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註1)
1
好幾條的水痕劃過車窗。不知不覺,外頭已經下起雨來了。在墨色的夜中,一條條模糊的街燈拖著淡淡的尾巴一個接一個地掠過車窗。
請問現在開到哪裡了?
富澤耕一詢問前座的警官。他的側臉照映在玻璃上,聲音則微弱如耳語。
警官只簡短回答了東大和市。沒有更多的說明。富澤瞄了我一眼,卻也沒說什麼,將背靠向中間的位子。
我看了看手錶。
現在接近凌晨三點半。從久我山的家中出發至今已經過了將近一個小時。然而,由於來到不熟悉的地方,所以對於還需多久時間才能抵達目的地,真的是毫無頭緒。
跌傷的傷口,直到現在才開始在身體各處隱隱作痛。輕輕將手按在右耳上,發現先前撞到的地方燙燙腫腫的。我將頭靠在玻璃上,讓肌膚獲得冰涼的刺激。然而,即便這麼做,也無法弭平內心的自責。
茂
左後方傳來絞緊喉嚨般的抽泣聲。那是富澤的妻子路子的聲音。之後,不斷傳來斷斷續續的呻吟聲。富澤耕一回應這個聲音,彎著上半身,緊緊握住路子的手。我死命壓抑想要摀住耳朵的衝動。這次換前座的刑警半轉向我。他是杉並署的竹內警部補(譯註2)。我們眼神交錯,他沒有說話,再度將目光移回前方。最後,路子垂著頭,安靜了下來。
我再次將眼神瞥向窗外。深夜,車輛稀少,好一陣子只聽見雨刷刷開雨水的聲音。這輛車並沒有鳴警笛。
竹內警部補
開了約五分鐘,帶著雜訊的男子聲音從警察無線電裝置中傳了出來。竹內拿起麥克風回覆。
我是青梅署的搜查員,已經找到孩童的遺體了。
在無線電宣告事實的這一刻,車內的空氣彷彿凍結了。富澤耕一的身體有如脈搏鼓動般痙攣了起來。由於我和他在狹窄的後座中促膝而坐,因此他的震動直達我的骨子裡。我沒有勇氣在這個時候看路子的臉。
在哪裡?竹內以低沉且平淡的聲音詢問對方。
就如兇手所說的,在青梅養老院附近的工地上,孩童的特徵也都符合。遺體將立刻送往青梅東醫院
醫院的位置是?
從青梅署往南五十公尺,位在同一條路上。
瞭解。我們大概在十五分鐘後就會抵達醫院。孩子的父母也在車上,所以麻煩告訴他們盡速準備確認身份的手續。我希望盡速完成。
一句短促的回答後,無線電便斷線了。
他剛才說找到遺體了,他說找到孩童的遺體了。路子突然發出有如高燒時呻吟般的聲。
富澤耕一猛然抱緊妻子,將她的額頭按在自己的手臂上。
說不定是搞錯了。山倉先生,拜託你跟我妻子說明一下。
他突然叫了我的名字。
我無法回答。如果為了一時的心安而附和了他,將成為天大的謊言。老實說,我老早就預料到這個最壞的結果。
富澤先生,富澤太太此時我聽見竹內的聲音。他透過後照鏡看著他們。看來應該就是你們的孩子,我想你們最好做好心理準備。
我內心複雜的情緒交錯。竹內所說的雖然不無道理,但有必要在這個時候強調嗎?這或許並不是單純的辦案程序而已。
因為竹內的一句話,路子開始哽咽。富澤耕一也不知該如何安慰妻子,只能眼神呆滯地望著車頂。
我開始後悔和他們兩人一起行動。這不是因為身體上傷口的疼痛。我自以為要求同行是出於一種責任感的行為,然而這個心情背後卻緊跟著無法逃脫的罪惡感。
自從離開久我山的家到現在,我不斷試圖將自己和富澤夫婦的悲傷情緒切割開來,卻也因為這個念頭更加深自己的罪惡感。簡直是惡性循環。然而,最壞的結果還等在後頭,而我有義務目睹那個場面。
汽車左轉離開青梅街道(譯註3),似乎進入了市中心。穿過建築中的公寓大樓旁,青梅警察署出現在熄了燈的商業大樓之間。外頭太昏暗,無法判讀,不過正面的牆上掛著防治犯罪的標語布條。
經過大樓前,再前進約五十公尺,車頭燈照亮了青梅東醫院的招牌。用螢光塗料所畫的箭頭指示著夜間入口的方向。車子從未開的正門前倒退,左轉進眼前的道路。
夜已深,而且還是雨中,夜間入口周圍卻擠滿人群,在那裡形成五顏六色的雨傘花朵。不用詢問身份,也知道他們肯定是聞訊趕來的媒體先鋒,有如獵犬般的傢伙們。
駕駛座的警官猛按喇叭破壞人牆,總算開了進去。竹內回頭告訴我們:
到了。請下車。
我打開自己這方的車門,單腳踩在淋濕的水泥地面上。帶著相機的人們擠到後保險桿處。探出頭的同時,所有閃光燈不斷閃爍,我不禁舉起手遮眼睛,然而光線依舊令人暈眩。
人群中,有人對著我伸出麥克風,他誤以為我是孩子的父親。我打算先替富澤夫婦開路。
孩子被兇手殺害,您作何感想?
吵死了!我怒斥他,猛力甩開他的手,似乎撞到什麼東西而發出怪聲,但我沒去理它。
富澤夫婦相擁,低著頭,總算下了車。停車場上此起彼落的聲音掩蓋了路子的啜泣聲。竹內撥開一堆相機,在媒體群中保護兩人。這樣的場面,讓他們兩人簡直和落網的重刑犯沒兩樣。我們胡亂衝向建築物中。
外頭的喧鬧彷彿是一片虛幻,院內沉寂在寒冷的寧靜之中。幾個表情嚴肅的男人沉默地往來各樓層。身穿魚骨紋西裝外套的男子一看見他們,立刻叫住竹內。
你就是杉並署的人?
我是竹內警部補。
我是青梅署刑事課課長,松永。兩人交換了同行才能理解的眼神。
他們是被害者的父母。竹內並沒有介紹我。
松永向富澤夫婦再次道出自己的名字,並說明自己是該案的負責人,接著表達制式的哀悼之意。富澤耕一打斷他的話。
還不確定那就是我兒子。遺體在哪裡?
在地下室的太平間。你們可以馬上過去確認嗎?
富澤點頭。不論結果如何,他似乎想盡早解決這件事。路子的臉頰濕透了的人偶般沉默。
那麼,走吧!竹內說。
松永課長帶領我們往前走。走下角落的樓梯後,一行人便擠成一團,走在充滿消毒藥水味的樓下走廊。沒人開口,唯有腳步聲響徹整個空間。
走廊深處,一扇陰森的門上平凡無奇的寫著太平間幾個字,松永打開門,請我們進去。
路子在門前裹足不前。富澤抱著妻子的肩膀,催她一起進去。路子沒有反抗,遵從丈夫。我也打算跟著兩人進去,卻被竹內擋住了。
你不行。你不能進去。
為什麼?
你不是孩子的家屬。
竹內只說了這一句,便讓我吃了閉門羹,無法表達異議。走廊只留下我一人。
不到三十秒,耳邊傳來了路子嚎啕大哭的聲音。果然,不會錯了。哭聲持續了好一陣子。我咬緊牙根佇立在門前,試著將路子的哀號刻入自己的耳朵裡。門突然開啟,松永課長的臉出現了。
這孩子還這麼小,竟然白髮送黑髮,教誰都受不了呀!
我點頭。這時,松永似乎突然對我的身份感到好奇。
我忘了問你,你跟家屬到底有什麼關係?
山倉史郎,兇手原本計畫綁架的是他的兒子。他住在他們家附近。在我開口之前,竹內已搶先說明。他也剛回到走廊。
松永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看著我。
你可真走運呢!要是兇手沒出錯,現在躺在那裡的就是你兒子了。
從松永的語氣聽來,他顯然早已知道我今天的失誤,所以話中帶刺。腫脹的頭部發疼。本想反駁,卻在開口前又有人插進來了。
都是因為你。
那是路子的聲音。她擋在敞開的門前,用哭腫的眼睛瞪著我。雖然哭得妝都花了,她也不在意。
都是因為你,茂才會
別說了。富澤耕一從背後抓住妻子的襯衫袖口,試圖安撫她。不能怪山倉先生,不是他能控制的情況。要怪就怪兇手。
才不是。
路子甩開丈夫的手,以堅定的步伐走向我。兩名警官被路子的氣勢震懾住了,從她的面前逃開。我靜靜佇立著,在伸手可及的距離下接受路子的責難。
是你殺了茂。
路子。富澤耕一制止她。
路子不理會丈夫,雙手抓起我的襯衫,歇斯底里地拉扯。我只能任由路子擺佈,因為我無法動彈。
是你殺了茂!
她像是失去平衡的風箏一樣,忽然晃了一下,下一瞬間就突然倒在地上。我身上的襯衫扣子被她扯了下來,空虛地滾落在地上。路子的臉碰到地毯,像個孩子般啜泣,不斷不斷地重複著同一句話:
是你殺的
是我殺的?
沒錯,的確是我殺的。不論理由為何,是因為我,才讓一個無辜孩子的生命消逝。這是無法否認的事實,我無法辯白。不,我根本不打算辯白。一個堂堂男子漢,怎麼會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呢?
我不會原諒奪走富澤茂年幼生命的兇手。同時,我也無法原諒我自己。因為我不得不承認,內心深處躲藏著另一個自己,期待茂的死亡。
富澤茂,是我的兒子。
譯註:
(1)替換物語是日本平安時代流傳下來的故事,主要在描述一對兄妹交換身份被撫養與生活的經歷。
(2)警部補屬於低階警察。日本警察的階級順序由高至低為:警視總監、警視監、警視長、警視正、警視、警部、警部補、巡查部長(巡查長)與巡查。
(3)此處的街道為日本道路名。
2
凌晨四點半。青梅署二樓,我被要求獨自待在六個榻榻米大的冷清房間裡等候。這是只有鐵桌和幾張摺疊椅的充滿灰塵的房間。地板的地毯裂開了,露出地毯與水泥的縫隙,裡面積滿黑黑的塵埃。看來,連清潔人員都放棄它了。
富澤夫婦也在這個署裡的某個房間裡,由警方向他們說明必要的手續與今後的事宜。原本我也打算列席,但因為路子拒絕,於是我就這樣被迫獨自度過空虛的時間。
我發現窗外有一排鐵柵欄的影子,想必這裡原本是偵訊嫌犯的地方吧!從青梅署玄關被人一路帶往這裡時,我應該抗議警方的無禮對待,然而,我在肉體上、精神上都早已筋疲力盡,連向竹內或松永那些傢伙發火的力氣都沒有。
或許我也有點希望獨處吧!在醫院太平間的那一幕似乎嚴重打擊了我。
桌上擺著骯髒的鋁製煙灰缸,但我打從兩年前就戒煙了,就算這裡有煙灰缸也派不上用場。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其他解悶的辦法,只好像個破布般靠著椅背,緊盯著入口。
等待的時間太久,反倒加深內心的不安。那是一種近似愧疚的焦躁感。為何獨留我?我猜不透青梅署的用意。簡直就像只有我被排擠在外似的,令人忐忑。
話說從頭,富澤夫人會捲入這個事件是因為兇手出錯所導致的結果。兇手的目的在綁架山倉家的兒子。因此就往後的辦案方向而言,我的存在比富澤夫婦重要。
儘管如此,他們還是忽視我,是因為青梅署人手不足嗎?還是因為目睹孩子的死亡,所以警方聯手懲罰我?總覺得應該是後者。然而,這個可能微乎其微,我也不得不感慨自己一定有問題。這也算被害妄想的一種,或許是身體上的疲勞與疼痛的傷口正在腐蝕我的正常思考?
我並不是沒想過走出房間尋找電話,聯絡家人。或許只要聽聽妻子的聲音就能夠多少安撫情緒,趕走毫無根據的妄想。然而我沒有這麼做,是因為路子。她指控我的吶喊聲至今依舊在我的腦袋裡迴響。
是你殺了茂。
這聲音依然停留在耳裡,我無法跟和美說話。
如果現在跟和美說話,在雙重罪惡感的折磨下,我可能會脫口說出茂是我兒子的真相。我害怕自己會這麼做,而且比什麼都害怕。
因為太害怕這個可能性,所以我產生一種預感,認為自己真的會在妻子面前說出這個事實。光想到這些,我就起雞皮疙瘩。自白的恐懼化為一種強迫的行為,增長我的不安與焦躁。
我告訴自己,只要在這個房間,別說是打電話了,就連想起妻子都不可以。把腦袋放空吧!然而,越想把她從腦海中趕走:心裡卻越加想念和美的身影。好比肺渴求氧氣一樣,我無法抗拒這個反應。
和美
我的妻子。
這種說法雖然平庸,不過我非常愛我妻子。她絕對不是那種會引人注目的亮眼美女,然而柔和緊致的端正五官散發著樸實隨興的美。她那不虛偽的微笑保留了少女般的清純,她的擁抱蘊含著自然流露的體貼與溫暖,只要觸碰她,我的情緒便立刻和緩了下來。我有一點不好意思把這稱作愛情,但毫不保留的互信關係繫絆著我們。和美是無可取代的、最理想的伴侶。
然而和美卻一直深信自己是個醜陋的女人,除非為了錢,否則不會有人想要和她在一起。直到與我結婚為止,這種想法一直伴隨著她。
唉,門脅專務的女兒啊!你應該知道吧?不是次美小姐,而是不起眼的大姊。
她篤定外界是以這樣的眼光看待自己。我剛認識她的時候尤其嚴重,她對任何事都相當消極,容易自閉。
和美會這麼想的原因之一應該和她妹妹有關。次美是個人人稱讚的大美女。她腦筋動得快,有別於內向的姊姊,個性活潑外向,言行大膽。她曾被一家半職業性的劇團相中,選拔為主角演了好幾齣戲,愛慕她的男人總是大排長龍。儘管如此,她的女性緣也不差,我猜是她爽朗的個性為她加分不少。和美拿這個妹妹與自己相比,永遠抱持著毫無根據的自卑感。
然而令我不解的是,在我之前,難道沒有任何人發現她的魅力嗎?她不過是和妹妹完全不同類型的女人罷了。由這個例子可以看出,先入為主的錯誤觀念是如何蒙蔽了男人的眼光。其實也幸虧這樣我才能夠得到和美,因此我沒有理由批評他們。後悔不已的,是除了我以外的那些男人。不過,最早發現和美的魅力的人似乎是次美。我會跟和美交往,其實是因為得到了次美的幫忙。就這一點而言,我非常感謝次美。現在談起她已經成了過去的往事,因為很遺憾的,次美已經過世七年了。
我和路子發生關係正好也在同一年。正確來說,那是在次美過世的前兩個月。當時我已經跟和美展開了婚姻生活。
想起當時,我不禁厭惡自己。我並沒有對和美失去感情,而我做出這種背叛妻子的行為,正是導致這個事件的原凶。鬼迷心竅這句話真正的可怕之處,只有實際體驗過的人才懂吧!對我而言,除了鬼迷心竅之外,無法解釋與路子之間發生的事。
當然,妻子根本不曉得我與路子之間的事。萬一和美知道了,我們這個家庭勢必分崩離析,我絕不能夠讓這種事發生。這是我一個人的痛苦。它將否定、侮辱和美人生的一切,而我有義務保護妻子與家庭。就算有人譏笑這是出於男人的自私心態,但我還是必須拚了命保衛這個秘密。
我必須克服自己的軟弱,停止自憐自艾的情緒。從今以後不論發生任何事,我的心必須穿上鎧甲。這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和美的幸福。
走廊上逼進的腳步聲打斷了我混亂的思緒。連個敲門聲也沒有,門就被打開了,接著竹內警部補走了進來。一如往常,一臉不悅的表情。
久等了。請跟我來。
只有嘴巴還算慇勤,但他的態度依舊傲慢。我刻意不應答,起身跟著他離開房間。因為坐太久,感覺自己的臀部像個乾黏土般失去彈性。
走到走廊上,我看見富澤耕一。他的臉色暗沉,呈現不健康的土色,雙眼似乎也混濁成褐色。那不是因為走廊的照明昏暗,因為我可以清楚看見眼睛底下的黑眼圈。
我若無其事地環顧四周,卻沒有路子的身影。
接下來,我會去看發現我兒子的那個工地,富澤聲音沙啞地說:如果方便,山倉先生能不能跟我一起去?
預料之外的要求。
為什麼會想找我一起去?
茂的事情造成你很大的困擾。你不但幫忙籌贖金,還在那麼危險的情況下,遵從凶手的指示
別這麼說。如果我更注意一點,茂也不會有這種下場。
我並不是在責備你,富澤急忙揮揮手。我打從心底感激你。我當然感到很痛心,但這跟你沒有關係。拜託你,為了我兒子陪我去一趟。
看來這是富澤的肺腑之言,這反倒更加折磨我。
怎麼了?
她因為不舒服而昏倒了,不過不用擔心。可能是因為打擊太大,所以情緒一時無法平復吧!她已經打了針,稍微睡一下,應該可以恢復正常。
富澤的回答透著點空虛。孩子都死了,還能恢復正常嗎?當事人應該有更深刻的感觸,他的外表卻絲毫不見這樣的跡象。他現在暫時麻木自己的感情,將悲傷擱在一旁,試圖撐過這一關。我十分同情他。如果我的同行多少能讓富澤的情緒振奮一些,我也沒有拒絕的道理。
好的。我對富澤說。
我們下了樓梯,走出玄關,不理會留在停車場的記者們便快速坐上車。
我坐進青梅署的車。不是警車,而是普通的豐田皇冠轎車。駕駛座上坐著青梅署的刑警,他姓宮本。富澤和我坐在後座,竹內像先前一樣佔據了前座。
就算你不肯,我也要硬把你拉過來。車子行駛沒多久後,竹內對我說:這個事件的主角是山倉先生。請你別忘了這個事實。
這種事不用別人提醒,我自己最清楚。然而,現在的我沒有資格說出這句話。頭上的腫塊又隱隱作痛,我只能咬緊牙關忍住羞愧與窩囊的情緒。
車子穿過市中心,越過多摩川的鐵橋。我們現在正經過秋川街道,打算南下。宮本說。此時道路變成上坡路。這一帶的民宅果然稀少,夜晚的漆黑也顯得更加深沉。由於時間太晚,沒有半輛車擦身而過。
一座山逼近車道右邊。道路形成弓形,造成視線的阻礙。左邊的護欄下則是深不見底的幽谷。不久後,車燈中浮現青梅養老院的招牌。汽車減速,開向街道的左方,接著一邊晃動車體,一邊下到未鋪柏油的狹窄路面。
開了約一百公尺,來到夷平山脈後所露出的平地。點亮車燈後,車子停了下來,三輛青梅署的警車並排停著。平地的角落有一台挖土機,垂頭喪氣般地讓雨水拍打著。
宮本要我們下車。竹內一語不發地打開車門下車,我們也跟著他下了車。富澤的動作顯得沉重。
道路依舊綿延。前方好幾道人工光線射開漆黑的環境,清楚照亮雨水的線條。宮本遞了雨傘和手電筒給我們。竹內則不顧我們,獨自往前走。
因雨水而濕滑的道路再度緩緩向上。用手電筒照亮腳邊後才發現不僅路肩,連兩道輪胎痕之間的空地也長滿雜草,杉樹和橡樹的樹枝橫生於街道之間。
樹林的盡頭處是已經荒廢的建材放置處。五、六座上面蓋了塑膠布的茶紅色鋼鐵小山佔據著空地。周圍幾名穿著黑衣的男子甩動探照燈,試圖驅趕雨水與黑夜。
從光線的反射狀況看來,他們似乎穿著尼龍雨衣,應該是青梅署的搜查員。
有找到兇手的遺留物嗎?竹內問他們。
沒有。其中一個穿著雨衣的搜查員回答:這麼暗,就算有也找不到。直到天亮之前,我們什麼也不能做。
腳印和胎痕會不會在天亮之前就被雨水沖走啊?
這我們也無可奈何啊!我好像沒見過他們,是哪個署的人啊?
請問富澤耕一大聲插話:我兒子的兒子的遺體是在哪裡找到的?
站在附近的另一名男子直直照亮富澤的臉。富澤在光線中,像只懦弱的小鳥般環顧四周。
在這邊。約十公尺遠的建材後方傳來粗獷的聲音。
我拉著富澤的手走向聲音的方向。跨過鋼鐵,強行撥開高達膝蓋的草叢。富澤急促的呼吸和我的動作重疊在一起。
你是孩子的父親嗎?剛才的聲音主人拿燈照著我們問道。
我差點脫口而出,但富澤搶先說:
我就是。
遺體是在那裡找到的。
男子將探照燈朝向地面。白繩綁在草根上,圍成半個榻榻米大的長方形。只有這個部分的草被折斷、壓扁。
他被用垃圾袋包著放在這裡,跟書包一起。因為在建材後面,所以不容易發現。如果兇手沒有把地點說出來,我們可能花好幾天都找不到。
富澤崩潰般地跪在地上,趴行到那個地方。雨傘、手電筒都不知丟到哪去了。
雨似乎沒有暫緩的跡象,應該會下到天亮吧!富澤耕一的背早已濕透,但光線照向他時,他的背影猶如黑色的污漬。
我一步都無法動彈,也無法替他的背影撐傘。死去的孩子是富澤耕一的兒子,他彷彿清楚告訴了我這個事實。
富澤到底知不知道我和路子的關係?這個疑問從我心頭一湧而上。拜託你,陪我去一趟。他會這麼懇求我,是不是因為他知道我們之間的關係?然而,我總不能在這個場合問他這個問題。
我一動也不動地站在富澤背後。
對於綁匪的憤怒再度湧上心頭。我想起竹內先前說的話,這個事件的主角是我。那麼,我必須善盡這個角色的責任,親手揪出可恨的兇手,將他繩之以法。我不會放過任何人,我一定要揪出他。我向富澤沉默的背影發誓。
3
事件的開端是十一月九號禮拜五的早上十一點。在事件發生之前,那是一個一如往常、平淡無奇的早上。至少,對我而言是如此。
九點之後我就到四樓會議室討論了公司新產品的促銷展覽會,接著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在企劃書上蓋章,這時內線的顯示燈閃起。
喂?
我回答。
馬上過來。
是專務的聲音。
我馬上到。
我緩慢且慎重地回答。真希望再多待半小時,但專務的命令不敢不從。我叮嚀局內的部屬別偷懶,然後離開辦公室。
我們新都廣告是一家綜合廣告代理商。雖然我們不像博通或電報堂那般龐大,擁有動搖一國的影響力,但在競爭激烈的廣告業界中卻也佔有一席之地,算是有一定名氣的廣告公司。
新都廣告並不是剛創立不久的新公司,卻也不算歷史悠久的老企業。如今的社長已經是第三代繼承人,不過扶植公司成長到現在這個規模的,應屬專務取締役(譯註1)門脅了壹的功勞。他才是這家公司真正的領導人,應該沒有人對這個事實有任何異議。
而他也是我妻子的父親。
搭電梯到七樓,敲了高層幹部室的門。我不等回答便開門走進辦公室。
門脅了壹有一頭摻了白灰色的頭髮和光滑的皮膚,是個體格壯碩的男子。外觀給人一種樸質的感覺,他本人覺得自己酷似晚年的阪口安吾(譯註2),幸好兩個女兒的長相都遺傳自母親。
他是柔道高手,至今仍利用空閒時間跑去道場練習。乍看下個性豪放磊落,其實是個十分靈敏且細心的人物。對自己嚴格,對他人的要求也同樣嚴格,卻絕不會反覆責備對方的過失。我並不是在誇獎自家人,不過他確實擁有做為一個經營者的大器。
岳父從辦公桌上的文件堆裡抬起頭,拿下老花眼鏡,盯著我的臉。
J公司活動的企劃怎麼樣?會成功嗎?
會的。
那就好,其實我聽到一些不好的傳言,聽說J公司的新任宣傳部長似乎不太喜歡你。
又是個常見的誤會!我輕鬆回答。
我是門脅了壹的女婿,不論社內社外,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實。因此,我能爬到現在的地位,並不是靠實力,而是靠專務的關係外界會傳出如此的風評也是在所難免。尤其幾年前原本在媒體局下的促販部獨立成為SP局時,我這個促販部長一舉躍升為局長,在當時就傳來不少惡意的批評。
直到最近,社內總算不再聽見這樣的耳語,不過客戶中至今仍然有人以有色眼光看待我。事實上,J公司的新任宣傳部長勢必也是聽信了對我的偏頗評價。總而言之,就是有些人不喜歡我的工作方式就對了。
不過通常只要一起工作,這些偏見就會自然消失。這次也一樣,我早就習慣這樣的轉變,現在反而可以享受對方的反應。
是嗎?總是帶給你麻煩,我也感到很愧疚呢!雖然我想幫你忙,不過這樣反而會造成反效果吧!
我完全不在乎,而且森下這個男人蠻有意思的。他的想法比前任更有彈性,我想我會和他很合。
森下?啊啊,那個宣傳部長啊!話又說回來,提案的狀況怎麼樣?
還剩會場的平面設計,不過作品相當好,一定能夠成功舉辦讓客戶滿意的活動。
我說。
我現在的頭銜是SP局長。
所謂的SP,當然不是在護衛什麼重要人物(譯註3)。這是Sales Promotion的簡稱,翻成日文就是促進販賣、商品行銷等。字面上原本的意義相當廣,不過對廣告用語而言,主要指運用媒體以外的方法,舉辦活動刺激需求。像是各式促銷活動,或在街頭發送試用品、目錄或海報,以及舉辦各式比賽或徵求試用者等等,利用各種不同的方法將商品賣給消費者。
因為媒體向來都是廣告的主流,所以SP局長在任何一家公司都是不起眼的職務。過去新都廣告也沒有專門負責SP的單位,完全交由專門的下游廠商執行。後來成立了促販部,卻長年得仰媒體局的鼻息,過著卑微的日子。
然而,這十年來,光靠媒體廣告已經賣不出商品了。於是大家才開始重視可以直接與消費者互動的促銷活動。由媒體到SP,時代趨勢正在轉變。全國各地處處可見各種促銷活動,這正是所有企業與廣告公司搶辦促銷活動的結果。
岳父是率先瞭解SP重要性的人。他早就預料到電視廣告或報章雜誌等媒體廣告費將面臨刪減的命運。改革墨守成規的公司結構,才得以跟上變化無常的廣告業界潮流,這都要多虧岳父的先見之明。現今新都廣告透過SP局的營收已經逼近總營收的百分之四十了。
現在,我總算成為公司內重要的單位之首,然而十年前突然被調到促販部時,我的內心只有驚訝兩個字。如果要我解釋什麼是促販,我腦中只會聯想到傳單或電車車廂內的吊掛廣告,根本不懂促銷活動到底該做些什麼。
我囫圇吞棗地讀遍美國SP委員會的報告,也不停參觀各地的展覽大會。直到一九八一年目睹羅馬法王的訪日活動,我才總算瞭解到岳父準確的眼光。
岳父的想法是,創立一個不拘泥於本位主義的阿米巴式(譯註4)促販團隊。換言之,現在的SP局扮演了便利屋(譯註5)的角色。我之所以能夠成為這個團隊的領導人,是因為岳父認為我最接近他心目中的便利屋。我不太確定這到底算不算是可以讓我欣然接受的好評價。
將促販部獨立從媒體局出來,改名為SP局,這也在岳父當初規劃的藍圖中。因為過去促販部總是屈於媒體局和營業局雙巨頭之下,難以推展促販部的工作。然而現在多半是由SP局獨當一面企劃大型PR(公關)活動,引領媒體局或營業局。便利屋等同於綜合行銷,這是岳父的口頭禪,他打算未來讓SP局發展成本公司的中樞部門。
因此,岳父必然會隨時盯緊SP局的狀況,但我不瞭解他今天為何特地找我詢問J公司 (兩處)的情形。工作進行得極為順利,而且這件事原訂於週一的例行會議中向幹部們做詳細的資料報告。
那真是太好了,岳父說:對了,昨天我跟和美見了面。
我稍微聳了聳肩。他的語氣乍聽似隨意的閒話家常,但語尾注入多餘的力道。原來這就是岳父找我的理由。
有什麼事嗎?
沒什麼事,只是昨天中午她到這附近買東西,順便找我一起吃飯罷了。不要這種表情嘛!我們是父女,吃個飯也不為過吧!
昨天我回到家後,她沒有跟我提起這件事。
那是因為我要她千萬別告訴你。好啦,別那麼緊張嘛!她覺得你最近有點怪怪的,所以猜你是不是在工作上出了什麼麻煩,想拜託我順口問問你。
那麼您怎麼回答她呢?
我當然跟她說不需要擔心!我只說你現在的案件有些棘手,大概是這個原因吧!
您有提到J公司 (兩處)宣傳部長的事嗎?
嗯,是啊!
您為了讓和美放心,騙了她咯?
岳父裝模作樣地點點頭,然後表情嚴肅地逼問我。
目前SP局進展得十分順利。萬一在業務上出現什麼令局長煩惱的狀況,那就表示你在例行會議上做了假報告。不過我相信你絕不會做這種事
那當然。
那麼,讓你悶悶不樂的原因是什麼?
應該是和美想太多了。
不對。岳父搖搖頭。剛才我說出和美的名字,你立刻皺眉。我可不是瞎子。你是不是跟我女兒有什麼不愉快?
沒有。我的語氣含糊。
就算有,我也不會責怪你。她是個任性的孩子。如果有什麼問題,能不能告訴我?當然,我不會跟和美說。我是以一個父親的身份想幫助你。
我心中出現兩個聲音在爭吵。一個聲音說坦承一切,乞求岳父的幫助:另一個聲音命令我堅守沉默。我無法在岳父面前隱瞞自己的猶豫。
女人的事吧?岳父試探般地問我。
我差點就要點頭了,不過我還是勉強克制住。然而,內心的動搖似乎顯現在臉上。我直覺事情被發現了。
岳父一語不發凝視著我。如果我在這時移開眼神,就代表我承認了;但我已經錯過笑著否認的時機。無奈,我只好無言地盯著岳父。兩人就這麼屏息互瞪著。
岳父耐不住正要開口時,桌上的電話響了。
由岳父先移開眼神。我看見他出現一絲放心的神色,他拿起話筒。
嗯,是我。怎麼了?嗯,他就在我面前啊!他用手遮住話筒對我使眼色。說曹操,曹操就到。
和美嗎?
岳父點頭。
她說有急事找你,我也搞不清楚發生什麼事。
我來聽吧!我接起話筒。喂?
老公?拜託你趕快回來。
什麼事?怎麼這麼突然?我回答後才發現妻子的語氣很不尋常。
剛才接到很奇怪的電話,他說隆史在他手上。
什麼?
他有讓我聽隆史的聲音。隆史叫著:媽媽!救我!媽媽!然後對方說:我要錢,如果報警,我就殺死孩子。啊!老公,你快點回來啊!
我總算進入狀況。隆史被綁架了?怎麼可能?
你報警了嗎?
還沒。電話裡的男子要我通知你。他說等你回來,還會再打一通電話。
我知道了,我這就回去。在我回家之前,千萬別報警。不對,你有沒有先向學校確認?隆史真的沒去上學嗎?
等等,老公。隆史在家裡呢!
什麼意思?
隆史從早上就一直在家,他向學校請假了。
你在說什麼呀?
因為隆史他
我認為妻子精神錯亂了。孩子被綁架的打擊,讓她沒發現自己的說法前後矛盾。總之得先回家一趟,我擔心隆史,也擔心妻子。
和美,聽好,我用命令的語氣跟她說。不管發生什麼事,在我回家之前把門鎖好,也別出門,如果有人來也別讓他進去。我會在一個小時以內到家,在這段時間內你要待在家裡。
我、我知道了。
我放下話筒,手掌冒汗。岳父放在桌上的雙手緊握,忐忑地看著我。
聽起來不太妙呢!
我也搞不清楚狀況,不過隆史好像被人綁架了。綁匪打電話到家裡來。
岳父瞬間有如彈簧般坐直。
真的嗎?
我也不知道。和美說話顛三倒四,我根本無法瞭解真正的狀況。總之我先回家一趟。
沒錯,那就拜託你了。岳父似乎一臉無法置信的表情。我也是如此。有沒有報警?
還沒。綁匪說,如果報警就把孩子殺死。
岳父深深吸了一口氣,表情凝重地左右搖頭。我離開了岳父的辦公室,短短一分鐘前與岳父的對話內容,早已從我腦中飛走了。
譯註:
(1)日本公司中有專務取締役、代表取締役的職位,約等同於執行董事、常務董事或董事總經理。
(2)阪口安吾(一九○六至一九五五),日本著名的小說家。
(3)特勤小組(Security Police)的簡稱也是SP。
(4)所謂阿米巴式是指將同一單位分割成許多小型團隊,每個團隊的財務都各自獨立,每個員工也直接參與團隊營運。
(5)意指負責各種雜七雜八的工作。
4
從八丁堀的新都廣告大樓搭上地鐵京王井之頭線。這是我每天往返的路線,我從沒感覺到車站和車站之間的距離是如此遙遠,焦躁感無限延伸。偏偏我還在澀谷錯過快速列車,因此走出久我山車站剪票口時,已經超過與妻子約好的一個小時。大白天裡,我穿著皮鞋狂奔在商店街上,提著購物袋的家庭主婦驚訝地回頭看我。
我家在大藏省印刷局的久我山運動場附近。一打開門,我便連滾帶爬地衝進玄關,和美在那裡等著我。
老公。
隆史沒事嗎?我邊喘氣邊問。之後綁匪還有打電話來嗎?
鎮定一點。隆史在二樓睡覺啊!
和剛才的電話內容一樣,她的回答令人匪夷所思。但話說回來,和美的表現也不像是驚慌失措的樣子。看來我已經搞不清楚驚慌的是我還是妻子了。然而,現在最要緊的是確認隆史的安危,等會再聽她解釋。
我去確認一下。我留和美在玄關,衝過走廊奔向樓梯。
打開二樓的兒童房,在被單下看見隆史的臉,他是我今年四月剛上小學的大兒子。
爸爸?隆史發現我,拉下棉被探出頭。雖然臉色有點差,不過他確實是如假包換的、我唯一的兒子隆史,我下意識安心地歎了口氣。
怎麼沒上學?
我發燒了。媽媽說我感冒了。
所以請假啊?
嗯。
不要說嗯,應該要說是。
是。
我蹲在床邊摸了摸兒子的額頭,沒有到發燒的程度。因為臉色有點差,和美就大驚小怪地幫他請假了。我反對她過度保護孩子,但也多虧她,隆史才平安無事。這次就原諒她吧!
有沒有吃藥?
嗯。
不是嗯,要說是。你乖乖聽話,很快就會好。
是。隆史躺著點點頭。今天爸爸也生病了嗎?
沒有啊!怎麼了?
因為爸爸這麼早就回家了啊!
喔,對喔!對小學一年級的孩子解釋綁架,他也不會懂吧!
爸爸偶爾也會早點回來啊!
喔
他噘嘴露出摸不著頭緒的表情。因為工作繁忙,我天天早出晚歸,這才發現很久沒有好好跟兒子聊天了。
好啦,乖乖睡覺喔!我輕撫隆史的頭髮,讓他閉上眼睛。晚安。
晚安。
我站直身子環顧房間,兩個窗戶都牢牢上了鎖。只要乖乖待在這裡,就能確保兒子的安全。我檢查過後,悄悄關上兒童房的房門。
一下樓就看到妻子在等我。
隆史呢?
嗯,睡了。總覺得這段對話有些白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真的完全搞不懂。
對不起,和美以疲憊卻堅定的語氣回答:綁匪打電話來,我就馬上打電話到你公司,我整個人都慌了,沒辦法好好向你說明。不過,被綁架的不是隆史。綁匪弄錯了。
綁匪弄錯了?
這時客廳傳來聲響,我的問題被打斷了。那顯然是一個人的腳步聲。
有別人在家嗎?
她點頭,
誰?
路子。
我無言以對。為何富澤路子會在這裡?
由於這個衝擊實在太大,讓我一時之間陷入奇怪的妄想中。這完全是預料之外的發展。而奇怪的妄想也在我心中捲起漩渦。會不會孩子被綁架只是個藉口,那通電話的目的其實是為了讓我提早回來?這麼說來,岳父剛才跟我說的那番話也十分唐突。難道這對父女早已經計畫好了嗎?
眼前一片昏暗。呈現極度緊張的神經,在身體各處撕裂著。被發現了嗎?一切都完蛋了,妻子終於知道我和路子的關係了
老公?
我突然回過神來,抬起頭。
和美凝視著我。她的聲音、她的眼神,瞬間讓我恢復理智。那雙眼,並不是會設下如此惡毒陷阱的卑劣女人的眼睛,這一切都是我的妄想。
現在沒有閒工夫去擔心這種事。這裡確實發生了非比尋常的情況。在和美起疑之前,我振作精神問她。
為什麼富澤太太會在我們家?
和美默默直視著我。雖然只有一瞬間,對我而言卻像是漫長的沉默。在她的表情背後,那雙眼睛似乎蘊含著某種掙扎。
然後她突然開口。
被綁架的孩子,好像是富澤太太家的茂。
什麼?茂被綁架?
和美點頭。
總算釐清事情的原貌了。綁匪綁錯了孩子。就這麼巧,把隆史和茂搞錯了。雖說換得了隆史的安全,但這是多麼殘酷的錯誤啊!就某種意義而言,我已經被逼到難以言喻的窘境,背上漸漸滲出冷汗。
腳步聲逼近,我依然拚命隱藏緊張。和美則不動聲色地撇開視線往後退。
富澤路子站在走廊中央。
相隔十天後再度與她見面。她穿著淡綠色的襯衫,配上咖啡色為底的印花裙。平常她是個注重打扮的女人,但今天的配色有些不協調。想必無心顧及穿著,急忙衝出家門吧!只有髮型還算整齊。她的臉色鐵青,眼神恍惚。
你還好嗎?我問她,裝出一副對待鄰居般的關切表情。然而我的內心卻猶如暴風雨中的海浪般激烈震盪。
路子點頭,但那反應卻猶如機械,表情僵硬,雙眼像路邊的流浪漢般畏縮。她平時直視我的諷刺性眼神,現在已不見蹤影。一眼就能看出她為了孩子的事而心思混亂。
聯絡你先生了嗎?
路子只是搖搖頭,沒辦法好好答話。和美代替她回答。她說路子的先生正好出差,無法聯絡上,今晚才會回來。這種情況對現在的自己到底是好是壞,我當下難以判斷。
我們來到了客廳。我只確認了隆史的安全,但並未完全瞭解事情的來龍去脈,首先得聽妻子的說明。
和美,你能不能說明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妻子的視線在我與路子之間不斷來回游移著。她咬著嘴唇,似乎試圖整理思緒。後來她總算開口。
我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那麼你回答我的問題。綁匪是幾點打電話來的?
十一點十分左右吧!我正在曬衣服。一接起電話,一個陌生男子就問我:這是山倉家吧?
我說是。對方一口氣說:隆史在我這裡,只要照我的話去做,我就把孩子還給你。我只想要錢。千萬別報警。如果報警,我就殺了孩子。
你怎麼回答?
老實說,我記不太清楚了。我也沒把握綁匪是不是說了這些話,因為實在太緊張了。不過我記得我有大聲回答對方,說那不是我們家隆史。結果對方說:為了證明不是騙人,我讓你聽聽孩子聲音。接著我就聽到小男孩的聲音說:媽媽!救我!媽媽!我好害怕!
路子身體僵硬,靠在和美身上。和美讓她靠著,把手放在路子的手上。我催她繼續說。
聽到孩子的聲音,我就慌了,也忘了孩子其實在二樓,忍不住大喊隆史!隆史!不過男孩的聲音斷了,又換成男人的聲音說:跟你說也沒用。聯絡你先生,叫他趕快回家。等他回家之後,我會再打一通電話。到時候我再告訴你贖金的金額。記得不要報警。說完這些話後電話就斷了。
對方的聲音有沒有什麼特徵?
和美歪著頭。
好像有什麼東西隔著似的,聽起來有些不清楚。不過我記不得了。
孩子的聲音呢?是茂的聲音嗎?
當時我沒有發現。因為透過電話,而且又是快要哭出來的聲音。不過,我後來才發現那的確是茂的聲音。
我懂了,然後呢?
我立刻上二樓確認隆史沒事,不過光是這樣還是不能放心。我顫抖個不停,不知所措。因為綁匪有問我,這是山倉家吧,而且男孩的聲音也絕不是裝出來的。我當時甚至以為二樓的隆史是假的,綁匪綁走的才是真正的隆史。後來,我想起得將這件事告訴你,所以才會打到公司。不過當時我還搞不清楚狀況,話也說不清楚,害你擔心,真對不起。
不,沒關係。
妻子容易受到影響。在接到綁匪的電話之後,因為一時失去冷靜而陷入隆史被綁架的錯覺,這也是情有可原的。我無意責怪和美。
不過,你是怎麼發現被綁架的其實是茂?
因為和美說到一半,看著路子。我也看著她,但她正處於無法問話的混亂狀態。和美繼續說:之後剛好接到路子的電話。
電話?
沒錯。學校老師打電話到路子家裡,問她茂今天為什麼沒上學,是不是有什麼事?不過今天早上茂確實出門了,對吧?
和美問路子,路子默默點頭。和美的視線回到我身上,說:
我也知道他出門上學了。每天早上,茂都會跟隆史一起上學。
我點頭。隆史和茂是同一所小學的同班同學。
今天早上,茂和平常一樣來我們家接隆史。不過隆史因為感冒要請假,所以我叫茂自己上學。
然後呢?
我猜綁匪應該是在我們家外面監視,一定是躲在玄關看不到的地方。然後他看到茂從我們家出來,誤以為是隆史,就直接把他帶走了。
你是說,綁匪沒看到茂走進我們家嗎?
應該是。和美點頭。茂每次都會從我們家後門進來,然後沿著圍牆內側走向玄關。
我懂了。綁匪會不會發現自己綁錯孩子了?
不會,和美說:至少我接電話的時候還
就在這時候,玄關的門鈴突然響了。突如其來的聲響讓我縮起身體。
玄關傳來男子的聲音。
宅急便送貨!
宅急便?竟然在這個節骨眼出現,真是夠了。
警察來了。和美說。
什麼?
對不起。我打了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