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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金血劍

烏金血劍

黃易

  • 武俠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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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2-05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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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武學天才

烏金血劍 黃易 16495 2023-02-05
第一章 武學天才   天地旋轉。兩旁林木飛快向後倒退。風亦飛箭矢般穿越林木間的隙縫,遇上樹藤一把抓著,運勁借勢,呼的一聲凌空翻身,猴子般由一棵樹躍往另一棵樹,由一塊石躍往另一塊石去,複雜的地形絲毫不影響他驚人的速度。黑實的肌肉,在透過樹葉枝椏間灑射下的陽光裏,閃閃發亮,就像猛獸那充盈著爆炸力量的筋肌。他背上除了一把厚闊的大刀外,還背了大大小小十多個竹籮,卻無損他奔馳的靈快。   一群猿猴在他身後奔走,很快給他遠遠拋在後方,失望地吱吱亂吵。幾個騰躍後,他來到密林中一道由山上流下來的溪漳,心道小猴子們,今天沒空和你們玩耍了。   清泉在石上流過,暑熱大消。他的身影毫不停留,沿溪往山上攀去。還有個多時辰太陽便下山了,他要在入黑前趕回家去,只待採多一種草藥後。溪澗的盡頭是個小小的水坑,水清見底,若非趕著回家,深山彌浴,倒是一快。

  大自然便是他的家。天為被,地為床,這道小溪當然是浴池了。現在卻要錯過這種享受了。風亦飛離開了泅水,切上一道長著及膝野草的斜坡,翻往山的另一邊,林木逐漸稀疏,柳暗花明,越過山脊,一道弧懸半山的高崖,豁然現於眼前。挺立高崖之上,極目窮望,精神為之一振。山區在崖下延綿起伏,漸次低去。   他先祖累世聚居的雲上村,在山區左上方一幅較平坦的低地上,小橋流水,阡陌縱橫,百多所房子石塊般聚攏在一起,疏落有致地嵌在林木和田野間,仿似避世桃源,幾縷炊煙,裊裊升起,提醒著他快回家晚膳。右上方較遠的地方是山區外廣闊的平原和大海,這個角度可以看到這附近百里內最大城鎮川南府的一角,卻看不到大鹽場,那是在川南府東面三里處的沿海區域。

  日漸西沉,時間不早了。風亦飛收攝心神,俯身崖外,仔細檢視著崖壁上雜生出來的草木。不一會有所發現。在離崖頂十多尺的一堆雜草裏,一棵長著一朵足有拳頭般大紫色花朵的小樹,橫生出來,裂成五片的花萼間,長有一個紅色的果實,鮮艷奪目,是他此行的目的物赤芝果。   風亦飛不慌不忙,解下背上的柴刀和竹籮,放在一旁,忽然一個筋斗,翻往高崖外的虛空。同時大喝一聲,兩手一扯纏在腰間的腰索,運紉一揮,索子一端的特製掛鉤箭矢般飛出,直射進崖壁岩石間的堅土裏。這時他身子向下急墮,瞬眼間落下了近十尺,把索子扯個筆直,索端竟仍能緊鎖在土石間隙內,沒有隨著扯力脫出,一下子把他吊在崖壁處,驚險萬狀。   風亦飛藉索鉤回扯的力道,蕩回崖壁,恰好來到赤芝果處,手到果來,納入懷裏,大功告成,雙腳一蹬,蕩了開去,跟著反手猛拉腰索,一個筋斗又翻回崖上,雙腳站穩,手一抖,索鉤回到腰上,還原為腰帶,動作流水行雲,非常好看。風亦飛長嘯一聲,山鳴谷應,往回路馳去,不一會離開摘果的高山,沿著山路,往雲上村馳去。普通人個多時辰才走完的山路,他半個時辰已經完成,山村在半柱香的腳程內。

  他特地繞道從山村靠山那個方向進入村內,這已成了他的習慣,每次採藥回家,都捨易取難,繞道村後岩石崎嶇的密林。因為那處有他精心布下的陷阱。獵物是魔豹。雖然這凶物三年沒有出現了。但村內活在驚懼中的百多戶人家都知道,只要這先後奪去了六十多人生命的悍獸還活著,它一定會從深山回來,而村後的惡獸林是它最有可能取道潛入村內的秘徑。每隔上一段日子,它便會到來殘害生靈。它隨時會再回來,可能就在這一刻。   每一個見過魔豹的人,一是失去蹤影,或是成為了殘肢敗體。只有風亦飛的二兄風亦樂是例外。代價是他目睹父親風山捨命救他時與魔豹生死搏鬥,驚恐過度致失去視力,和風山的失蹤。沒有人知道發生了甚麼事。   想到這裏,風亦飛悲嘯一聲,加速了衝刺,似乎要藉這個動作把心內的悲憤發洩出來。他一定要為世除害。惡獸林在望。蓬!異響從林內傳來,那是物體墮進陷阱的聲音。風亦飛從回憶裏霍然醒來,把速度提至極限,背上的大刀來到手中,身影沒進林內,起離伏低,向著陷阱推進。他的陷阱布置巧妙,非是百斤以上的動物,都不會誤墮阱內,而附近的障礙物和地形,又使牛馬一類大型動物,難以接近,只有能在密林中靈動如飛的魔豹,才會撿那處作為落點。

  他冷靜地穿林過樹。失了蹤的父親風山常說,冷靜是獵人的首要條件。陷阱塌了下去,煙塵揚起。風亦飛撲到阱口邊緣,弓身俯視。一看之下,立時為之氣結。一個粗壯黝黑、面容樸實古拙、年紀和風亦飛同是十八九歲的青年,跌得七葷八素、不辨東西,傻乎乎坐在深達丈半的陷阱底。當風亦飛向下望時,他亦正茫茫然望上來。   風亦飛蹲了下來,有好氣沒好氣地道:英明神武的海大少,下面有寶貝兒麼,要尋到那裏去了。阿海定一定神,跟著臉色一沉,嚷起來道:你這個龜孫王八旦,豹子不見你拿著,卻來陷害你大爺我,還不把我拉上去。   風亦飛看著這個村內的好友,笑道:八人大花轎還未到,憑甚麼抬你上來。阿海破口大罵道:枉我好心來通風報訊,你大娘弄傷了腳,還盡說這些風涼話

  風亦飛跳了起來,失聲道:甚麼?阿海放大喉嚨叫道:聽著,你娘跌傷了腳,我特來找你回去   風亦飛沉聲道:不要騙我!向後急退。阿海急得叫起來道:不要走,還有我。   一條藤索嗖一聲凌空飛入阱中。風亦飛的聲音從遠方傳來道:把索搭在樹上,自己爬出來吧!大少爺這回要看你的本事了。   回到家門前,那處聚了一群左鄰右里,議論紛紛,有人更探頭內望。當他來到他們背後,那些好事者仍無所覺。風大娘雄壯的聲音從屋內傳出道:說過不關那勞甚子魔豹事,便不關它事,還在擔心甚麼。要真是那畜牲,看我不割了它的豹頭來當飯吃。大姐風玉蓮的聲音響起道:娘!不要說了,沒有人敢不信你,來,再給你擦藥酒,唉!慕老師去了隔鄰莫家村看病,否則他給你扎上一兩針便止痛了。

  風亦飛分開眾人,走進屋來。風大娘四平八穩坐在椅上,看到風亦飛銅鈴般大的眼一瞪,喝道:你去採藥,為甚麼到現在才回來,太陽都下了山,告訴你多少次,才學曉入黑後不在山上遊蕩,偏不知山裏危險。風亦飛知道這時惹她不得,走前細察玉蓮為她擦跌打酒的右腳,腳踝處腫起鵝蛋的一大塊,看來有好幾天不能走路,問玉蓮道:是怎麼弄的,讓我煮服藥給她敷一敷。   玉蓮還未答話,坐在一旁的風亦樂怪聲怪氣地插口道:甚麼?我們矢志做最佳獵手的風亦飛鼻子失靈了嗎?嗅不到廚房內正在煮著夠一村人用的大堡藥嗎?風亦飛望向二哥亦樂,後者悠悠坐在椅上,手中玩弄著一把尚未上箭的小型弩弓,兩眼雖然睜得大大地,眼神卻散渙茫然,焦點不聚。風大娘心情不佳,罵道:甚麼獵手獵腳,你父風山不是公認的好獵人麼,現在是甚麼收場,阿飛,我告訴你,以後想也不要再想這回事,須知上得山多終遇虎。

  亦樂喃喃道:最多是上得山多終遇豹,這裏哪來甚麼老虎。玉蓮向風亦飛輕聲道:母親她在山澗洗衣時不小心,跌了一跤。唉!我都說讓我來做這些事了,娘她總不聽。   風大娘答口道:甚麼不聽,你一個人做得了多少事,自然要分工合作。跟著望往風亦飛道:阿飛,明早你代我往城裏交藥與病除軒的陳老板,這傢伙狡猾吝嗇,要和他算個清楚。   風亦飛道:是!娘親。   次晨一早,風亦飛背著一籮以草藥製成的丹丸,步出家門。他並沒有立時轉往出城的小路,反而來到村尾一個較偏僻的角落,一所房子孤伶伶地遠離其他屋宇,藏在一個樹林間的空地裏,緊貼著惡獸林。   叮!叮!打鐵的聲音從屋內擴散出來。風亦飛大感佩服,暗忖鐵隱大叔昨晚又是一夜未睡,埋首鑄劍了,這種投入的精神,最值得他學習。父親風山曾說過,做獵人的第二個條件是吃得起苦,鐵大叔若改行打獵,一定可以勝任愉快。他摸了摸懷內的赤芝果,輕步走了進去,仿似較重的足音也會破壞了內裏的世界。

  熊熊的爐火閃跳騰升,鐵隱沉雄寬闊的背部向著入門的方向,右腳有力地以穩定的節奏踏著吹動爐火的風箱。他的左手拿著劍,魔術般拋動,通紅的劍體在火焰裏翻騰滾轉。像在火裏掙扎哀叫的靈蛇,每一次劍回到大鐵砧上,他右手的大鐵錘都不偏不倚地敲在劍身上,每次都從不同的角度下擊,準確迅捷。一股奇怪的閃閃金光不住在劍身內流動,眩人眼目。   風亦飛最愛看他鑄劍,使一塊頑鐵變成分金斷玉的神兵,整個過程充滿了力量和火熱,又是那樣玄奇感人。工場內每件東西都井井有條,後面是內院和天井。天井處孤伶伶地有個廢井,裏面一滴水他也沒有見過,不知鐵隱這麼慎重的人,開個沒水的井來幹甚麼。   鐵隱忽地停下了一切動作,把劍高高舉起。劍身金光燦爛,不過一忽兒後金光漸暗,轉為銀白,跟著逐漸隱去,回復被火燒烘得通紅的平常模樣。鐵隱嘆了一口氣,一揮手,剛鑄成的劍化作一道長虹,橫飛出去,插入牆中,沒入了大半,留在牆外的劍體不住振動。發出嗡嗡的鳴叫。

  風亦飛大是不明,每鑄完一把劍,鐵隱都是這樣隨手拋棄,問他時只是默然不語,不作解釋。風亦飛人極靈慧,知他鑄不成心中理想的神兵利器。但那些劍已遠勝他所見的任何利器。每次他都很想問他要一把來作鎮宅之寶,可是每次見到鐵隱沉鬱的表情時,都嚇得把說話吞回肚中。   鐵隱咳嗽起來,弓著身,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多年。風亦飛掏出懷內的赤芝果,走到鐵隱背後,畢恭畢敬地道:大叔,我採了一個赤芝果來孝敬你,這寶貝最能醫治熱火躁咳。鐵隱轉過身來,方正厚重的臉相,凝定的眼神,使人感到他是沉默寡言、喜怒不形於色的人。他深亮的眼瞄向風亦飛手上的果實,嘆了一口氣道:這東西全長在高峻難至的懸崖峭壁,真虧得你了,下次不要再這樣冒險,我的咳是老毛病,這世上再沒有任何靈丹妙藥可以醫治。

  風亦飛道:你不用擔心。一拍腰纏的鉤索,興奮地道:你打造給我的這條鉤索,在高崖躍跳如履平地,真是寶物。知他不會伸手接過,將赤芝果放在一旁的台上。   鐵隱淡淡一笑,走回火爐處,收拾起來。風亦飛勤快走前,幫助他收拾。鐵隱看了他背上的竹籮一眼道:你幹你的事吧,這處我自會打理。風亦飛熟知他的習慣,每次鑄劍失敗,都要悶悶地坐上兩三個月,皺眉沉思一番,當下不敢打擾,收拾好後,往門外走去。鐵隱呆呆站在爐火旁,不知思索甚麼。風亦飛右腳踏出了門檻,又停了下來。   鐵隱像是背後長了對眼睛,頭也不回道:說吧!風亦飛猶豫片晌後,鼓起勇氣道:大叔,今次這把劍可否不埋入你後院的劍墓裏?   鐵隱道:想要嗎?風亦飛用力地點頭,眼中射出熱切渴望的神色。鐵隱嘆了一口氣道:這是未曾入流的劣貸,對付普通武林人物還可以,遇上一流好手,便是廢鐵一把,還想要嗎?   風亦飛有些意氣消沉地輕應道:長在這裏,恐怕一生也遇不上武林高手,用來殺那該死的魔豹總可以吧。鐵隱咳了數聲,往天井走去,揮手道:這東西只可作作小孩子的玩意,你歡喜怎樣便怎樣吧。話雖這麼說,話氣裏卻藏有種說不出的傲意。   風亦飛大喜過望,快步來到插在牆上的劍前。伸手緊握劍把。呀!慘叫縮手,劍把灼熱難耐,手掌立時起了幾個泡泡。風亦飛真不明白鐵隱如何能若無其事地握劍敲打。鐵隱毫不理會,徑自穿過天井,回到後院的臥房,把門關上,除了鑄劍外,對任何事也漠不關心。   風亦飛取了一塊厚布,包著劍把,盡力抽出,豈知此劍鋒利無比,一抽之下,毫不費力脫牆而出,風亦飛運力過猛,整個人一連踉蹌向後退出了七八步,幾乎跌了個人仰馬翻。鋒利的劍鋒,精芒燦動,眩人眼目。風亦飛喜不自勝,若果這也算不入流的利器,入流的劍真不知是番甚麼光景了。   他從工場的廢鐵料裏,找到兩支扁的鐵條,又用草索把兩塊鐵條纏起上來,造了個原始之極的劍鞘,把劍插了進去,掛在腰上,那種躊躇志滿,自是不用說了。到他從鐵隱工場出來,走至往城的小路時,已是卯時末了。   太陽在東方照耀,生命充滿火熱和朝氣。風亦飛輕鬆走著,穿林過樹。太陽爬上中天時,他剛好走進城門內。這是他第三次進城,上一次風山帶他來看元宵燈飾時,是五年前的事了,父親死後,生活的擔子落到風大娘和他的肩上,終日只顧採藥、製藥,現在來到鬧市,特別興奮。   兩旁店鋪林立,街上熙來攘往的人華衣美服,車如流水馬如龍,好一個繁華勝景,令他眼界大開,目不暇給。走到一個湯圓鋪前,陣陣熱香,從內傳出,不禁飢腸轆轆,食指大動。喳喳類似蟬鳴的聲音,一陣陣地從右方傳來。風亦飛扭頭一看,一位眉清目秀的青年,一蹦一跳在街上走著,右手揮動著一條白色索子,索子端繫著一個金光燦爛的玩物,在空中轉著圈子,異聲正從那玩意兒傳來。   風亦飛身手何等靈快,一伸手,玩意兒給他挾正在食中兩指之間,索子滴溜溜在手腕處繞了幾個圈。風亦飛定睛一看,原來是只打造精緻的金蟬,兩片翼還能活動,迎風一吹時,發出剛才那有趣的蟬叫。那青年跳了過來,一手向他挾在指間的金蟬抓去,叫道:快還給回我。風亦飛惱他毫無禮貌,手一縮放在身後,使對方抓個空。青年臉色一沉,化抓為肘,一轉身順勢向他小腹撞去,顯然有武功根底。   風亦飛一生在山林裏縱躍自如,豈會給那青年得逞,身子一扭,避過肘撞,閃到青年身後。青年亦非弱者,沉肩扎馬,側身左腳掃向他的右腿,想摔他一跤。風亦飛一聲長笑,一個倒翻,硬生生反進為退,和青年錯身而過,再一連幾下跳躍,把雙方的距離拉遠至丈餘。青年估不到他的身手如此了得。愕然站定,怒道:給不給我?   風亦飛見他烏靈靈的雙目瞪得又圓又大,心中的氣消了一半,把收在身後的右手伸出來,攤開,空空如也,哪還有甚麼金蟬。青年愕然,跺腳道:你藏到哪裏去了,再不還我,把你的臉也打扁。風亦飛見他橫蠻霸道,又不估量自己的能力,心中好笑,這時四周開始聚了些看熱鬧的人,心中有些許不安,禁不住想起風大娘的臉孔和身上任務,那還敢惹事,伸手指了指頭頂的髮髻,淡然道:藏在這裏。   青年眼光從風亦飛英俊的臉容轉到他頭上,除了烏黑發亮的健康頭髮外,甚麼也沒有。風亦飛施施然扭身離去。他寬闊的肩膀特別使人印象深刻。青年剛要追上,忽有所覺,一摸頭上,原來金蟬插進了頂上的髮髻內,只是不知風亦飛何時施了手腳,臉色倏地氣得發白,一咬牙,向早走得遠了的風亦飛追去。有仇不報,豈是君子。   病除軒的金漆大招牌橫匾,橫伸街外,氣勢迫人。風亦飛猶豫了好一會,摸了摸背後的藥籮,才大步走進藥材鋪內。一個五十來歲,長著羊鬚的老者,站在櫃台後劈劈啪啪打著算盤。另一個學徒模樣的小子,坐在一角裏,聚精會神地切著玉桂,刺鼻的玉桂香味瀰漫鋪內,眼尾斜斜射了風亦飛一眼,又轉回工作上。風亦飛乾咳一聲,那老者抬起頭來,以詢問的眼光望向他。   風亦飛盡量客氣地問道:請問陳老板在不在?老者將他由頭看至腳,冷冷道:小哥有何貴幹。卻沒有答他自己究竟是否陳老板。   風亦飛吶吶道:我我是娘親叫我來交藥的,噢!我娘是風大娘。老者面無表情地看了他兩眼,淡淡道:藥呢?   風亦飛給他的冷眼看得很不舒服,手忙腳亂把藥籮解下來,放在櫃台上,待要說話,眼角人影一閃,未及反應,櫃台上的竹籮給人劈手奪去。他若非分了神,誰也休想在他眼前強施橫奪。風亦飛怒喝一聲,恰好看到剛才那眉清目秀的青年的背影,閃進了鋪後,他來不及看陳老板的反應,閃電追去。   藥鋪的後面是貨倉,堆滿藥材,那青年的背影剛從後門閃出去。風亦飛心中一笑,加速追去,他在山野中時常追捕野狼野豬,追個把人怎放在他眼裏。門外是一條短短的橫巷,兩邊都是高牆,人影全無。換了是第二個人,一定慌惶失措,風亦飛卻另有絕招,仰起頭,鼻子大力吸了幾下,便往右方追去。心中卻奇怪起來,這青年身上似乎有股幽清的香氣,就像村中慕老師的女兒慕青思一樣,這時不暇多想,取回藥籮要緊,否則如何向風大娘交代。   幾步走出橫巷,屋宇縱橫交錯,處處窄巷橫街,令人興起歧路亡羊的感慨,風亦飛自有他的獨門追獸方法,伏向地上,耳朵緊貼地上。在遠近的足音裏,一陣輕盈的急促的步聲,在東南方遠去。風亦飛微微一笑,猛虎般彈了起來,向左方追去,一邊走,一邊審度地形,左穿右插,跳離伏低,轉過了一條橫街後,忽地凝立不動,守在另一條窄巷的盡頭處。   不一會腳步聲傳來,那青年手捧藥籮,一臉興奮,由另一端撲入巷中,還不斷回頭張望,一時看不見在前面把關的風亦飛。風亦飛雙手交叉抱在胸前,笑道:朋友!玩夠了沒有!青年愕然止步,望著出現眼前的風亦飛,目瞪口呆,張大了口,一時發不出聲來。風亦飛大步向他走去,青年才想起逃命要緊,發出一下女子般的尖叫,掉頭沒命逃去。   風亦飛心想若被你這樣也逃得掉,我風某可以在獵人榜上除名了,身影一動,已追到青年身後丈餘處。青年聽到身後風聲迫近,衝出橫巷,橫越大街,往對面奔去。風亦飛正要發力追上,一聲驚叫夾雜著馬嘶蹄聲裏,在左方街心處響起。一匹駿馬躍起前蹄,仰首嘶叫,一對前足在空中亂踢,一個老婦人跌倒馬前,身旁倒翻了兩大籮菜蔬。眼看馬蹄再落下時便要踏在老婦身上,這一下即管要不了她的命,最少也會令她殘廢。   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風亦飛哪還顧得追人,長嘯一聲,一個筋斗打了開去,直往兩丈餘外倒地的老婦撲去。眼看駿馬前身驟起驟落,馬蹄要踏中老婦的當兒,風亦飛飛身撞在馬兒的頭頸處,硬硬將駿馬撞得移開了三尺。駿馬嘶叫連連,馬蹄踏在地上,又再一個虎跳,從老婦旁衝了開去,險險把馬上大漢拋了下來。風亦飛扶起老婦,叫道:老婆婆!沒有事吧!   老婦望向他身後,眼中射出恐懼的神色,低聲道:快走!連地上的蔬菜也不敢收拾,徑自去了,留下他一人立在街心。風亦飛轉頭一看,幾個如狼似虎、身穿紫衣、全副武裝的大漢,目射凶光,向著他走來。剛才那大漢勒定了駿馬後,也跳下馬來,一面怒容,回轉頭向他走來。風亦飛不忘藥蘿,望往青年消失的方向,見到街旁聚滿了看熱鬧的人,那青年站在人堆後,伸頭看熱鬧,自己便是那熱鬧,不禁啼笑皆非。   小子!找死嗎?一名大漢氣勢洶洶向他喝道。先前那騎士筆直向他走來,臉色陰沉,狠狠道:竟敢冒犯我們皇府的人,小子你有多少條命?   風亦飛冷靜地溜目四顧,街的兩旁密麻麻站滿了人。街上卻空無一人,只有那十多名大漢,看情景是歡迎甚麼人物的到來,而這些惡人只是開路的先頭部隊。這時不暇多想,風亦飛已陷進十多名大漢的重圍裏。風亦飛淡淡道:不管你們是甚麼人,看到不平的事我便要管。   大漢們怒喝起來,其中一人搶了出來,一拳朝他胸腹處猛擊過來。風亦飛悶哼一聲,側身讓過,正要還擊,腦後勁風襲來,知道有人要以雙拳合撞他雙耳,要真讓他擊中,以後也休想聽到空山中的鳥語獸鳴,可見對方之卑鄙毒辣,欺壓良民。   風亦飛一弓身,對方立時擊空,跟著向後急退,一下子以背撞入對方懷裏,身後偷襲的大漢驟不及防,慘哼一聲,向後踉蹌急退。風亦飛正是要他這樣,隨著他一齊向後急退,跟著一個倒翻,雙腳一踏對方肩膊,凌空越過身後大漢,在空中再一個翻騰,出了重圍之外,他的方法原始簡單,靈若猿猴,大漢們措手不及,一時間有力難施。   大漢們給惹起真怒,亮出兵器,發一聲喊,一齊向他追來。風亦飛倏地站定,一把抽出今早剛從鐵隱處得來的長劍,在陽光下劍身閃爍生輝。當先帶頭的大漢手持長刀,獰笑一聲,道:小子!你真的活得不耐煩了。手一動,刀光一閃,當頭分中向他劈來。   風亦飛心中奇怪,這些大漢分明深諳武技,為何身手卻這般遲緩笨拙。自己雖從未拜師學技,仍能一眼看出他們不動還好,一動便破綻百出,例如眼前這大漢雖是氣勢洶洶,但力道分布不均,集中到手上,致使腳步虛浮,而且落刀的速度一下子去盡,未能留有餘力,一旦被人破去,便不再有變化的餘力,遠不如和自己終日嬉戲的猿猴們那般靈活變化,鬼神難測。   這些念頭閃電間從心中掠過,他的長劍斜斜直挑向上。一聲脆響,長劍削上猛劈下來大刀的中段處。大刀分中而斷,斷去的一截打著轉飛上半空中。大漢踉蹌後退,臉色煞白。風亦飛呆呆看著手中精芒爍動的長劍,呆在當場,忘記了乘勝追擊。其他的大漢收住腳步,神色凝重起來,一時間不敢冒進,成為對峙的局面。   叮!斷去的刀尖落到地上。一名四十來歲、身穿勁裝的漢子排開眾人,踏入圈子裏,此人面黃睛突,兩鬃陽穴高高鼓起,舉手投足間,自具名家氣象。眾大漢露出恭敬的神情,顯然以此人馬首是瞻。漢子冷冷掃視了風亦飛數眼,傲然道:我是追魂太歲楊武,現為當今皇帝之弟朱勝北麾下執事,不知小兄弟是何人門下,還望不吝賜告,以免傷了楊某和貴尊長的和氣。   他其實一直在場,冷眼旁觀,不屑出手,直到看見風亦飛身手不凡,偏又招數怪異,無法認出其家派,這時見到風亦飛神劍鋒利,知其大有來歷,才出面接下場面。他為人心高氣傲,這樣對一個小子說話,已是非常客氣。估計在江湖走動之人,一聽他追捕太歲之名,那能不給足面子,何況他還把皇爺抬了出來。   哪知風亦飛除了在山林走動外,從未曾涉足江湖,管他甚麼太歲太月,不過見他說得客氣,又想趕快搶回藥籮。交貨取銀,回家覆命,應道:還是這位大叔明理,傷了和氣,大家也不好,我要走了。轉身欲去。楊武面色一沉,以為這小子故意調侃他,陰惻惻地道:不留下一點東西,便想走嗎?沒有那麼容易。   風亦飛愕然回頭,攤開手坦白地道:我連藥籮也給人偷了,留下甚麼來?楊武勃然大怒,大步迫來,叱道:那便留下你的小命。   風亦飛見他向自己走來,自然有一般氣勢,不禁一步步向後退去,他未曾真正受過武技訓練,對付一般人物,還可仗著眼明手快,力大身輕,這刻一和高手碰上,對方毫無破綻,立即不知所措起來。   街上看熱鬧的人,雖然不值皇府手下橫行霸道,大為他擔心,可是誰敢出言相勸,更別論出手助拳了。楊武暴喝一聲,倏地迫近三尺之內,雙手使個虛招,下面無聲無色踢起一腳,直取風亦飛下陰,毒辣陰險。   誰知風亦飛由小到大,都活在山林裏,終日與猿猴嬉耍,比之猴子的靈活狡猾,楊武自是大有不如,風亦飛見對方上面攻來的一掌一拳,意有未盡,立時估出對方包藏禍心,果然由下一腳踢來,當下側身橫閃,同時一劍下削。   揚武冷笑一聲,縮腳避過長劍,風亦飛一劍削空,待要收劍回刺,豈知楊武功夫都下在拳腳方面,何等了得,右腳乍收倏彈,趁風亦飛收劍時,一腳踢正劍身。一股大力從劍身傳來,風亦飛虎口一震,長劍脫手而去,飛往空中。他雖是體力過人,如何比得上當代高手貫滿內功的一腳。風亦飛怒喝一聲,打個倒翻,往飛上半空的長劍追去,這把劍此刻勝比心肝寶貝,甚麼生死比鬥也給拋諸腦後,只求能把劍追回。   楊武冷笑一聲,緊躡其後,也往長劍追去,他見長劍鋒利,起了爭奪之心,想起皇爺朱勝北之子朱君宇,一向愛劍,若能獻上此劍,也好討主子歡心。他後發先至,旋風般搶到風亦飛旁邊,同時一肘向風亦飛撞去。風亦飛終究經驗全無,一心以為就像猴子嬉戲,雙方在比拼快搶得長劍,倉猝間無奈一側肩,硬捱了對方一肘,痛入心脾時,對方已越過了他,迎著從半空落下來的劍搶先奔去。   風亦飛驚痛交集,咬緊牙根,拼命追去。楊武見他仍能負痛追來,心中的驚駭不下於他,原來他這肘撞用上了七成獨門秘功,只要撞上對方身體任何一個部分,秘功立時侵入對方經脈,傷其腑臟,那知內力才傳入對方體內,立時惹起風亦飛體內生出一種奇異的抗力,化去了大部分入侵的秘功,怎不教他大感奇怪,殺機頓起,不過這時搶劍要緊,遲些再和他算賬,一下提氣,全力展開身法,閃電般衝前,把風亦飛拋至半丈外的距離,一伸手,往掉下來的長劍抓去。   風亦飛眼看到要落在楊武之手,怒嘯起來,死命加速趕來,也不估量是否對方敵手。楊武眼看得手,眼前一花,一個人影流星般從觀看熱鬧的人叢中閃出,長劍落到他手裏。楊武狂喝一聲,抓指曲起,貫滿真力,發出嗤嗤勁氣,向對方面門抓去,右手同時劈向對方持劍的手,他狂怒之下,全力出手。   搶劍者身體奇異地扭動了幾下,楊武的攻勢完全落了空,跟著對方三掌拍來,似是平平無奇,楊武卻感到無論怎樣閃也躲不了,無可奈何下一掌迎上。啪一下清音。楊武一連向後退出了六七步,氣血翻騰,雖未受傷,一時間卻不敢開口說話,暗自調息,心中的震駭遠勝實質的激盪,知道遇上當代的特級高人。   奪劍者一手持劍,一手負於身後,此君身量極高,有若一座祟山般聳立街心,最令人觸目的是滿頭白髮,面容瞧來卻只屬中年,灰布麻衣,神情有種說不出的落寞。高挺鼻梁上一對虎目神光閃閃,全神察看高舉在手的長劍,緩緩轉動劍體,像在看著位闊別多年的老朋友,口中喃喃道:好劍!好劍!唉!還是差了一點兒,但已是好劍。這時輪到風亦飛趕至,一把向他持劍手腕抓去,叫道:給我!   奪劍者身一側,不知如何來到風亦飛身後,姿勢無改,眼光仍在欣賞手中奪來的劍。風亦飛回過身來,再伸手抓劍,奪劍者腳步輕移,每一次都閃到風亦飛手足不及的死角位置。   大漢們衝了過來,把兩人圈在當中。奪劍者視若無睹,眼光依然定在劍身上,口中淡然自若地道:小兄弟,我只是借劍一看,看完還你。風亦飛絕非莽撞之徒,知道遇上高人,停了下來,伸手道:那你看飽了沒有,快些還我。想來今天也算倒霉,先是給人搶去藥籮,目下又劍落人手,回家時真要二哥風亦樂給他占上一課眼前運程。   奪劍者邊賞劍邊道:就算我把劍交還你,恐怕你也無能帶走。風亦飛一看楊武,調息完畢,向著他們走來,答道:這你不用管,快把劍還我。奪劍者長笑一聲,反轉長劍,把劍柄伸向風亦飛,道:我一生人走遍江湖,從不奪人所好,不過可以和你作個交易,只要告訴我鑄造此劍之人在哪裏,可保證你安全離去。   風亦飛心中一懍道:我雖從未行走江湖,卻不會出賣朋友。奪劍者雙目精芒閃現,首次正眼望向風亦飛,深深一望後道:好!拿劍快去吧。   風亦飛訝道:你仍肯還劍給我。楊武見他二人對答自如,活像他們全是死人,一咬牙,便要出手,忽地省起江湖上一個人來,全身一震,僵在當場,眾大漢見頭子默守一旁,豈敢出手,一時間陷於進退不得的尷尬境地。   奪劍者笑道:拿去吧,我說不定會改變主意。風亦飛大喜過望,一把接過長劍,珍而重之插回鞘內。奪劍者看了他的原始劍鞘一眼,搖頭失笑,大搖大擺轉身離去,雙手負於背後,邊行邊道:小子!跟著我吧。大漢們懾於他的威勢,兼之帶頭的楊武毫無表示,唯有退開一旁。   風亦飛知道他要仗義護送,又高興又感激,連忙緊隨其後。兩人一先一後,眼看步出重圍。宋別離。一把深沉冰冷的聲音,從街的另一端傳來,聲音雖不高亢,卻震得在場每一個人耳鼓發麻,心血沸騰,難受非常。奪劍者驀地凝立不動,臉色微變,一改先前的瀟灑從容。   風亦飛沒有奪劍者的鎮定功夫,跳轉身來,恰好圍在身後的大漢們往兩旁退開,裂出一個缺口,看到四丈外另一批身穿皇府紫衣袍的大漢,簇擁著一頂金碧輝煌的大轎,由八名大漢抬著向他們走來。聲音來自轎內。   蓬一聲悶響,轎頂爆破開來,木屑板塊噴上半天高,彈往四方八面。一團白雲破頂而上,直升往離轎頂兩丈離處,還未看清楚是人是物,已橫過四丈的空間,來到風亦飛前的上空。一時間眾人目定口呆。風亦飛身後的奪劍者冷哼一聲,大鳥般騰身而起,直往飛來的白雲迎擊,瞬眼間撞在一起。   轟!悶雷般的聲音響徹全場,空氣中鼓蕩著奇異的氣流。空中的奪劍者和白雲乍合又分,向相反方向離開。奪劍者躍回風亦飛身後,滿頭白髮無風而動,神態威武萬狀,大異先前的鬱鬱寡歡神態落寞。白雲躍回四丈外的轎前,距離雖遠,卻和奪劍者同時落地。這時轎破彈出的木屑碎片,才灑落地上,在寂靜的大街上,發出雨點般的聲音。   白雲落在地上,化作一個瘦高的白衣老者,鬢髮烏黑發亮,面容卻清白乾淨,不見一絲皺紋,容貌奇偉,只是高聳的鼻梁彎鉤如鷹,高額深目,予人一種冷酷無情的感覺。同一時間風亦飛感到身後的奪劍者深呼吸一口氣,退後了小半步。   白衣老者雖在四丈之遙,冷厲的目光射至,像是在咫尺外望過來。老者仰天長笑,笑聲一收,立時面寒如冰,冷冷道:想不到今次剛離道山,便遇上故人,宋別離你還未死,我定要破戒痛飲三杯。奪劍者宋別離悶哼一聲,道:我宋別離怎能比你萬惡魔尊先行一步,要死也要找你一同上道。不過你奸淫擄掠,無所不為,何戒之有。   萬惡魔尊怒哼一聲,道:閒話休提,速速定下地點時間,讓我歐陽逆天了卻心願。宋別離仰天一笑道:這也好,你我間事始終要解決。明天卯時,我在城南觀潮亭恭候大駕。又再一陣長笑,負起雙手,大步離去,走時向風亦飛使個要他跟隨的眼色。   風亦飛叫一聲等我,跟著去了。兩人一先一後,直至走出城門口,宋別離才停下來,背著他道:小兄弟你我到此為止,不過日後可要小心點,這些人本已勢力足可威懾當今朝廷,現在加上歐陽逆天,江湖上也沒有甚麼人可以惹得起他們。可避則避。風亦飛奇道:你剛才不是想知道誰給我鑄造這把劍嗎?   宋別離轉過身來,落寞地道:宋某從不強人所難,你不想說,便不用說了。風亦飛道:我不但告訴你,還要帶你去找他。   宋別離道:你不怕出賣了朋友嗎?風亦飛昂然道:剛才我不知你是當代大俠,還請恕罪。語氣慷慨激昂,倒有三分江湖豪氣。   宋別離仰天一哂道:甚麼當代大俠,白道黑道,還不都是那些人。一望天色道:好,讓我賭一賭機緣,看宋某是否命不該絕,不過現在先找個地方,好好吃上一頓。   這番話聽得風亦飛糊裡糊塗,不過對吃上一頓卻大有同感,骨嘟吞下口中涎沫,興奮帶頭行去,叫道:讓我帶你去蕭大叔的長醉居,他煮的生麵,遠近馳名。包保回味無窮。兩人穿徑過山,走了個多時辰後,來到一座路邊孤伶伶的食鋪,裏面擺了十來張桌子,鋪門的橫匾上,寫著長醉居三個大字,龍走蛇游,筆法爽健有力。   夕陽西下,店內空無一人。風亦飛熟門熟路,帶頭走進店內,高叫道:蕭老頭,客人來了,你在那裏?回頭一看,宋別離抬頭望著那寫著長醉居三字的橫匾,臉上劃過一絲訝異的神色。   風亦飛拉椅抹台,招呼這時才走進來的宋別離坐下,又嚷道:蕭老頭!蕭老頭!有人來了。幾聲乾咳在鋪後響起,一個老邁的聲音沙啞叫道:小飛你終日大驚小怪,每次來都是撿我睡大覺的時間,罰你下次摘三百斤龍尾根我浸酒。一個小老頭模樣的人弓著身走出來,左手不斷捶著腰脊處,一副行將就木的行藏,看也不看兩人一眼,徑自走到店前煮食的火爐旁,也不問人家吃甚麼,只管生火煲水。   宋別離眼睛一亮,卻不言語。風亦飛一見老人,跳了起來,道:讓我幫你。走過去拿起放在一旁的柴枝,擲進爐裏,一邊道:今次我請客,你最緊要弄兩碗最好的生麵給我們。   蕭老頭兩眼一翻,斜斜瞄他一眼,怪聲怪氣道:請客?錢從何來?風亦飛臉色一紅,回頭看了宋別離一眼,幸而後者似乎毫無所覺,凝視著遠山萬道斜陽,不知在想甚麼,連忙壓低聲音,道:下次再計數好嗎?我一定給你弄幾斤龍尾根來。   蕭老頭一邊燒水,卻不放過他道:哈!你以前的龍尾根都是免費的,甚麼現在變得值錢起來。風亦飛有點手足無措,幸好蕭老頭將一壺酒塞在他手裏道:拿去招呼你的朋友吧。   風亦飛如奉聖旨,另外取了杯,把酒拿到宋別離前,滿滿為他斟了一杯,宋別離毫不客氣,連盡三杯,才發覺風亦飛酒不沾唇,只是用崇敬的眼光看著他,用心侍候,奇道:你不喝嗎?風亦飛抬頭道:我從不喝酒。   蕭老頭正在弄麵,聞言笑道:你不怕娘親罵嗎,喝酒?給個天他做膽也不敢。風亦飛氣得回頭瞪了他一眼,又發作不出,他絕不想宋別離把他看低了,不懂喝酒的算那一門子的英雄好漢。宋別離的神情很奇怪,眼光緊跟著蕭老頭的每一個動作,任何細節也不肯放過。   蕭老頭端了兩碗香氣騰升的麵過來,看到宋別離盯著他端麵的雙手,臉上現出一道難以覺察的驚異。宋別離淡淡望了蕭老頭一眼道:老板高姓大名。   蕭老頭轉頭走了開去,道:山野村夫,何足掛齒,這碗麵能否果腹,才是要緊。跟著唱了起來道:世間事,何必說,說得清,又如何。居然有板有眼,唱罷坐到一角,取了支精鐵打造的煙槍,呼嚕呼嚕地吞雲吐霧起來。   宋別離再飲一杯,肅容道:山林中每多臥虎藏龍,想不到我宋別離一生闖南走北,到今天才知此言非虛。   蕭老頭聽到宋別離之名,身軀微微一震,瞬即恢復,冷冷哂道:甚麼龍龍虎虎,這裏甚麼也沒有,除了一條魔豹。深吸了兩口煙,乾笑幾聲道:就算以前是虎是龍,現在也變成臥蛇伏犬,動物會變,人也會變,時代更是在車輪般轉動不停。唉!人老了,不中用啦,甚麼也懶得想了。   風亦飛聽得一頭霧水,這兩人的對答如猜啞謎,宋別離且莫說他,連一向熟悉的蕭老頭也變得話裏藏針,莫測高深起來。宋別離長身而起,向蕭老頭抱拳道:好一個龍變蛇,虎變犬,酒麵之交,也是有緣,痛快呀痛快。大步走出長醉居外。風亦飛心想離去也應向自己打個招呼嘛,不過高手行藏,想也就是這等飄忽難定,連忙追了出去。蕭老頭自管自在吸著長煙,悠悠自得,就像宋別離從未來過。   鐵錘不斷敲在燒得通紅的劍身上,奇異的金光在劍體上流動,熊熊爐火也不能蓋其顏色。風亦飛領著宋別離踏進工場時,心下奇怪萬分,因為鐵隱每次鑄劍失敗,最少兩三個月不踏入工場裏,這種立時再投入工作的情形,未之有也,難道在鑄劍術上有了甚麼突破,鐵隱閃亮的眼神,似乎證實了這一點。風亦飛和宋別離站在鐵隱身後,一時間不敢打擾。   鐵隱像是背後長著眼睛,平靜地道:飛兒,帶這位朋友離去吧,荒山野地,不宜待客。手腳絲毫沒有慢下來。風亦飛極是乖巧,看看勢頭不對,連忙為火爐加柴,火燒得更旺了,乘機道:鐵大叔,這位宋別離大俠   鐵隱打斷道:不要多言。宋別離一聲長笑,跟著又嘆了一口氣道:宋某大有緣分。連遇高人。更親睹兵甲派傳人練劍秘術,夫復何求,夫復何求,只是閣下手中之劍,已是人間絕品了。   鐵隱頭也不回地冷冷道:你既知兵甲派之名,顯是非凡之士,當知我派歷代祖師遺訓中,首要戒律在於置身於江湖紛爭之外,你想說的話,不說出來,豈非更好。風亦飛站在一旁,手足無措,今天似乎一切事情,人與人間的對話,都離奇古怪,枝節橫生,大異於平時的合情合理,難道一些難測的命運,來到了他身上?   宋別離沉吟片晌,喟然道:宋某一生在江湖中打滾,哪能有閣下般的心胸情性,且我與生平大敵決鬥在即,個人雖不把生死放在心上,可是道消魔長,總令人意氣難平,宋某不敢奢求神劍,只求借閣下手中鑄煉之劍一用,若能不死,這當歸還。鐵隱舉起長劍,細細審視,只見金光燦爛,流轉不停。鐵隱淡淡道:恩恩怨怨,何時方了,先生請回吧。把劍放在鐵砧上,敲打起來。   風亦飛叫道:鐵大叔,這位鐵隱喝道:飛兒,住嘴,送客。   風亦飛自鐵隱於七年前遷入雲上村後,從未見他如此疾言厲色,嚇得不敢吭聲。宋別離仰天一陣長笑,聲震瓦礫,抱拳道:如此宋某告辭了。大步踏出工場外,飄然而去。   風亦飛追了出去。宋別離腳步極快,直到走出村口,風亦飛才追上他,這還是他故意停下步來,讓風亦飛趕上。宋別離轉過身來道:小兄弟曾否跟人習武?風亦飛估不到他問句這樣沒頭沒腦的說話,愕然搖頭。宋別離仰首望天。皺起眉頭,好一會眼光又回到風亦飛身上道:奇怪,你的體質骨格非常特別,假設我明天幸而不死。或者能把你造就成不世出的高手,一剎當今江湖上瀰漫的魔氣妖氛。   風亦飛關心的卻是另一件事,問道:明天的決鬥,你有多少把握?   宋別離眼中精光一閃,旋又暗淡,緩緩道:二十年前,我兩人武功所差無幾,當時他創立七殺教,肆意橫行,我聯同當時名門正派七個最傑出高手,公然找上門去,把七殺教殺得七零八落,瓦解冰消,可是歐陽逆天仗著初練上手的逆天不敗神功,硬捱我們一劍一刀兩拳一掌,仍能負傷逃去。這二十年來,我不斷苦練,滿以為即管再遇上他,也可穩操勝券,豈知今午一會,知他潛修二十年後,已練成魔教傳說的逆天不敗神功,不但能以意馭氣,接木移花,令全身刀槍難入,且能上窺武道之極峰,當今之世,恐怕無人能制。   風亦飛擔心地道:真的沒有法子殺死他嗎?宋別離道:天地之理,陽極陰生,陰極陽生,歐陽逆天魔功也難逃其理,至強之處,必乃至弱之點。   風亦飛喜道:只要找到那點,不就可以殺死他嗎?   宋別離苦笑道:哪有這麼容易,即管給你知道,歐陽逆天魔功何等凌厲,豈容你隨便攻入,唉,假如我能借劍一用,或者還有一線之機。望了望天色道:好了,你我一聚,總算有緣,目下我要找個清靜之地,調神養息,以備明天一戰。大步去了。   風亦飛看著他的背影,心胸間燃起一股火熱,心想這才是大俠的風範。和宋別離分手後,風亦飛躡手躡腳,走回家裏,母親風大娘和風玉蓮正在廚房裏清洗碗碟,飯桌上有一份飯菜,留給他這遲歸人。   二哥風亦樂在廳中把玩著自製的小弩弓,不斷練習著快速上箭的技巧,假想敵當然是那隻使他雙目失明的魔豹了,這袖珍弩設計巧妙,每次可發兩支弩箭。風亦飛踏進門檻,風亦樂耳朵一動,叫了起來道:阿飛,回來了嗎?風亦飛作了個禁聲的手勢,風大娘的聲音從廚房中傳來道:飛!人來。   風亦飛苦著臉,來到廚房門口,風大娘一手扶著拐杖,另一隻手扶著灶頭,風玉蓮捧著一盆井裏打來的水,倒進浴盆裏。風大娘瞪了他一眼道:到了哪裏去?換到錢沒有?風亦飛硬著頭皮道:藥交去了,不過錢還未收到,明天才可取錢回來。   風大娘嘮嘮叨叨一番,風亦飛總算搪塞過去,出到廳來,風亦樂一手拋來個拳頭般大的沙袋,叫道:好兄弟!幫幫我。風亦飛記掛著明早宋別離和歐陽逆天決鬥的事,心下煩惱,一手將布袋拋回去,道:今天很累!   風亦樂雖是雙目失明,手腳卻非常靈快,一手接過布袋,走前扯著風亦飛,硬把他拉到後院的空地裏去,布袋塞回他手裏,道:好兄弟,不要和我玩意兒了,擲個布袋也會累,快點。跟著將那個不及一尺闊的小弩弓,平放胸前,雙耳一動一動,全神監聽。   風亦飛沒有法子,走遠了幾步,忽地將布袋往一棵大樹擲去,沉甸甸的沙子布袋,呼一聲掠過空中。風亦樂神情一緊,拉動開關,小弩箭化作一道寒芒,筆直趕往兩丈多外正在空中的布袋,眼看要射中,豈知還是差了一點點,在布袋下掠過,射往後面的大樹。大半枝沒入了樹身內。布袋掉在地上,啪的一聲,風亦樂懊惱地道:沒有可能的,怎會不中,怎樣練也射不中。風亦飛安慰他:有甚麼關係。那魔豹大得多了,你一定可以射中。   風亦樂臉上泛起恐懼的神情,搖頭道:不是的,那天和阿爹上山捕獵魔豹,不是也全神貫注,持弩待發,可是它快似旋風,只是黑影一閃,我便給它撲倒地上,後腦枕剛好撞在一塊大石上,若非阿爹,我風亦飛不想他勾起往事,道:二哥,你知不知道城中來了個大人物?   風亦樂一怔,待要答話,一聲女子的嬌呼,夾雜在混亂的雞鳴裏,不一會一位十八、九歲的妙齡女郎在一隻走脫的公雞後追趕著,向著他們走來。少女雖是村女裝扮,淡掃娥眉,可是自有一股高貴典雅的氣度,明眸皓齒,麗質天生。不要看風亦樂眼盲,反應之快連風亦飛亦感不如,趕了上去道:青思,雞走了嗎?讓我來助你。風亦飛哂道:神箭大俠,你的弩還有一支箭,不是要改變目標吧。   風亦樂不理風亦飛嘲諷,他一見慕青思,便連練習也放棄,豎起雙耳,徑自往亂跑亂跳的雞追去,驟眼看去真難知他雙目失明。慕青思來到風亦飛身旁,淺淺一笑道:整天不見你,到哪裏去了?風亦飛想起一天的遭遇,嘆了一口氣。慕青思何等細心,奇道:甚麼事,為何一臉煩惱?遇上不開心的事嗎?   風亦樂一邊捉雞,卻不忘偷聽,遠遠叫道:啊!難怪我射不中,原來根本是你另有心事,所以隨意敷衍。他對慕青思一言一動,特別關心。慕青思回頭看他一眼,失笑道:休想有一點聲音能漏過樂大哥的耳朵。她笑起來如盛放鮮花。可惜風亦樂看不見。   風亦飛隨口道:慕老師還未回來嗎?慕青思道:昨天有人找他,請他往張家村看病,我看最快也要在後天早上才能趕回來。   風亦飛沉吟了一會,抬起頭來,看著眼前這位美麗的少女,自七年前她隨父親慕農遷居村內,兩人便非常相得,風亦飛遇上心煩事時,總愛找她傾訴。風亦飛道:假設你要為朋友做一件事,而這樣做卻會令另一個朋友不快,應該怎麼辦?   慕青思想了想,柔聲道:這確是個令人苦惱的問題,不過,假設能深一層去看兩件事的比重,何者為輕,我們便可以決定怎樣做,例如你偷了朋友甲的一隻雞,自然令朋友甲不快,可是這隻雞卻是用來給快要餓死的朋友乙,這便情有可原了。是不得已才這樣做嘛。風亦飛精神一振,道:我明白了。是不得已。   風亦樂在遠處叫道:青思,我捉著了。公雞給他抓得拼命啼叫。      熊熊的火焰,顯得鐵隱的身形更是雄偉,鍛燒著的劍不斷給拋上半空,再落到大鐵砧上,讓大錘猛打勁敲。叮!叮離天明只有個多時辰了。風亦飛伏在一棵大樹上,心急如焚地等待著。金光在劍體游走不停,比之往日任何一次更光燦十倍。鐵隱今次會成功鑄造出心目中的理想神器嗎?風亦飛無暇多想,因為他的心全放在天明時與歐陽逆天在觀潮亭決鬥的宋別離身上。   時間一點一滴在溜走。焦慮像毒蛇般咬著風亦飛的心,甚麼獵人的冷靜都給拋到九霄雲外,鐵隱仍是那樣漫無休止地在工場中忘情地打造神劍。      宋別離從禪坐中醒轉過來。寅時未了,還有大半個時辰將天明。整個人的心神清平如鏡,一點波動也沒有,在刀鋒上活了這麼多年,多少次入死出生,勝敗生死早已看淡,每次當死亡臨近時,都令他對生命有更深一層的體會。   四周林木婆娑,在微微的曙光下格外清麗感人,他站起身來,望往半山處的一塊平地,一個孤伶伶尖頂的紅色小亭,獨自俯瞰著遠處的海和近處的山。觀潮亭。他和歐陽逆天決戰的地方。若能埋骨於此秀麗處所,也算不負此生。      鐵隱呆呆凝視著手中的劍,像以往一樣,金光流動了一段時間便色光暗淡,再不能轉回金色,根據師門自古秘傳,金光若能由光至暗,由暗轉光,如此來回往復七次,便可以煉成自古相傳具有玄靈異性的靈烏劍,若能駕馭,將可如傳說中御劍傷人的劍仙之流了。他長長嘆了一口氣,頹然放下劍,往後院走去,穿過後院,回到臥室,就在這時,輕微的足音從工場處傳來。鐵隱微微一笑,他早知道有人在窗外向他窺視,搖頭道:這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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