一位穿著傳統和式禮服的白髮老人,應該是站在美術館的大門口吧,正在將繫在兩邊圓柱的綵帶剪開。
這裡的話就沒那麼遠了。老大說。
美術館落成的同時,道路也整理過了。所以應該開車去很方便吧。
暮志木是位於群馬縣和櫪木縣交界處的一個小鎮。
【三】
這麼點距離,走路也可以回到家吧。
雙胞胎頭也不抬地忙著用餐。
不然也可以搭便車呀。反正方法很多啦,不是嗎?
小哲吃完最後一口通心粉後,問道:爸爸,你做過嗎?
我不是說過好幾次嗎?不要叫我爸爸。
可是小直將焗飯的盤子推到一邊,將三明治的盤子拉到面前。肚子餓的時候,搭便車也很辛苦呀。
厲害一點的話,還可以讓對方請你們吃飯呀。
要是女生的話可能會容易點吧。
我們是沒辦法的。
那可不一定。只要做出可愛的表情,男生一樣辦得到。
兩兄弟同時不停地眨眼睛。因為是同卵雙胞胎,兩人長得一模一樣。笑的時候,左邊臉頰有酒窩的是小哲,右邊臉頰有酒窩的是小直。這是唯一的分辨方法。
真的嗎?
是呀。
但是,那樣的話
我們可能也會有危險啊。
嗯,這麼說也是。聽我這麼一說,雙胞胎齊聲說道:還好叫了爸爸來接我們。
我們坐在暮志木車站裡的岡山西餐廳。接近午後三點了,店裡還是擠滿了客人。等了老半天,才被帶到靠近廁所和公用電話的位置,吵得不得了。剛剛才有一個上班族的男人打公共電話不斷更正對方:我現在人在暮志木車站,什麼?不是說好要去岡山那邊的倉敷嗎?我記得你們信上是那麼寫的。
雙胞胎高興地笑道:你讀了我們的信嗎?
原來信寄到了嘛。
為什麼改變預定計劃呢?
因為
我們訂不到,
新幹線的車票。
不是叫你們不要用這種方式說話嗎?
雙胞胎邊笑邊開始進攻送上來的巧克力聖代。
剛剛我說這個小鎮很偏僻,似乎有點不太公平。畢竟我只看到了車站附近的風光,但其實也八九不離十了。
小鎮沒什麼特別醒目的建築,一眼望去都是些矮房子。周圍環繞著低矮的山,車站位於東邊的山腳下。我是開車來的,不太清楚特快車是不是停靠這裡。這兒唯一值得稱道的是車站前的停車場很大,反過來說,這地方的土地多得沒人要。
我不能說這裡鳥不生蛋,因為人口還算不少,附近也蓋了許多小型樓房。但僅止於此。畢竟作為休閒區,這裡離東京太近;做衛星都市,又顯得太遠。如果新幹線經過的話,那就另當別論了。可是要想讓新幹線的路線拉到這裡來,恐怕這個小鎮得生出個田中角榮(註)第二的人物才行。就算這個遠大的計劃能成功,到那時候磁浮電車將成為新的主流,新幹線反而成為負面的存在。
◇ ◇
註:田中角榮(一九一八︱一九九三)日本政治家。一九七二年就任日本首相後,推行日本列島改造論招致日本土地炒作風潮與物價上升,一九七四年因政治獻金問題退職。一九七六年因洛克希德事件遭到逮捕,被判四年徒刑,以及追徵五億日幣,在上訴中去世。
◇ ◇
這個小鎮簡直是一無是處嘛。我說完後,雙胞胎也點頭表示同意。
不過他們很努力了。小哲說。
我們是來看他們努力的成果。小直說。
其他觀光客應該也有同樣的感想吧。
因為風聲實在傳得好大。
什麼風聲?
雙胞胎一邊舔著冰淇淋一邊對我說明。這個小鎮其實就是那個觀光景點倉敷的翻版。
整個小鎮完全模仿倉敷。
一開始是因為那個一億元再造新故鄉活動(註),暮志木町也分到了一杯羹。
◇ ◇
註:日本竹下登內閣於一九八九年推行的自治體發展獨自特色的活動。
◇ ◇
拿到資金時,大家都在想該怎麼運用才有效果?
可是小鎮絲毫沒有特色,既沒有溫泉也沒有滑雪場。
也沒有出過什麼名人。
也算不上是名勝古跡。
沒有湖也沒有海。
結果是勇敢的鎮長想出來的主意。
何不模仿某個觀光勝地呢?
將整個小鎮徹底改造一番。
於是從名字來看,當然就非倉敷莫屬了。
倉敷市的居民聽到了肯定會生氣,但聽說鎮長在鎮議會上作了一場演講:其實想一想,岡山縣的倉敷市並不是擁有很多的觀光資產。它是以白色牆瓦的街道做為號召來吸引觀光人潮的。而那條街道只不過是一小塊被劃分為美觀區域的專區而已,可是倉敷市卻大肆張揚地將整個城市說得好像都是白色牆瓦的建築。如果真的能夠吸引許多觀光客前來的話,那我認為我們模仿他們也沒有什麼不可以的。
簡直就跟強盜一樣心狠手辣嘛。
簡直太誇張了他們真的那麼做了嗎?
嗯。從車站走出來十五分鐘的地方,他們也做了一個白色牆瓦的美觀區域,
而且還有護城河。
兩邊的商店名稱也都弄得一模一樣,
連賣的名產也一樣。倉敷不是有一種甜點名產叫做村雀嗎?
暮志木町的名產叫做雀村。
沙丁魚壽司也有翻版的,
叫做野薑壽司(註一),就是醋飯加薑片泡菜而已。
還有停靠在這個小鎮的慢車,只有他們會另外稱為亮光號和回聲號(註二)。
◇ ◇
註一:沙丁魚壽司的發音為MAMAKIRI,野薑壽司的發音為MAMAGARI,僅差一音。
註二:兩個都是新幹線的車名。
◇ ◇
聽說站長根本沒取得JR的同意,擅自亂叫的。
未免做得有點超過了吧。
我要回去了。我一邊起身一邊拿起賬單,我實在不應該浪費汽油來到這種無聊小鎮!
你真是太性急了,小哲說。
其實有值得一看的地方。小直也說。
倉敷有個大原美術館,所以暮志木町的鎮長當然也要蓋個美術館才肯罷休。
名字就叫做小原美術館。因為鎮長姓是小原。我想起了報紙上那名白髮老人。
就是那個剪綵的老頭兒嗎?
啊你說的是那張照片,嗯,沒錯。我們也看到了。
聽說那裡本來是鎮公所。
他們將鎮公所搬走,用來改建成美術館。
考慮到倉敷的大原美術館和美觀地區的相對位置,小原美術館自然也得蓋在鎮公所的舊址才行。
鎮長的腦袋還正常吧?
不知道。雙胞胎回答,可是他將美術館的頂樓設為鎮長辦公室,聽說每天都去上班。
好像還兼任館長的職務。
而且展出的畫作與大原美術館一模一樣。
當然那邊展出的是真品,這裡的則是複製畫。模仿到這種程度,只能說是中邪了。
所以你們是來看這些複製畫的嗎?雙胞胎立刻搖搖頭。
才不是呢。小哲說。
我們另有目的。小直說。
其實只有一幅畫,
是真跡。
聽說是十六世紀的西班牙畫家,
只知道名字叫做塞巴斯汀。
最近評價節節上升。
因為他在市面上的作品不是很多,
所以價格很高。
是塞巴斯汀還未成名時的作品。
小原鎮長在一個偶然的機會得到那幅畫
直到最近才知道竟然是那麼有名的畫家之作。
驚訝之餘便趕緊拿出來展示,
連鑑定師也嚇了一跳。
因為世界知名的貴重畫作,
居然出現在日本的鄉村小鎮。
坐在隔壁桌的一對夫妻就像在觀賞什麼奇異的表演一樣,直盯著雙胞胎看。當我發現到他們的視線時,雙胞胎也意識到了。兩兄弟微笑地問候對方:你們好,
你們有事情,
要找我們嗎?那對夫妻趕緊起身離開座位。
所以我不是早告訴你們不要用那種方式說話。
可是小哲說。
可是小直說。
應該說是兩個人就像一個人
還是說一個人的空間存在著兩個人
所以,如果不這樣輪流說話的話,
感覺會很不公平。
總之,我嘆了口氣後,說道:看完那幅什麼鬼畫之後,我們就立刻回家。
雙胞胎並沒有報警處理行李被偷的事。他們害怕自己被父母棄養的事實萬一露餡就糟了。他們其實很滿足現在的生活,並不希望有任何變化。
我也真是粗心大意,直到在收銀機前付賬時,看著鈔票我才猛然想到。
喂,你們是怎麼付打電報的費用呢?
雙胞胎老實作答:用鈔票呀。
什麼鈔票?
五千元的鈔票。
那是偷我們行李的人唯一留下的東西。
他們兩人在車站前看公告欄時,將行李丟在椅子上,等他們回來一看,發現就在那兩、三分鐘的時間裡,椅子上已經空無一物,只剩下一張五千元的鈔票。
當場我們就想到要向爸爸求救。
於是決定用來打電報。
郵局裡的人,
以為我們要打賀電,
一直推銷音樂電報給我們,說什麼接到的人會很高興。
所以我們就那麼做了。
爸爸,你喜歡嗎?
慢點!留下五千元鈔票的小偷?
你們仔細檢查過那張鈔票嗎?
雙胞胎彼此對看了一眼問說:怎麼了嗎?
那五千元是偽鈔。
什麼?
我想可能是畫聖來到暮志木了。
無論哪個世界,你一旦進入之後就會發現裡頭其實很小。只要哪個人稍微有個什麼動作,馬上就傳開來了。我們這個業界也是一樣,誰在哪裡幹了什麼勾當?是死是活?大家都一清二楚。
工作手法和習慣也是一樣。知道我一向不牽扯暴力犯罪,自然就不會有這方面的生意找上門,大家都心知肚明。
在這個業界裡,有個人稱畫聖的男人。說起來他年紀也一大把了,如果走在正常的人生道路上,應該也是兒孫滿堂了吧。因為某些原因應該說是他第一次作案被捕吧,聽說他第一次犯案失手,偏偏就遇到壞心眼的刑警不給他好過,於是便失去了重新做人的機會,從此一個人在日本各地流浪。
他的外號是因為他的嗜好而來,他喜歡畫鈔票。
我得先說清楚,我並不鼓勵製作偽鈔。他純粹是為了興趣而畫,就像美術班的學生臨摹竇加(註)的作品一樣,他只是喜歡臨摹千元或萬元鈔票。
◇ ◇
註:竇加(EDGARDEGAS,一八三四︱一九一七),法國印象派畫家,以舞者瞬間的動作,或是賽馬、街頭風景、浴女等近代生活為主題,留下了許多重要的作品。
◇ ◇
當然他本人不會使用那些鈔票。他的專長是偷人家放在路邊的行李,而且在作案的時候,習慣展現他的嗜好。
大概畫畫的人都一樣吧,希望讓別人看到自己的作品。畫聖也一樣,只不過他在拿走別人的行李時,會放一張自己畫的鈔票做為代替。他還很講究地在鈔票上簽名和編號。
畫聖所畫的鈔票,乍看之下跟真的不分軒輊,但仔細檢查時會發現沒有浮水印,另外,由於他用的是隨手拿到的紙張,所以只要一摸就能分辨得出來。何況他用的顏料也是一般市面上賣的水彩,一淋到雨便立刻報銷。
因此我從來沒有聽說遺失行李的被害人將他的作品當真拿去使用。如果真的是畫聖偷了雙胞胎的行李,那麼他們兩兄弟此事算是開了先例。
聽完我說明整個狀況後,小哲和小直都很驚訝。
可是摸起來的感覺跟真的完全一樣。
我們倒是沒有確認過有沒有浮水印。
應該是吧,畢竟連經常在碰錢的郵局員工也沒有發現。
我相信憑畫聖的功力,他畫的鈔票絕對足以亂真。問題是:他從哪裡拿到做鈔票的紙張呢?
沒想到這個答案在不久之後就能當面問畫聖本人。因為他就站在小原美術館那幅塞巴斯汀作品《陽光下的瘋狂》前面。
【四】
就算這個鎮長再怎麼厲害也沒辦法蓋出跟大原美術館同樣規模的美術館。小原美術館不大,整幢建築是石砌而成,樓高只有三層,很小巧,所展示的繪畫和雕刻數目,大概不到大原美術館的三分之一吧。
不過本尊的大原美術館所展示的作品也不見得都是名作。只有高更(註一)的《芳香的大地》,畢莎羅(註二)的《摘蘋果》等幾幅算是名畫吧。小原美術館算準了這一點,展示的都是大原美術館最吸引人參觀的名畫複製品。
◇ ◇
註一:高更(PAUL GAUGUIN,一八四三︱一九○三)法國後期印象派代表畫家,否定歐洲文明,晚年移居大溪地。以充滿光彩的強烈色彩描畫平面化、單純化的人體。
註二:畢莎羅(CAMILLE PISSARRO,一八三○︱一九○三)法國印象派畫家,喜愛描繪農村、街道、港口的風景。
◇ ◇
儘管如此,美術館裡門庭若市。或許正因為現在這個時代到處都是仿製品,這個小鎮的作法反而更受歡迎也說不定。何況本尊的倉敷離東京實在是太遠了,來這裡不管是搭電車或自己開車來都不會擁擠。
仔細想想,現在找遍全日本也找不到幾個具有特色的觀光區。頂多有個活火山或流冰之類的,就算是一大特徵了;其他的不管到哪裡看到的都是類似的風景、類似的設施、類似的名產。既然如此,今天會有這種與其到遠地不如近一點較好的選擇標準,也不難理解了。看來小原鎮長將整個觀光區原封不動地拷貝下來以再造新故鄉的作法,其實是非常敏銳的先見嘍。
看著接踵而至的觀光客往這裡唯一的名畫塞巴斯汀的《陽光下的瘋狂》所在的樓上邁進,感覺還是很窩心的。
我們打算從一樓慢慢看上去。
爸爸你呢?
我不是你們的爸爸。我說道,我去三樓,這些假畫看了也沒什麼意思。
那就待會兒見。
那幅重要的畫作,擺放在三樓中央的展示室裡,果然給人不同凡響的感覺門口有警衛看守著,保護畫作的櫥窗是防彈玻璃製的。如果不是使用寄放在銀行保險櫃裡的正規鑰匙開的話,只要畫作移動一公厘,警鈴便會大作,保證響到全鎮都聽得見。而且要打開銀行保險櫃,除了要有鎮長的許可外,還必須有兩個見證人才行。
這些相關事宜的說明就掛在那幅大作的旁邊。反倒是說明的標示要比畫作大很多,看起來實在很可笑。《陽光下的瘋狂》大小跟十四寸的電視螢幕差不多。
老實說,就我所見,我覺得塞巴斯汀是個偏執狂。
那幅畫真是細膩到不行。如果不是個瘋子,有誰會把那麼平凡的風景畫得那麼細緻呢?根據美術館的簡介說明,據說他用的畫筆是拔自己的眉毛做的。說不定他真的是個危險人物。
這幅畫唯一吸引我的是它的價格。聽說鎮長是在塞巴斯汀尚未成名前買的,並沒有花什麼大錢,可是如今要賣的話,索價可能不下五億元。去年夏天,一幅比這個還小的作品,在倫敦拍賣會上竟然以三億元成交。
我覺得畫家真是個可憐的行業。一旦作品脫手後,不管以後價格如何上漲,自己是拿不到半毛錢的。就算不計較金錢吧,要不是按捺不住那種不得不畫的衝動,畫家這一行還真不是人幹的。
我一邊想著這些有的沒的一邊回頭時,便看見畫聖站在後面。說得正確一點,畫聖是站在欣賞《陽光下的瘋狂》的人群後面。
他雙手叉腰、挺直了背,躲在無邊鏡框後面的一雙眼睛閃閃發亮。他的身材高瘦,頭髮長到了下巴附近,如果穿得再體面些,以他的氣質說是美術評論家也能騙得過去吧。
我還沒來得及出聲,他就認出我來了。於是邊笑邊向我這邊走來。
居然會在這裡碰見你。
我才要這麼說呢。由於附近有警衛在,我將他拉到太平門的旁邊說話。
有件事要拜託你。
什麼事?
麻煩你將今天上午在暮志木車站前偷的行李還給我。
畫聖睜大了眼睛。
那是我朋友的行李。
畫聖盯著我的臉看了好一陣子,然後說道:我以為那是兩個小孩子的東西。
沒錯。
你什麼時候結的婚?
什麼?
我不知道你有小孩呀。
我趕緊搖頭否認:拜託你把話聽清楚,那兩個孩子是我的朋友。
畫聖一臉狐疑的表情,抬高下巴問:我很難想像你這種成年男人會跟小孩子做朋友。如果說是他們的父母,我倒還能接受。
畫聖屬於理論派,尤其對細節特別囉唆。
你不必管那麼多了。拜託,錢給你,只要把行李還給我就行了。
好吧。沒想到他倒是答應得很爽快,我反而有點不知所措。
錢也還給你,我總不能偷自己人吧。
可是我本來想說你經濟沒有問題嗎?但還沒來得及出口,畫聖便笑著說道:我最近並沒有很窮。今天早上也只是因為那件行李沒人管,本能地就想試試身手。
看著他油膩膩的褲管、薄如紙片的鞋底,實在很難相信他這些話的真實性。但我必須顧及畫聖的面子才行。
是嗎?太好了。
我們一起去吧,我就住在附近。行李我直接放在房裡。
畫聖走在前頭,離開前他瞄了一眼戴在左手上的手錶。那是連小孩子都看不上眼、和玩具一樣的便宜貨。
我也跟著看了一下時間,離四點還差十分。
我們走樓梯到一樓。由於美術館開放到四點,這時入口的賣票處已經關起來了。正面大門站著警衛,一一向離去的觀光者點頭致意。
這時,有一位白髮老人帶著一名長相與他很像的年輕男子穿過人群走了進來。我不禁停下了腳步,畫聖也跟著停下腳步。
那是小原鎮長。
應該是吧。
他今天沒有穿傳統和式禮服,而是穿著一套舊西裝。跟他一起的年輕男子也做同樣的打扮,只不過右手多提了一個大公事包。
那是鎮長的兒子嗎?我開口問。
畫聖點頭:獨生子,當他爸爸的秘書。
你知道得可真清楚。
因為我在這裡已經待了一個禮拜了。
我不禁注視著他的臉,畫聖聳了聳肩膀說道:我很欣賞塞巴斯汀的畫風。
原來如此。那種細密畫般的細膩風格,或許與畫聖臨摹鈔票的方式很像吧。
鎮長和他的秘書每天都會來這裡嗎?
會呀,鎮長的辦公室和《陽光下的瘋狂》展示室就在同一個樓層。
聽說這裡以前是鎮公所,其他職員在哪裡辦公呢?
就在車站後面的空地上搭了一個帳篷,看起來好像馬戲團一樣。
沒有蓋新的辦公室嗎?
鎮長想比照倉敷市公所、美觀區域和大原美術館的相對位置,來建設鎮公所、小鎮上的速成美觀區域和小原美術館。
我聽說了,可是這樣不是太可笑了嗎?
鎮長可是來真的。蓋鎮公所的地點已經決定了,不過那是個農業用水池,聽說現在正在填平當中。
再造新故鄉是很好,但是做到這種地步,一億元也不夠花呀。
畫聖苦笑了一下說道:資金倒是足夠,鎮長把他名下的山林地都賣掉了。唯一沒賣的就是這幅《陽光下的瘋狂》,因為這是小鎮的招牌呀。
整件事情聽起來真叫人瞠目結舌,張開的嘴裡都可以養鳥了。
我們穿過美術館前的寬敞庭院,正要走到大馬路時,迎面跟三個手上提著高爾夫球袋的男人擦身而過。其中一個男人扛在肩膀上的球袋撞到了我的肩膀。
啊,不好意思。男人簡短地道歉後便快步離去。
如果這個時間是要去練習揮桿,那他們還真是迷高爾夫球。而且三個人都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不禁令人覺得狐疑。
我們走到馬路邊時,畫聖又看了一下手錶。馬上就要四點了。
你跟別人約了時間嗎?
嗄?噢沒有。他笑笑說道:我只是覺得好像從剛剛起手錶就停了。
就在這時,背後發出一記轟然槍響。
【五】
我和畫聖立刻回頭往美術館趕去,這中間槍聲又響了三、四聲。
美術館裡還留有許多的觀光客,他們排山倒海般地竄逃出來。加上有人圍觀看熱鬧、警衛蜂擁而至,場面十分混亂。擠在雜沓的人潮中,我和畫聖不知不覺便走散了。
雙胞胎應該夾雜在這群觀光客之中。我大聲呼叫,但得不到任何回應。真是好丟臉,我發現自己的聲音既高亢又尖銳,可是在這種情況之下哪裡還管得了那麼多呢。這時又因好幾輛警車警笛聲不斷,我只好更加扯開喉嚨高聲呼喚。
終於從遠處傳來爸爸的叫聲。我撥開人潮向前靠近,看見了雙胞胎的其中一個。
爸爸,我在這裡。我趕緊上前抱住他的手臂,他的身體還在微微顫抖。
你是哪一個?
我?我我是哪一個呢?
你笑一個我看看。小孩露齒一笑,右邊臉頰出現了一個酒窩。
你是小直。小哲呢?
我不知道。
警察和便服刑警浩浩蕩蕩地來了,開始控制秩序,在現場圍起繩索。兩名一起跑出來的年輕女子一看見小直,便興奮地抱著他說:哎呀,太好了。你也沒事了,你也逃出來了。小直一臉詫異,於是女子們驚訝地又問:剛剛被那幾個拿槍的男人抓去當人質的,不是你嗎?小直的臉上頓時血色盡失。
那是小哲!
你們不是在一起嗎?
我去上廁所了。
現場總算恢復了秩序。由於歹徒利用內線電話與警方取得了聯繫,倒也沒花多少時間,就弄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歹徒就是那三個提高爾夫球袋的男人。看來球袋裡裝的不是木桿或鐵桿,而是獵槍。
三名歹徒目前押著人質躲在裡面。他們的目標是小原鎮長,但好像是失手了,於是拿人質要脅警方將鎮長帶過來!
像這樣把小鎮當自己的,完全不把鎮民放在眼裡的鎮長,我們再也不能忍受了。
我固然很同情他們的心情,但也不能就這麼雙手把鎮長供了出去。
怎麼辦小哲會被他們殺死的。小直一臉蒼白地不斷重複這句話。
不要把事情想像得那麼糟糕。
警方想必也聽到犯人說拿小孩子當人質,所以當小直衝過去說明狀況時,他們立刻採取保護措施。我這個人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都不想靠近警察,所以就站在警方用來保護小直的警車旁邊,假裝成一名看熱鬧的民眾。
令人驚訝的是,小原鎮長這才姍姍來遲。聽說是第一聲槍響時,他在兒子的應變下,利用安全樓梯躲開了這一場危機。就在他逃進樓梯間的同時,一名歹徒正好衝進了三樓的辦公室。
我兒子沒辦法逃出來,但願他能找個地方躲起來就好了。
日本警察通常會花很多時間審慎地處理這種恐怖事件,絕對不會強行突破現場,而是等到歹徒累了再說,不斷地用擴音器喊話消磨時間。於是漸漸地天色暗了,在黑色森林的背景下,只見美術館的窗玻璃亮著燈光。或許這讓歹徒很不高興,他們拉上了窗簾。
由於神經始終保持在緊繃狀態,我完全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結果
一如這個事件莫名其妙地開始,整個事件也結束得很突然。晚上八點四十五分,警察分成兩路攻破防線,安全地救出人質,逮捕了三名歹徒。
攻防之時,為了擾亂歹徒的心神,警方先關掉電源總開關,熄滅燈光。這個美術館,建築物並不大,設備卻是一流。當遇到突發事故電源切斷時,會自動連接到備用的電源。這中間會有三十秒鐘的時間差。
就在這一片漆黑的三十秒鐘之間,彼此的勝負已定。警方沒有發射任何槍炮,一踏進房間,歹徒便舉手投降。
以上是警方對外的公開說明。
小哲平安地回到我們身邊。其他幾名人質也都沒有受到傷害,精神上的衝擊也還好。
甚至有人質表示:我們很同情歹徒的說法。
警察進行館內大搜索時,躲在三樓辦公室後面儲藏室的鎮長獨生子才走了出來。他毫髮無傷,不過由於一直憋著氣不敢用力呼吸,臉色顯得十分蒼白,但表情有些驕傲。鎮長喜極而泣地擁抱自己的兒子。
我們三個人則是在車站附近的飯店房間裡,透過電視畫面欣賞到這幅光景。父子重逢充滿了戲劇性,令人感動得想掉眼淚。
鎮長在之後的記者會上,堅持說道:儘管發生這種事,我還是覺得再造新故鄉的計劃沒有錯!
此番話贏得了滿堂彩。
因為是個大新聞,全國各地的電視台和報社的記者蜂擁而至。鎮長的兒子也與他父親坐在一起,接受眾人的提問。他看起來比外表要鎮定許多,有時還會露出笑容。
然後,我讓雙胞胎留在飯店房間裡,一個人去找畫聖。目的是為了向他拿回行李。
他坐在旅店的大廳看報紙,聽我說明來意後,立刻回房間取行李出來。
幫我跟他們說聲對不起。
好。對了,你的作品不用還吧?
我的作品?
五千元鈔票呀。那兩個孩子以為是真的,居然拿去用掉了。一聽到這裡,畫聖整個人笑翻了。
真的嗎?太好了。
那應該算是你很得意的傑作吧?
是我目前為止最棒的作品。
那還是拿來還你比較好吧?
可是畫聖卻斷然搖頭拒絕:不用了,那種水準的作品我還畫得出來。要畫幾張都沒問題。你不必放在心上。
怎麼能不放在心上!
如果你想靠製作偽鈔來賺大錢,我勸你最好不要,那根本不像你的作風。
畫聖聽了捧腹大笑。
我想靠製作偽鈔賺錢?開什麼玩笑。我有必要那麼做嗎?
我很清楚你的本事,問題是紙張來源。觸感類似鈔票的紙張,不是那麼容易找到的。你究竟是從哪裡弄到手的?
有人說只要能解決紙張問題,偽鈔的製作幾乎可說是成功了八成。可見得那種紙張有多難弄到手。
畫聖聽了樂不可支。
紙張要多少都沒問題,到處都有。只要換個想法就好了
那一夜躺在床上,耳畔始終縈繞著畫聖的笑聲。
迷迷糊糊之際,不斷地夢見過去的往事。
有一次畫聖在停在車庫裡的山手線車廂上塗鴉,還痛毆了前來制止的員工,結果遭到警方逮捕。當時我還去探望過他。我說鐵路公司因為畫聖的塗鴉怎麼處理都沒辦法消掉而暴跳如雷。畫聖聽了卻悠然地表示:誰叫他們不來請教我。想知道的話,我還可以透露特製墨水的配方給他們呀
那個時候,畫聖也是邊說邊笑
【六】
第二天早上醒來時,我總覺得沒有看到那張畫聖畫的五千元鈔票有種不甘心的感覺。一用完早餐,與雙胞胎約好見面地點後,我便獨自往他們打電報的郵局走去。
我想這是個小鎮,應該沒有什麼問題。查詢之後果不其然,昨天收進來的現金,還放在郵局的金庫裡。
昨天我們家的小孩來打電報。電報本身沒什麼問題,問題是他們付的五千元鈔票,上面有我手寫的保險櫃密碼。因為我怕記不住,在還沒找到適合的地方記下來時,順手拿了張鈔票便記了下來。可是現在鈔票不見了,我很困擾。不知道能不能幫忙找出那張鈔票呢?
窗口的服務人員還記得來打電報的雙胞胎。
你是他們的父親嗎?看起來好年輕呀。對方有些驚訝,但還是很親切地幫我檢查鈔票,看看有沒有那一張在空白角落有寫上數字。
是這張嗎?
沒錯,上面有畫聖的簽名和編號。
謝謝你,我用這張鈔票跟你換。
我拿出另外一張五千元鈔票,將那張得來不易的偽鈔收進了口袋,趕緊離開郵局。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發現這是張偽鈔,只能說是萬幸。
來到明亮處後,我拿出來仔細觀察。
畫聖的技術果然又進步了,的確是臨摹得極其精緻。連紙張的觸感也幾可亂真。
我心想該不會連浮水印都畫得出來吧?
心中一邊懷疑一邊透著陽光檢查,不禁驚呆了!
裡面還真的有浮水印。
我拿著鈔票到處尋找有水的地方,像浣熊般拚命搓洗。
上面的顏料逐漸脫落了。
果然這是畫聖描繪的偽鈔。
因此,結論只有一個!
我在前往跟雙胞胎約好的停車場前,又繞到了畫聖的住處,但是他人不在。櫃檯小姐說:他一早就出門了。
你知道他去哪裡了嗎?
小姐笑了一下回答:大概是去小原美術館吧,他每天都會去。
這個推測十分正確。畫聖就站在三樓展示室《陽光下的瘋狂》那幅畫作前面。
由於是一大早,遊客只有三三兩兩,畫聖可以一個人佔據整幅名畫。
我思考了一下該怎麼跟他開口?畢竟我不認為畫聖的精神狀況有異。
就在這個時候,一對學生樣的情侶走了進來,往《陽光下的瘋狂》走去。我心想畫聖會怎麼做呢?他很乾脆地讓開了,讓那對情侶能夠好好地觀賞。
他向旁邊後退了一步,注視著那對欣賞畫作的情侶。他的側臉閃爍著過去我從未看見的光輝。
於是我決定默默離開。
在回程的車上,小哲和小直很熱心地聽著收音機和讀著車站買來的報紙。小哲因為報導裡提到了他而興奮異常,兄弟倆輪流朗誦報紙上的文字,車裡的氣氛熱鬧到極點。
好像有人擔心那三個歹徒會不會把畫搶走。小哲說。
這也難怪呀,誰叫那是日本僅有一幅的塞巴斯汀作品。小直點頭說。
收藏家也真是奇怪。小哲朗讀報上的文字,儘管不是自己的收藏品,一旦聽說有貴重藝術作品被搶,就開始擔心那件藝術品會不會受到傷害而坐立難安。
是這樣子嗎?
但是相反地,他們又有種情結,願意用盡各種手段去得到他們想要得到的作品,就算這一輩子那件作品都不能展現在世人面前,他們只要能夠擁有便覺得滿足。所以當聽到一群武裝的歹徒闖入小原美術館時,他們心中立刻想到:原來有人跟我一樣,終於受不了而使出強硬手段了。
真是好玩。反正是放在美術館裡的畫嘛,他們為什麼不想成是自己的收藏借給美術館展覽就好了呢?
因為我沒有應聲,雙胞胎擔心地側著頭問我:爸爸,你怎麼了?
我在想事情呀,小鬼。
對方很遵守時間。
我們約在深夜公園裡的樹叢後面見面。這一次老父親沒有祭出獵槍來,看來我之前的擔心和顧慮都是多餘的。小原鎮長只是手提著一個裝滿鈔票的旅行包前來赴約。
這樣你就真的會守住這個秘密吧?黑暗中,只有鎮長的白髮閃著銀光。
當然,我一定保守秘密的。說出去對我一點好處也沒有。我一接過旅行包後,鎮長便跌坐在草地上。
為什麼他要那麼做呢?鎮長抱著頭喃喃自語。
我回答:因為你為了再造新故鄉把整座山林都賣了。讓你兒子有了危機意識。
可是一旦小鎮發展了,對他也有好處呀。我做這一切不都是為了他嗎?
你兒子想追求眼前的利益吧。
鎮長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看得令人有些心酸。
我來說明一下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吧。
那一天的騷動挾持人質的槍擊事件,主要目的並非是要彈劾鎮長,而是要將三樓裡的所有人都趕出去,好讓鎮長兒子可以以躲起來為藉口留在裡頭。
為什麼呢?沒錯,他要將《陽光下的瘋狂》那幅畫掉包。
那一天鎮長兒子手上拿著公事包,裡面其實裝著贗畫。他跟他父親一起來到小原美術館,等歹徒闖進美術館之際,他再拿出贗畫等待時機。
他等的是警方將電源總開關關掉,突破防線進來的短暫片刻。
當電源一切斷,保護《陽光下的瘋狂》的警報裝置也會跟著斷電。他就可以利用連接到備用電源的三十秒鐘之間,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名畫掉包,將真畫藏在公事包裡,跑出去找警方保護了。
或許,把偷出來的名畫賣給藝術品收藏家,並不是鎮長兒子想出來的計劃,而是收藏家提出來的吧。
一旦一幅真跡名畫變成永遠不能見天日,或許賣不到市價五億元,但相反地也很可能有些收藏家即使如此也搶著要,願意承擔風險成本而高價求購。不管怎麼說,鎮長兒子和三名共犯平分後,至少會有一億以上的報酬吧。
不過這是他們的家務事,我無意介入,也沒有權利干涉。我只是打了個電話給鎮長,建議他應該私下找人再鑑定一次名畫,並問他兒子是怎麼一回事。也因為如此,我才能收到這份相對的報酬。
話又說回來,那個畫贗作的男人,技術還真是厲害!鎮長感嘆道,連鑑定師都嚇到了。
是嗎?畫聖的技巧應該是沒問題的。
我之所以推想得到其中的蹊蹺,線索即來自於那張五千萬元偽鈔。
那是一張百分之百的偽鈔,是畫聖親手繪製的。
只不過他用的是貨真價實的鈔票用紙。他是將真鈔上面的印刷消除後,重新作畫。
能夠做到這種地步,表示畫聖並非逞強,他真的一點都不貧困。專門順手牽羊的他,竟然能夠有那麼多的錢讓他做那種事,於是我不禁揣想:他的錢是怎麼來的?
原來,畫聖受到了鎮長兒子,或者收藏家之托,答應臨摹《陽光下的瘋狂》,拿到了一筆報酬。而他沒有到處揮霍,只用在一個單純的目的上。
他只想確認自己臨摹鈔票的功力究竟到了怎樣的水準。
他想試試看如果紙張一樣,自己的功力是否完美到讓收到鈔票的人不會產生任何的懷疑。
因此當我告訴他雙胞胎信以為真地用掉那張鈔票時,畫聖很高興。
畫聖之所以答應臨摹《陽光下的瘋狂》應該也是為了滿足他的自尊心吧。他每天跑到美術館那幅真跡前,觀察觀眾的反應。等到計劃實現後,牆上掛的變成了自己的作品,觀眾的反應還是一樣。
透過觀眾的反應,他確定了自己的功力已臻完美,不禁有些驕傲。
其實說起來,這整個計劃牽扯到了畫聖的自尊心,他很擔心成功與否,所以那一天才會那麼心神不寧地老是看手錶。畢竟機會只有那短短的三十秒鐘!
畫聖是個偽造的天才。我說道:所以你就讓那幅畫繼續放在展示室裡,沒有什麼好擔心的。
但願如此。鎮長的神情索然。我只好悄悄離去。
關於這件事,我還是把真相告訴了雙胞胎。畢竟我多少也有些自我表現欲,這種事完全保持沉默不說,未免也太可惜了。
聽我說完後,雙胞胎表示:這不也很好嗎?
一個全是仿冒品的小鎮,
展示偽造的贗畫正好。
反正去看的人,
也都是被流行牽著鼻子走的。
說完,兩人同時露出嚴肅的表情。
又怎麼啦?
我被挾持作為人質的時候,不是被拍到上了電視嗎?
是呀,上了電視。
爸和媽看了電視後,
分別都打電話回來了。
我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他們有說人在哪裡嗎?
沒有。
只是說了,
沒事就好。
要我們乖乖去上學。
不要感冒著涼了。
爸要我們幫他跟媽道歉。
媽則要我們跟爸爸說聲對不起。
兩個人,
都還以為對方跟我們住在一起。
看我始終沉默不語,雙胞胎輕聲問:你怎麼了,爸爸?
我在想事情。
為什麼你們叫親生父母爸和媽,卻叫我爸爸呢?
為什麼我就要多一個字呢?
說不定這裡面意味深長?我在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