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房車開到卓家門外。由車上走下來的,又是那個年青人。
這裡一帶的鄰居們,早就羨慕卓氏夫婦生了三個寶貝女兒,但那是解放前的事,那時不知幾許富貴人家的公子哥兒,穿梭似的,來往於卓氏家門。想不到時至今日,情形依舊不改。
解放後的西貢,能吃飽兩餐的人已經不多,能坐著名貴房車的人,自不簡單。何況羅吉還常常帶來不少食物,孝敬卓大川夫婦呢。
當然,醉翁之意不在酒,羅吉又怎麼會如此好心,專誠來孝敬這二位老人家?他的目的完全在於卓詠梅。
詠梅自然也心知肚明,無奈形勢所迫,她如果不虛以委蛇,後果就更難想像。
羅吉這天又帶了一大袋食物來到卓家;在那樣樣都只憑證配給的日子裡,就是有錢亦買不到,莫講絕大多數的人都被清算得變了窮光蛋。
孩子的情況好了一些嗎?羅吉蠻好心的,伸手在小明的額角上輕輕地按了一下。
好得多了,謝謝你。卓詠梅感激地說:昨天要不是多得你,我真不知如何是好呢。
別客氣,做得到的事,我必然盡力而為,
羅吉倒沒有說錯,只要他能力做得到的,他願意為詠梅去做任何事。何況那些政府診所的醫生們,多少總也要看看羅吉這位高級幹部的面色呢。
說起來倒也實在很令卓大川這位外公慚愧,可不是嗎?他身為一位當地頗負盛譽的中醫,到頭來外孫兒生了病,他竟然束手無策,到底為甚麼?
原來大川堂藥店已被查封,等待政府派員來查點存貨之後,才決定如何處置。因此一切藥材以及店內的生財器具,均被胡志明市革委會以封條蓋印封存起來,任何人也不准移動。
解放後的情況實在亂得難以形容,尤其是華裔居民,單是限令登記國籍問題,已弄得西堤的市民人心惶惶不可終日。
登記歸化越籍公民,又怕被下放到新經濟區去;登記中國籍,所有財產被充公之外,後果也不堪設想。
因此,當時許多人都明查暗訪,打探門路,希望早日離開越境。
卓氏夫婦也是有了這一份心理準備,所以才會容忍詠梅與羅吉公然來往;假如換上以前的日子,只怕卓大川早已用掃把趕他走了。
卓詠梅是個賢妻良母型的女子,自從她決定放棄以前跟羅吉那一份感情之後,又立實主意嫁作阮家媳婦。無奈天意作弄,時勢迫人,阮氏家族又陷於水深火熱之中。到頭來羅吉又與她再續前緣,能不令她為之啼笑皆非?
無論如何,卓詠梅早已向羅吉表白了心跡,她絕非水性楊花,既然嫁作阮家婦,以後還是阮家的人,那並非單祇為了她身邊的孩子。
羅吉也許就是因為她這種貞節的觀念,更覺難能可貴,所以才纏得她更緊;他希望盡他的辦法,去感動她,令她回心轉意。就像昨天,詠梅的兒子生病,連外公也是有方無藥,一家人頓覺束手無策之際,羅吉就有機會大獻殷勤之外,實在也稱得上是大顯神通;因為當時的政府診所不但樣樣要排隊,人手、藥物樣樣都諸多限制。
結果羅吉這位高幹卻開著充公得來的名貴房車,親自護送阮小明到診所來,既不必排隊登記,還指明要由主任醫生主診。
在藥物短缺的情況下,小明經打針服藥後,情況總算好轉了。所以詠梅也真的是由衷地感激羅吉的幫忙。
然而,每當詠梅向羅吉打聽有關阮氏家族的消息時,羅吉總是支吾以對。
詠梅實在非常惦念她丈夫阮克平的一家,儘管過去人們都認為阮克平是個花花公子、二世祖之流;但是只有詠梅最明白,阮克平並非一般外人想像中那麼壞。
相反,他不但婚前對詠梅痴心一片,婚後更加全心全意地去愛詠梅,和他的家庭;處處充份表現出他是個很有責任心的丈夫。
詠梅滿以為自此之後有了一個美滿幸福的家庭,丈夫全心全意地去愛她,還有了一個愛情結晶,連翁姑也對她另眼相看,當她如珠如寶的。試問一個女人,到了這時候,還有甚麼要求?
可惜命運的播弄,往往就是那麼令人身不由主。
時移勢轉,剎那間所有美好的事物,就像夢幻般消逝;生命中閃耀過的光輝,眨眼間變得黯然失色!面對著身邊的小生命,她也不知流盡了多少的淚水。
她後悔不該聽她丈夫的勸告,她不該帶著兒子離開他;無論是苦是樂,是生是死,既是相愛,自應患難以共。
然而她丈夫那一番說話,幾乎無時無刻不在她的腦海中浮現。
那不僅是為了求你替我們阮家保存這一點骨肉,還有你的父母,他們到頭來也要你的照顧;你的兄弟姊妹全不在他們的身邊,好好歹歹,總要有個你來作主啊
外間不了解阮克平的人,誰會相信這一番說話出自這二世祖之口?
卓詠梅就是被他三番四次地含淚苦諫之後,才帶著小明離開了阮家。
但是離開了阮家也只不過暫時避過了清算的浪潮沖擊而已,以後那悠長的歲月又怎麼樣挨過?
每次當她想起她丈夫,她就恨不得立即回到他的身邊去,不管生生死死,但求在一起。
羅吉看見她想得傻傻呆呆的,淚眼盈眶,忍不住又捉住她的手,柔聲低語地安慰她:別這樣難過,我十分了解你的心事,其實就算你不告訴我,我也知道你想怎麼樣。
她輕輕推開了他的手,尤其是在孩子的面前,她更加不可以隨便。
但在另一方面,她實在非常感激羅吉;她絕對相信羅吉可以為她做任何事情。所以較早時她曾故意出示過她大哥錦文以及二妹玉琴的來信。
那些婉轉交到她父母手中的信,內容都是希望他們一家能有團聚一日的;所謂團聚,自然是希望他們都離開西貢到外地去。
詠梅也透露過,只要有門路讓她父母離開西貢到外地去,她一定會好好的報答他。
至於詠梅她自己,她從來沒有過任何表示;她只希望知道一些有關她丈夫的消息。
她丈夫一家人聽說被捕後,已送去勞改;阮氏家族所有的財產,自然早已被充公了。詠梅既是阮家媳婦,自難倖免;事實上有關方面也不祇一次派人找過她。
還好當時羅吉已經與她重逢,硬說她是被阮克平遺棄的受害者,情理上不應該再受到任何牽連和干擾。
無論如何,自此以後她總算獲得了暫時的安定。
聽說這裡和峴港那邊都有門路。羅吉終於說出了詠梅最渴望聽到的消息,但是,據講索價很高。
價錢倒不成問題。詠梅忽然又改變了口風,為的是她仍不敢太過信任羅吉,自然是怕父親會被拉去清算:父親手上沒有,但朋友會幫他。
我正婉轉託人找門路,相信很快就會有消息。
聽說每天都有船出海,問題是否靠得住;以其出海送死,倒不如索性讓他們在這裡等死!
你放心!只要經我手去辦的事,一定會妥妥當當。羅吉又很慎重地說:不過當時機尚未成熟之前,就是老人家最好也不要讓他們知道,否則萬一洩露了出去,只怕我也一樣擔當不了!
詠梅感激地瞪住羅吉:你對我實在太好,我真不知道應該怎樣感激你才好。
只要你快樂,只要我做得到的,我都會盡力而為。羅吉深情地望著她。
羅吉那份感情詠梅是感應得到的,無奈她對他的心早已死了;詠梅絕對不是那麼朝三暮四的人。
羅吉早期追求她,但那時她思想未成熟,也看不清楚羅吉是個怎麼樣的人。直至父親一再反對他們來往,她仍然覺得老人家未免太過頑固。
她到底是個具有中國傳統思想的女子,加上母親的勸慰,終於不致做出叛逆的事來。到了後來,她才知道父親沒有看錯,羅吉果然有著特殊的背景。
真是冤孽,想不到時至今日,他們又聚在一起,而眼前的環境又是那麼的特殊。
但是,無論事情發展變成了怎麼樣也好,詠梅早已作好了心理準備,她決不會再為任何其他的男人將心扉打開;不管是生是死,今生今世,她只可以屬於一個男人︱那男人就是小明的爸爸阮克平。
因此,羅吉儘管費盡了心思,說盡了千言萬語,她也只是淡然置之。
羅吉的確幫過她不少忙,尤其是在這極度困難的日子裡面,如果沒有羅吉,她也不知道自己和這阮家的孩子會變成怎麼樣。
然而除了說一句感激之外,她又能怎麼樣?
羅吉終於又在默默無言的情況底下走了。
這已經忘記了是第幾次;每次她總會很有耐性地,在沉寂的氣氛下陪伴著她,儘管雙方無言相對,他卻從無怨言。
有時他會故意提及一些過去的事,尤其是他們曾經相愛過的日子。但是,她若非佯作聽不到,便是故意將話題岔開!
羅吉也不一定要她記起過去那段情,只希望她不要沉默下去就夠了。可惜她有時會活像一個啞巴,老半天可以不講一句話。
羅吉有時也奇怪自己怎麼會這樣有耐性,相信許多男人在這種情況下都會忍受不住。然而他竟然毫不計較,由朝到晚的陪伴著她;只要他有空,不用去上班的話。
詠梅絕對不是一個這麼樣不通情達理的人,只是她的心已死了。目前她所期待的,只是她丈夫的消息,偏偏羅吉在這方面又沒有消息。
不但阮克平沒有消息,連整個阮氏家族的人也沒有消息。
羅吉也曉得她渴望知道一些有關阮克平的訊息,但他沒有理由生安白造去令她興奮,令她打開話盒。
也許正是由於她的專一和堅貞,才更加令到羅吉對她肅然起敬,死心塌地!
心理學家也得承認:越難得到的東西,就會越加覺得珍貴。羅吉當時的心理狀況,可能正是如此!
然而詠梅並非故意造作,而是不想他誤解;她想過了,如果她隨便去敷衍他,後果會不堪設想。何況她心已有所屬,主意早已立定了,任何男人也無法再把她的心扉打開!
至於羅吉怎樣想?相信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不過有一件事卻是羅吉連發夢也想不到的,就是卓書竹竟然違反了組織的命令,偷走回到了西貢來;他更難想像得到的,就是書竹已偵悉了他對詠梅舊情難忘的意圖和做法,正在與小許設法去破壞他。
連日以來,小許悄悄地四處奔跑,去找一些舊日認識的朋友,借錢、找門路,一切都得小心翼翼。
本來他在峴港方面有十分要好的親友,他知道他們有辦法讓他上船出海去。但是,由這兒到峴港,也有好長一段路。而且關防重重,如何通過,也必須經過一番設計才可以。
因此,小許每天晚上回到那間朋友留下的空屋裡,都與書竹仔細商量。
書竹是個性格極不穩定的女性,她的妒忌心又重,加上這些日子以來,飽受折磨,無論精神和肉體方面,都受盡了痛苦的煎熬。所以心理上多多少少也有些變態。
她離家出走,固然為了不滿父母偏愛大姐詠梅,同時又把大哥和二姐送到外地求學,另一方面也是為了羅吉。
那時羅吉得不到詠梅,卻惹上了詠梅的妹妹書竹。同父同母的一對姊妹,在任何人的想像之中也會相差不太遠。豈料一經相處下去,相差又何祇十萬八千里?簡直迥然兩個人。
於是羅吉對書竹昔日的戀情褪了色,還千方百計的,利用組織的壓力,設法把她下放到新經濟區去開發。本來一切佈置得也算周密,就是那封申請調回西貢的文件,上面有羅吉的簽字,駁回後偏偏給書竹偷看到了。
至此書竹才恍然大悟,羅吉對自己只不過是假情假義。直至後來回到了西貢,又給她親眼目睹羅吉對詠梅大獻殷勤,叫她如何能再容忍下去?
因此,書竹已對小許講得明白:如果你愛我,想我永遠與你在一起的話,一定要先解決羅吉這傢伙!
小許平心靜氣地對她說:我們可否放下這件事?你應該明白,我們有些事情比這一件更加重要。
我當然明白你說的是那一件事。書竹立刻就顯得不開心,要我陪你到峴港去,還是要我陪你到天涯海角去?
小許看得出她不高興:你究竟想如何處置他們?小許只好問道。
書竹不作聲,雙臂交加夾疊擺在胸前:嘿!我還以為你是個守諾言的人!她終於咆哮起來!
小許不想令她生氣,尤其是這些日子以來,他們總算稱得上是患難與共。甚至說得坦白點,小許已在不知不覺中愛上了她!
書竹不但具有幾分姿色,身裁也越來越成熟而豐滿;即使像現在一樣生氣,那份性感到底還是最吸引男人的。
小許當然也明白她剛才的指責,因為他的確答應過她,替她出這一口氣!
但是他說:你聽我說好不好,除非我們不想離開這裡,否則一切必須以這件事作為大前提。也就是說,我們不可以為了一點點積怨,而影響到我們的大計!
你以為這件事會影響到你的大計麼?好吧!她那小器的脾氣又發作了:這樣吧!你有你去做你那件大事,我自己想辦法解決我自己的事好了!
說著,她竟然往門外衝出去,當堂又嚇得小許手忙腳亂!
來吧!讓我們好好的談談!小許一手捉住了她的手臂。她儘管掙扎,氣力怎樣也敵不過小許。
小許半哄半騙的:我只不過跟你商量,你何必生氣呢。難道到了現在,你還不相信我是真心愛你的?
嘿!愛我愛我,用口講有甚麼用?她停止了掙扎,卻對住小許生氣:我喜歡人家用實際行動表示。何況這件事是我一定要做的;你不替我做,我只好另想辦法!
好!好!我真的怕了你!小許啼笑皆非,無可奈何地說:我們就先談談你的報仇大計吧。到底你打算怎麼樣?
我要殺了他!她咬牙切齒地說:我給他玩弄不特已,還騙我到甚麼新經濟區去,令我吃盡苦頭,到頭來還不批准我調回原地,原來是為了方便他追求我大姐。這種男人,你說該不該殺?
小許也曾聽過不少有關羅吉的故事,假如全是真的,也難怪她生氣。
不過有時他覺得這個女人很假,只是自己為情所迷,捨不得離開她而已。
舉個例吧,就像那次在小鎮客棧被人強姦的事,現在小許想想就總覺得破綻百出。可不是嗎,為甚麼她未聽到小許呼叫她名字的時候,她不揚聲呼救,偏偏要等到小許在呼叫她時,她才驚呼非禮?
由此可見,書竹是個非常投機,而且十分狡猾的女性。
但無論如何,卻又無可否認,她的確十分性感,即使從來不化粧,也迷死許多男人。小許就是被她的色所迷。
她又對小許道:當初我最怕不知道他的行踪,現在卻不必擔心了,只要到我家門附近等候,肯定他會出現的。你沒有膽去做,可以找個人幫手。
小許苦笑道:這種事情,怎麼可以告訴別人?越多人知道,我你的處境就越加危險。
這也有道理。書竹道:然則,你想到了一些甚麼辦法?
暫時未想到完善的辦法,但時間卻肯定應該揀我們起程前的一剎那動手。
嗯你指的起程前,可是離開西貢之前?
對了,就是離開西貢之前,這比較安全啊!
書竹看見小許頗有誠意,頓然化怒為喜,趨前擁吻他;於是小許又一次被色所迷。
這間空屋,暫時變了他們的小天地;當時的西貢,雖然改名胡志明市,但越共內部的鬥爭激烈,似乎對市面的一切,還未能廣泛地加以照顧。
來自北越的,不但是想坐地分肥,還奉命奪權;但身為地頭虫的南越份子,卻認為他們打生打死,亦無非期望著有今天這日子,又怎肯乖乖的雙手交出政權來呢?
因此,她們的鬥爭一直在幕後進行,外人未必看得到。但像羅吉這一類高幹,自然心裡有數。
也因為這樣,不少越共已漸漸明白到目前形勢十分險惡;他們隨時隨地會被栽上一個罪名,就會死得不明不白。
於是離心份子逐日增加;他們之中有些已開始像小許她們一樣,尋覓著後路;有些則乘機斂財,希望逃走之前先飽私囊!
正富小許被書竹弄的失魂落魄時,突然有人在外面敲門。
屋內二人本來已是驚弓之鳥,室外來人又不知是誰,小許首光衝到窗子後面去,輕揭窗簾,偷偷俯視下去;這是二樓,獨立的樓梯可以一直通到街上去,所以小許只要由窗口俯視,即可見到門外來人是誰。
書竹也作好了心理準備,此時此地,任何不幸的事情也可以發生。萬一有人要對他們不利,小許亦早已準備好後路了。
那就是由二樓後面一個窗口爬出去,跳到後街一個攤檔,再由後街逃走。那攤檔當然沒有人,是眾多空置下來的攤檔之一。
所以書竹非常留意小許的表情。只要有甚麼風吹草動,她就會先由後面逃走!
但是,小許卻鬆了一口氣:是我一位朋友胡同。他隨即加速由樓梯下去應門。
書竹也舒了一口氣!
不久,小許陪著一個皮膚黑黝黝的年青人上來。他把他介紹給書竹認識:卓書竹,我的女朋友。小許說時有一份驕傲的神氣。
然後他又告訴書竹:這位是我的好朋友胡同,他在峴港那邊有許多門路。回頭他又問:你這麼急急找我,是否有甚麼好消息?
胡同道:是的,峴港方面有消息傳來,但是他欲言又止的:他們要五兩金一個人
小許又疑惑,又生氣:你也應該明白,這時候我那裡會有黃金?
我也知道。胡同似有難言之隱,但是,這不是我那位朋友要的,他雖然化錢買了一艘船,多你們一兩個不成問題,但是,放人出海的,卻攤大了手掌啊!
胡同所指放人出海的,分明是指那些越共共幹們。
他又說道:其實,能找到這門路已經不容易,我看你還是越早想到辦法越好,否則,過後又不知要等到幾時才有機會呢。
他們幾時起程?小許問道。
胡同說:一個星期後,亦即下星期二。所以我才這麼焦急,因為我也知道你可能有困難。
小許又問:由這兒到峴港去,可有麻煩?
一切門路我已為你搭通了,只要你們每人預備好總共十兩黃金,就可以依時落船。胡同又十分誠懇地說:小許,如果我你不是多年好兄弟,這個時候,相信也沒有誰肯冒這種險。今天我所以急急跑來通知你,就是怕你坐失良機。
小許也說得坦白:我還以為你會有那種不用化太多錢的門路呢。
這個時候,能找到一條門路離去已經不易,還怎麼會有人肯義務儎你出海?胡同道:就算你是船主,有權留難的人也非錢不行。何況講得清楚一些,單是錢亦一樣不行,一定要黃金。
書竹終於忍不住插嘴問:最遲幾時答覆你?
明晚。胡同道:後天一早我就要離開胡志明市,返回峴港去。所以,明晚之前,你們必須作出決定,因為還有幾個人在等我消息。船不太大,空額已無多,如果明晚之前你們不能作出決定的話,我惟有把空額讓給了別人。
書竹想了想,終於說道:好吧!明晚我們一定給你答覆。
胡同這才走了!
胡同走後,小許嘆了一口氣:我們那有這一筆錢?
書竹道:五兩金一個人,本來不算太貴,甚至在本市也找不到這麼便宜的門路。讓我想想辦法!
你有辦法?小許有些喜出望外。
路是人行出來的,辦法是我們想出來的。書竹眨著那雙大眼睛。
書竹最吸引人的地方,除了身裁之外,便是那一雙大眼睛。記得羅吉曾經讚美過她:你那雙大眼睛何祗勾魂奪魄,甚至還會說話呢!
此後她就曾經試用過不少次,以眼睛代替了嘴巴,征服過不少男仕。尤其是在單對單的場合裡面,幾乎無往而不利。
小許若有所覺地,怔了一怔:可否試一試,向你父母那方面
豈料小許話未說完,書竹已沉著臉道:我已發誓不會求他們,但是,我卻會另有方法,等著瞧好了!
小許本來就被她吸引住,這時候更不想離開她;因為憑他本人,根本想不出誰有這麼多的黃金。然而到了目前這個地步,他們都非走不可。既然要走,就正如胡同剛才所說:非錢不行。不!應該正確點說:非金不行!
小許沒有說出他的朋友胡同的來龍去脈,但是,無論如何,書竹也不會放過這機會。
他們商量了一整晚,終於想出了一個辦法來了。
這一天,詠梅在娘家忽然接到了一個電話,對方是個陌生人:卓小姐嗎?
你是誰?詠梅好不驚奇。
我是阮克平先生的朋友。
卓詠梅又驚又喜,她所期待著的,正是這麼樣的消息;她害怕聽到一如有關丈夫的不幸消息,但卻又希望他平安無事。
於是她問:先生,諫問你貴姓?
我也是姓阮的,我們一直在勞動營相處,親得有如兄弟一樣。我們可以見見面嗎?
嗯克平他怎麼樣了?
他很掛念你們。同時有十分重要的口訊,叫我轉告你。
但是,我們從未見過面。
約個地方,說出你的身裁、衣著和年紀,我一定可以找到你。
克平有什麼口訊,你可否在電話中講?
不!電話中不方便,你既然不相信我,也就算了吧!反正我又不是收你的酬勞,只不過我的家人懂得一些門路,我才僥倖出來了。
你府上可有電話?回頭我與家人商量過,然後再找你好不好?
對方那男子道:不!我希望你不要把消息洩漏給太多人知道了。如果你仍懷疑,不妨將我從克平口中聽到一些有關你們的家人狀況講講。府上有父母,你的大哥二妹在外地,三妹下落不明。你有個兒子,也是克平的兒子。克平對我說,他最掛念你母子二人。所以才叫我出來後,最緊要給你電話。
克平目前究竟在那裡?
一個勞改營,他們美其名為勞動營。許多下落不明的有錢人都被關在那裡。
然則,你如何能逃出來?
不!我不是逃出來,而是我家人用錢去贖我回來的。現在我就是要告訴你這種門路。但是,克平說過,他有個情敵,怕他知道了會從中破壞,所以警告過我,切勿在電話中講得太多。那男子又說:如果你沒有空,也就算了吧!
不!不!請你等一等!詠梅念夫心切,急忙叫住對方:你現在何處?我如何能見你?
我也住在西堤,但我為安全計,我不想講出我的地址。你信我的,就約個地方見見面,不信也就算了。
嗯你以為在什麼地方見面好些?
你可知道自由街在何處?
那兒好像有許多臨時咖啡座呢。
對了。對方又說:一小時左右,你能否到達那兒?
可以,我想可以的,但是,我如何能找到你呢?詠梅問他。
克平曾把你的半身照片讓我看過,如果你的樣子變化不大,我想我會認得你的。你能否先說說你的衣服顏色,我更易找到你。
我穿白褲,黑衫,越式服裝。我可不可以帶其他人一齊來?
當然不可以,要不是為了克平,我才不會冒這種險。
好吧,那麼,一小時後,我就到自由街見你。詠梅惟有硬住頭皮。
尤其是當她聽到克平一直把她的照片帶在身邊,她心底裡又是苦時又是甜。
他們本來就是一對恩愛夫妻,若非戰亂,肯定會是幸福的一對。
然而現在,彷彿天各一方;難得有他的消息,詠梅又豈肯放過?
自由街、卡帝那等一帶,正是西貢市區昔日最高貴的歐洲情調街道,那兒路邊擺設了不少臨時咖啡座,一張木桌,幾把椅子,捧咖啡的都是女性,由十三四歲到三四十歲的都有。
許多男仕到此並非志在喝那一杯咖啡,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當時的西貢,糧食缺乏,有錢也買不到米糧,不要越幣。此中甚至有昔日的市花、國妲、明星、歌星等等。
美艷絕倫的,最多也只須三四十斤米的代價,即可佔有她;姿色稍差的,一兩包麵也可作短聚。
詠梅為了要得到丈夫的訊息,也只好硬住頭皮,獨自趕到自由街去!
想不到到了那兒之後,詠梅的姿色卻引來不少男人的注意;有些人紛紛向鄰近咖啡座中的男人以及女性淫媒打聽,有些甚至直接向詠梅兜搭,令到她非常尷尬。
偏偏電話中的陌生男子又未見出現,急得詠梅有如熱鍋中的螞蟻。
詠梅一直留意那些過路的男人,看看有沒有她認識的,因為她以為只要克平認識的,她也應該認識。對方在電話中不肯吐露身份,大概只是為了安全計而已。
豈料就在這時候,有個年青男子朝住她走過來:可是卓小姐?
卓詠梅怔了一怔:你是誰?
先說出你丈夫姓甚麼?那男子左張右望,顯得萬二分謹慎。
姓阮。詠梅反問道:你也能說出他的名字麼?
阮克平是我朋友。他也像說暗語一樣。
於是詠梅道:那麼,你是我丈夫的朋友了。
是我致電與你連絡的。他又抱歉地說:這兒本來不適宜你,但只有這種地方不會惹人注目。現在請跟我來!
說著,他走向街口那邊。
卓詠梅惟有亦步亦趨地跟了過去。
在行人道上走了一段路,他們才併肩而行,一邊又聽到那男子道:克平代我帶個口訊給你,他雖然吃過了不少苦頭,總算未死,目前有一個機會可望提早獲得釋放!
他目前在那裡?詠梅急於知道她丈夫之所在。
他在一個勞改營之內,我在牢中結識他,我們親如兄弟,由於我家人付了一筆代價,所以提早獲釋。
我可以去見見他嗎?
當然不可以。克平千叮萬囑,叫你好好照顧他的兒子,就算你改嫁,也要帶著他的骨肉
我怎麼可改嫁?小明一直跟著我,你叫他放心好了。詠梅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你能獲釋,當然有門路吧?
是的。我家人攢到一條門路,只要付出十五兩黃金,不出一個星期,就可以獲釋返家。
真有這種門路?
克平叫我轉告你,叫你盡可能為他想想辦法,他再挨下去,只怕挨不住了。
你可以為我們搭線?
本來我家人不希望我沾手,因為這種事情,對我並無好處,但誰叫我跟克平是好朋友,勉為其難也要試一次了。
但是,目前我無法籌到這許多黃金。
你有多少?那男人說:也許十至十二兩左右也可以,讓我跟那主管的幹部談談,說不定他可以通融一下。
嗯詠梅又問:我如何與你連絡?
你很難找到我,不如你約個時間,讓我再給你電話。但電話容易被人偷聽,你現在先跟我約好一些暗語好嗎?
甚麼暗語?
例如你已籌足黃金,你可以說我已買妥了白米,我在那兒交給你呢?屆時我自會約你出來。
好吧!那麼,就照你訂下的暗語。
要多少日子?那男子又說:那名受私的幹部不久就要調職,下一任的主管未必買得通。所以這件事越快越好。
三天之內,我要回去跟親友商量商量,坦白說,我手頭上沒有這許多黃金。
那麼,兩天後我給你電話如何?
好的,謝謝你。詠梅又問:我還未請教先生你貴姓呢?
小姓屈。但我本人也為了安全計,不可以告訴你太多。如果你信我的話,你就回去籌備一下;否則拉倒好了。
並非信與不信,而是那十多兩黃金,我必須找親友商量一下。
他們就此約好,兩天後再用電話連絡。
詠梅返抵家門之後,將情形告訴父母;因為她除了父母最親之外,實在也不知道找誰商量才好。
她並非籌不到足夠數目的黃金,而是形勢格禁,當時每一個人都必須裝窮,否則就好容易被查出因有錢而被越共抬去清算。
因此,她與父母商量,只是確定這件事的真相。
卓大川年紀畢竟大了,見過的世面也多,他首先提出了幾個問題:如果他真的認識克平,應該說出他的地址,讓我們了解他的背景,因為我們可能要把十五兩黃金交給他,當然要交到他的家中去吧?
卓詠梅聽了父親的話,也覺得他言之有理,她怎麼可以就憑對方三言兩語,便將黃金交給他?
卓大川又說道:再說,就算他真的要幫我們,我們也應該親自去見見主管勞改營的幹部,證實克平的確在那裡,然後我們才可以做這件事。何況,目前我們自己也正要籌措一筆錢,找門路離開這裡,萬一因此而出了亂子的話,實在很不值啊!
卓詠梅真想對她父親說:如果等不到克平回到她的身邊,她寧願繼續留在這裡呢。
這裡不管是胡志明市也好,西貢也好,畢竟也是越南領土;詠梅深信只要她繼續留在這裡,遅早總也可以見到她的丈夫阮克平。
相反,萬一她離開了越南,只怕以後就會天涯海角,各處一方,永無會面的可能。
但是,她並沒有把這番心事說了出來。
她只輕輕地嘆息!
卓媽在旁勸慰著她。
外面又有人敲門,卓媽由窗口俯視下去:甚麼事?
卓大川在家嗎?一名男子在門外張開喉嚨,揚聲叫道:叫他快些到亞婆廟去開會!
原來那男子正是越共幹部的跑腿,屬於甚麼坊會組織的組長。平時幾乎每晚都要集會一次,每隔若干天就開一次甚麼大會。
剛才他說的亞婆廟,其實就是堤岸的天后廟。
卓大川兩父女當時也聽到了,他對他妻子道:你去去好嗎?上次我差點給他們悶死我了。
卓媽正想把窗門關上,門外又有人拍門。
她再次探首俯視,原來這一次卻是羅吉。
卓媽回頭示意詠梅:去開門吧,是他來了!
詠梅也心領神會,跑落梯間下面去。
卓大川這一幢自建的四層高房子,除了樓下做藥店,另闢門戶之外,二、三、四樓都是室內梯間,可以互相貫通的;而大門即街門,則在二樓透到樓下去的梯間盡頭處。所以每有訪客來訪,他們就得由二樓跑到樓下去開門。
卓詠梅開了大門讓羅吉進來之後,羅吉已急不及待地把一個喜訊告訴她:我上次跟你講過的門路,終於有消息了。
可是有船出海?詠梅也不知是驚是喜!
是的。羅吉道:不過價錢卻相當貴。
詠梅問:要多少?
七兩黃金一個人,如果是金城片,六兩也可以。羅吉又說:若由我出面,相信五兩也差不多了。問題卻是你們有沒有辦法可以籌到這許多黃金?
先上樓去,跟爸爸談談好嗎?
卓詠梅也明知羅吉不大喜歡她父親,主要還是因為過去她父親曾極力反對他們接近;如今為勢所迫,卓大川對羅吉的態度也改變了不少。
羅吉登上二樓,將情形告知卓大川夫婦。
卓大川心裡想:莫說五兩金城片,就是七兩一個人也不算貴。只不過羅吉身為高級共幹,最怕是其中另有詭計。
因此他只採保留態度,佯稱先要向親友籌措一下,看看有沒有辦法再說。
羅吉口中的所謂金城片,也就是當地流行的一種成色較高的金條。
金城是西貢一間大規模的金行,成立於一九三五年五月十五日,老闆姓蔡,經理姓王,都是福建人,乃兩郎舅。當年除了總行設於西貢之外,香港、河內和金邊都設有分行。
所謂金城片,乃一種十足黃金製煉而成的金條,極得當地人仕之信任。所以往往只要打出金城片的字號,就算少收一點,人們也樂意。彷彿對其他金條都失去了信心似的。由此亦可以反映出金城片在當地的權威價值。
其實卓大川憑多年以來的經營藥材,已積蓄了不少錢,大部份都購了金城片儲存起來,所以只要門路摸準了,錢不怕沒有。
只是在羅吉面前,他始終不放心說得太過坦白。
等到羅吉走了,一家人又在商商量量。
豈料電話又在這時候響了起來:怎麼,你考慮清楚沒有?對方又是那個陌生男人,當他認得詠梅的聲音之後,又說:如果你沒有片糖,用鬍鬚佬和綠豆代替也可以。
詠梅不斷向她父親打眼色;卓大川猛揮手搖頭。
於是詠梅道:目前我三樣都沒有,我正找親友商量。然後又問他:你可否留下你的電話?一有消息,我就會找你。
不,對不起,我沒有電話。那男子說:或者明天我再撥電話找你吧。
說完,電話又掛斷了。
剛才在電話中提及的甚麼片糖、鬍鬚佬以及綠豆等,只不過是當時堤岸一帶華人的暗語而已。
片糖代表金條,鬍鬚佬則指美鈔,綠豆就是鑽石。
卓大川擔心這是越共共幹的詭計,目的可能是要試探一下他們手上是否還有積存美鈔、黃金或者鑽石。
卓大川既然連羅吉也不相信,自然更不可能相信這來歷不明的人。
你的計劃看來已經徹底的失敗了。小許洩氣地嘆息著,她居然說甚麼也沒有,包括片糖、鬍鬚佬以及綠豆在內。
書竹也有點意想不到,因為計劃是她想出來的;但她絕不相信她大姐手上沒有錢。
即使她大姐詠梅手上沒有錢,她也會向她父親方面想想辦法。
時間是那麼急迫,看來他們無法起程赴峴港了。
本來小許在峴港方面有朋友,無奈時移勢轉,誰也不可以保證還可以找到那些人;即使找到了,也不可以保證他們能幫自己。
最後的時限終於到了,小許那位朋友也走了。
小許無可奈何,惟有在當地西貢,另想出海的辦法。
書竹不敢返回家中去,因為她親眼見到羅吉在那兒出現;羅吉在西貢的共黨組織裡面,似乎有點地位,否則他就不會駁回書竹的申請。所以書竹擔心萬一被他知道自己違背組織的指示,偷偷返回西貢,相信他一定不會放過她。
俗語有道不怕官、最怕管。書竹現在要怕的不是羅吉,而是因為他有權管她,甚至通知越共的武裝部隊拘捕她。
所以書竹寧願另想辦法,也不返家求助。
現在小許和書竹二人,已是相依為命的患難之交,日間他們分頭悄悄出動,外出設法找門路離開西貢;他們都知道,許多時都有船出海,問題只是此事屬秘密活動,門路不易找。就算找到了,也要相當的代價。
故此連日以來,小許和書竹二人也真的是想壞了心肝也想不到一個善法來。
另一方面,羅吉這陣子卻不斷外出活動,也不斷把消息傳到卓家去。
卓大川對他的印象逐漸有了改變。
由於羅吉親口對卓大川說有辦法送他們出海,據講,海關人員在碼頭方面有妥當的門路,所以他們最近常常交談。而兩者之間的距離,也接近了。
每一次他們交談時,詠梅都在場。
詠梅對羅吉,反而有一定的距離。主要當然因為她丈夫的關係。
雖然詠梅的丈夫阮克平至今下落不明,但是,詠梅卻不會就此忘記他,也決不會放鬆自己。
反觀羅吉,他彷彿並不斤斤計較詠梅的態度,始終是全心全力的為她奔走。
有時當只有羅吉和詠梅在一起的時候,羅吉會向詠梅暗示:阮克平已被送去勞改,凶多吉少,叫她死了心。但詠梅仍不會給予羅吉任何機會。
也許正是由於詠梅那一份堅貞,令到羅吉更加暗地裡佩服之外,更加覺得她可愛。也更加死心塌地的去為她效犬馬之勞。
這一天,卓家收到一封由香港轉來的信。
信是寄給卓大川的。
拆開之後,才知道原信發自台灣,發信人正是卓大川的一對兒女錦文和玉琴。
自從西貢陷共後,錦文和玉琴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信來了。即使這一封,也是個多月之前由台灣寄到香港,再由香港一位親友轉寄到這兒西貢來。
錦文在書信中說得十分懇切:早知有今日,我寧願留在你們的身邊,好過現在天各一方。我萬二分掛念你們,不知道大姐和姐夫一家怎麼樣了?還有你們信中談及的三妹書竹
玉琴則在信中說到了他們的近況:這裡一切很好,我們也很安定。大學的課程雖然緊張,我卻無可避免地結識了一位男朋友,他追得我很厲害,是香港來的僑生,讀醫科的。這個暑假,他要求我陪他回香港去省親
卓大川夫婦雖然身在險境,明日的事亦甚至無法預測,但總算知道了一對兒女在外面的情形。
卓大川比較有計劃,他早已把一筆美鈔繞道法國,匯到香港親友處,託他代交台灣一對兒女。所以錦文的信中亦有提及:你託陳伯帶來的海味,已經收到了,五斤魷魚,足夠我們兄妹倆吃一年啊
五斤魷魚就是五千美鈔的意思。這些暗語都是他們老早約好了的。
卓媽在黯然的心境底下,看完了這一封信之後,也當堂開朗了。
沒有辦法離開西貢,對卓大川一家人來說,自然會感到遺憾;唯一能令卓氏夫婦感到安慰的,就是錦文和玉琴這一對兒女已經在台灣安定下來。同時也逐漸長大了;現在再從他們的書信中,也可以窺見他們已開始成熟。
卓媽感動地流下了熱淚。
卓大川輕輕嘆息之下,在女兒和妻子的面前,也只好把滿眶熱淚吞了回去。
詠梅勸慰著母親。
她的兒子剛好睡醒了,正在揚聲呼叫著媽媽。詠梅匆匆回到他的身邊去。孩子的父親不在,詠梅更加覺得她的責任重大。
卓大川揀著沒有人在旁的時候,為妻子抹去了臉上的淚痕:我們都幾十歲了,還有甚麼希望呢?卓大川平日在兒女的面前,一向嚴肅慣了,很少機會讓他對妻子這麼溫柔的。
卓媽感動地捉住他的手:幸好錦文和玉琴都到了台灣去,否則,相信到了這時候我們更加焦急她哽著咽喉,訥訥地說:不過,不管我們在那裡,我都會陪伴著你。
卓大川終於忍不住潸然淚下。
別難過!輪到卓媽安慰他了:我們都老了,孩子們亦已長大,還有甚麼值得擔心呢?能逃得出去固之然好,否則
兩老面面相對,彼此都勸慰著對方不要哭,偏偏自己又忍不住流淚。
想到這些日子以來,要不是詠梅母子回來陪伴著他們,他們一定更加感到寂寞的要死。一對老伴於是相擁痛哭;反正身邊沒有旁人,他們痛快地發洩著內心那份深厚的情感!
直至到詠梅抱住小明由三樓的梯間下來,他們才不好意思地分開。
西貢堤岸一帶,昔日是最繁榮的地區,但時至今日改名為胡志明市之後,再難在這裡找到半點兒歡笑;眼前所見,盡是滿臉愁容的人。
由西貢到堤岸大約須要半小時車程。
堤岸以前有百分之九十以上是華人,而且盡是有錢人家;西貢則為越南的行政中心。兩者之間由於距離甚近,所以差不多就等於一個城市;有車的固然可以常常來往兩地之間,就是沒有車子代步,兩地交通亦甚為方便。
西貢近海,但海港不夠深,較為大的船隻,亦無法駛近岸邊,要用小艇接駁。與香港比較,真有天淵之別。
羅吉找到門路那是半公開的門路,由海軍控制的,要有人面,又要有錢,在西貢郊區海傍入黑後落船。據講,這是一艘大船。
羅吉搭通了門路之後,就悄悄通知了詠梅。
詠梅儘管不願走,但到了這時候,也有點無可奈何。
卓大川早就等著這種日子的來臨,所以一切已經有了心理準備。
他在堤岸是名醫,但解放後已處於半歸隱狀態。間中會有些坊眾仍然上門求醫,要求他開一張方子,但開方又有甚麼用呢,沒有足夠的中藥,病人還是無濟於事的。
大川堂藥店已被革委會查封,所有生財工具以及藥材均被封存,等候著政府派人前來點存。這就是越共慣用的手法之一。
他們要併吞華僑的財產,有許多藉口,例如給那人製造一個罪名,這樣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將那人的財產充公。
如果那人不像資產階級買辦,又不像特務等等,怎麼辦?
就像卓大川現在一樣,先封存大川堂的一切值錢的東西。然後先由公私合營開始,直至全部公營為止。
所以卓大川很僥倖當然,這多少總與羅吉從中幫忙有關。
他每次被越共召見,都表示可以把一切房產、藥店等等,捐獻出來。由於他的合作態度甚佳,故此一直未被留難。
現在他們這一家四口卓大川夫婦和詠梅母子即將離去;此一去可能永遠也不會再回來了。每一個人心底裡都有一份難對人言的心事,同時每一個人都有點依依不捨!
畢竟這是他們長久以來一直居住的地方,每一個人物,每一角落的環境,他們都那麼熟悉,一旦要離開了,總難免感到有些黯然!
身為家長的卓大川,他捨不得由自己一手創下的這個家,捨不得大川堂,以及這一幢四層高的自置物業。還有那些左鄰右里,他們都是一些善良的華裔。
卓媽本來也沒有甚麼心事了,這個中國傳統的婦人,早已把一生幸福放在丈夫和兒女的身上;假如這次他們可以逃出越南去到台灣的話,那麼,自然就可以見到錦文和玉琴,甚至還可以跟他們在一起生活。
但是,唯一遺憾的卻是書竹。
是的,書竹離家後究竟去了何處?羅吉一直不承認知道她的下落,分明是為了避免引起卓家兩老的反感,自然也是為了卓詠梅的緣故。
至於卓詠梅,她的細胞裡有母親的遺傳因子,中國婦人的傳統觀念,再加上與阮克平那一份夫妻之情,令到她一直耿耿於懷。
她一方面希望在這裡獃下去,直至有阮克平的消息為止;但在另一方面,她又忘不了她丈夫那一番說話:無論如何,一定要替阮家存後,把我們的兒子小明養育成人。
以上只不過是她父母也可以領略得到的心境而已。在卓詠梅的下意識裡,還有一份難對人言的苦衷,那就是關於羅吉的。
羅吉對她那一份情感,正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見,要不是為了利用他,她早已遠遠避開這個男人一度也是她情人的男人。
詠梅用情自問不當,她雖然愛過羅吉,但那只是早熟少女的一種悲劇而已;那時她的思想根本未成熟,透視一個人的性格以及背景,自然不及老父。所以,昔日卓大川極力反對詠梅與羅吉來往,當時詠梅心底裡很不高興。但時至今日,卻又覺得老父用心良苦。
南越陷共後,羅吉又以另一種面目出現;詠梅的身份此際已是有夫之婦。羅吉雖然並不計較,仍然希望再續前緣,無奈詠梅那一份珍貴的情感,已放在丈夫和兒子的身上。
儘管如此,羅吉對她仍然是苦纏不休。
也好,反而他們正想設法離開越南,羅吉不但成為當時他們這家人的擋箭牌,也成為離開越南這個心願的一枚有用的鎖匙。
本來要利用羅吉這種高級共幹,說起來的確有些妙想天開。但是,詠梅不但成功地做到了,還要令到羅吉自願去做、去幫這個大忙。的確也算得上是一個奇蹟。
卓詠梅既然為了父母和兒子離開越南而要好好的利用羅吉,心理上卻又怕他糾纏著自己,所以,儘管她惦記著丈夫阮克平,也決定跟隨父母、帶著兒子暫時離開這裡再說。
卓大川這一家四口,就是如此這般的,各懷心事;唯一不懂得去想的小明,也會在心底裡問:爸爸呢?為甚麼不見爸爸與我們在一起?可惜他卻不懂如何把這番心事去向母親表達。
無論如何,這包括了三代的一家四口,即將離開越南;如果羅吉不是口是心非、耍花樣的話,他們將會在羅吉的安排下,先離開堤岸到西貢去,再由西貢郊區一個碼頭落船。從此之後,就會永遠離開這個他們熟識的老地方。
一連幾晚,卓大川都無法入睡。
根據羅吉的安排,他們不可以帶太多的行李,除了貴重物品之外,絕對不可以引起人們的注意,否則隨時都可能功虧一簣!
因此,卓大川睡不著覺並非因為想著還有些甚麼東西還未收拾好,而是那一份蘊藏在心底裡,複雜得無法形容的感情所困擾。
卓大川又一次獨個兒悄悄地爬起來,也不知道這是甚麼時候了。
他環顧著這熟識的環境,摩挲著那些與他一齊存在了不少時日的傢具,他就忍不住黯然淚下。
他坐在書房那把椅子上,沒有燈光,也沒有人陪伴,只憑窗外那淡淡的月色,就可以素描出他那顯得蒼老的輪廓。
灰白的頭髮,灰白的鬍子,晶瑩的淚水淌過那滿佈皺紋的臉皮;由窗外投入的月色襯托下,更加顯得令人有點悽然心酸!
突然有一隻手一隻震抖著,但他卻熟識的女人的手,伸到椅子的扶手來,輕蛵按在卓大川的手背之上:睡吧!別難過!
那是他老伴的聲音,不知甚麼時候,她也找到書房裡來了。
於是他也舉起了另一隻手,按在她那代表了無限溫柔和慰問的手指上,黯然地低語:我們是否真的就要離開這裡?
卓媽道:是的,我們當然要離開這裡,而且,越快越好,因為這裡再沒有甚麼值得我們去留戀的。
卓大川緊緊地捉住了卓媽的手:真想不到,我在這裡白手興家,現在卻要空手而去!
那無限低徊的嘆息,實際上已代表了卓大川心底裡的千言萬語。
卓媽還是那樣溫婉地說:我們的兒女都已長大了,即使我們身邊沒有錢,相信也不致餓死。
卓媽又對丈夫說:錦文很懂事,進入大學時已開始半工讀;玉琴又有了對象,無論他們在台灣或香港,也肯定可以自立。我們還躭心一些甚麼呢?
事實上卓大川身邊還有不少黃金和美鈔,就是不知道能否帶得出去。
年前他目睹越南局勢不穩,早已將部份資金轉往香港一個朋友處,數目也相當大。他也曾吩咐那位朋友將一部份錢匯給正在台灣求學的兒女。前些時錦文和玉琴來信說,只收到五千美元,這數目又似乎太少了。
不過他一向認為這位朋友十分可靠,而且曾經合作過做生意;既是錦文他們的世伯輩,相信不敢多匯,也是為了孩子們好;說不定怕他們浪費啊!
時間已是凌晨。
卓大川後來雖然聽了妻子的勸諫,回到床上去,還是睡不著。
他要想的事情太多了,包括羅吉在內。
雖然羅吉很得詠梅的信任,但一日他們未安全離去,還不能證實羅吉真的肯徹底去幫他們。
但是,從另一角度看,卓大川這一家四口,全由羅吉主動作出了安排,他又不像是設下陷阱讓他們掉進去啊!
例如卓媽一度企圖將部份傢具送給一些親友,就被羅吉從中阻止,並且警告她:這無疑把秘密公開,一傳十,十傳百,到頭來就好容易弄到功虧一簣!結果卓媽當然聽了他的話,取消了原意。
卓媽的主意本來是好的,他們這一家無論何時何地,總是比較幸運的一家,所以許多時親友們都會上門求助。如今他們既要離去,何不將部份有用的東西送給他們?
但羅吉也講得有理,這件事如果要做到百分之一百成功,實在不宜讓卓家以外任何一個人知道。
翌日,卓家突然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那是徐明,卓大川的表弟。不久之前他才來過,但今天卻不是求助,而是告訴卓氏夫婦一個消息:有人見到書竹和一個男人在西貢市區出現過。
卓媽的心絃彷彿被鎚子敲了一下。
但是,卓大川卻滿臉不高興。
她為甚麼不回來?詠梅喃喃地說,也許她以為我們已遷出了堤岸。
卓大川不耐煩地說:算了算了,以後最好不要再提她;如果她心裡還有我們的,為甚麼回到西貢,也不來堤岸?
卓媽早已知道丈夫不喜歡這個女兒,所以後來才悄悄前往訪問徐明。
徐明告訴她:這是千真萬確的事,書竹和一個男人曾雙雙出現在西貢市區的街頭。但態度鬼祟,好像要迴避一些熟人似的。
因此,看見她的人亦有如驚鴻一瞥。自然亦無法跟她取得連絡。
事後卓媽回去悄悄將情形告知詠梅。豈料詠梅姊妹情深,竟以此向羅吉查詢!
羅吉也是剛剛才接到一些有關書竹的消息;本來他已駁回書竹申請調回西貢的文件,但最近消息傳來,據說書竹和一個姓許的男同事,可能偽造文件。因為他們並未依時到達另一地點報到。
羅吉本來對書竹不但有戒心那並非單純為了詠梅的緣故。要不然他早已批准她調回來了。
如今羅吉從詠梅口中知道了這消息,也不由得大大地吃了一驚!
這是甚麼時候的事?羅吉顯得很擔心。
最近的。詠梅說,看見她的人,自小見到書竹大,自問不可能會認錯人。據講,還有個身裁並不高大的男子呢。
羅吉乘機道:他們較早時悄悄私奔,偽造文件逃往別處,下落不明。但未有確實消息之前,我當然不敢告訴你。
但我很奇怪!為甚麼她回來了,卻不返家,也不找你?
也許為了男友的緣故,亦可能不想別人知道她的行踪。不過無論如何,這兩天對你們十分重要,能否成功出海,除了要靠運氣之外,保密更加重要。羅吉非常慎重地說:萬一書竹回來,你們將會怎麼辦呢?
嗯詠梅當堂呆住了。
我只是這麼樣假設而已,其實當然不可能,如果她要回來,早就應該回來了。
羅吉雖然以安慰的口脗說了上面一番說話,其實他內心仍然存有一份憂慮,這點連詠梅也不難看得出。
詠梅也知道,母親仍在掛念著書竹,到底也是她的骨肉啊!
至於卓大川,他早已對這個女兒不存在了。
其實羅吉剛才也問得好:假如書竹揀著這時候回家,怎麼辦?
到底卓書竹也是卓家的人,她要回來,似乎也沒有理由拒絕她。何況她已正式加入越共行列了。
但是在另一方面,卓大川這一家四口,早已安排好一切,如果多了一個人,全部計劃肯定就會受到破壞。因此,羅吉的擔心也是有理由的。
最後羅吉只安慰詠梅:她大概不會回來的了,萬一她真的回來,你可別忘記一件事,就是立刻設法通知我!
卓詠梅儘管猜不透他這番說話的意思,還是答應了他。
卓媽知道了這件事,反而擔心起來。所以她等羅吉走了以後,就對詠梅說:我明白羅吉的意思,他一定是準備通知有關方面,把書竹抓回去。詠梅,你如果有了書竹的訊息,可千萬不要告訴羅吉啊!
羅吉可能只是擔心她妨碍我們逃走的計劃。詠梅說道。
說得坦白一些,如果一切已經安排好,我最多留下來陪住書竹,待以後有機會再想辦法跟她一齊逃吧!
慈母的心腸,詠梅當然了解。只要是自己的骨肉,自己的兒女,好好歹歹也不計較,那一份愛心如一。何況對卓媽來說,書竹是她目前唯一記掛著的孩子。
因此,她心底裡一直默默地祈禱,希望書竹早日回到她的身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