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碧血幽靈

第2章 第二回

碧血幽靈 黃鷹 23029 2023-02-05
  龍立索性將事情複述一次。   他的記憶力很好,三年前重陽所發生的事情,一點也沒有忘掉。   沈勝衣一面聽一面問。   他聽得很仔細,問得很詳細。   然後他沉默了下去。   龍婉兒等了一會,看見沈勝衣仍然保持沉默,便道:龍立的父親原就是我家的老僕人,他是在我家長大,與他的父親一樣忠心,沈大俠不必懷疑他的話。   沈勝衣道:我並沒有懷疑,不過在將整件事由頭至尾想一遍。   他沉吟接道:這件事實在奇怪。   龍婉兒道:什麼地方奇怪?   沈勝衣道:那個無面法師的出沒、說話,以及令尊對這件事採取的態度,無一不奇怪。   他接著問道:姑娘這一次找我,莫非是要我設法找出令尊的下落?

  龍婉兒道:這是最主要的原因。   沈勝衣道:事情發生之後,你們當然有派人到附近找尋。   龍婉兒道:當日中午仍不見家父回來,我們便派人出去找尋的了,但是一連幾天,找遍了周圍百里,什麼都沒有,甚至沒有人見過家父以及那個無面法師走過。   她顫聲接道:那條橫巷,簡直就像是   話說到一半,她忽然住口。   沈勝衣知道她要說什麼,便替她接下去道:簡直就像是幽靈的入口,一進去,便會從人間消失?   龍婉兒苦笑道:很多人都是這樣說,那條橫巷竟因此變成了一條鬼巷,再沒有人敢走進那裡去。   沈勝衣道:人就是這樣,他們大概忘記了那之前不少人曾經走進那條橫巷,現在仍然生存在人間。   龍婉兒道:我們一而再,再而三,繼續找尋了半年,那附近一帶,幾乎連老鼠的洞穴都翻轉了,始終是一無所獲,才死心罷手。

  沈勝衣道:你們這樣找都找不出什麼,我也未必能夠有所發現!況且事隔三年,即使當時真的有線索留下來,又未被你們發現,現在亦沒有可能存在的了。   龍婉兒道:我們既然已死心,又豈會在三年後的今日再如此勞駕沈大俠。   沈勝衣目光一閃,道:然而今日之所以找我,莫非近日發生了什麼事情,與令尊的失蹤很有關係?   龍婉兒點頭,話卻尚未出口,沈勝衣已自脫口叫道:鬼血,是不是鬼血出現了?   龍婉兒點頭道:正是!   沈勝衣道:那個無面法師的預言竟然實現了?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情?   龍婉兒道:此前一個月夜裡。   沈勝衣道:鬼血怎樣出現?   龍婉兒道:那天夜裡突然行雷閃電,狂風暴雨,到第二天早上我們醒來,就發覺莊院的裡外到處都是血。

  她的臉色已青了。   沈勝衣道:你們怎知道,那些是鬼血?   龍婉兒顫聲道:因為那些血與那個無面法師所說的鬼血完全一樣。   沈勝衣道:這件事,有沒有驚動官府?   龍婉兒道:事情一傳出去,官府就派人來調查,還來了兩個經驗豐富的老仵工,他們檢查之下,都肯定那些紅色的鬼血確實是人血,死人的血!   沈勝衣道:死人的血?   龍婉兒道:那些血雖然顏色鮮明,並沒有鮮血的血腥,從血上散發出來的是腐屍的氣味。   沈勝衣道:紫色的又如何?   龍婉兒道:腐屍的氣味更濃。   沈勝衣道:人死若是變鬼,死人的血也就是鬼血了。   龍婉兒道:官府中人亦因此認定那些的確是鬼血,勸我們暫時遷出去。

  沈勝衣道:你們有沒有遷出去?   龍婉兒道:沒有,家母不肯。   沈勝衣道:原因何在?   龍婉兒道:家母其實是遵從家父的吩咐。   沈勝衣道:哦?   龍婉兒道:家父對於那幢莊院顯然非常喜歡,搬入後曾經一再表示,五年之內無論如何也不遷出去,所以出現了鬼血之後,附近的幾個有錢人雖然立即就著人前來遊說,甚至出到很高的價錢,家母亦一一拒絕,不肯將那幢莊院出賣。   沈勝衣道:你們是否知道那幾個有錢人為什麼明知道有幽靈作祟,也要買那幢莊院?   龍婉兒道:這件事後來我們已調查清楚,他們所以這樣做,其實在鬥氣,亦有意借此一出風頭。   沈勝衣淡笑道:這種有錢人我見過不少,他們閒著無聊,就是喜歡這樣,一來出風頭,一來找刺激。

  他又問道:令尊何以一再強調五年這個時間?   龍婉兒想了想,搖頭道:家父並沒有加以解釋。   沈勝衣轉顧龍立。   龍立亦搖頭道:主母也許會知道其中原因。   沈勝衣目光回顧,道:鬼血的出現,與令尊的失蹤也許真的有關係。   龍婉兒道:家母也是這個意思,可是,我們卻找不到絲毫線索,每一日就只有懷著恐懼的心情,在莊院之內等候那些幽靈出現。   沈勝衣道:那些幽靈,是否相繼出現?   龍婉兒道:它們沒有。   她苦笑接道:也許它們已經在莊院之內徘徊,只是我們看不見,幽靈本來就是一種很虛幻的東西。   沈勝衣道:這個與無面法師的預言並不符合。   龍婉兒道:也許它們已改變了主意,也許它們現在已出現,不過我沒有看見,我離家已經七天了。

  沈勝衣道:已經七天?   龍婉兒道:七天前龍立從一個行商的人口中知道了沈大俠在這附近,告訴我,我立即就趕來了。   沈勝衣道:令堂是否也知道了這件事。   龍婉兒點頭道:她也主張我來找沈大俠,二叔也同意。   沈勝衣道:令尊有幾個兄弟?   龍婉兒道:本來兩個,一個卻已在多年前病逝。   沈勝衣道:親生兄弟?   龍婉兒搖頭道:結拜兄弟。   沈勝衣道:也就是當年陪同令尊出海的那兩位?   龍婉兒道:不錯。   沈勝衣道:你那位二叔是否也住在莊院之內?   龍婉兒道:一直都是。   沈勝衣道:那幢莊院之內現在一共住了多少人?   龍婉兒毫不隱瞞,道:我,家母西門碧,舅父西門鶴,二叔傅青竹,二嬸于媚,表哥司馬不群他是我三叔司馬軒的兒子,此外管家龍立夫婦、春梅、秋菊兩個丫鬟。

  她一頓又道:春梅侍候家母,秋菊一直追隨我左右。她的目光斜落在身旁那女孩子身上,道:就是她。   那個女孩子連忙一福。   龍婉兒接道:還有張旺夫婦,以及他們的一個兒子,負責燒飯破柴之類的工作。   沈勝衣忽問道:令堂姐弟不是說都是洋人?   龍婉兒道:西門碧、西門鶴是家父替他們起的名字。   沈勝衣沉吟著道:你們這家庭倒也複雜,父母雙方都有親戚在裡頭。   龍婉兒道:不過彼此之間相處的也算融洽。   沈勝衣道:如此複雜的家庭相信多少總難免有些爭執,不難有幽靈出沒的餘地。   龍婉兒道:沈大俠的意思是說,那些鬼血有可能是我們家中的人弄出來的?   沈勝衣道:我是這樣懷疑。

  他一笑接道:我這個人的疑心向來就大得很。   龍婉兒道:可是   沈勝衣道:這件事如果是人為,這個人必然對莊院的環境非常熟悉,否則不可以在一夜之間,在黑暗之中,將那些鬼血灑遍整個莊院?   龍婉兒道:可是   沈勝衣道:如果真的有幽靈,這件事在幽靈而言,當然也簡單得很。   他一笑接道:我不相信有所謂幽冥、幽靈,因為我根本沒有到過幽冥,也沒見過幽靈,但,一個人未到過,未見過的地方、東西,並非就等於沒有,所以我也不能夠否定幽冥、幽靈的存在。   龍婉兒道:我也是這樣說。   沈勝衣又道:也所以,在未到那莊院之前,對於任何事情我只是存疑,絕不下任何斷定,一切都留待到達那幢莊院之後再說。

  龍婉兒聽說喜動形色,道:你是答應了?   沈勝衣頷首道:我從來都沒有遇到過這麼奇怪的事情,也從來沒有跟幽冥的幽靈打過交道,難得有這個機會。   龍婉兒笑道:多謝你。   沈勝衣連忙搖手,道:這件事,我未必能夠替妳解決!   龍婉兒道:你肯去,我已經感激得很了。   她滿懷信心的接著又道:何況你一到,事情一定有一個水落石出。   沈勝衣失笑道:有一件事妳似乎還不知道。   龍婉兒道:是什麼事?   沈勝衣笑道:我與捉鬼的那個鍾馗並沒有任何的親戚關係,甚至一點關係也沒有,所以如果真的有幽靈在搞鬼,莫怪我袖手旁觀。   龍婉兒亦自笑道:你既從來沒有這樣的經驗,又怎知自己沒有捉鬼的本領?

  沈勝衣道:我不知道。   龍婉兒接道:也許你捉起鬼來,比鍾馗還要厲害。   沈勝衣笑道:如此非要嘗試一下不可了。   他的目光不由落在周圍那些不是鬼血的鬼血之上!   夜幕已低垂,本來已經陰森的寺院更加陰森!   燈光卻相應更加明亮!   明亮的燈光照耀之下,那些鬼血也更加觸目!   這是假鬼血!   真鬼血又是怎樣?      血!   一入莊院沈勝衣就看見血!   紫紅色的鬼血!   這不是古寺之中那種油漆鬼血,是真的鬼血。   古寺之中他嗅到的是油漆的氣味,現在他嗅到的,是一種妖異的惡臭。   他將鼻子移近去,他的胃幾乎倒轉過來。   這到底是什麼東西?難道真的是鬼血?   他皺起眉頭,道:這麼多天了,怎麼仍然這樣臭?   龍婉兒道:比開始的時候,已經淡了很多。   沈勝衣道:這樣臭,當夜你們怎麼完全沒有感覺?   龍婉兒道:我幾乎忘記了告訴你,這些鬼血在乾了之後才開始發出惡臭。   沈勝衣目光一閃,道:哦?   他突然拔劍。   劍光一閃,門後薄薄的一塊染滿了鬼血的木片便被他用劍削下來。   他接在手中,迎著大陽舉起來,然後瞇起了眼睛加以細看。   時當正午,天色晴朗,太陽高照。   木片上的鬼血在太陽下泛起了一抹妖異的光芒。   龍婉兒、秋菊、龍立的目光不由都集中在沈勝衣手中的木片上。   沈勝衣細看了一會,忽然將木片放入口中。   龍婉兒三人大吃一驚,卻那裡還來得及阻止。   沈勝衣也只是以舌輕舐,便將木片取出,神色卻變得古怪起來!   龍婉兒鑒貌辨色,道:沈大俠是否有所發現?   沈勝衣將木片放入袖中,以袖一擦舌頭,道:尚有待證明。   他接著問道:除了莊院的大門以及兩邊圍牆之外,鬼血還在什麼地方出現?   龍婉兒道:除了房間之外,整個莊院沒有一處地方不是鬼血淋漓。   沈勝衣目光一轉,道:門那邊是不是大廳?   龍婉兒道:是,沈大俠請先進大廳奉茶,然後再到其他的地方看看。   沈勝衣道:也好。   他舉起腳步。   龍立忙上前引路。   沈勝衣腳步起落非常緩慢,雙眉已鎖在一起,彷彿在思索什麼。      大廳內外也是鬼血淋漓。   不但牆壁、柱子、連承塵、地磚,以至桌椅都鬼血斑駁。   一個人正坐在大廳當中那張八仙桌旁邊喝酒。   那個人碧眼金髮。   看見沈勝衣進來,他一怔,緩緩站起身子。   這一站起來,比沈勝衣還高出半個頭。   高而瘦,他站在那裡,簡直就像是一隻鶴。   他連忙放下酒杯,招呼道:來的可是沈先生?   出口竟然是地道的京片子。   沈勝衣一怔點頭道:西門先生?   那個人道:正是西門鶴。   沈勝衣道:想不到西門先生一口京片子說得比我還要地道。   西門鶴笑道:學了二十年,練了二十年,多少總應該有些成績。   沈勝衣道:應該。   西門鶴道:沈先生這一次來相信就是為了調查鬼血這件事。   沈勝衣道:正是!   西門鶴道:我聽過不少沈先生的傳說,以沈先生的武功智慧,這件事不久一定有一個水落石出。   沈勝衣道:希望如此。   西門鶴道:如果有用得著我的地方,沈先生只管開口吩咐。   沈勝衣道:言重。   西門鶴忽然問道:沈先生是否相信幽靈的存在?   沈勝衣道:現在不相信。   西門鶴道:我卻是從小就相信,可是我完全不害怕。   沈勝衣道:哦?   西門鶴道:即使幽靈真的找來,也不能夠傷害我。   沈勝衣道:哦?   西門鶴道:因為我信奉基督教,是一個基督教徒。   沈勝衣點頭。   他聽說過這種教。   西門鶴接道:我身上有兩樣神聖的東西。   他右手一掠,左手一掏,右手就多一條白金鍊子,左手也多了一本羊皮小書。   那條白金鍊子掛在他脖子之上,鍊子相連著一個白金的十字架。   十字架之上有一個白金的人像。   他又道:有這個十字架以及這本聖經,妖魔鬼怪根本就不敢接近。   他忽然嘆了一口氣,道:可是他們都不相信我這一套。   沈勝衣淡笑道:有事實證明,他們就會相信的了。   西門鶴亦自笑道:所以我希望那些幽靈出現。   沈勝衣道:到今日為止,幽靈仍然沒有出現?   西門鶴道:仍然沒有。   他方待再說什麼,一個清朗的聲音已然傳來道:沈大俠可是到了?   一個人同時大踏步從門外跨入。   中年人!   這個中年人臉色紅潤,看樣子非常聰明,一副商人的裝束,左肋下挾著一個算盤。   那個算盤烏黑發亮,竟像是鐵打的。   沈勝衣應聲望去,還未開口,旁邊龍婉兒已一聲道:二叔!   來的這個中年人,正是傅青竹。   他目光一落,問道:什麼時候回來的?   龍婉兒道:入門還未坐下。   傅青竹道:已請到沈大俠?   龍婉兒點頭。   傅青竹道:也算妳有本領。   龍婉兒一笑。   傅青竹兩步走到沈勝衣面前,道:閣下就是沈勝衣大俠?   沈勝衣道:正是沈勝衣!   傅青竹一抱拳道:幸會。   他似乎忘記了肋下挾著一個算盤,雙手一抱拳,那個算盤便從肋下掉下來。   叮噹的一聲,算盤掉在地上,撞碎了花磚一角。   那個算盤竟真的是鐵打的。   傅青竹慌忙俯身拾起那個鐵算盤。   他算盤在手,身形猛一長,叮噹又一聲,右手竟執著那個鐵算盤斜向沈勝衣的胸腹撞去。   這一下非常突然!   幸好,沈勝衣已不是第一次遇上這種事。   他反應的敏銳更不是一般人所能夠比得上。   他半身剎那一閃,那個鐵算盤間不容髮,從他的胸腹之上擦過。   傅青竹一擊落空,腳下倒踩七星!連忙抽身暴退。   一退半丈,他又再一抱拳,道:得罪了。   沈勝衣沒有還擊,也沒有追上前,就站在那裡,淡淡地道:這是什麼意思?   傅青竹道:傅某只是想知道閣下是否真正的沈勝衣大俠。   沈勝衣道:能夠避開你這一擊的人,相信並不是只有我沈勝衣。   傅青竹道:能夠避開我這一擊的人,根本用不著冒充別人的名字。   沈勝衣道:你這個鐵算盤實在用得不錯。   傅青竹道:比起沈大俠,可就差遠了。   他一步跨回,說道:聞名不如見面,見面更勝聞名,傅某今日,總算大開眼界了。   沈勝衣道:好說。   傅青竹又跨前一步,道:傅某是什麼人,沈大俠相信已知道了?   沈勝衣道:我已知道。   傅青竹一聲嘆息,道:家兄的失蹤,以及鬼血的出現,婉兒相信亦已說得很詳細?   沈勝衣點頭。   傅青竹嘆息接道:為了這兩年的事情,我已經傷透腦筋,可是一點線索也沒有,所以,婉兒建議去找沈大俠,我立即贊成!   沈勝衣道:只怕我也無能為力。   傅青竹道:沈大俠太謙虛了!   他懇切地接道:總之,一切都拜託沈大俠了   說話未完,大廳外,突然傳來一聲尖叫   青竹!   傅青竹一怔!   沈勝衣脫口問道:誰?   傅青竹道:內人于媚。   沈勝衣道:她的叫聲,似乎充滿恐懼。   傅青竹道:不知道出了什麼事?   立即又是一聲尖叫。   這一聲尖叫近了很多,恐懼的意味更強烈。   傅青竹不敢怠慢,飛步衝出大廳外。   沈勝衣也不猶豫,追在傅青竹後面。   其他人不由自主地亦追了出去。      傅青竹、沈勝衣一出到大廳,就看見了一個中年婦人,從左邊走廊跌跌撞撞地走過來。   那不錯就是傅青竹的妻子于媚。   她花容失色,也不知遇上了什麼恐怖的事情,拚命地叫著傅青竹的名字。   傅青竹急步上前,雙手抓住她的肩膀用力地搖了幾下,喝問道:什麼事大驚小怪?   于媚停止了尖叫,喘著氣,道:那那個鬼法師   傅青竹奇怪地道:鬼法師?   于媚道:我是說三年前來過的那個無面法師   傅青竹變色道:他又來了?   于媚沒命地點頭。   旁邊所有人立時也都色變。   沈勝衣插口問道:妳在那裡遇上了他?   于媚驚魂甫定,終於發覺沈勝衣的存在,說道:你是否就是那位沈勝衣沈大俠?   沈勝衣道:我就是沈勝衣。   于媚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道:方才家人來報告,說你已來了,我也想一睹丰采,所以在青竹出去之後,換過了衣服,亦動身來這邊,誰知道一出院子,一個頭戴竹笠,身穿月白袈裟的和尚就從假山後面轉出來,攔住了我的去路。   沈勝衣道:他攔住妳的去路幹什麼?   于媚道:當時他唸了一聲喃嘸阿彌陀佛,就自言自語地說道:鬼血不幸終於出現了,鬼血既出現,幽靈亦必會出現,幽靈一出現,這個莊院,就有人死亡。   聽她這樣說,所有人的臉色不由一變再變。   她顫聲接道:他的話大概就是那樣,當時我害怕的要命,實在沒有辦法將他的話原原本本地記下來。   傅青竹道:他沒有說其他的話了?   于媚答道:還有一句話,卻是問我的   傅青竹追問道:他問妳什麼事?   于媚青著臉,道:他問我這個莊院之內有沒有人死亡?   傅青竹道:妳有沒有回答?   于媚道:我沒有,我已經嚇得一個字也說不出口了。   傅青竹道:他沒有再問妳?   于媚說道:沒有,他只是嘆了一口氣。   傅青竹道:那麼妳怎知道他就是那個無面法師?   于媚道:嘆了一口氣之後,他就將頭戴的竹笠解了下來,我因此看見了他的臉。   她猶有餘悸,悲嘶道:他沒有臉我看到的就只是一片空白,那一片空白突然裂開,裂開了兩邊,一股紫紅色的血從裂縫湧出來,然後他周圍就冒起了一團白煙,將他包裹在煙中我我再也抵受不住那種恐怖,拚命走走到這裡   她伏在傳青竹的肩頭放聲哭了起來。   傅青竹抱緊了她,連聲安慰道:不用怕,現在安全了。   他自己的臉色卻已然青白如紙。   其他人的臉色也不見得好到那裡去,一個個怔在當場。   卻不過剎那,沈勝衣突然問道:那個無面法師現在是否仍然在那裡?   于媚哭著道:不知道,我沒有回頭看他。   沈勝衣道:妳能否振作一下,帶我們到那裡?   于媚勉強忍住哭聲,囁嚅道:我我   傅青竹柔聲道:妳若是支持不住,不妨留在大廳內休息一下,由妳說的話,我已經知道那個無面法師方才在哪兒附近出現   于媚立即跳起來,道:我才不一個人留在大廳內。   她舉袖擦掉眼淚,道:你們跟我來好了。   她說得響亮,兩隻手卻緊捉著傅青竹的左手,大半邊身子縮在傅青竹的身後。   眾人其實是跟著傅青竹走向前去。      秋已深。   院子的花草多半凋零。   西風落葉,西風滿院。   一片難言的蕭索。   那個無面法師已經不在院中,方才他站立的地方卻有一小灘血。   血是紫色,就像是前晚出現在莊院之內,染污了整個莊院的那些血。   莫非這又是鬼血?      血仍然沒有凝結。   淡淡的腐屍氣味從血中散發出來。   沈勝衣執起一截幼短的枯枝,挑起了一些血,一再觀察,沉吟著道:這些血與那些紫色的鬼血顯然一樣!   傅青竹怪叫道:這些血是鬼血?   沈勝衣道:目前,唯有用這個名稱了。   傅青竹道:那個無面法師豈非就是一個幽靈?   沈勝衣道:如果這些血,真的是由他的臉上流下來,目前,也只好將他當作幽靈。   傅青竹的臉色更難看。   于媚若不是扶著博青竹,只怕已經暈倒地上。   女人的膽子據說都比較小,何況見鬼的又是她?   龍婉兒的臉色亦青的很厲害,她身邊的秋菊已不住在顫抖。   龍立同樣青著臉。   西門鶴右手十字架壓在左手聖經之上,正在唸唸有詞。   這一次他用的是一種很奇怪的語言。   沈勝衣一個字都聽不懂。   他一直沒有在意,現在才留意,目注西門鶴,問道:你唸的,是聖經上的原文?   西門鶴語聲一頓,頷首道:你也聽得懂?   沈勝衣搖頭道:聽不懂,日後有機會再請教。   他緩緩站起身子。   西門鶴右手上下左右比劃了一個十字,繼續用那種奇怪的語言唸下去。   沈勝衣沒有再理會他,目光轉向那邊牆下的一叢花樹下。   一縷縷白煙正在花樹叢中飄浮。   那是否就是將無面法師掩去的那一團白煙被風吹散了,吹到那邊去了?   沈勝衣舉步走向那叢花樹。   傅青竹也發現了,忙叫道:沈大俠小心,白煙中也許有毒。   沈勝衣應道:我已經小心。   他連忙閉上呼吸,走入那叢花樹中。   一入他的右手便揮出!飄浮的白煙剎那被他揮散。   他的目光旋即在花叢的枝葉上遊移。   然後他整個人怔在當場。   龍婉兒忍不住走上前去,道:是不是有毒?   沈勝衣頷首道:不過並不厲害。   龍婉兒道:那個無面法師到底是人還是鬼?   沈勝衣道:一定要我回答的話,我一定說是人。   他一頓,又道:事實是不是,卻不敢肯定。   龍婉兒道:哦?   沈勝衣道:光天化日之下,鬼似乎沒有出現的可能。   話語未完周圍突然一暗。   眾人不由自主地抬頭望去。   不知何時,天上已多了好幾團黑雲,其中的一團黑雲,正將太陽遮住了。   沈勝衣不由苦笑道:這天氣實在奇怪,一下子就變了。   龍婉兒說道:古老相傳,未必正確,也許,光天化日之下,鬼亦一樣能夠出現。   沈勝衣說道:鬼難道也能夠使用毒藥?   龍婉兒苦笑道:也許能夠。   沈勝衣道:也許那個無面法師是介乎人鬼之間。   龍婉兒道:也許是的。   沈勝衣道:這些事未免太難以令人置信。   龍婉兒道:我們對於幽冥、幽靈的種種根本就一無所知。   沈勝衣不能不點頭。   龍婉兒道:現在應該怎樣?   沈勝衣道:不妨先從那些鬼血著手調查。   龍婉兒道:聽你的口氣,好像已經有頭緒了?   沈勝衣又是那一句道:有待證明。   龍婉兒正想問清楚,沈勝衣忽然皺皺鼻子,道:這是什麼香?   空氣中不知何時,已多了種奇怪的香氣。   龍婉兒鼻子一皺,道:是藥香。   沈勝衣道:藥香?   龍婉兒點頭道:由隔壁傳來的。   沈勝衣道:隔壁,是否屬於這個莊院?   龍婉兒點頭。   沈勝衣道:是什麼地方?   龍婉兒道:一個獨立的院子,我表哥就住在那裡。   沈勝衣道:司馬不群?   龍婉兒道:正是。   沈勝衣道:他有病?   龍婉兒搖頭。   沈勝衣道:那麼這藥香?   龍婉兒說道:他終年都是在那裡煉藥。   沈勝衣道:煉什麼藥?   龍婉兒道:什麼藥他都煉。   沈勝衣再問道:煉來幹什麼?   龍婉兒道:有時,是煉來給家母服用。   沈勝衣道:他是個大夫?   龍婉兒道:學習了這麼多年,相信他已經有資格做一個大夫了。   沈勝衣問道:他還沒有開始替人看病?   龍婉兒道:除了家母之外,我們有什麼病,他也會替我們看看。   沈勝衣道:妳認為他怎樣?   龍婉兒道:比外面請的大夫還要好,所以這兩年以來,我們已沒有請過大夫回來。   她笑了笑問道:你要不要見見他?   沈勝衣道:見見也好。   龍婉兒笑道:跟我來。   她含笑舉步,腳步出奇的輕快。   自回來這個莊院之後,她現在才露出笑容。   沈勝衣也是第一次看見她這樣開心。   她顯然很高興看見司馬不群。   雖然她沒有說出口,沈勝衣亦已看出來。      沿著圍牆旁邊的小徑,一直向前行,轉了一個彎,就看見一道月洞門。   入門就是那個院子。   院子的正中有一幢兩層的小樓。   越接近那幢小樓,藥香便越濃郁。   一入小樓,就更像泡在藥缸中。   小樓內,赫然堆滿了藥草。   各種各樣的藥草。   靠窗有幾列木架,一列擺放著好幾十個藥瓶,其他幾列都是書籍,地上還有一缸缸的捲軸。   小樓的正中,七星形排放著七個鼎爐,其中的一個鼎爐正在燒著藥。   一個人盤膝坐在鼎爐之前。   一冊書在他腿上攤開,他的眼睛卻閉著。   他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也不知睡著了還是在沉思什麼。   他也沒有發覺眾人的進來,一直到龍婉兒出聲呼喚,才突然驚覺。   他睜開眼睛,抬頭望著龍婉兒,一笑,道:表妹什麼時候回來了?   他正是司馬不群,人長的非常英俊,笑起來尤其好看,臉色卻稍嫌蒼白。   龍婉兒笑望著他,道:剛回來,你是在睡覺?   司馬不群道:我在思索一種藥。   龍婉兒偏過頭去,道:又是藥。   司馬不群的目光隨著轉動,好像這才看見沈勝衣他們。   他颯地跳起身子,道:沈大俠已給你請來了?   龍婉兒笑了笑,道:他在隔壁嗅到了藥香,所以,走過來看看。   司馬不群道:哪一位才是?   他口中在問,目光卻已落在沈勝衣臉上。   龍婉兒方待回答,他已舉步走過去,一揖道:這位想必就是沈大俠。   沈勝衣偏身讓開,道:不敢當。   司馬不群接道:在下司馬不群。   沈勝衣道:我已知道。他目光環掃,道:司馬公子在醫藥方面我看已花了不少時間。   司馬不群道:我七歲開始學醫,到現在不覺已十五年。   沈勝衣道:你對這方面的興趣何以如此濃厚?   司馬不群道:這主要是由於先父的影響,龍大叔的悉心栽培也是原因。   沈勝衣道:令尊是一個大夫?   司馬不群道:他不是,不過他的醫術並不在任何一個出名的大夫之下。   沈勝衣道:難得。   司馬不群道:聽說沈大俠在醫藥方面也甚有研究。   沈勝衣道:那裡談得上研究,只是在跌打刀傷方面,因為行走江湖,不時用得著的關係,多少學了一點。   司馬不群道:沈大俠謙虛。   沈勝衣目光一再環掃,道:這麼多藥草都是你自己採摘的?   司馬不群道:大部分托人採購,因為我沒有時間親自走遍天下。   沈勝衣道:走遍天下的確是一件很花時間的事情。   司馬不群道:不過天下間所產的藥物,只要是書籍上記載的,我都已搜購的差不多了。   他抬手指向那些藥草,說道:這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大都是近日買回來的,以前的有些我已經用來煉藥,有些因為用不著,堆放在地牢下面。   沈勝衣循指望去,目光忽然停留在牆角的幾種藥草上。   司馬不群並沒有在意,繼續道:這幾年以來,我一直都是在研究治療體內各種疾病的藥物,跌打刀傷方面的藥物因為無暇兼顧,懂的並不多,有機會,還請沈大俠指教。   沈勝衣的視線緩緩從牆角,那幾種藥草之上移開,淡應著道:我要向司馬公子請教亦未可知。   他的眼神不知何故變得很古怪。   司馬不群似乎也沒有發覺,連聲道:沈大俠太客氣了。他旋即問道:對於鬼血這件事不知沈大夫有何高見?   沈勝衣這一次竟然道:這件事其實簡單。   司馬不群一怔,道:沈大俠莫非已經找到頭緒?   沈勝衣道:已經找到。   這句話出口,所有人也都為之動容。   旁邊龍婉兒連忙問道:到底怎麼回事?   沈勝衣道:現在還不是揭發的時候,明天我再揭發這個鬼血的秘密,告訴你們是誰在搞鬼。   龍婉兒追問道:怎麼現在不可以說出來?   沈勝衣道:這麼多天妳都等了,多等這一天半天又何妨?   龍婉兒還想追問下去,一旁西門鶴突然說道:這一來有好處卻也有壞處。   沈勝衣道:西門先生請說清楚。   西門鶴道:好處就是我們不必再日夜提心吊膽,壞處就是揭穿了鬼血的秘密,沒有了這種刺激,那些買主一定不肯出那個價錢,不過我們卻落得心安。   沈勝衣道:你很想賣掉這莊院?   西門鶴道:這莊院實在太大了,我們這些人住在這麼大的地方,簡直是一種浪費,所以我一直勸姐姐將它賣出去,傅先生就是反對。   傅青竹立時一聲輕叱,道:我不是反對,只不過大哥曾經說過,五年之內無論如何也不遷出去!況且大嫂到現在,也沒有這個意思。   他的語氣非常激動。   沈勝衣奇怪地望著他。   傅青竹好像也知道失態,立即閉上嘴巴。   也就在這個時候,樓外來然響起了一聲霹靂。   雨跟著落下。   暴雨。   沈勝衣目光轉向樓外,微嘆道:天有不測風雲,這句話倒也不錯。   龍婉兒應聲道:天意的確難測得很。   沈勝衣道:人心也一樣。   他好像有感而發。   龍婉兒也聽出來了,方待細問,沈勝衣已接道:這莊院之內的人,我差不多都見過了。   龍婉兒道:你還沒有見過家母。   沈勝衣道:這個時候,不知是否方便?   龍婉兒道:沒有問題。   沈勝衣道:這個最好。   龍婉兒一望樓外,道:可是現在下著雨   她忽然住口,轉顧司馬不群道:你這裡有沒有竹笠雨傘什麼的?   司馬不群道:有,不過我很久沒有用這種東西了   他說著走過去,在那道樓梯下面找到了兩頂竹笠,一把雨傘。   那把雨傘及其中的一頂竹笠佈滿了灰塵,還有的一頂竹笠卻乾淨得很。   龍立忙上前接下,道:讓我拍掉那些灰塵   他目光一落,忽然怔住在當場,眼定定地瞪著放在最上面的那頂乾淨的竹笠。   司馬不群也發現龍立有些不妥,道:什麼事?   龍立應聲就像是突然給人刺了一劍,尖聲叫起來道:這是主人失蹤的時候戴著的那頂竹笠!   這句話入耳,在場所有人盡皆失色。   沈勝衣脫口道:你會不會認錯?   龍立立即搖頭道:絕不會,這頂竹笠是我親自用湘妃竹替主人織的,我怎會認錯?   沈勝衣將那頂竹笠接過來,反覆地看了一會,道:這就奇怪了。   龍婉兒連忙扯著司馬不群的衣袖,道:竹笠怎會在你這裡?   司馬不群呆呆地應道:我我也不清楚。   龍婉兒轉向沈勝衣道:沈大俠,這件事到底怎麼回事?   沈勝衣苦笑一聲道:我也一樣不清楚。   他一聲嘆息,喃喃自語道:竹笠出現了,人仍然下落不明,這表示什麼?   龍婉兒鸚鵡一樣問道:這表示什麼呢?   于媚在旁邊忽然插口道:也許是幽靈將這頂竹笠送回來。   龍婉兒悲呼道:那麼說,我父親豈不是在幽冥之中?不會的,不會的。   她變得非常激動。   司馬不群連忙問于媚道:幽靈將這頂竹笠送回來,又是什麼意思?   于媚打了一個寒噤,道:這要問那些幽靈了。   司馬不群道:到那裡問?   于媚顫聲道:我怎會知道?   沈勝衣立即一翻竹笠,道:不管怎麼樣,明天總會有一個解答。   所有的目光立時又集中在他的臉上。   龍婉兒搶著問道:為什麼一定要到明天?   沈勝衣道:因為我必須在今夜弄清楚幾個問題,才能夠完全確定鬼血的真相,鬼血這件事解決,竹笠這件事,亦會解決的了。   他轉顧龍立,道:麻煩你給我準備一個比較靜的地方今夜休息。   龍立尚未回答,龍婉兒已說道:家父的書齋在莊院後面,是整個莊院最靜的地方。   沈勝衣道:書齋最好不過。   龍婉兒連忙吩咐龍立,道:你叫人先去打掃乾淨那個書齋。   龍立道:我一會就去。   沈勝衣接道:不必太費心,我也許只是住宿一宵,明天便離開。   他有意無意之間,一再強調明天事情就能夠水落石出。   到底他找到了什麼線索?   龍婉兒忍不住又想問,卻還未開口,沈勝衣已將竹笠住頭上一戴,道:我現在去見令堂。   龍婉兒瞪著那頂竹笠,實在很佩服沈勝衣的膽量。   沈勝衣旋即舉步。   龍婉兒忙從龍立手中取過那把雨傘,追出去。   她到樓外之際,沈勝衣已在院中,在雨中。   他突然停步,回過頭來道:向哪邊走才對?   這個人實在有些莫名其妙。   龍婉兒道:你這樣走出來,我還以為你知道怎樣走。   沈勝衣一笑,道:我第一次來這個莊院。   龍婉兒問道:那你為什麼走得那麼快?   沈勝衣道:我這個人有時就是這樣心急。   龍婉兒道:我這就來給你帶路。   語聲甫落,秋菊已上前接過雨傘,替她打開。   兩人緩步走入了雨中。   其他人這時候亦已先後走出小樓,他們呆呆地望著走在漫天風雨中的三個人,每個人的表情都不同。   司馬不群一臉詫異之色,似乎仍然在思索著竹笠的事情。   龍立捧著那頂佈滿了灰塵的竹笠,簡直就像一個傻瓜。   于媚滿眼恐懼,彷彿猶有餘悸。   傅青竹嘴唇抿成了一條直線,面無表情。   西門鶴又開始唸經。   怪異的經文在風雨中飄開。   風雨暮秋天,一片難言的蕭索。      鬼血果然沒有出現在房間之內。   甚至房門也沒有。   沈勝衣進入西門碧的房間,簡直就像是進入第二個世界。   這個房間之內的陳設,確實充滿了異國情調。   一椅一桌,一燈一柱,所有的東西,沈勝衣這之前都沒有見過。   床也是。   那張床放在房間中央,只有床頭是貼近牆壁。   西門碧就擁被臥在床上。   她與西門鶴一樣,一頭的金髮,那雙眼睛卻碧綠得多,貓眼一樣閃著光。   她的臉龐卻像骷髏一樣,枯瘦得只剩骨頭,一雙手就像鳥爪。   她面容憔悴,也就只有那一雙碧眼,充滿了生氣。   她額上已有皺紋,年紀雖然已不小,可是看來仍漂亮,很漂亮。   一種無法描述的恐怖,籠罩著她整個人。   沈勝衣感覺到這種恐怖。   感覺到這個女人並不簡單!   西門碧一看見沈勝衣走進來,一雙碧眼就閃出了光芒。   不等龍婉兒介紹,她便自開口道:可是沈勝衣?   沈勝衣道:正是!   西門碧以肘支床,坐起了上身,道:婉兒到底將你請來了。   沈勝衣道:這件事我很感興趣。   西門碧一指桌旁的一張椅子道:請坐。   沈勝衣道:謝坐。   他走過去坐下來。   西門碧接著一拍床緣,道:婉兒坐在我身旁。   龍婉兒乖乖地走過去,在西門碧的額角親了一下,才坐下。   西門碧連忙揮手,道:春梅、秋菊都出去。   侍候她的春梅與跟隨龍婉兒進來的秋菊一聲道:是。忙退了出去。   她們不用再吩咐,左右將門在外面關上。   西門碧這才回顧沈勝衣,說道:我半身癱瘓,不能下床來說話,請你切莫見怪。   沈勝衣道:夫人太客氣了。   西門碧嘆了一口氣,道:我這個病已經有十多年,看過了不少有名的大夫,可還是一點用也沒用。   沈勝衣道:我聽到也替夫人難過,可惜在醫藥方面,我懂的並不多。   西門碧道:你有這個心,我已經感激得很。   沈勝衣道:夫人言重!   西門碧嘆息接道:婉兒的父親也很難過,為了醫好我,他已經傷透腦筋。   沈勝衣道:龍莊主無疑是一個有情人。   西門碧嘆了一口氣,道:這反而顯得我無情了。   她舉手一掠額前頭髮,又說道:我若是死掉,對他反而是一件好事。   沈勝衣道:我相信龍莊主不會這樣想。   西門碧頷首道:有時我倒想自己了斷,可是我這個人天生就是這麼固執,怎也不相信這種病醫不好,棲雲也是不相信,這一來,倒苦了不群這個孩子。   沈勝衣道:夫人是說司馬不群?   西門碧道:不錯。   沈勝衣道:他煉藥莫非就是為了夫人?   西門碧道:這是棲雲的主意,他深信一定有一種藥能夠醫好我,五年之內不群這個孩子也許就能夠找出這種藥。   沈勝衣道:原來如此。   他連忙問道:司馬不群對於這件事又是怎樣表示?   西門碧道:他認為正好借此磨練他的醫術,所以這幾年,他不停替我煉藥,煉完了一種又一種。   沈勝衣道:效果如何?   西門碧道:最低限度已能夠阻止我的病惡化,否則連我的頭現在只怕也不能夠轉動的了。   她忽又嘆了一口氣,道:這卻是等於全無進展,他雖然始終沒有灰心,我已經開始灰心,尤其是這三年,棲雲又不在我身旁,更覺沒有人生樂趣。   龍婉兒一旁插口道:娘妳不要這樣說,爹固然不在家中,可是家中還有我,而且不久爹就會回來。   西門碧搖頭道:妳不過安慰我。   龍婉兒道:不是   西門碧嘆息道:娘知道妳是一個好孩子,可是我與妳爹二十多年夫妻,妳爹的脾氣我難道不清楚,如果他能夠回來,即使沒有了兩條腿,他也會盡快爬回來,絕不會一去就三年。   龍婉兒垂下頭。   西門碧淒然接道:不過即使他已經死了三年,只剩下骨頭,我也要見到他的骨頭才甘心離開這個人世。   她回顧沈勝衣道:這件事希望你能夠幫助我。   沈勝衣道:我也希望能夠幫助夫人找到龍莊主的下落。   西門碧道:事隔三年,今日你才著手調查,無疑非常困難,不過近日所發生的鬼血這件事,與棲雲的失蹤不無關係,從中也許能夠找到一點線索,請你加以留意。   沈勝衣道:夫人放心,我既然已來,必會盡力而為。   西門碧道: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多謝你。   沈勝衣忙道:不敢當。   西門碧道:進來之前,相信你已見過那些鬼血。   沈勝衣道:我已再三觀察了。   龍婉兒插口道:沈大俠甚至已發現其中秘密。   西門碧驚訝道:真的?   龍婉兒道:可是他一定要到明天才告訴我們。   西門碧目注沈勝衣道:為什麼?   沈勝衣道:有些問題我必須在今夜查明之後,才能夠確定。   西門碧道:能否透露一點?   沈勝衣道:在事情未完全能夠確定之前,恕我保留。   西門碧道:我明白。   龍婉兒道:娘妳明白他什麼?   西門碧道:沈大俠恐怕一旦推測錯誤,傷害了某些人的尊嚴。   龍婉兒恍然點頭,想想又說道:那個無面法師方才又來了。   西門碧一怔,道:你們見到他了?   龍婉兒說道:只是二嬸一個人見到他。   西門碧道:他這次來做什麼?   龍婉兒答道:又來說那些恐怖的預言。   西門碧道:這次他又預言什麼?   龍婉兒道:他說鬼血一出現,幽靈就必會出現,幽靈一出現,我們這裡就必會有人死亡。   西門碧道:就是這些?   龍婉兒道:他還問二嬸這裡有沒有人死亡。   西門碧道:于媚怎樣回答?   龍婉兒道:她害怕得要命,一個字都沒有說。   西門碧說道:那個無面法師又怎麼說?   龍婉兒道:他沒有再說什麼,抬頭向天,給二嬸看見了他的臉。   西門碧問道:他的臉怎樣?   龍婉兒道:一片空白,突然裂開兩邊,鮮血狂湧,我們趕到那裡的時候,那些血還仍然在地上。   西門碧道:他的血怎樣?   龍婉兒道:紫色,就像那些鬼血一樣!   西門碧道:莫非,他原本就是一個幽靈?   龍婉兒道:也許是。   西門碧說道:他破面濺血之後,又如何?   龍婉兒道:全身上下冒出了白煙,然後就消失在煙中。   西門碧道:于媚可有受到傷害?   龍婉兒道:沒有受傷,只是嚇的半死。   西門碧道:之後,有沒有其他事發生。   龍婉兒道:有。   西門碧道:又是什麼事?   龍婉兒道:三年前爹戴著失蹤的那頂竹笠在表哥那裡出現。   西門碧臉色大變,顫聲追問道:你們有沒有認錯?   龍婉兒道:龍立肯定沒有,因為那頂竹笠是他親手織的。   這是事實。西門碧追問道:你們是否知道其中究竟?   龍婉兒道:我們不知道,沈大俠卻似乎胸有成竹。   西門碧目注沈勝衣,一片懇求之色。   沈勝衣方待話,龍婉兒卻已接口說道:可是他又說明天必會水落石出。   西門碧倏地嘆息一聲,道:三年都等了,多等一天又何妨?   龍婉兒瞪著沈勝衣道:他也是這樣說的。   沈勝衣淡笑。   西門碧接道:沈大俠果然名不虛傳,這一次我們總算找對人了。   沈勝衣道:夫人過獎。   西門碧道:關於你的英雄事蹟,我早已聽說過不少。   沈勝衣道:是龍莊主告訴夫人的?   西門碧道:正是。   沈勝衣道:龍莊主何以如此留意江湖上所發生的事情?   西門碧道:因為他本來就是一個江湖人。   沈勝衣道:哦?   西門碧道:這個說起來,應該有二十年了。   沈勝衣道:哦?   西門碧道:不過他雖然退出江湖,對於江湖上所發生的事情,他仍然大感興趣,尤其是江湖上的名人他更在意,所以很多你的事,他都非常清楚,他清楚的事,我當然一樣清楚。   沈勝衣點頭。   西門碧道:據說你是左手用劍。   沈勝衣道:不錯。   西門碧道:劍術之外,據說你對暗器也頗有研究。   沈勝衣笑道:不能不加以研究。   西門碧道:原因何在?   沈勝衣道:我的敵人之中,不乏用暗器的高手,如果不研究一下,他們用暗器向我招呼之時我如何應付得來?   西門碧道:你們說的暗器高手,是否包括十三殺手之中的風林,江南五大高手之中的滿天星呢?   沈勝衣道:他們的確稱得上暗器高手。   西門碧接問道:他們的暗器功夫如何?   沈勝衣道:風林的手法惡毒,所用的暗器種類繁多,滿天星的手法詭異,所用的暗器甚至只得一種。   西門碧道:兩個人比較,哪一個厲害?   沈勝衣道:滿天星!   西門碧道:他卻是先後敗在你劍下兩次。   沈勝衣道:第二次是我走運,在他的秘密暗器還未練好之前遇上他。   西門碧道:無論如何,你應付暗器的本領已經非常不錯的了。   沈勝衣奇怪地道:夫人為什麼突然問起我這些事情?   西門碧道:因為我很想知道那是否事實。   沈勝衣道:知道了又如何?   西門碧答道:一試你應付暗器的本領!   沈勝衣一愕道:如何試?   西門碧道:用我的暗器!   沈勝衣更加愕然,道:夫人也懂得暗器?   西門碧道:我也可以稱得上是一個暗器高手。   沈勝衣道:恕我眼拙。   西門碧道:你一定不怎樣相信。   沈勝衣道:夫人怎樣看也不像。   西門碧道:這樣我的暗器出手,豈非就更容易擊中對方?   沈勝衣道:應該是。   西門碧道:暗器,顧名思義,就是要暗中來使用,一個人若是讓人看見就知道是一個暗器高手,一定會加倍提防,那麼,他發出來的暗器,效果一定打一個折扣。   沈勝衣道:夫人高見。   西門碧笑接道:昔年在我的暗器出手之前,很多人都不相信我懂得使用暗器,到他們相信的時候,我的暗器已經擊到了。   她嘆息一聲,續道:現在當然就更沒有人相信了,一個癱瘓在床上的老女人,竟然是一個暗器高手。   沈勝衣立即說道:我並沒有這個意思。   西門碧道:我看得出。   沈勝衣轉問道:夫人所用的是什麼暗器?   西門碧道:柳葉飛刀!   沈勝衣道:這種暗器並不簡單。   西門碧笑道:當年我的柳葉飛刀出手,沒有一個人能夠閃避得開。   沈勝衣道:夫人的暗器手法才是最主要的原因。   西門碧道:不過現在人老了,力氣、眼力也弱了,半身又癱瘓,一直都沒有機會再練習,無法恢復當年的威風,是意料之中,可是我仍然希望能夠知道,我的暗器沈大俠是否能夠應付。   沈勝衣道:這個簡單。   西門碧說道:你願意接我的柳葉飛刀?   沈勝衣道:卻之不恭,況且我也想領教一下夫人的暗器手法。   西門碧道:只怕傷了你。   沈勝衣道:難得有這個練練身手的機會,就是捱上幾刀也是值得。   這我就放心出手了。西門碧眼瞳中碧光大盛。   龍婉兒一旁脫口道:娘妳   西門碧截口道:妳給我退過一旁。   龍婉兒尚在猶豫。   西門碧揮手道:你不必擔心害怕,且看妳娘當年的威風!   她一臉笑容。   所有的憂傷、悲痛,一下子彷彿已忘掉。   這麼大的一個人,脾氣竟然像年輕的女孩子一樣。   龍婉兒難得看見她這樣高興,只好退下。   西門碧雙手互搓,說道:你準備好了?   沈勝衣應聲站起身子。   西門碧看見他站起來,眼瞳中碧光更盛。   她緩緩坐直上身,忽然一聲輕叱道:看暗器!鳥爪一樣的雙手急揮而出。   一片片閃亮的光芒立時從她手中飛出來!   那赫然是一支支三寸長短,柳葉一樣的飛刀。   那些飛刀也不知道她是在什麼時候抓在手中,在那裡拿出來,只是她左一抓,右一揮,右一抓左一揮,眨眼間竟然飛出了七七四十九支柳葉飛刀。   嗚嗚破空之聲立時不絕於耳!   她顯然沒有說謊,在暗器方面的確下了一番苦功。   的確稱得上是一個暗器高手。   莫說是昔年,就現在,江湖上能夠閃避她這一招左右雙飛,七七四十九支柳葉飛刀,不傷在飛刀下的人,相信不出二十個。   沈勝衣當然是這二十個之中的一個。   西門碧暗器剛一出手,他人已經在半空蝴蝶一樣飛舞在半空。   他沒有拔劍,一雙手左穿右插一時在袖中,一時在空中。   嗚嗚的破空之聲忽然停下,沈勝衣亦凌空落下,落在西門碧床前。   他雙袖一抖,叮叮噹噹一連串異響,一支支的柳葉飛刀從他的雙袖之內落下,落到床上。   七七四十九支一支不少。   他竟凌空用手接下西門碧的七七四十九支柳葉飛刀。   西門碧不由怔在當場。   沈勝衣立即抱拳道:領教。   西門碧如夢初覺,道:很好。   沈勝衣道:夫人的暗器手法更好,只是力道比較弱,以至無法完全發揮暗器的變化。   西門碧道:這是意料之中。   沈勝衣道:否則我最多只能接下十四支柳葉飛刀。   西門碧道:這是說赤手空拳,你的劍若是出鞘,我的暗器即使能夠恢復昔年威力,只怕一樣無法將你擊倒。   沈勝衣道:未必。   西門碧道:你的武功高強,大出我意料之外。   沈勝衣道:過獎。   西門碧道:這是事實,以你這樣的武功和心智,難怪我們束手無策之事,你一來就迎刃而解。   沈勝衣道:言之過早。   西門碧自顧嘆息接道:若不是這個病,我也會助你一臂之力。   沈勝衣道:這相信我還能夠應付得來。   西門碧道:以你的武功應該是不成問題。   她忽然一拍床沿,道:坐下來。   沈勝衣道:這個   西門碧道:江湖兒女,怎麼如此拘束?   沈勝衣只好坐下。   西門碧道:你這樣幫助我們,我也不知道應該怎樣道謝你才是   沈勝衣一笑,道:我不拘束,夫人對我倒客氣起來了。   西門碧笑了笑又說道:我總不能讓你大吃虧,幸好有一件事情!我還可以指點你一下。   沈勝衣的好奇心不由又來了,他奇怪地望著西門碧。   西門碧立即反手從枕底拿出了一件形狀非常奇怪的東西道:你知道這是什麼?   沈勝衣定睛望去,搖頭道:我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東西。   西門碧說道:你遊俠江湖,哪一國的人,都有機會遇上,不難會遇到這種武器。   沈勝衣詫異道:這是一種武器?   西門碧道:其實應該算做暗器。她語聲一沉,又道:遇到這種或者類似的東西,你就要小心。   沈勝衣道: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西門碧說出了一個非常奇怪的名字。   沈勝衣聽不懂,她接著解釋道:這是在我國的名稱,在扶桑叫它做火銃,在這裡大家都叫它做火槍。   沈勝衣道:火銃?火槍?   西門碧道:如果有人用這種東西向著你,在他的手指開始勾動之時你就應該想辦法躲避。   沈勝衣道:否則怎樣?   西門碧道:這樣。   她握著那支火槍的右手食指,應聲一勾。   砰一聲巨響,那支火槍的槍管射出了一團火光!   火光一閃即逝。   牆角几上的一個花瓶幾乎同時爆炸,炸成了碎片。   沈勝衣臉色一變。   西門碧道:如果正中要害,一槍就可以將人擊斃,它的威力、速度以及可能達到的距離,並不是一般暗器所能夠比得上。   沈勝衣道:這麼厲害?   西門碧道:它唯一的缺點就是開一槍之後,必須重新裝置火藥,也許現在已有所改善,我這支已是十年前的東西。   沈勝衣道:原來是種火藥暗器。   西門碧道:可以這樣說。   沈勝衣道:這支火槍是夫人從海外帶來的?   西門碧道:不錯。   沈勝衣道:夫人能夠帶來,其他人也一樣能夠帶來,我當真是大有機會遇上它,幸好夫人現在給我見識一下,否則不難就死在這種東西之下。   他一頓,懇切地說道:多謝夫人指點。   西門碧失笑道:現在到你用了。   沈勝衣莞爾。   那種恐怖感此刻已蕩然無存,代之而起的是一種親切感。   西門碧似乎已有一些累,她緩緩躺下來,轉顧龍婉兒,道:你替沈大俠準備了休息的地方沒有?   龍婉兒點頭道:已吩咐龍立準備好了。   西門碧道:這當兒你不妨帶沈大俠到處走走,好讓沈大俠熟悉一下這裡的環境。   龍婉兒道:我會的。   沈勝衣連忙起身,說道:打擾了夫人   西門碧截口道:我很高興見到你這種年輕人,可惜我的精神不大好。   沈勝衣道:夫人好好休息,我這就告辭。   西門碧道:明天給我一個明白。   沈勝衣道:希望能夠。   他的語聲仍然是充滿了自信。   今天已過了一大半,明天已不遠。   他今天才來到,才一個時辰左右。   這麼短的時間之內,難道他真的就能夠將事情解決?揭破鬼血的秘密?   找出龍棲雲失蹤之謎?      雨繼續在下。   到黃昏,雨逐漸變弱。   黃昏後,雨已弱如柔絲,雲已薄似綺羅。      細雨院深,淡月廊斜。   書齋一片寂靜。用過晚飯後,沈勝衣就負手站立在書齋外的走廊上。   書齋的牆壁也是鬼血淋漓,桌椅並沒有例外。   是不是這個原因他不肯留在書齋內?   走廊上的欄杆柱子一樣有鬼血。   他的目光卻沒有落在柱子欄杆之上。   他仰首望天,正望著天上的月,一副在等人的樣子。   在等什麼人?   那個人是否會從天下掉下來?或者從月中飄下來?   倘使真的有這種事,他等的那個一定不是人。   如果不是天仙就是幽靈。   鬼血已出現,已乾透,幽靈也應該出現的了。      夜色中突然一閃光芒。   沈勝衣的目光立即落在那一團光芒之上。   他的反應也實在敏銳。   是燈光。   一個人打著燈籠從月洞門進來,直走向書齋。   如此秋夜,如此環境,燈光也變得詭異起來。   拿著燈籠的那個人在搖晃的燈光映照下,也變得詭異。   沈勝衣瞧著她走來,眼瞳中充滿了疑惑。   這不是龍婉兒嗎?她來這裡有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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