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亦天的客廳裡,又是緊張,又是心慌,又有莫名其妙的喜悅。
離開了不過十分鐘又回來,這是她完全想像不到的,亦天替她開門時也意外。
她說明了陸健要她回來的事,她就被安排坐在那兒,而亦天,他在窗前望了一陣,就退回臥室。
或者那並不是他的臥室,那只是一間房間。他在裡面留了很長的一段時間。
姮柔坐著無聊,又不知道自己要在這兒多久,就拿出棋子自己擺棋譜,漸漸的也就渾然忘掉四周事。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抬起頭,看見亦天坐在她對面,很專注的望著棋子。
啊對不起,她有點窘迫。曾雄他們是否走了?我能回家了嗎?
他沉默的搖搖頭,再搖搖頭。
對不好。把你困在這兒。他說。
看看窗外,天已全黑,她不禁有點擔心。
我打個電話回家。她說。
他沒出聲,任她打電話,任她慢慢走回來。
小美他們呢?她問。
他們辦點事,也許很快回來,他看見錶。阿嬸就預備好晚餐了。
其實若曾雄日日在我四周,我出去也沒什麼關係,她想一想。陸健他們為什麼緊張得要我上樓?
他們一定有他們的理由。亦天說:和曾雄一起的還有另一個人。
那也並不代表什麼,她還是懷疑。我根本沒見到他們。
他沉思一陣,慢慢的,認真的說:
如果你要回去,我送你。
不我的意思是她臉紅了。其實她那麼講並不是想回家,只是沒有話說,心中也的確懷疑。我也相信陸健他們要我上樓有理由。
和曾雄一起那人,就是上次傷許志堅的。他說。
啊為什麼不報警?她叫。
他望著她好久,還是搖頭。
她也自覺過分天真,他們的事大概警察也管不了吧?
對不起,我又說錯了。她說。
我們不明白他們的目的,所以任何人也不能冒險。包括你。他說。
如果他們她想說一夜不走呢?話到嘴邊忍住了,因為她知道答案。
亦天不會放她去冒險,除非他送。但他送那個傷許志堅的人會不會傷他?
就由得他們在外面了?她轉了話題。
不會。他極有自信。
小美他們回得來嗎?她擔心的。
一定回得來。
她又想起另一條出路的事。有另一條出路,會不會有第二條?第三條?
她閉口不敢再問。
你母親知道這些事嗎?
不,她完全不知道,她立刻說。想起母親,又想起那天在咖啡店的事,臉就紅了。她甚至不知道我工作的事,我不跟她講。
她是個好母親。他說。
她不明白他的意思,不敢插口。
他對自己母親都沒有印象的。
其實,有母親大概是件很好的事,他又說:你們在一起有說有笑,商商量量,很好。
不一定母親才可以有說有笑,商商量量。
情形是不同的。他搖搖頭。我沒有資格講這些,我對女性一無所知。
以前你甚至沒有共事者?她忍不住問。
小美!除了她小,我當她男孩子。他搖搖頭。你可以說是第一個。
她心中一震,她是第一個。
那個時候你也可以不用我。她說。她的意思是當初可以不請她。
是他猶豫了一下。但我知道你是陳先生公司來的,我想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
原來你老早知道她叫。
我們這些人比較敏感。他說。
當初常常替你擔心。她笑起來。
我知道開始時你對公司,對大家印象不好。他說:尤其是我。
也許是不習慣。
你也許不知道,除了小美,他們每個人都唸書不太多,沒有人有大學文憑。他說。
大學文憑並不那麼重要。她說。
社會上的人並不這麼認為,他搖搖頭。他們是文憑論英雄,實力反而其次。
你你呢?她忍不住問。
他望著她他很喜歡用這種眼光,這種神色望她。
既然不重要,為什麼要問?
我她的臉一定又紅了。我問的原因你實在太令人好奇。
我記得你說過自己不是好奇的人。
我是說過她搖搖頭。若不是好奇,我能說關心嗎?
關心?這兩個字一說出來,兩個人都呆一下,她關心他?是嗎?
過了好一陣子,他才慢慢說:
我不是在本地受教育。停一停。二十二歲時才回來,我一直跟著父親。
那與兒童樂園有什麼關係?
十一歲以前,我總在兒童樂園,這一次,他講得很爽快。我記憶深刻。
那時父親也不在本地工作?她問。
他一輩子都漂流不定,他眼中有抹特別神色,直到他去世。
感覺上,你很喜歡安定。
誰不喜歡安定?他反問。
他的瞳孔漸漸縮小,看不見眼中是否有憧憬。
安定是可以追求的。她說。
追求也要有條件。
不是條件,而是權力。她說:每個人都有權,不論他或她是做什麼的!
你不懂,不是人人有權。他說。
錯了。人人有權,除非那人自動放棄。她說。
他考慮一下,思索半晌。
或者吧!有人自動放棄。他說。
她皺眉。他的意思是他自動放棄?
你看來是個勇往直前的人。她試探。
當背後有把利劍時,不勇往直前還能怎樣?
利劍?
只是個比喻。他說。
也許我太多事,但擺在眼前那麼多神祕,古怪的事,有時候會忍不住。她說。
我明白。他點頭。你已經比我想像中好得多,但兒女人我也許太過分偏激。
我不幫自己同性,我們是有許多缺點,她笑。我也有不少。
但你理智,你努力不犯錯。他說得中肯。
媽媽最不欣賞我的理智。她突然說。
哦他似不懂。
她怕我永遠孤獨下去。她笑。她不知道怎麼就這麼講了,而且講得如此坦率。理智令我看很多人,很多事不順眼,我沒有朋友。
他沒有出聲,眼中卻有似讚許的光芒。
他看來被鼓勵了。
我並不在乎。她又說:朋友再多也沒有用,我只要求一兩個心靈相通的就夠。
我想,就算這一兩個也難求。他說。
他望著她,她也望著他,就在這一霎那間,他們的心靈就似乎相通了。
那是種很特別的感覺,但他們都能瞭解,這就是心靈相通。
是我相信是!她說。心中喜悅無限。
他點點頭,再點點頭,然後,無緣無故歎息。
你為什麼歎息?平時她絕對不會問,但此時此地不同,內心裡,她已當他是朋友。
外表也許不是,甚至永遠不是。
我覺得很快樂。他認真的說。
快樂,是種感覺。對了,就是感覺,他們之間的一切是感覺,不必用任何言語說出來的。
她微笑,因為他說快樂。
阿嬸輕悄的走了出來。
小美還沒回來,要不要先開晚飯?她問。
啊是,他的視線仍在姮柔臉上。可以先開,留給他們。
阿嬸又輕悄的退開,她輕悄得似乎完全沒打擾過他們。
他們始終互相凝望著,那樣平靜,那樣安詳。那樣恆久那樣溫柔。
其實,我們可以等他們。她說;
等他們?不,不必,他們突然間,他呆怔一下,臉上所有的神色都消失了,他變回了原來的他。不必等,我們肚子餓了,不是嗎?
她看見他突然的轉變,似乎懂又似乎不懂,但她並不太介意,因為她曾經看見過他不同的另一面。
深夜,亦天送姮柔回家。
小美和陸健一直沒回來,也沒有任何消息。姮柔總不能留在亦天那兒過夜,不是嗎?
他們還是從後面的信道出來的。
其實她早想到可以從這兒出來,對方的人不會知道,但她沒有說。內心裡她希望留在他那兒?
自然,他也知道,也同樣沒有提,難道他心裡所想的和她一樣?
坐出租車回家總是很快,無論多遠也一下子就到了。路上,兩人都沉默著。
這麼晚謝謝你送我。下車時她說。
他站在車門邊,凝目望她也許是夜,也許是路燈,也許是四周的環境!她覺得他今夜眼光不同。
其實我一早可以送你回來。他說。
為什麼不送?她問。
她覺得自己的聲音變得乾澀,說話困難。
不知道。他說得這樣坦白。
但一定有原因的。她不放鬆。
她有感覺,這對她很重要。
我想我不能確定,他也說得極困難。屋子裡有你多一個人是很好的事。
但有時和多一個人是不同的,他怎能混為一談?
阿嬸也在屋子裡。她站在門邊,就是不肯推門進去。
今夜她是下定決心弄清一切嗎?
是。她也在屋子裡,但那是不同的。他的話雖不流暢,但眼光卻是絕對堅定的。她和你不同。
她吸一口氣,心中暖暖的。
她和你不同,雖然沒有清楚的說明什麼,但她懂,她感覺得到他的意思。
他們之間的一切是感覺,真的。
謝謝你這麼告訴我。她點頭。
本來應該早一點告訴你,他突然又說:我覺得突然,又不知道你要不要聽。
我自然是要聽,早在什麼時候?
我不清楚或者你一直在背後跟著我,他淡淡的笑了。跟我到兒童樂園,我覺得背後有你是很好的一件事。
那麼早?她輕聲問。
她的眼中也有星一樣的光芒,她並不知道,因為看見的只是他。就像他,他的視線那樣堅定,那樣深切,他自己也看不見,看見的只是她。
或許更早,我不知道,他說得好充實。因為許多事是你來到公司之後才有的。
我帶給你們麻煩。她說。
麻煩原本就有,你來反而振奮了我們。他說。
我沒想到情形會是這樣。她輕輕搖頭。
他再凝望她一陣,轉身回到車上。
告訴你之後,心中舒服多了。他說。
汽車飛馳而去。
她深深,深深吸一口氣,才能把情緒平復。
她想告訴他的是,聽了他的話之後,她心中舒服多了,至少沒有那麼多矛盾。
最重要的是,她知道感覺是雙方都有的。
正要進門,黑暗裡閃出一個黑影,震驚之際,連大門也忘了開。
但不是曾雄。
你?白翎!她意外的睜大眼睛。
很驚訝,是不是?白翎笑。不是你自己要求不見曾雄嗎?我又被派來了。
這麼晚有重要事?她問。
白翎至少比豺狼般的曾雄好太多了。
我並不希望這麼晚,是你回來的遲。白翎靠在牆上,她永遠是這個懶懶、冷冷的模樣。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來,姮柔說:我
真同斯亦天卿卿我我?白翎笑。
沒有怎麼會呢?剛才只是
我聽見你們所說的每一個字,白翎揉揉鼻尖。斯亦天何等人?幾時說過這樣的話?
你很瞭解他?姮柔忍不住問。
不瞭解他的真人,瞭解他的資料,白翎說:他眼中沒有女人,任何一個。
但亦天是這樣的嗎?
當然,現在得除你之外,白翎的眼光令姮柔窘迫。
我們都知道斯亦天如一塊高速鋼,永遠剛硬,但今夜讓我看到一絲柔,這是我的運氣。
姮柔半垂著頭,不知該說什麼。
當然,我相信你還沒有本事溶鋼,但你叫姮柔,是有點道理的,是吧?白翎又說。
姮柔脹紅了臉,尷尬極了
你開我玩笑。她說。
認識白翎以來,今夜第一次能跟她好好談談,而且沒有什麼敵意。
我是不開玩笑的人,我寧願打架,白翎搖搖頭。我不像女人,也不喜歡女人。
姮柔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這麼說。
但現在我竟有點羨慕你。白翎又說。
我不明白。
斯亦天對你非常好,你也不明白?白翎說。
這他對任何人都好,我是指公司裡的人。姮柔又紅了臉。
任何人是他的兄弟,是他的手足,他們同生共死,但你不是。白翎說。
我現在也是他的職員。她說。
怎麼同呢?你還是我們的人呢!白翎笑。
我的確身份尷尬,我並不願弄成這樣,姮柔說,我現在才明白什麼叫身不由己!
你是有點無辜,白翎今夜的態度是大不同了。以前我以為你貪錢,後來
姮柔望著她,過了半晌,她才說:
你能那樣強硬對陳先生,我欣賞你的個性,停一停又說:不過你會很危險,知不知道?
危險?姮柔問。
曾雄絕對不是個好東西,我不明白陳先生為什麼要用他,白翎的不滿原來在此。這對大家都不會好!
曾雄是不是常在我四周?
是吧!他的任務就是跟著你。白翎說。
陳先生不是答應調開他嗎?姮柔委屈的。
調開他?那麼曾雄有什麼事做?白翎冷笑。陳先生從鄉下把他找出來就是對付斯亦天的!
但他跟著我。
別以為別人看不出你和斯亦天之間有些不同,白翎笑。斯亦天和誰去過兒童樂園?和誰常常下圍棋?
你們什麼都知道?她大吃一驚。
這是小兒科的事,我們的一切斯亦天也一樣清清楚楚。白翎說。
那麼我根本是完全沒有作用的人。姮柔說。
有沒有作用現在還不知道,白翎站直了。陳先生不會白走任何一粒棋子。
這件事可有一天會完?姮柔問。
誰知道?人與人之間永遠有紛爭,我們的工作也永遠完不了,就是這樣。白翎頗有感慨。
你為什麼做這行?姮柔問。
我白翎呆怔一下,臉上有細微的變化,路燈下卻看不清楚。忘了,好久以前的事了!
但你還那麼年輕。
年輕的只是外表,像你們的小美一樣,白翎微微皺眉。姮柔,你就是心太軟了。
天生的,改變不了!
誰說改變不了?白翎抬高了聲音。當你遇到一些事時,什麼都會改變。
你遇到過一些事?姮柔關心的。
白翎的眉心聚攏。
我得走了,她回答。我只是來看看你,你要小心曾雄。
白翎謝謝你。她叫住她。
白翎揮一揮手,像男孩子般的轉身隱入黑暗。
她也是女孩子,她不害怕?不擔心自己安全?
再度預備開門,又聽見背後的腳步聲。
她警覺的轉頭,看見的卻是意外得不能再意外的亦天,他不是早就離開了嗎?
你
我看見有人走近你,於是我折回。亦天動也不動的站在那兒,挺立有如山嶽。
你一直站在這兒?她問。
是。我不知道會不會有傷害。他說。說得理所當然。
只是白翎
她也不是好惹的人物,亦天彷彿不相信任何人。她傷過我們不少人。
今夜至少今夜她是善意的。她說。
誰知道是否爭權,爭寵?他說。
她知道他聽見了今夜所有的話,心中有絲兒不自在。
我進去了,無論如何謝謝你。她低著頭打開大門。
我想請問,我真給人一塊高速鋼的感覺?他突然問。
這或者只是外表。她為難的。
請說下去。他站著不動。
內心裏,我覺得你並不如此。她說。
他默默注視她起碼一分鐘,轉身溶入黑暗。
這一次,姮柔才真正回到家裡,靠在門背上,地竟控制不住自己的喘息。
喘息?為什麼?剛才並不害怕,也不擔心喘息是為了面對亦天的緊張?
她想,她和他之間真是發生了一些什麼了,只是自己的感覺,但白翎竟也看得出來或者小美,陸健他們也看見了,啊她怎麼一直沒想到?
但是,他們之間發生了些什麼呢?
她捧著自己發燙的面頰回到臥室,啊!快兩點鐘,這麼晚了,她真沒想到。
匆匆洗澡上床,她真是全無睡意,神秘的喜悅在心中激盪,千頭萬緒要自己整理彷彿許多蛛絲馬跡,彷彿許多事情真真假假,虛虛幻幻,她只是意外,事情的發展怎麼如此?
熄了燈,她躺在床上,面頰依然發燙,這是二十九年來的第一次。
斯亦天,就這麼不經意的走進了她的心扉,是這樣吧?她必須對自己承認。
承認了這一點就必須想到以後,以後
以後的事誰又能預料呢?
小美搬到亦天為他們安排的宿舍,陸健、許志堅及另外兩個同事也一齊住進去。
當然,姮柔知道亦天是為安全著想。可是小美住在亦天那兒該是最安全的了!
是不習慣吧?亦天那個孤獨慣了的人,不喜歡與人同住吧?連阿嬸都住在二樓最遠一間臥室。
搬家的時候,姮柔也來幫忙,大家忙出忙進時,一直沒見到亦天的影子。
他有事?他躲開了?他實在很不合群。
亦天怎麼不幫忙?姮柔問。
其它的人都彷彿意外的望她,好像亦天不幫忙是天經地義的,她問才多餘。
怎能要他幫忙呢?陸健說。
亦天在他們心目中是高人一等的。
怎麼不能?平日他有事大家也幫他。她說。
幫他是應該的,小美也說:我們原本就是替他做事的嘛。
他至少應該在一邊看著才對。姮柔堅持。
他大概有事。陸健說。
看一眼旁邊的許志堅,志堅總是沉默。
最近事多,好久大家沒去吃日本料理了。姮柔想令氣氛輕鬆些。
想去嗎?我們搬完就去。陸健說。
我不是說要去,姮柔看看大家。我最初到公司也最深刻的印象是你們喜歡吃日本料理。
我們無所謂,亦天喜歡,小美說:他總是去。
他去了多半不吃!只喝清酒。姮柔笑。
好像是這樣。小美點點頭。
我看他不是喜歡吃,或者只喜歡那裡的氣氛。姮柔又說。自己也控制不住。
幾個人都很意外的望著她。
哎我只是這麼想,她臉紅了。不一定對,剛來上班時對一切好奇,只是這樣。
小美笑了,笑得很特別。
大家都對亦天好奇,可是我們瞭解的沒有你這麼多,她說:真的。
我不是瞭解,是猜。姮柔知道不能再說下去,否則會洩露心中秘密了。
猜也猜得比我們準。小美笑。
七手八腳的,加上搬運工人,家很快搬好。
是一幢有花園的兩層樓高屋子,不是太新的那種,但無論如何,價錢會相當貴,在市區裡哦!
亦天從哪兒找到這樣的房子?他很富有?
他們大家都不談這件事,姮柔自然不會問,但心中懷疑是有的。
黃昏的時候亦天才出現。
他看來風塵僕僕很奇怪的感覺,他只不過從家裡來到此地罷了!
搬好了?他四周張望一下。
是,我們等著你來請我們吃日本料理。小美看姮柔一眼,笑笑。
日本料理?亦天很意外。為什麼?
姮柔說你喜歡!小美還是笑。
不是喜歡日本料理,是那種氣氛。陸健補充。
亦天望姮柔,她窘紅了臉,怎能開如此玩笑?
好。我們去吃日本料理。他說。
幾個人一起叫好,唯獨姮柔不出聲。
她心中有自己也難明白的情緒。亦天這樣是表示什麼?尊重她?她猜對了他的心?
叫出租車去,兩部車正好坐滿,姮柔擠在沒有亦天的另一部上。
和眾人一起面對他,是很為難的事。
她一直很沉默,即使在吃的時候也不敢再注意亦天,她怕小美再開玩笑。
小美是小女孩子,她對這些事特別敏感,但她她和亦天實際上什麼也沒有,除了感覺。
是,除了感覺。
感覺是不可言傳的,所以她怕小美講,因為講出來的一切一有點變質,不那麼真切了。
姮柔,你吃得又少,又不說話,小美果然頑皮,不肯放過她。為什麼?
我平日也吃這麼多,她不好意思。我聽你們講。
你像在想心事。小美又說。
沒有,怎麼有心事呢?姮柔令自己淡然。聽人講話是種享受。
但今夜你太沉默,不像平時。小美說。
或許她累了。陸健打圓場。姮柔幫了我們一下午。
亦天的視線也在她臉上,她益發不自在了。
也沒幫到什麼忙。她臉紅。
還好,亦天把話題轉到另外方面,她才能脫困。
他們又聊了些,很奇怪,他們從來不講與陳先生對壘的事,一個字也不提,甚至曾雄。
姮柔想,他們另外有時間討論嗎?或者他們真是什麼都不講,只應付對方的攻勢?
這一餐吃得很久,很久,付帳出來時已十點了。
亦天看看大家,最後把視線停在姮柔臉上。
你們一起回去,我送姮柔。他說。
姮柔心中喜悅,卻忙著推辭。
我自己可以回去,不必送。
亦天送好些,陸健說:我們肯定曾雄是跟著你的!
但他並不在四周。姮柔天真的。
他怎會讓你看見?少說話的志堅也開了口。但是我已經知道他在哪裡。
他在哪裡?姮柔和小美一起問。
志堅冷冷一笑,指一指不遠處的轉角。
他們並沒有真看到什麼,亦天和陸健都一起點頭,甚至小美也稱是。
我看不見。姮柔說。
這些事感覺最重要。亦天可是另有深意。
可是他又說感覺。
姮柔不再反對,跟著亦天跳上一輛出租車。
如果總要這麼送來送去,豈不太麻煩?她說。
出了事豈不更麻煩?他說。
你認為會出事?
不知道。但反正我沒事,送你回去很方便。他是這麼說的。
只是這樣?想問,不敢問。
平日我上下班,他也在四周?
是吧!那時時間早,不會有危險,他說:即使不是曾雄,太遲回家對女性來說也不安全。
她想一想,也有道理,於是不再出聲。
小美搬離我家,感覺上比較好,亦天說:雖然她在時並沒有打擾我。
但是讓他們住在一起,你認為比較好?她問。
他們可以互相照顧,是安全些。
但是也可能更危險些。她說。
哦為什麼?
最近恐怖分子衝入黎巴嫩總部和美軍軍營的事不是很可怕?她說。
他呆怔半晌,終於忍不住笑起來。
我們不是恐怖分子。他說:就算陳先生他們,也不是恐怖分子。
我不是指你們是恐怖分子,她連忙解釋。而是他們太集中,被攻擊的目標豈不太大?
不怎麼會?亦天皺眉。事實上,任何攻擊不會明日張膽,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可以告訴你,你想錯了,我們不是打仗。
但你們的確給我兩軍對壘的感覺。她說。
或者我們是鬥另一方面的東西,他考慮著。暴力有時不能免,但最重要的不是這些。
是什麼?她忍不住追問。
這實在引起她太大的好奇,他們鬥的是什麼?
或者我的解釋是善與惡,對方卻未必,他說得很怪。也許是是與非,也可能爭權。
越來越不明白。她說。
不要明白比較好,他看她。你只站在我們外圍,已經覺得痛苦了。
你們也覺痛苦?
是。凡有鬥爭總有痛苦,免不了的。他說。
既然痛苦,為什麼不放棄?她說:世界很大,你們也都各有條件,為什麼不離開?
說起來容易,做卻難。他搖搖頭。因為每個人還有自己肩上的責任。
她想一想,笑起來。
我還是別問了,問了也不懂,她說:我甚至不知道你們的真正身份。
他盯著她看半晌。
真的不知道?他似不信。
你以為誰會告訴我?她反問。
不我以為經過了這些時間,還有發生的事,你至少該知道我們是什麼人。他說。
聽你這麼說彷彿很簡單,在我眼裡,你們卻是絕對神祕的。她說。
你知道陳先生的身份?他問。
是,他是政府的情報人員。她說。
你以為我呢?他反問。
既然他是,你是他對頭,我可猜不到,她搖頭。但你們肯定不是壞人。
我說過是非黑白,是敵是友,是好是壞很難在表面上分別的,他說:如果我說我也是情報人員,你信或是不信?
信。你應該是,不過不知道屬於哪一方面。她認真的。你們是敵對的。
我也是政府的情報人員。他正色說。
她簡直不能置信,他也是屬於政府的?但但既是同一陣線,怎可能又是敵對?
你和陳先生之間有私人恩怨?她自以為聰明。
我甚至不認識他。他扯一扯嘴角。
那為什麼?她不能明白。
所以許多事不能只看表面,他說:就算看全部也未必明白。
但沒有理由。她說:派系之爭?
極少的一部份。他笑了。
看樣子你們想拚個你死我活。她說。
很矛盾,是不是?他攤開雙手。
上面不管你們?她突然想起來,該有上級的。
上面?他重複一次。上面。
有什麼不對嗎?她再問。
慢慢你總會知道。
下班時因為多做了一點事,姮柔遲了一個多小時才回家,到巷口時,天已全黑。
此地並不冷清,可能因為晚餐時間,行人也不多。姮柔不擔心,她只要多走二、三十尺就可以到家,而且他們這區的治安一向也不差。
可是才走兩步,有人攔住她。
曾雄?曾雄?
她是吃了一驚,可是又立刻鎮定自己,不必怕他,諒他也不敢怎樣。
攔住我做什麼?她昂起頭,冷漠嚴肅。
自然有事,曾雄斜睨著她,十分可惡。否則我不會另找妞兒?
你尊重些。她氣壞了。
我是粗人,就是這樣的了!曾雄嘿嘿笑。我不懂什麼是尊重。
姮柔想越過他而去,他卻阻擋。
我說過有事,你急什麼?他一付惡劣狀。陳先生懷疑你不忠哦!
你胡說。姮柔又氣又急。我的事不用你管,陳先生說過的。
可是陳先生叫我來的,他死魚般的眼睛盯著她。我受命跟蹤你,想來你也知道。
我不知道,我不要見你。她說。
我知道你不要見我,所以每天只在你四周而不出現,當然啦!我又不是斯亦天!他嘻皮笑臉。
如果你再不說什麼事,我就走了。她警告。
我說了啊!陳先生懷疑你不忠,他還是那副德性。讓我來警告你!
憑什麼這麼懷疑?她吸一口氣。
有些事你知情不報,他斜著眼又點一根煙。你每週的報告寫得不盡不實。
沒有。我知道的全寫了。她忍不住說。
她忘掉了這些事不必和曾雄嚕囌的,現在她的聯絡人是白翎。
不。肯定沒有。曾雄洋洋自得。我每天跟在你後面,知道的比你的報告更多。
胡扯她咬住唇。這件事如是真的,叫陳先生跟我說。
陳先生是上級,叫他來?
姮柔冷哼一聲,再度想越過他而去。
他的雙手又伸出來,毫不客氣的攔著她。
我的話還沒說完。他冷冷的。
我不跟你說話,姮柔強硬一點。讓開。
不讓,你能怎樣?他動也不動。
他就是那種無恥至極的人,專門欺負女人。
我她呆怔一下。她能怎樣?真是沒想到。我告訴陳先生。
求之不得,這表示我負責。他居然還笑。
你無恥之徒,她忍無可忍的揮開他的手,預備衝過去。讓開!
曾雄不但不讓,還捉住了她的手臂,她嚇得大叫起來,這豺狼怎能碰她?
叫什麼?他的手指如鐵鉗。講完話我自然會走,你再罵人我就打你!
放手,她情急的掙扎。你敢。
我曾雄出了名的專打女人,他嘿嘿怪笑。不管你是誰,惹火了我
惹火了你怎樣?一把冷冷的女人聲音加進來。
姮柔如逢救星,轉身大叫:
白翎,他他
曾雄一見白翎如見老虎,手鬆了,神情也變了。
白翎,你怎麼來了?他立刻換上笑臉。我哎,跟她開開玩笑。
開玩笑?你配?白翎一點也不留情面。你是什麼東西?比狗還不如,你配?
嘿我也是奉命做事。曾雄被罵得服服貼貼,真是沒見過比他更賤的人。
奉命?奉誰的命?誰讓你來的?白翎音聲不大,只是冷得刺骨。
我哎陳先生
放屁,老陳會叫你來?白翎盯著他。你想在姑奶奶面前要花樣?
不,不敢曾雄真像一隻搖尾乞憐的狗。我怎麼敢耍花樣,我也是為你!
滾!下次再有類似情形,我要你的狗命,白翎陰沉沉的。姮柔是我的朋友!
是,是,下次絕對不敢。曾雄轉身,沒命的大步逃走了。
兩個女人之間有些沉默,還是白翎先開口。
下次他真的不敢了,放心。她說。
謝謝你,白翎,姮柔撫著被曾雄握痛的手臂。你怎麼會剛好在這兒?
那癟三不懷好意已經很久了,我不放心,白翎淡淡一笑。果然不出我所料。
他為什麼如此恨我?
一來你當初不給他面子,再則他恨小美,你是小美朋友,他就報復在你身上。白翎說。
今夜如果不是你,真不知該怎麼辦?
你大聲叫好了,時間早,附近又有人家,白翎說:時間太遲就不行,你要人送。
我總不能老麻煩人家。姮柔說。
有人或者喜歡你去麻煩呢?白翎笑了。
你又開玩笑。
白翎倚在牆上望著她,過了半晌。
說真的,是不是有些事你知情不報?她問。
沒有怎麼會呢?姮柔努力令自己不臉紅。其實我知道得並不多。
想來他們也不會真正讓你知道什麼。白翎似自語。算了吧!
白翎,你最近和以前不大相同了。姮柔說。
是嗎?她淡淡的。
真的。你以前很尖銳、很偏激、做事說話很不留餘地。現在淡了很多。姮柔說。
淡了很多,白翎笑。人是會變的,也許我看開了,什麼勁也提不起。
看開?
有的時候,我真懷疑自己做的事是否有意義,白翎居然肯說心底話。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你不是說過,為政府,這是大前題。
是。但你可知道斯亦天的身份?白翎問。
剛知道不久,他和你們一樣。
是。我們是同樣的人,做同樣的工作,但互相間有矛盾,有爭鬥,白翎攤開雙手。很無聊。
陳先生是主動,是不是?
很難說,事情已經過了兩代。白翎搖搖頭。
兩代?斯亦天的父親?姮柔很敏感,立刻就聯想到了。死在兒童樂園的?
看來你知道得還真不少。白翎笑。
不。我知道他父親不因為工作,他告訴我時像是朋友般,你明白的,是不?
我明白。斯亦天當你是朋友。白翎點點頭。這已經十分難得。
哦
他知道你是我們派去,又是女人,他卻能當你是朋友,他對你很特別。白翎再說。
感覺上他對任何人都很真誠,友善。
除了女人。白翎說。
你們有一個人去找過他。姮柔衝口而出。
她注定不能做這一行的了,別人對她好些,她真是什麼話都說出來,不考慮後果。
我知道。那也沒什麼,他們原本是朋友。
是不是陳先生冤枉了斯亦天?你們其中有人並不同意陳先生所做的。姮柔問。
誰知道?白翎不置可否。陳先生也不是壞人,這個人太固執了。
那麼斯亦天呢?是不是壞人?姮柔問。
那要看從什麼角度來看了。白翎臉上有淡淡的笑意。這很難下斷語。
從我們普通人的眼光去看呢?姮柔不放鬆。
你和我可能認為他是好人,陸健、小美他們可能認為他是聖人,而老陳當然認為他是壞人啦!也許不是壞,是敵人!白翎說。
你一定知道原因的,是不是?姮柔天真的。
不很清楚。我知道的只是資料,是死物,而且文字的運用上一點點偏差就給人很大的錯誤印象,白翎慢慢說:所以我可以算不清楚。
誰最清楚呢?
當然是當事人了!白翎笑。斯亦天、他的父親、老陳、和老陳的上一代。
陳先生的父親和亦天父親有仇?
老陳的上一代不一定是父親,可能是上級,白翎解釋。他們之間的事很複雜。
亦天說並不認識陳先生。
很有可能。事情從上一代開始。白翎搖頭。無論如何,你是最無辜的一個。
如果相信命運的,可不可以說命中注定?姮柔也笑。
命中注定有此一劫?白翎笑出聲音來。我得走了,和你聊天是很開心的事。
那麼,白翎,姮柔吸一口氣,很真心誠意的。如果有空,我們可否約好一起喝杯茶,看場電影?
白翎顯然呆怔住了,這是她意料之外的話,喝杯茶、看場電影,好久不曾在她生活中出現的事了。
你真這麼想?她轉頭看姮柔。
姮柔認真的點頭。
是。我很希望這樣。她說。
為什麼?我又冷又硬又凶,完全不像個女人。白翎自嘲的說。
你剛才說我們是朋友,記得嗎?姮柔說。
朋友,非常溫馨,美麗的兩個字。
好!有空時我打電話約你。白翎臉色十分柔和。你很好,難怪斯亦天對你另眼相看。
白翎
白翎已飄然而去,溶入黑暗中。
她已得到了白翎的友誼,是不是?從當初的極不友善,針鋒相對到今天的友誼,這其間也經過了好多,是不是?這友誼也真不容易。
雖然經過了曾雄的不愉快,但和白翎的友誼比起來,姮柔還是開心的回到家裡。
白翎她不知道為什麼這樣想,白翎會對她很重要,真的。
白翎的友誼令姮柔暗暗開心了好久,但同時,搬到宿舍去住的小美好像漸漸離她遠了。
也許不是遠,但下班時他們一夥人行色匆匆,令姮柔有孤獨感吧?
而陸健,再也沒有在她面前表示好感了,當然再也不會請她看一場電影了。
後來她發覺,小美他們行色匆匆似乎有原因,他們有工作要做,於是她更不敢問了。
她有個感覺,亦天把他們放在一起住,是否方便工作?又或者可以避開她,避開她?
這是很荒謬的事,她又不是什麼重要人物,但這感覺真實。
她在公司變得更沉默些。
亦天和她的接觸也少了,他們其實根本不可能沒有單獨相處的時間,只是只是
她心中莫名的不安和煩悶,以前不是這樣的,是不是?以前
以前是否曾有些事發生呢?
當然,那只是模模糊糊的感覺,她能感覺到,亦天呢?也能感覺?
亦天是個什麼都不說的人,怕她永遠不知道他心中曾有感覺吧?
心中常有所掛,常有所憾,做起事來就無法把精神集中,她居然把這個月的帳弄錯了。
出錯的地方雖小,但數目的事錯就是錯,大錯和小錯是沒有分別的。
對不起,她站在亦天面前,垂著頭,好懊惱。是我錯,我再做一次。
只是一點點錯,志堅不說我也不知道,沒關係,亦天很仁慈。不必再做一次,改一改就行了。
我重做。姮柔堅持。
她不容許自己做的帳上有改過的痕跡。
亦天望著她半晌,點點頭,把帳簿交給她。
他知不知道她心中的感受呢?她在他沒有表情的臉上看不出來。
雖然是星期六,姮柔下了班不回家,一個人獨坐辦公桌前埋頭苦幹。
不做完她是不會回家的。
所有的同事都離開了,包括阿嬸。
星期六是沒有午餐供應的,她只胡亂買了兩個麵包吃,工作時根本不知肚子餓,她一直工作到晚上九點多鐘。
寫完最後一個數字,她抬起頭。
空蕩蕩的辦公室裡只有自己,肚子突然又餓了,再看看時間她驚覺還沒有通知家裡連忙拿起電話打,母親在電話中埋怨一大堆,也難怪母親擔心,十多小時沒消息呢!
她也真是,竟然忘了打電話回去通知。
我就回來。她在電話裡對母親說。
連忙收拾桌子,把重新做好的帳放在亦天辦公室,這才往外走。
就在這時,亦天從後門出現了。
原來你還沒有走?他睜大了驚異的黑眸。
我做帳,已經做好了。她吸一口氣,莫名其妙的就覺得委屈。
誰叫你今天做?又做得這麼晚?他盯著她,目不轉睛的。如果你不打電話,誰知道你在這兒?
下面的電話一定和上面通的,一有人用,上面必然會發現。
我說過要重做!她不看他。
你太倔強,太固執了。他說,還輕輕歎口氣。
他一歎氣?她沒聽錯嗎?
不這是我的工作態度,她揚一揚頭。她覺得這次在他面前做錯事,自尊有損。就算做到半夜,做到明天天亮,我也要做好才行!
他還是那麼望著她,眼光卻柔和多了。
現在不是上班時間,我們不必談工作,他說:你一定肚子餓了。
不還好。她不肯承認。
在他面前,她第一次表現得這麼任性、倔強。
怎麼會不呢?從中午到現在他向她走了幾步。或者我陪你去吃點東西?
不不必,她下意識的後退。我回家我現在就回家!
他搖搖頭,再搖搖頭。
是我令你工作到現在,請接受我的歉意。他說。聲音低沉真摯。
不,這不關你事,是我錯
能不能把倔強、驕傲收起來,他凝望她。我真心想陪你吃點東西。
她的心突然間前所未有的亂起來,他的話他竟然說了那樣的話那樣動人的話,那絕對不是平日的他能說得出來的,白翎說過,他是一塊高速鋼
走吧!他不再等她答應,領先往外走。
她幾乎是不受控制的跟著他走出去。
理智上,她告訴自己別跟他去,別去,因為不可能有什麼好結果。感情上她控制不住。
他帶她到附近一家小小的,但很安靜,很乾淨的餐廳,不是晚餐時間,只有他們一桌客人。
他為她叫了食物。
他並沒有徵求她的意見,就這麼替她叫了食物,感覺上她反而覺得很好。
她喜歡他這些不過分的大男人主義。
你真是一直這麼倔強,驕傲?他問。
今夜他的眼光一直很柔和,一直停在她臉上。
不知道。以前沒試過這情形。她說實話。
也許上午我說得太直率,很抱歉,我想我傷了你的驕傲。他說。誠心的。
不,我恨自己居然出錯。她搖頭。
誰都可能出錯,誰能保證一輩子不錯?他說。
我她考慮了一下,終於說:我不能容許自己,在你面前出錯。
他呆住了,這句話的份量極重,他不會不懂,但那麼驕傲的她居然講了出來。
為什麼不能容許在我面前?他無法不這麼問。也無法控制心靈的震動。
因為她下意識的舔舔唇,她又緊張又莫名的心虛。你是你,不是其它任何人。
他眼中難懂的光芒一閃。
我原本就是我。他說。
我不知道。對我她深深,深深吸一口氣。對我你是不同的。
突然間,她看見他臉上的痙攣,他看來那樣怪異,她的話令他痛苦嗎?
是痛苦嗎?
謝謝你這麼告訴我,他的大手重重的握一握她的手,立刻就放開。他的聲音竟在顫抖。真的,謝謝你這麼告訴我。
我說的是真話。她無法猜測他,心中更是不安。我說錯了!
沒有,你沒有錯,他顯得激動。你完全沒有錯,如果有錯,錯在我。
錯在他!這是什麼意思?
我不明白。她再吸一口氣。
今夜,他們似乎互相接觸到對方的心靈了,也許只是一點點,但這接觸是極真實的。
不,不要明白,他有點慌亂。不,我的意思是很謝謝你說這些話。
很明顯的,他避開了。為什麼呢?她真是不懂。
食物在這時繼續送上來,打斷了他們話題。
曾雄麻煩過你,是吧?他說。
說這些話時,他完全平靜,完全正常。
是,前幾天的晚上,好在遇到白翎,她替我解了圍。她照實回答。
離開了剛才的題目,她覺失望。
白翎。他默默念了一次這名字。
現在她已跟我成為朋友了!她說。
任何人跟我說這話,我不會相信,因為我深知她是怎樣的一個人。但是你說,我信。他說。
為什麼?
白翎寧可殺人流血,不會和任何人做朋友,他搖搖頭,但你不是任何人,你是你。
他用了她剛才說的話,你是你!
我有什麼不同?她反問。
我說不出,因為只是些感覺,他說。他又說感覺。你能令任何人付出真誠。
我還是不明白。她說。
感覺是不可能完全明白的,他搖搖頭。我不明白你的,你也未必明白我的。
可以說明。
說明了,那還算什麼感覺呢?他說:我喜歡去感覺一些事,因為那才是最私人,最秘密的。
所以你把自己弄得這麼神秘。她笑。
白翎常常跟著你?他又轉了話題。
不知道,因為我看不見她,但有需要時,她會出現,她說:想來她跟著我。
她又跟,曾雄又跟,為了什麼呢?他皺眉。
曾雄一定不是奉命的,她說:我聽見白翎罵他。
白翎也不是奉命,因為老陳還不夠資格命令她。他說得奇怪。
白翎的地位很高?
她是個很特殊的人。他說:她從十二歲就開始了這行的工作。
十二歲?她不能置信。這麼小她能做什麼?
她比許多人能幹,他們說她是天才,他思索著。
而且十二歲時的她和現在的樣子也差不多。
會嗎?她現在大概二十一,二歲吧?
她近三十。他正色說。
姮柔睜大了眼睛,簡直不能置信。她開始覺得,做這一行一定要奇能異士吧?
你呢?也是從小開始的?她問。
所以我對白翎可以說熟悉。他不置可否。
但是她說她只熟悉你的資料。她說。
因為我這個人和資料差不多。
怎麼會?資料是死物,沒有生命。她叫。
你以為我有嗎?他望著她。
她大吃一驚,他怎麼講出這麼怪的一句話呢?
你是人,當然有生命!她叫。
或者吧!他冷冷的哼一聲。
想追問,又不知從何問起。
你們都是很奇怪的人,她說:甚至我覺得你和白翎有點相像。
他又皺眉,卻是沒有出聲。
真的,你們很像,她被自己的想像鼓勵了。你們都冷、都深沉、都善良又都從小做這行,你們
她說不下去,她就想起,白翎提起亦天時不是神情很特別?莫非他們之間不,不,白翎說他生命中沒有女人,但
怎麼不說下去?他問。
沒什麼了,她吸一口氣,心中立刻不舒服起來,也不知是什麼原因。沒什麼了!
他審視她半晌,搖搖頭。
女人是很難懂的,他說:像你、像白翎。
你們曾經很熟?她問。
不算熟,工作上的接觸,他說,好多年前了。
很合得來?她追問
沒有。他漠然說:你怎麼會這麼想?
不只是好奇,因為你們相像。她說。
我跟她沒說過十句話,他搖搖頭。我想我跟你比跟她更合得來些!
他是這麼說的?
姮柔得到通知,陳先生要見她。
如約到那間小餐廳,他已坐在那兒,神情冷峻如故,而且看來不很開心。
被他約見一定是有較嚴重的事,姮柔知道。坐在他面前,沉默的等著他出聲。
我知道你不曾真心替我工作,這是他開始第一句話。你一直以為我是壞人,又冷又惡。
姮柔愕然,為什麼這樣講?
你不必承認也不要否認,事實就是這樣,他似乎在發洩。我自己深切知道。
她吸一口氣,只好不出聲。
這是我的失敗,他臉上有一抹暗紅。其實我並沒有做錯什麼。
姮柔真被弄明塗了,她來聽他發囉嗦的?
陳先生,我不明白
是,你不明白,所有人都不明白,就算我把心掏出來,也沒人會明白,他有點激動。我是鬼見愁。
鬼見愁!姮柔幾乎忍不住想笑,誰替他取的花名?再貼切也沒有了!
我自己知道自己的事,他攤開雙手。我生成一付惡人樣子,有什麼辦法?活該!
姮柔忍不住了,終於說:
陳先生,你叫我來有什麼事?
事?當然有事,他說:你們每個人替我做事,個個都在敷衍,不盡不實
陳先生,請別這麼說
這是事實。陳先生臉上的暗紅隱現。每一個人都對我這樣,這是我的失敗。
又是失敗,和誰比較呢?
你吩咐的事我都盡心在做,但有的事我也沒辦法,是做不到。她說。
試問你可對我忠心?他盯著她。
忠心?當然不!她替他做事是迫不得已,與忠心兩個字完全拉不上關係。
她無言。
是不是?人家手下一大班人,可以同生共死,我呢?我呢?他有點喘息。
姮柔皺眉;這種事怪得了誰呢?
亦天的手下對他忠心耿耿,而亦天對他們也萬死不辭,這種感情,這種聯繫是相對的。
我想上司對下屬,下屬對上司是否忠心,是否愛護,該是相對的。她說。
她總有這毛病,想到什麼就說出來。
相對的?他叫:你的意思是我對你們不夠好?
不是好與不好的問題,她好難啟齒。雙方應該建立起感情。
感情?他問。彷彿聽不懂這兩個字。
是,感情,她肯定的點頭。這很重要,因為我們是人,受感情支配的,感情可令我們做很多事,很多赴湯蹈火,萬死不辭的事。
像斯亦天對他的手下?他問。
斯亦天沒有手下,他們是手足。她吸一口氣。
她不知道為什麼要說這些事給陳先生聽,她也不知道他懂不懂,但她認為告訴他比較好!
手足!他看來真的不懂。
是。同胞手足,她加強語氣。如果他們有人受傷了,亦天是會痛的!
那不可能,又不是他自己受傷。
他們的心是直連的,姮柔再說:在感情上,他們互相溶入對方。
怎麼可能?我不能相信。他說。
這是我在他們公司工作以來的最大發現,也是最真實的報告。她誠心說。
你陳先生盯著她看半晌。我不可能像他那樣,我們的工作是不能帶感情的,否則容易導至失敗。我絕對不可能像他。
沒有人要求你像他!她說。
但是我手下有人出賣我,甚至我的夥伴。他非常的不平靜。
也不算出賣,你們難道不想是非黑白分明嗎?她心中總是偏著亦天的。那人尋求真相。
我說的就是真相,有一切資料、證據。他說。
他太剛腹自用了,是不?
連白翎也認為是非黑白很難分。她試探。
白翎!他眼光一閃。她說了什麼?
也沒有什麼,她只是不想分你們誰對誰錯。她說。
但正邪是分明的。他說。
觀點與角度是否會有偏差?而且文字也可能誤導人錯誤。她說。
這都是白翎說的,他一口咬定。她也想跟我作對?
你們都是自己人,誰會和誰作對呢?她也只不過就事論事。她說。
我才不信,他冷冷的笑起來。白翎她的事我不清楚嗎?她和斯亦天有瓜葛。
有瓜葛?她睜大了眼睛。
別不信,他們以前他故意不說下去。很多人都知道他們的事。
他們有什麼事?她忍不住了。
為什麼不問他們?他得意的笑。白翎和斯亦天不是跟你很談得來嗎?為什麼不問?
姮柔吸一口氣,令自己平靜,她不要上他當。
別人的事我不必一定要知道。
但是斯亦天現在不是對你很好?他說。
哪有這樣的事?她脹紅了臉。
突然覺得,這陳先生有點卑鄙,怎麼說得出這樣的話?難怪他的手下對他不好。
誰可能對這樣的人有歸屬感?
有沒有大家心裡有數,他還要繼續講。但是我不同意你們認為我做得不夠好,我只不過是是樣子長得不討人喜歡。
姮柔幾乎忍不住笑起來,陳先生居然這麼天真?他一切推在長得不好上面?
我知道,這是我最大的缺點,他們叫我鬼見愁?他恨恨的。其實他們只是看不見我對他們好!
然而看不見也能感覺,大家也感覺不到?
好,言歸正傳,陳先生面色一沉。事情到了今天也該有決定性的行動了。
姮柔望著他,感覺上好像世界大戰要開始。
我和斯亦天的事要弄清楚,他眼皮緊張得在跳我不想再拖下去。
請問你們之間有什麼事?她問。
不只我和他,還有上一代,還有好多人,他說:有人流血,有人喪命,有人失去名譽。
我的感覺是一直是你在對付他。她忍不住說。
什麼?陳先生眼中光芒暴露,類似凶光。你說什麼?你在幫誰做事?你收誰的錢?而且你難道不知道我一切為政府。
他也是政府的情報人員,她有點生氣,提起錢,令她有侮辱感。而且錢也是你強迫我收的。
你已經認定了是我錯?他沉下臉。你像他們那些人一樣只是看外表?
不,我不知道是什麼事,更不判斷誰是誰非,她覺得厭惡。有工作的話,請吩咐。
有,當然有。他眼中暗紅又現。替我約斯亦天出來,我跟他當面解決。
我可以替你傳話,不擔保約到。她說。彷彿極複雜的事,兩人單獨見面就可解決?
還有一個曾雄想到此人,對陳先生連一絲好感也消失,他能用這樣一個人。
你們的事這麼簡單?她問。
當然不,我們發生過不少衝突,傷了不少人,他說:上面開始注意,我要速戰速決。
是上面讓你們鬥的?她再問。
這些事你不必問。他拒絕回答。我只想把複雜變成簡單,一次弄清楚。
他眼中有奇怪的光芒,類似犧牲、成仁,但這不可笑嗎?
我試試。她吸口氣。其實你們都是同一陣線,又都不是壞人,有什麼事不能解決?
他眼中光芒一閃。
你認為我不是壞人?彷彿很意外,很高興似的。
是壞人也不會投身這麼有意義的工作,她由衷的。而且你只是冷,只是嚴,沒有人說你壞。
你真這麼想?他眼中竟有喜悅。
是。她點點頭。
他突然沉入自己的思緒裡,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好一陣子之後,他臉上的所有神色才漸漸斂去,他又變回原來的樣子。
吩咐你的事你盡快做,他的聲音又似結冰。做好了通知我。
他遞來一張紙條,上面有個號碼。
不必經過任何人,你直接跟我聯絡。他說。
他對手下的人真是完全失去信心。
如果他不肯應約呢?她說。
你也告訴我。他說:我總要辦完這件事。
然而血已流,命已喪,權力已失,現在再來追究是否失去了意義?她忽然說。
他呆怔一下,突然間變臉。
我的吩咐就是命令。他站起來,大步衝出去,
下班的時候,姮柔等所有的人都走光了,她才慢慢的踱進亦天辦公室。
他用視線默默的迎著她進來,那神色很特別,彷彿期待。
有一件事必須跟你說,她深深吸一口氣。在他視線下,她呼吸都不暢。陳先生讓我來的。
是他,他看來完全不意外。再也玩不出其它任何花樣,所以叫你來。
不,我來只是傳話,她頗不自在。我不會牽扯在事情裡面。
是嗎?他反問。
她呆怔一下,他怎麼這麼問,難道他認為她已脫不了身?她已扯進漩渦?
當然是,我是傳話人。她再說一次。
哦好,你說吧!他定一定神,彷彿才醒來,剛才他心不在焉?
陳先生希望約你見面,他說所有的事情一次解決。她認真的說。
我不認識他。他皺眉。
這要緊嗎?她不明白。
我不想見他,亦天接著說:因為他卑鄙,他一直用小人的方法在對付我。
我是否這樣照實對他說?她問。
是。他點點頭。而事實上,他沒有資格做他一直在做的事。他沒有資格。
姮柔再吸一口氣,不知道該說什麼。
你知道嗎?他以為自己在替天行道,亦天說:有些人是有理說不清的。
所以你不見他?她問。
沒有這必要,他斷然說:無論他要怎麼對付我,我根本不怕。
但是你們的上級
與上級無關,他打斷她的話。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獨斷獨行,老實說,他已越權。
那麼,是否陳先生心怯?他越權?
那麼我告訴他你不願見他!她說。
我會用我的方法來解決問題,亦天說:他欠我的,我會一次索回。
用武力!她擔心的。
以前他用什麼方法對付我們,我們也會同樣回敬。亦天冷冷的笑。
但是他們人多。她提醒。
人多沒有用,我們有鬥志,我們齊心,他說。今天他的話突然多起來。而他們只是像曾雄般的烏合之眾,我們不擔心。
曾雄又麻煩過小美嗎?她問。
他敢!亦天淡淡的一笑。他只是欺善怕惡的走狗,他玩不出什麼花樣。
她咬著唇猶豫一下,再站在這兒也沒用,而且尷尬。
那麼我走了,她說:我會把你的話告訴陳先生。
他沒有出聲,望著她轉身,望著她慢慢往外走。
可有興趣下盤圍棋?她都快走到門口,才聽見他的聲音追出來。
他是在猶豫、在掙扎、在矛盾,她卻等得幾乎心臟都變硬了。
是!她一直在等,等他的邀約,等他開口
她驀然轉身,遠遠的凝望他。
你該知道圍棋是我最大的興趣。她說。
我知道。只是他沒有說下去。
站起來,他一步步走向她。
只是什麼?她不放鬆。
只是有時候情緒、時間、環境都不對,他想一想說:所以我寧願一個人擺棋譜。
有對手總比沒有對手好。她說。
對手難求,我很挑剔。他說。
轉身往外走,她跟在他後而。
和許多人下過棋?她搭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