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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回

白蜘蛛 黃鷹 17438 2023-02-05
  沈勝衣並沒有大費唇舌。西城老杜三十六個心腹手下的死前曾經吸入消魂蝕骨散一事,韋七總算還看得出來。韋七到底不是一般的捕頭。他並不需要沈勝衣多作解釋,他問的也並不多,但沒有一句多餘。這些人不是你殺的!韋七終於說出了這句話,說得很肯定。沈勝衣這才鬆過口氣。你打算怎樣?韋七跟著問。你是說那一件事?步煙飛落在白蜘蛛的手上這件。人在他的手上,要知道他打算怎樣我才能決定自己怎樣打算。如果他殺了步煙飛?我一定殺他!親手殺他!沈勝衣面色一寒。白蜘蛛什麼人目前還是一個秘密,你如何殺他?窮我一生的時間,不信我就找不出這個秘密!聽你的口氣,步煙飛在你心目之中非常重要。是我的朋友,我當然重視!哦?   這樣好的一個女孩子,白蜘蛛只要還有一分人性,也不忍心傷害她的。好,白蜘蛛不傷她了,只是以她的生死要挾你離開應天府,你又怎樣?我會答應的。沈勝衣淡笑,我在應天府與否本來就不成問題。不能這樣說。事實是這樣,我並不熟悉這裡的環境,我也不清楚這裡的人情,所恃的,不過一身武功。沈大俠的武功威震江湖,換轉是我白蜘蛛,亦不無顧忌。要是單憑武功可以解決,白蜘蛛這件事早就解決了,還用的著我來?你是說白蜘蛛的武功並沒有什麼了不起,了不起的話也用不著借助消魂蝕骨散,可見他的厲害並不在他的武功,而是在他的心智!韋七點點頭。

  這可以說是一場智力的競爭,不是一場武力的比賽,應天府的情形我既然完全陌生,根本就無法在這場競爭中奪得先機,取得優勢。韋七靜靜的聽著。是以我的存在實在無足輕重,甚至可以說多餘。韋七仍不表示意見。白蜘蛛這應該看得出來。但你一到他就對你採取行動!韋七悶到這下才插口。你是指今夜的事?這又應該怎樣解釋?今夜的事白蜘蛛並不是針對我,是針對步煙飛,他指使這些人襲擊我,不過在方便他有足夠的時間在天女祠那邊算計步煙飛,是步煙飛知道他的消息,不是我知道他的消息。到底步煙飛知道了他什麼?這要問她了。   韋七深感遺憾的嘆了口氣,她實在不該那樣大叫大嚷。天曉得她的腦袋發生了什麼問題。沈勝衣在苦笑。第一樓人客那麼複雜,誰敢說其中沒有白蜘蛛的耳目。得知這消息,白蜘蛛想必大吃一驚。這不難想像得到,如果早些知道,白蜘蛛也不會等到今夜才對付她。也好,事出倉促,時間又來的那麼急迫,他難保手忙腳亂,一個最聰明的人在這種情形之下亦難保不會出錯的,要看你的了。韋七低下頭,立時陷入沉思之中。沈勝衣一笑,這豈非又不是武功所能解決的問題?韋七恍惚沒有聽到。這豈非我在與不在都無關要緊?沈勝衣跟著說,這我罷手又何妨?韋七還是在沉思。

  其他人不罷手就是了。其他的人?韋七霍的抬頭,你是說什麼人?譬如你。沈勝衣幾乎說出唐彪的名字。我當然不會罷手。韋七淡淡地一笑,也不能罷手!沈勝衣連隨憶起唐彪的囑咐,目光一轉,落在一地的屍體之上,這些人都是因為吸入消魂蝕骨散在先,才有這樣子死在一起。看來是這樣。消魂蝕骨散唐門彪豹兄弟專用?人所共知。出現過多少次了?差不多每一次的劫案都見出現。以周士心,河西六娘子那等高手也無法抗拒,真夠厲害的。本來就厲害!可知是什麼東西提煉而成?毒藥這方面我沒有多大的經驗。也沒有問唐豹?唐豹?唐門彪豹兄弟中的豹。   我知道。韋七這一次笑得有些異樣,我還沒有想到要問他這個問題,要問也不會問這個。這麼說你好像什麼也沒有問他。問他他也不會說。好倔強的一個人。倔強倒未必。那你可曾聽過死人還會說話?沈勝衣一怔,他死了?韋七意外的望著沈勝衣,似乎在奇怪他一聽到唐豹的死訊就這樣驚訝。什麼時候的事?沈勝衣追問。三年也有了。三年?這豈非他被捕不久就死了?沈勝衣更覺奇怪。正是。不是說他一直囚在應天府大牢?外面是這樣傳說。事實並不是這樣?你一定要問清楚?韋七反問。對於這件事我忽然發生了興趣。

  跟唐豹認識?不,怎麼這樣問?也許是我的錯覺,依我看,你對這件事似乎並非好奇,而是關心。沈勝衣沒有答話,到底不是一個慣於掩飾的人。韋七也沒有再問。沉吟了一下道:這件事本來是個秘密。秘密?官家的秘密。韋七的眼瞳上添上了一抹神秘的色彩道:玲丫頭也許還不知道,但如果你問到,憑她的身份,亦不難替你打聽出來,換句話說,這只是遲早的問題,所謂秘密對你根本不成秘密,我這就給你說也一樣!在聽著。唐豹那件案子,犯在什麼人頭上你可知道?沈勝衣搖頭。   七王爺!又是七王爺?七王爺是皇親,是國戚,一直都當權得勢,冒犯他的已不是一般犯人,已是朝廷欽犯!韋七的語氣陡重。沈勝衣立時打了一個寒噤,朝廷欽犯是怎樣的一個罪名,他是想像得到的。應天府大牢囚的只是一般犯人,朝廷欽犯並不是一般犯人!我知道。對於處置這一種特殊犯人,應天府另外有一個特別的地方。什麼地方?鐵獄!鐵獄?名符其實的鐵獄!韋七的一雙眼閃起了一片冷森森的寒芒。接觸到韋七這種目光,沈勝衣亦由心生出一種冷森的感覺,眼前彷彿出現了這樣的一個地方,鐵打的門戶,鐵打的柵鎖,鐵打的牆壁,陰森、冰冷、死寂!

  鐵獄也並非在應天府大牢之內,而是在巡按府後院假山之下,唐豹其實一過堂就收押鐵獄之中,一步也未曾離開過巡按府衙,一步也未曾踏入過應天府大牢!這這猶如公報私仇,傳出去多少有損七王爺的聲譽,是以事情一直在秘密中進行,參與其事的只是巡按大人的近身侍衛,再就是我。唐豹失手被捕不是個秘密。是因為應天府大牢的犯人名單有他的名字,必要時也算有個交代。沈勝衣恍然大悟。唐豹鐵獄之中可也活不過百日。死因?暴斃!是否過堂時韋七知道沈勝衣要問什麼,連忙打斷了他的話,道:對於朝廷欽犯向例只問口供,不下重刑,這所謂口供亦不過例行公事,唐豹雖然並非真正朝廷欽犯,也不例外。鐵獄中的待遇怎樣?比應天府大牢好!韋七淡笑,道:朝廷欽犯的性命一向比一般罪犯來得重要,死的時候,同樣比多數隆重得多。以唐豹來說,這樣的生活似乎沒有可能百日也挨不過去。應該是這樣。韋七的臉上忽然浮露出一種極其異樣的神色道:問題在他犯到七王爺的頭上!然而他的暴斃是這方面不知也罷,我能夠告訴你的也只是在唐豹死前一晚,七王爺的人到過巡按府的鐵獄。沈勝衣閉上了嘴巴。七王爺平生,最不高興別人冒犯他的尊嚴!沈勝衣悶著忽又問上一句,道:鐵獄的防守怎樣?說不上森嚴。輕易可以偷入進去。如果只想一看鐵獄的外表,的確並不是一件難事。我是指入內裡。那得先避開守衛的注意,再突破差不多一尺厚的重鐵門。只有一種鐵門?這重鐵門卻是出自波斯匠人的精心設計,沒有特製的一套鎖匙要破門而入似乎是沒有可能的事。韋七放慢了話聲道:鎖匙有兩套,一套我們大人存放,一套巡按府的總管汪亮保管,有什麼需要,通常都是我們大人下令,汪亮執行。

  汪亮又是怎樣的一個人?七王爺的人!然而他這個總管的職位也是七王爺保薦的了?初來乍到,七王爺這個好意,我們大人好像沒有理由拒絕接受。這是說有可能與唐豹接觸的全都是七王爺的人?韋七沒有回答。七王爺是怎樣的一個人,唐豹相信多少知道一點,明知遲早是死路一條,又豈會交出銷魂蝕骨散的聽你的口氣韋七冷冷地截住了沈勝衣的話,道:白蜘蛛的銷魂蝕骨散是一定得自唐豹的了?沈勝衣沉吟不語。銷魂蝕骨散唐門彪豹兄弟所有,唐門彪豹兄弟是兩個人,你似乎忘記除了那隻豹之外,還有一隻彪!韋七這一說,沈勝衣立時想起了唐彪,想起了西城老杜。唐彪這下又怎樣?西城老杜這下又如何?   沈勝衣的目光再一次投向地上的屍體,道:這些人你可認識?嗯。白蜘蛛連他們也不放過,當然就更不會放過西城老杜的了你也知道西城老杜?韋七的眼瞳一亮,盯著沈勝衣道:你也知道他們是西城老杜的人?沈勝衣微微頷首,有意無意地避開韋七的目光。你知道的可真不少!韋七的目光停留在沈勝衣的臉上。沈勝衣只有苦笑。你這麼說,倒使我想起了很多事,看來真的要趕回去一看究竟。就不知西城老杜已變成怎樣了?沈勝衣微喟。

  西城老杜已變成怎樣,真還不容易說個明白。唐門的淬毒暗器的確名不虛傳,西城老杜好好的一個身子這下已好不到哪裡去,紫紫黑黑,浮浮腫腫的,就好像染缸中泡了三天三夜,這才撈起來,幸好他斗大的一顆頭顱早就給傅威一刀砍下,身旁還有那把老大的銀算盤,否則連面貌也難倖免,要將他分辨出來可就難了。西城老杜在應天府也算是一個知名人物,這樣死在白楊巷,的確哄動,消息一傳出,幾乎沒有震動了整個應天府。還好已是三更天,要不走來瞧熱鬧的人最少比這多出十倍。但就這已經夠那一眾差役忙的了,好容易才擋在小巷兩頭的出口之外。人一多,說話那還少得了。   韋七的臉上居然絲毫厭煩的表情也不見,在他這似乎早已習慣。一踏入城門,這個消息就已送到他手上,一聽到這消息,他立即就與沈勝衣匆匆趕來。難得他的神色始終是那樣子的鎮定。可是到進了白楊巷,看見身首異處的西城老杜,他還是變了臉色。沈勝衣更是怔在當場。韋七緩緩地蹲下身子,一雙眼燈籠一樣大張,發亮。只用眼,他的手一直縮在袖中,碰也沒有碰嵌在那具屍身上的暗器,甚至動也不曾動那具屍身。他的人也不再動,剎那間彷彿變成了一具木偶。周圍的空氣亦似在凝結,就連巷外也似被影響,嘈雜的人聲逐漸靜了下來。

  果然是西城老杜。好半晌,韋七才吐出這句話,目光已在西城老杜那顆人頭之上,道:人未中毒藥暗器之前,西城老杜頭已落地,人已氣絕,所以身子雖起變化,面貌並未兩樣,雖被暗器打成蜂巢,血流的並不多。他像是在自言自語,但話才說完,目光已轉向沈勝衣,這看來,話是對沈勝衣說的了。沈勝衣沒有表示,只是在聽著。韋七的目光再又一轉,衣袖一拂,一枚奇形怪狀的暗器就脫出了西城老杜的屍身,叮地落在地上。   暗器是淬毒暗器,形式重量都異乎尋常,以前我總算見過一次,那是從唐豹的身上搜出來,也就是唐門的獨門暗器,這如果同樣只有唐門彪豹兄弟才會用到,唐豹已死韋七的目光又回到了沈勝衣臉上。沈勝衣忽然回過頭去。好像有人在叫他。沈大哥,你過來!確實是有人在叫他。女孩子的聲音,這一次聲音大了許多,連韋七也聽到了。一聽到這個聲音,這種稱呼,沈勝衣不由就想到了蕭玲。真的是蕭玲,就站在那邊巷口。一巷子都是燈籠,光如白晝,燈光下相當清楚,蕭玲的神色非常奇怪,好像有什麼要對沈勝衣訴說。沈勝衣也正好藉這機會開溜,省得韋七多問什麼。韋七已動了疑心,他看得出,所以他毫不躊躇,立即舉步走了過去。

  三四更時疏星淡淡,月已掛在屋簷上。星淡,月淡。再一陣夜霧,遠一些的房舍也變得隱約模糊。沈勝衣走在右,蕭玲走在左。一彎又一彎,白楊巷已遠遠給拋在後面。蕭玲滿腹心事,似乎有很多話要說,一路上卻又沒有作聲。沒有回家?還是沈勝衣先開口。回過了。蕭玲幽幽的低應。這時候怎麼不留在家中?有件事要跟你說,我還是偷出來的。偷出來?沈勝衣一怔道:有很重要的事?七王爺今早召見我哥哥。我聽說了。奇怪他沒有譴責我哥哥什麼,相反還再寬容了三個月。哦?我哥哥卻似乎並不因此而感到高興,還有更奇怪的是,他一直茫然無頭緒,現在竟成竹在胸似的,聽說我找你到來,非但不開心,反倒厲聲疾色地吩咐我以後不得私自踏出家門半步。   也許他真的已握了破案的線索。但從來他就不曾這樣子兇過我,他還說蕭玲突然住口。還說什麼?蕭玲猶豫了一下才接下去道:如果我再跟你見面,他一定殺了你。沈勝衣愕然,道:這莫非因為妳事前一句話也沒有留下,失蹤了好幾天,他在氣頭上,跟你說氣話?看樣子好像不是。沈勝衣反而笑了,道:好在妳這次來找我,妳哥哥並不知道。我知道也是一樣!一個冷冷的聲音傳了過來。沈勝衣應聲回頭,一個中年人正從街角轉出。這個人很瘦,很高,就像是飛舞在春風中的一片柳葉,臉色卻儼如冬雪!

  林大叔!蕭玲一聲驚呼。沈勝衣正要問,林大叔森冷的目光已落在他的臉上,道:沈勝衣?沈勝衣點頭道:閣下又是林一飛,巡按大人的隨身侍衛。恕我眼拙。我也是現在才認識你。林一飛冷笑道:大人授命我暗中保護小姐是保護還是監視?林一飛不答,繼續未完的話,道:如果小姐外出與人見面,不管什麼人,我都得全力阻止,如果我阻止不及,就得轉告那個人兩句話。第一句?沈勝衣實在想知道。你立即離開應天府!第二句?不離開應天府就殺你!只是轉告?還負責執行!林一飛笑得更冷。沈勝衣回顧蕭玲道:看來妳哥哥真的不是在氣頭上跟妳說的氣話。   蕭玲還未答話,林一飛冷冷接上一句道:奉巡按大人之命,請你立即離開應天府!沈勝衣一笑,道:我來應天府不到一天,還不想這就離開。那我只好得罪了!殺人也總得有個道理。大人的話就是道理!這似乎說不過去。官字兩個口,沒有說不過去的!沈勝衣閉上嘴巴。這個人就是這樣的脾氣,說過不走,你要他走,那就只有將他放倒,橫著抬出去。林一飛有這麼大的本領?蕭玲不相信,她看好沈勝衣,所以她完全不加以阻止,也未必阻得了,事情到這個地步,更見詭異莫測,沈勝衣只要還有好奇心,他都絕不會放手的了。他只望著林一飛。林一飛的右手,已抓住刀柄,突然又鬆手道:這裡地方太狹窄,人太多,太驚動總是不好。那怎樣才好?跟我來!一定要動手?我身不由己!林一飛這句話一說完,腳步就舉起。這算得身不由己?

  也是一條暗巷。人只有兩個,一個高、一個矮,一個前、一個後。月在西天,在兩人的身後。將入暗巷,未入暗巷。走在後矮矮胖胖的那個倏地回頭。月照在他的臉上。傅威!後面沒有人,傅威一緊步,追著前面的那人進入暗巷。他輕易可以越前,他並沒有越前。小巷容得下兩個人肩併肩,他本應與前面那個人肩併肩,這樣才好說話,但,他還是跟在那人身後,他似乎就只像個跟班。那人雖然沒有回頭,只看背影,氣勢已迫人,已懾人!好一條暗巷。我已殺了西城老杜!傅威的聲音異常低沉。所謂隔牆有耳,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小心一點總是好的。   知道!那人的聲音同樣低沉,低沉而有力。字條西城老杜沒有帶在身上,不知何故落在另一個陌生人手中,而且這個人就憑字條,找到了白楊巷!哦?字條上,有我的名字,我非殺這個人不可!你沒有殺他?沒有,他的暗器實在太霸道,總算我知機,以西城老杜的屍身先擋上一陣!知道!我完全沒有把握!沒有把握也得要有把握!我一直暗中尾隨在後,但始終找不到適當的機會!哼!他可也一直沒有察覺!又怎樣?這我總算弄清楚他落腳的地方,還有他的姓名。哪裡?五福客棧玄字第三號廂房。姓名?康虎!康虎?一陣子死似的靜寂。   康虎,康虎那人忽又在靜寂中沉吟道?莫不是唐彪?唐彪?唐門彪豹兄弟中的彪!也不無可能!怪不得。什麼怪不得。傅威詫異的追問。那人不作聲。傅威也靜了下來。好半晌,那人的語聲才再響起,很奇怪的一種語聲,很奇怪的一句話,道:字條上只有你的名字!暗巷中即時擦的一聲,像是有人硬生生地收住了腳步,然後,傅威的聲音道:我知道你的行事作風,我明白你這句話的意思。你知道最好,你明白最好!那人的聲音亦固定在一個地方。但你也得先清楚一件事!傅威的語聲相當平靜。什麼事?我既然知道你的為人,你以為我對你會不會有所防範?應該會有的。字條上只有我的名字,你只要殺我,這件事就可以告一段落,憑良心說,的確是最完善的解決辦法!的確是!   憑你的武功,你要殺我也實在容易,何況你還懂得使用銷魂蝕骨散!你就算不提,我也記得的!總之你殺我易如反掌!問題只在我一死,你也未必活得了多少天!哦?白蜘蛛的秘密我早已寫好報告,密封交給一個可以信賴的人,每次我出來見你,我總會這樣吩咐一句,六個時辰之內,如果我還不回來你那份報告就會送出去?你說我這個辦法好不好?好,非常好!這辦法無疑古老一點,但古老的辦法往往亦是有效的辦法。六個時辰,你好小心。我不能不小心!傅威冷笑道:以這麼短的時間,如果只是你一個人,殺了我之後,你依然可以來得及遠走高飛,只可惜你還得兼顧一大批辛苦劫來的財寶,還得兼顧你的妹妹   那份報告你要送給誰?還有誰?你放心,應天府軍兵行動的迅速絕不會在任何一府之下!這難道我還不清楚?清楚就好了!你防我無可厚非,只是問題未必一定出在我這方面,難保另有其他的意外發生。要是這樣我固然倒霉,你也跑不了,要怨亦只好怨天!好一個只好怨天!出來也差不多時候了。傅威的語聲緩緩飄開,腳步已在移開。要回去?西城老杜一死我本來就可以回去,就可以休息的了。你所以不回去,所以不休息,就是要見我,要告訴我這些?你還要我怎樣?你又要我怎樣?康某落腳的地方我都已告訴你了,以你這樣聰明的人,還不知道應該怎樣?你要我殺死那個康虎,你要我取回那張字條?字條本來是你寫的。也應該由我收回?你一定有辦法的!我一定有辦法的!冷笑聲突起。   到了!林一飛冷笑。秋水映空,寒煙如織。水旁兩行敗柳,敗柳煙裡蕭瑟。屋在柳外,人在柳中。好地方。沈勝衣應聲停下腳步。林一飛猶自行前一丈道:我在這裡長大,在這裡成名,地方的確是好地方。是嗎?至於今夜在這裡我又會怎樣,我都不在乎!林一飛目光左右移動,眼瞳中一片落寞道:這兩行楊柳到了秋天總會凋零,到了冬天總會枯落,如今秋已半,冬已不遠了。語聲煙柳中搖曳,秋本來未深,這下竟似已深盡。秋盡冬就來。林一飛的臉色早已儼如冬雪。   即使妳不願再跟我學下去,柳葉刀的精粹我總該一併傳妳。他回顧蕭玲道:學與否,領略得多少,看妳了。蕭玲還未答話,林一飛已拔刀。風,有風。衰柳風中飛舞,林一飛柳葉一樣瘦長的身子在風中飛舞。話雖說青出於藍,這個師傅的武功到底還是在徒弟之上。蕭玲的柳葉雙刀沈勝衣空手接下,林一飛的柳葉單刀一出鞘,沈勝衣的左手已握住了劍柄!風吹向沈勝衣,林一飛飛向沈勝衣!人未到,刀已到!人一飛丈八,刀一出就只是一刀!這一刀卻非同小可!好刀!連沈勝衣也讚一聲。劍幾乎同時出鞘,劍一出鞘就封住刀勢!刀好還是劍好?   林一飛一聲長嘯,半空中一連變了好幾個姿勢,刀勢亦跟著變動!這一次刀影重重!刀似柳葉,人也瘦得一如柳葉。你有沒有見過柳葉飛舞風中的樣子?蕭玲一剎時也為之花了眼。露珠未散,千萬片柳葉朝陽下閃光,曉風中飛舞,的確足以令人目眩。夜風雖然並不比朝陽絢爛,刀鋒卻遠比露珠輝煌!這正是柳葉刀法的精粹所在,蕭玲也知道林一飛壓箱底的本領也就是這幾下子,只可惜一個人眼花之下,判斷力多少總會隨之降低。林一飛柳葉刀走的是怎樣的路子,她哪裡還分辨得出來?在旁邊都這樣,刀下更就不得了!   沈勝衣的一雙眼偏就眨也不眨,但左手一劍卻迅速的在變化!林一飛的人、刀像葉,柳葉,沈勝衣的人、劍卻像風,狂風!柳葉狂風中激盪!林一飛剎那間突然發覺自己的身形,自己的刀勢,竟已不由自已!他大驚失色,渾身的力氣一如江河奔瀉,狂湧向雙臂,左掌同時搭上右腕,全力揮刀!刀勢立時旺盛!柳葉刀法走的本來就不是剛猛的路子,林一飛這一聚力,卻正是走向剛猛的路子!輕盈的刀勢、身形不由就變成了笨拙!沈勝衣即時收劍,一退二三丈。林一飛渾身的力氣無處宣洩,運人帶刀霍地凌空暴落!哧的柳葉刀直落地面,齊柄而沒!林一飛怪叫一聲,雙手棄刀,一個身子風車一樣倒翻丈外!他只當沈勝衣一定乘機反擊。   沈勝衣並未乘機反擊,人一退後,劍就入鞘,負手而立,笑望著林一飛。林一飛臉色鐵青,也笑,慘笑,道:左手劍果然名不虛傳!沈勝衣只笑不語。林一飛笑得更慘,道:成名前曾經失敗,成名之後我也曾經失敗,但這樣失敗,在我還是破題兒第一次!沈勝衣一拂衣袂道:我十八歲戰平手一怒殺龍手祖驚虹,一出道就擊敗了金絲燕,柳眉兒、雪衣娘、滿天星、擁劍公子,名震江湖的十三殺手亦飲恨在我劍下!這是事實,也是豪語,亦未嘗不是安慰的話語。林一飛一怔,長嘆道:這是說我這樣敗在你劍下,並不是一件可恥的事?失敗本來就不是一件可恥的事,可恥的只是不知奮發!這我還知道。林一飛突然大笑道:請你離開不成,要殺你又沒有這個本領,你既然不走,只好我走了!他說走,果然就真的轉身走了。   林大叔。蕭玲一旁忽地追上前去。林一飛收步回頭道:什麼事?蕭玲一時間也不知應該說些什麼。林一飛等了一會,淡淡的一笑,道:大叔也再沒有什麼可以教妳,沈大俠不比尋常,莫要錯過了。說著林一飛再次舉步,這一次,再也不回頭。月色是這樣的淒清,披著這樣淒清的月色,更顯得寂寞。沈勝衣目送他遠去,苦笑。不知今夜還有沒有事發生?蕭玲亦苦笑。難說。沈勝衣想起了什麼似的突然轉身舉步。   你要去哪兒?蕭玲忙問道。去見一個人。沈勝衣腳下不停。誰?唐彪!唐彪?蕭玲好不意外地道:你是說唐門彪豹兄弟中的彪?今夜如果還有事發生,怕就是發生在他的身上了!嘎?妳還不回家?林大叔也給你打走了,我還怕什麼。也好,反正我對這裡陌生。他在什麼地方?五福客棧!   茶未冷。唐彪的身子依舊溫暖,地上的鮮血卻已冷了。血從唐彪的咽喉流下。是劍傷,致命的劍傷,咽喉本來就是致命的地方。只一劍,一劍就刺穿了唐彪的咽喉。他的一雙手按在腰際的豹皮囊上,暗器已準備出手,只可惜他的暗器還未出手,劍已刺穿了他的咽喉!以他反應的迅速敏銳,他若是有所防備,劍刺出同時他的暗器應已出手。這顯然事先他完全沒有防備,到他知道要防備的時候,劍已將他的咽喉刺穿了。他的一雙眼睜得老大,眼中充滿了疑惑,似乎並不相信自己這就死在劍下,並不以為對方會下這種毒手。這應該是他早已認識的人,他能夠信任的人。這又會是他的什麼人?朋友?   好快的一劍,好狠的一劍!沈勝衣輕嘆。他就是唐彪?蕭玲怯生生地問道。沈勝衣頷首。我們還是來遲了。遲不了多少,杯中的茶未冷,死人不會喝茶。沈勝衣緩緩放開了握著茶杯的手。兇手更不會有這種閒情。蕭玲點頭。壺中的茶熱得可以,可見他回來也沒多久。沈勝衣摸了摸几上的茶壺,隨手提起來。砰的一聲,他突然又將茶壺重重放下,眼瞳同時收縮!茶壺底下赫然壓著一張胡亂折疊在一起的字條!沈勝衣的目光就落在字條之上。他連忙將字條抓起,抖開。眼看著,他的臉色亦起了變化!   蕭玲正想問,沈勝衣已開口道:我本以為這條線索又報銷,原來還沒有完全斷絕!哦?看來情形就像是要殺他的人到來的時候,他正在研究著這張字條,雖然不知道來人存心殺他,下意識還是覺得先將字條收起好些,倉猝間也就隨手壓在茶壺底下!兇手的目的除了殺他之外,還為了那張字條,你看唐彪的衣衫大半外翻就知道了,如果有足夠的時間,不難亦會發現這張字條的所在,問題在妳我來得正是時候,這字條才沒有回到兇手手中。字條上到底寫著些什麼?三更之前會有一個散髮白衣的青年經過城北白樺林中的小徑,集中你的心腹手下全力予此人一擊。沈勝衣頓了一頓道:散髮白衣的青年,這是指我了。   天女祠就在城北,那麼說你三更路過白樺林的時候是曾經遭受襲擊的了?嗯!沈勝衣繼續唸下去道:不管成功與否,三更過後到城西白楊巷見傅威,領取酬金千兩,到時他會另有事交託。蕭玲的臉色在變。襲擊我的是西城老杜的手下,這張字條當然是寫給西城老杜的,另有事交託,這件事交託下來,西城老杜結果就在白楊巷身首異處!沈勝衣眉頭輕蹙道:白蜘蛛的行事作風正是如此,寫這張字條的人是白蜘蛛,代替白蜘蛛執行這件事的傅威又是什麼人?我哥哥的隨身侍衛。蕭玲應聲接上這一句。沈勝衣又是一怔,道:第二個林一飛?嗯!   妳哥哥到底有多少個隨身侍衛?兩個。好在只有兩個。沈勝衣摸摸鼻子道:巡按大人的隨身侍衛當然得追隨巡按大人的左右,當然就得聽從巡按大人的吩咐,吩咐傅威殺人滅口的是白蜘蛛,白蜘蛛莫非就是巡按大人?你胡說!蕭玲這句話馬上脫口而出。我也希望是胡說。我哥哥怎會是這種人?不許我留在應天府的是妳哥哥,吩咐林一飛殺我的是妳哥哥,如果這可以說得出原因,我也沒有理由將他想成這種人。蕭玲怔在那裡。這的確是難以解釋的事情。我本就懷疑,這一連串劫案與官府中關連你再說看我還再理睬你!蕭玲又氣又急。沈勝衣只好閉嘴,思緒卻並沒有平靜下來。銷魂蝕骨散唐門彪豹兄弟所有,白蜘蛛的銷魂蝕骨散既然不是得自唐彪,那就一定得自唐豹。   唐豹囚在鐵獄,死在鐵獄!鐵獄的鎖匙共有兩套,一套巡按府的總管汪亮保管,一套巡按大人收藏,汪亮是七王爺的人,曾經進入鐵獄與唐豹接觸的也都是七王爺的人。以唐豹的老練,當然不會將銷魂蝕骨散的秘密交給這些人。以唐豹的老練,當然一定把握這個機會,以銷魂蝕骨散的秘密換取本身的自由。七王爺似乎不可能對銷魂蝕骨散發生興趣,這也就不可能因此寬恕唐豹。唐豹應該明白。是以七王爺的人應該沒有可能從唐豹手中得到銷魂蝕骨散的秘密。除了七王爺,除了七王爺的人,還能夠見得著他的似乎就只有一個人!也只有這個人才值得唐豹信任,也只有這個人才可以救出唐豹!唐豹這才會肯定可以憑藉銷魂蝕骨散換取本身的自由,這才會交出銷魂蝕骨散的秘密!這結果卻連命也交了出來,這當然在唐豹意料之外!這卻是這個人意料之中!要唐豹永遠保守這秘密亦只有這個辦法!而然後,白蜘蛛出現,一連串劫案發生!七王爺的生辰綱,應天府豪富的藏珍,每一次的劫案都是如此驚人,都是如此俐落!事實上,以這個人的身份,要知道七王爺生辰綱的行止,應天府豪富藏珍的秘密,本來就不是一件難事。這個人當然就是巡按大人!西城老杜在應天府再強也得依巡按大人的吩咐,能夠使得動林一飛、傅威的也只有一個巡按大人,順理成章的,白蜘蛛應該就是巡按大人了!   所差的只有一樣。銷魂蝕骨散之外,白蜘蛛本人著實也有幾下子,巡按大人呢?妳哥哥會不會武功?沈勝衣隨即問上一句。蕭玲知道沈勝衣這樣問是為什麼,她抿著嘴唇,看樣子好像真的要不理睬沈勝衣,沈勝衣也不追問。蕭玲結果還是開口道:你可知玉溪生這個人?聽說過,是前輩有名劍客。你覺得他的劍術怎樣?又沒有見過面,妳叫我怎樣說?不過,前輩劍客的聲名,據知大多數都不是僥倖得來的,相信必定亦有過人的地方。我哥哥就是他的嫡傳弟子!哦?我要學武功,其實可以跟我哥哥學,但他日理萬機,忙得不得了,沒辦法,他只好找別人來教我。   妳哥哥的武功豈非還在林一飛、傅威等人之上?蕭玲默認。這還差不多。你又想到哪裡去了?沈勝衣笑而不答。蕭玲驀地嘆了一口氣,道:有一件事你得先明白。哪一件事?巡按這個官職你說怎樣?算高的了。我哥哥之所以有今日,能夠做到應天府的巡按,你以為是僥倖得來的?我沒有這樣說過。人家十年窗下,他十年之外,最少還得再加上五年。做官原來也並不容易。知道就好了。蕭玲望著沈勝衣道:他以十五年悠長的歲月換來了今日的功名,你以為他會因為一些身外之物而將之放棄。身外之物未必就只有錢財,富貴固然浮雲,功名何嘗不是?   好,我問你,如果你也有興趣,憑你的身手,一定幹得比白蜘蛛還出色,你又可願意因此而放棄俠名?沈勝衣摸摸鼻子道:幸好我對錢財還沒有多大的興趣。我是問你願意不願意?不願意。這你還要懷疑我哥哥?妳哥哥可不是我。不跟你說了,你這個人就是一腦子偏見,完全不講道理的。講道理,也得讓我找著傅威,問一個清楚。他就住在巡按府,我帶你去找他。這正合我意。沈勝衣忽然嘆了一口氣道:這次莫又讓白蜘蛛搶在前頭,先來殺人滅口就好了。這你還多說什麼?跟我來!蕭玲一晃身,竄出了窗外。窗外冷霧淒迷。窗內燈火淒迷。燈火一室珠光寶氣。西牆之上本來掛著老大的一幅潑墨山水,現在這幅潑墨山水卻踩在傅威腳下。這幅潑墨山水傅威一共買了五兩銀子,五兩銀子現在又怎還放在傅威的眼裡?   潑墨山水後面是丁方寬闊的一扇暗門,暗門後面是老大的一個壁洞,壁洞之中就藏著白蜘蛛在一連串劫案後所得的四分之一。這四分之一已經價值連城。那你叫傅威又怎還將五兩銀子放在眼裡?他一件一件小心翼翼的將壁洞中的珠寶取出,又一件一件小心翼翼的將這些珠寶用布密封,用布包好。房中一片珠光寶氣,傅威的臉龐也染上了一片珠光寶氣。這一片珠光寶氣逐漸消失,消失在布中。只剩下一片燈火昏黃。傅威的臉色這才正常。他好不容易打好了一個大包袱,提了提,揹了一揹,上上下下一連換好幾個姿勢。哪一個姿勢才舒服?他大概心中有數,將包袱往地上輕輕放下,逡巡了起來,似乎要看看還有什麼東西需要收拾。   他逡巡了好一會,突然收步,失笑道:我還要收拾什麼?以我目前的財富,這一去,又還有什麼不可以得到的?笑意倏地又消逝。白蜘蛛呀白蜘蛛,我防你一時,總不能防你一生,你既然真的存心殺我,我也只好對不起你了。他自言自語,又再舉起了腳步,道:我已又再吩咐了荷花,六個時辰之後密函就會送出,到時,嘿嘿他冷笑,燈前又停下了腳步,換了一摸下巴道:荷花這丫頭其實也算不錯,但以我目前的身價,要的當然應該是最好,而不是不錯的了。他又笑,不是冷笑,是會心的微笑,笑著他回頭望了一眼窗外。窗外漆似的黑。這正是一日最黑暗的時候。這一片黑暗過去,光明就近了。   也應該去了。傅威抬手正要滅燈,依呀的一聲,那兩扇窗戶突然左右打了開來。傅威的一隻右手不禁停在半空。窗戶打開,窗前就出現了兩個人。沈勝衣、蕭玲!你要去什麼地方?沈勝衣笑問。傅威卻笑不出來了,一張臉鐵青,甚至連一絲的笑意也沒有。這只是剎那,傅威停在半空的那隻右手霍地落下!噗的燈火熄滅!傅威消失在黑暗之中。他逃了!蕭玲的聲音連忙從窗外響了起來。還沒有。沈勝衣在笑,道:我的一雙耳朵有時候比蝙蝠還靈。你還說我哥哥是白蜘蛛?不說了,如果妳哥哥是白蜘蛛,這個傅威似乎沒有理由這就連夜開溜。又是似乎,你還在懷疑,這最好你還是把他抓起來,問一個清楚明白!這小子的耳朵似乎真的比蝙蝠還靈,連傅威的自言自語也給他聽去了。   我去找那個荷花,你就對付這個傅威好不好?蕭玲跟著就這樣建議。好,妳可要小心!我小心什麼?你以為荷花是誰?誰?廚房的管事,我卻知道她連殺雞的膽量也沒有。妳倒會選擇。怎麼,難不成你認識荷花?這個看來只好聽妳的了。可不是,傅威交給你,別讓他跑掉了才好!跑不了!一定的!蕭玲的聲音迅速遠去,道:回頭再見你。沈勝衣一笑,往窗內瞄了一眼,道:姓傅的,我進去還是你出來?房內,即時傳出傅威的一聲暴喝,道:我出來!破空聲緊接暴響,一張椅子穿窗而出,撞向沈勝衣面門!隨即房中又是一聲暴響!西面的兩扇窗戶砰的應聲碎裂飛激,一張几子從房中飛出,傅威矮胖的一個身子隨即飛出窗外!   東面有窗,西面也有窗!沈勝衣守在東面,傅威只好從西面開溜了。他雖然還沒有機會見識沈勝衣的武功,沈勝衣的大名,他卻早已如雷貫耳。他一向有自知之明。他並不認為自己的武功,比沈勝衣還要厲害。沒有十分把握的事情,他是絕不會去做的。更何況目前他已是身價倍增。以他這樣的一個人,還是保重一點的好。不戰,那就只好開溜。所以他開溜。奇怪那個大包袱他並沒有帶在身上,莫非給這一嚇,他連那個大包袱也忘記了。他好像不是這樣健忘的人。或許他也知道帶著那麼大的一個包袱一定走不遠,沒奈何丟下了。這也對,沒有命,有錢也沒有用。錢去了可以再找。命若去了,想再做好漢,最少也得再等十八年。傅威似乎不是這種人。他又在打什麼主意?   椅子眼看就要撞上沈勝衣的面門,忽然變成握在他的手中!這小子的反應向來就是敏銳。他接在手中,連忙又擲了出去。椅子還未落地,他的人已上了屋脊。居高臨下,傅威除非變成一條蚯蚓,否則無論朝哪一個方向開溜,都在沈勝衣眼中。一上了屋脊,沈勝衣就看見傅威由西窗竄出,撲入花草樹叢。不錯,這是一日之中最黑暗的時候,天上到底還有月,還有星。星光雖淡,月色雖薄,在沈勝衣這等高手來說,已經足夠有餘。他大笑,猛一頓,腳下嘩啦的一大片瓦片碎裂,一個身子這就似煙花火炮一樣射了出去!這種聲勢實在夠嚇人。傅威也給嚇一跳,還以為發生了什麼事,回頭一看,正好看到沈勝衣煙花火炮一樣射來!劍還沒有出鞘,一股森冷劍氣已在飛揚!飛來的似乎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柄劍,出了鞘的劍!   傅威也覺察到了,一聲怪叫,身形慌忙又展開,一閃閃入了花樹叢裡!沈勝衣幾乎同時落在傅威原來站立的地方!周圍花樹一陣紛飛,傅威霎時迷離在花樹之中。沈勝衣的眼瞳卻沒有迷離,腳步再起,追在傅威身後!傅威似乎怕沈勝衣那種煙花火炮一樣的身法,一入花草樹叢,就只在花草樹叢之中穿插。沈勝衣要是再煙花火炮一樣射出,不難就射在花樹之上。沈勝衣當然知道,不再亂飛,只是放步追前,卻連一步也不放鬆。以沈勝衣身形的輕捷,傅威實在不難給他追上,但說到對環境的熟悉,傅威卻還在沈勝衣之上。一時間,沈勝衣真還奈何不了他。   巡按府的後院相當大,花樹相當多,傅威滾球一樣,一口氣奔出了十多二十丈,才出了花草樹叢。眼前是老大的一座假山。傅威突然收步,高聲大叫道:亮燈,有人劫獄!話一出口,刀亦出鞘!好大的一把屠刀!這把屠刀只一刀就砍下了西城老杜的腦袋,說鋒利的確是夠鋒利的。黑暗中這把屠刀本來沒有多少光澤,但剎那突然光芒畢露!傅威的一個身子也同時發了光。十幾盞孔明燈一齊亮起,一齊射到,方圓十丈簡直回到了白晝一樣。燈自假山左右亮起,二三十個執刀提槍的白衫衛士亦自假山左右閃了出來。孔明燈全都集中在傅威身上,但傅威伸手一指,馬上就改了方向。當然就是傅威手指的那個方向。沈勝衣正從那個方向追出花草樹叢,正好迎上這片燈光!燈光刺目至極,沈勝衣眼中剎那一片空白,一個頭卻幾乎大了八倍。   拿下來。傅威再聲呼喝。提槍執刀的那一眾衛士應聲湧上前,湧向沈勝衣。人動,燈動。燈光這才沒有那麼刺眼,沈勝衣這才看清楚眼前的環境。一看到那座老大的假山,沈勝衣不由就想起韋七的話,想起巡按府院假山下面鐵獄。這裡正是巡按府後院。眼前正是老大的一座假山。傅威只一喝就喝出了這許多孔明燈,這許多提槍執刀的衛士,又用到劫獄這些字眼,鐵獄不是在這座假山下面,又是在哪裡?傅威是巡按大人的隨身侍衛,這裡是巡按府,這裡的衛士當然沒有不認識他的道理。他大聲疾呼有人劫獄,這個劫獄的當然不會是他,也不會有人懷疑到他。不是他又是誰?沈勝衣,只有沈勝衣。一個陌生人,這裡的陌生人。傅威指著沈勝衣,一眾衛士哪還不湧向沈勝衣?   這就成了劫獄大盜,沈勝衣實在想笑。他還沒有笑,傅威已先笑了出來,冷笑。這邊笑意才溜出他的嘴角,那邊好幾個侍衛已湧向沈勝衣身旁。大膽劫賊,還不束手就擒!也不知哪個這樣喝了一聲,一個手執鋼刀的衛士颼的一個箭步竄前。沈勝衣沒有動,看樣子就好像真的束手待縛似的。那個衛士看見沈勝衣這樣子,也不好意思用刀了,左手一長,就去抓沈勝衣的胳膊。這隻手已到,沈勝衣的手才動,右手,他右手一抬,就托住了那個衛士抓來的左手。那個衛士看在眼內,又是驚、又是怒,一陣呼喝,刀槍併擊!尖銳已極的哨子聲接著響了起來,靜夜中分外刺耳。哨子聲此起彼落,呼喝聲旋即四面八方傳至。燈光亦同時四面八方閃起。那種哨子聲什麼作用,沈勝衣怎還想像不到?   他目光一轉,正好看見傅威一步步在悄悄後退。他早就知道傅威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一錯步,就要追前。他這一去,馬上惹起一陣吶喊,那眾衛士馬上刀槍齊起,湧上前來。沈勝衣什麼人,怎會將這些衛士放在眼內,就赤手空拳,要衝出這包圍圈,在他來說很容易。但這一來不免要費上一大番工夫,到他打走那些衛士的時候,傅威只怕也已走得不知所蹤。用劍就不同了。一用劍沈勝衣不難一下子就殺出條血路!這一來,勢必傷及無辜。沈勝衣不想這樣。傅威也就抓著沈勝衣這個弱點,一面退後,一面指揮左右衛士向前。到那一眾衛士團團包圍住沈勝衣,傅威人已退出丈外。   也就在這時,一條人影突然由假山掠過,凌空飛下。傅威已是驚弓之鳥,當場怔住。汪總管!還是旁邊的衛士替他叫出了來人的身份。傅威這才定下心神,連忙一揖道:舅舅,來得正好。這個巡按府的總管汪亮竟然就是傅威的舅舅。什麼事?汪亮一捋頷下的幾根鬍子,這老小子也就是只有這幾根鬍子。看他的身法,輕功似乎不見得怎樣高明。一個人身子太胖、太重,輕功實在很難好到哪裡去的。傅威已經夠矮夠胖的了,他這個汪亮舅舅居然還矮還胖。這個總管的職位顯然也是一份優厚差事。有人劫獄!一句是謊,兩句也是謊,傅威索性連這個舅舅也騙了。有這種事?汪亮的一雙眼像孔明燈一樣亮了起來。幸好發覺得早,沒有給他偷入獄裡!傅威補充一句。現在人在哪裡?給包圍住了!哦?汪亮一揮手,擋在前面的衛士連忙讓開。沈勝衣這就出現在汪亮眼前。   就是這小子?汪亮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好幾眼道:看來倒像有幾下子,傅威!你給我把他拿下來!這傅威大感為難。這什麼?舅舅教了你這麼多年,可不是教你臨陣退縮的!甥兒不是怕。那還不動手,這等雞毛蒜皮的小事,不成還要勞動我?應該是由甥兒效勞,但來的好像不單止一個人,甥兒正打算周圍搜索一下,像這種費力傷神的事情,甥兒才不去勞動你老人家。傅威的腦筋看來也算靈活。這也是。汪亮點點頭。這個小子,反正已經給包圍住了,就用不著我,兄弟們已經可以應付,何況現在還有舅舅你老人家坐鎮?汪亮不由拈鬚微笑道:有我在這裡,諒他也跑不了!當然當然,舅舅你老人家的武功甥兒只不過學了幾成,已經在外面闖出那麼大的名堂,這小子連甥兒他也未必應付得來,在你老人家面前又哪裡跑得了!   汪亮臉上的笑意更濃,忽然又感慨嘆了一口氣,道:你這人就是不肯用心學習,要是用心,舅舅的一身本領你就是沒有學個十成,也應該有個八八九九。甥兒早就聽傅威的口氣,似乎要說早就已經學個十足,但語聲一頓,說話就變了,居然還嘆了一口氣道:甥兒早就用上心,可是舅舅你老人家的武功實在不簡單,不是甥兒輕易學得齊全的。好大的一頂高帽子。嗯!汪亮連眼也笑了。甥兒本來想留在這裡一看舅舅你老人家大顯神威,但再遲,這小子的同黨就算還沒有遠走,難保會鬧出什麼亂子,大人怪罪下來可就不好了。唔,那快去,這裡不用你管了。傅威一面點頭,一面忙倒退。帶幾個人去。都留在這裡好了。我這裡用不著這許多人。這小子五花大綁的時候,總是需要人用的。也有道理!汪亮又再打量了沈勝衣一眼道:這小子真夠沉著,說不定真的要我費上一番手腳。   傅威連忙又一頂高帽子飛了過去,道:這是什麼話,以舅舅你老人家的武功,一出手,還不是手到擒來!汪亮大笑道:聽你這麼說,舅舅現在已開始有點手癢了!他果然開始手癢,這句話說完,他的右手已多了一柄利劍!這汪大總管居然還是用劍的高手!這邊汪亮拔劍,那邊傅威已退入了花草樹叢,沈勝衣看在眼內,猛一步跨前,猛一聲暴喝道:慢!僈!汪亮也一聲叱喝,橫上一步,攔住沈勝衣身前!這一慢,傅威已不見人了。這下子,又已有不少衛士聽得竹哨聲急急趕來。一看到汪亮在場,一眾不由都收住腳步。汪大總管劍劈麻子李四,拳打刀疤張三的英雄事跡平日他們已經聽過好幾十次,對於汪大總管的武功,他們實在佩服到不得了。現在看情形,汪大總管已準備出手,這麼難得的機會,誰也不願意錯過的。汪亮也早就想讓這些小子見識一下自己的本領,這個機會他同樣不肯錯過。他已很久很久沒有跟人動手,不過開場白總算還有印象。你小子給我報上名來!他劍一指沈勝衣!沈勝衣淡笑不答,沒有望汪亮,一雙眼左轉右轉,要找地方開溜似的。我是在問你!汪亮再一聲。沈勝衣依然不去理會。是誰指使你來的?沈勝衣還是沒有作聲,一派心不在焉的樣子。好,由得你!汪亮生氣了,道:等會給我拿下來,看看還由不由得你!沈勝衣又笑。拔劍!汪亮厲聲暴喝!沈勝衣應聲下意識拿住了劍柄。汪亮的人即時飛出,劍即時刺出!這叫做迅雷不及掩耳!他只想一劍將眼前這小子刺倒,好教周圍的小子們知道他們這汪大總管的本領何等厲害,何等驚人!捫心說,汪大總管的劍不能不算快的了。劍尖筆直指向沈勝衣的肩頭。這汪大總管看來還要留活口,不想一劍就送沈勝衣西歸極樂。對汪大總管這份好心,沈勝衣似乎大受感動,他並沒有拔劍相向。汪大總管的劍還未到,他的人已飛了起來,倒飛,從東面的衛士頭上飛過。   沒有人想到沈勝衣有此一著,當然也就沒有人阻止。一飛八丈,著地又再飛起,半空一連幾個觔斗,沈勝衣就在燈光不到的地方消失了蹤影。一眾衛士不由得個個目瞪口呆,沈勝衣這種身法,到底還不是他們往日所能想像,所能見到的。汪大總管同樣給嚇了一跳,人,劍亦自呆住在那裡。這小子好厲害的輕功,只可惜武功差一點,膽子亦小一些。他喃喃自語,正想吩咐一眾衛士追前,眼旁一花,一條人影倏地凌空落下!他幾乎一劍刺出,好在沒有刺出。這來的不是別人,是巡按大人的妹妹,蕭玲!汪總管!蕭玲手裡拿著一個密封的信封,一著地問道:發生了什麼事?有人要劫獄!什麼人?一個白衣披髮的小子。人現在哪裡去了?蕭玲急問。汪亮大笑道:我揮劍一擊,這小子不敢招架,翻了幾個觔斗,一時間也不知翻到哪裡去了。蕭玲一怔道:真的?難道還會假的?汪亮又捋了下那幾根鬍子,道:這小子的輕功,倒還過得去,說到武功、膽子,那就真是馬尾拴豆腐,提也不用提了。蕭玲忽然問道:你可認識他?我不會認識這種人。也沒有問他姓名?問過他,但他不敢說。不是不敢說,是怕說!怕?怕我?的確是怕你,怕驚嚇著你!小姐莫非認識這個人?汪亮也聽出有些不對路,也覺得有些奇怪了。蕭玲點點頭。誰?沈勝衣!汪亮幾乎沒有聽完便一頭栽倒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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