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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三十節

飲馬流花河 蕭逸 32318 2023-02-05
  美麗的夢,一晌貪歡都將為殘酷的現實所取代,儘管他是多麼地不心甘情願。   除了持續不斷的細微風鈴,傳自瓦面飛檐,還能聽到的便是頗有韻致和諧的水響聲,一次次拍向岸邊,一聲聲破碎流離。便是這若有所聞的斷續水響聲,把他由睡夢裡拉進到此刻的現實。   此刻,天還沒亮,卻似已有了幾許微曦的曙意。尤其是處身在山峰高樓之上,天亮、天黑,都較平地早有感觸,雖然同屬於黑暗,晨曦之前與黃昏偏後,卻是大有區別,你可以透過長窗,眺向淡淡潑墨的長空,借助於燦爛星群所標示的不同位置,而有所判知。另外,潮和汐的水響聲,也大有不同這些也許對於久置人群的都市俗人,是不易察覺的,但是對於一個酷愛自然、長久樂於與大自然共處的人來說,卻是不容混淆,涇渭分明。

  幾乎在開始的一瞥間,君無忌便己認出了那一顆特別明亮的紫微星座,耳中再聽見頗似凌亂的斷續浪潮聲,便已知道天將破曉。   當大幅的織錦緞湘幔陳現眼前時,他甚至於也已明確地知道,自己此刻處身那裡翠湖一品!毫無疑問,自己是被囚禁在李無心所下榻的名湖翠樓之中了。   這個突然的發現,使得君無忌為之怦然一驚,驀地翻身坐起,黃銅架床咯吱吱一陣亂響,猛可裡觸及到屋角長盞的一點燈光,以及盤座於椅上的那個長髮少女沈瑤仙時,他幾乎驚訝地呆住了。   你醒了?沈瑤仙用著慣常的微笑,靜靜地打量著他。接著離座站起,施施然步向長窗,隔著一道朱欄,向外眺望了一下,天快亮了。輕輕嘆息一聲,她才緩緩回過身來,向君無忌望著:你做夢了?

  君無忌為她恬靜而從容的姿態所迷惑,不覺茫然地點了一下頭。   夢見了你的母親?   君無忌又點了一下頭,眼睛裡頓時現出了驚訝。   你是奇怪我怎麼知道?沈瑤仙眨動了一下明亮的眼睛,笑了笑說:媽媽,媽媽少說叫了有十幾遍,而且你還哭了。   君無忌頗似靦腆地由床上站起來,才自發覺到自己長衣未褪,甚至於腳上的鞋也未脫,就這樣倒在床上睡著了。而沈瑤仙卻廝守一旁,坐在椅子上這裡既是李無心所下榻的翠湖一品,又算是怎麼回事?簡直是糊塗了,一點也想不明白。   偏偏沈瑤仙不急不躁地顯得好涵養,多少也有無可奈何的那種樣子,請原諒我心裡的奇怪我還聽見你斷斷續續地叫著一個女人的名字能不能告訴我,這個女人是誰?黑白分明的一雙眼睛,自然地注視著他,脣角輕啟,現著笑靨,卻也有幾分執著,不容他的詞遁與隨便搪塞。

  這個時候,她居然還想到這些,對於眼前處境並無隻字交代,君無忌忍住心裡的奇怪,默默地看著她,倒要看她說些什麼。   姜飛花,沈瑤仙挑了一下眉毛,微笑道:好美的名字,她又是誰?   君無忌登時吃了一驚。這是她母親的名字,原來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還是上次夜探禁宮,由朱棣皇帝親口說出,那一霎他萬分驚詫,便自深深留在腦海,想不到竟然會在夢中脫口道出,一時自己也糊塗了。   誰是姜飛花?能告訴我麼?沈瑤仙再問一句,緩緩走過來,一直到他身邊站定。   你一定要知道?君無忌看了她一眼,頗似不解地樣子:姜飛花是我母親的名字我怎麼會搖搖頭,他苦笑了一下,看向沈瑤仙一時也自無語。   沈瑤仙輕輕哦了一聲,怪不好意思地笑了。

  君無忌為此一提,不禁加深了對母親的緬懷思慕,由不住長長髮出了一聲嘆息,我與母親自幼失散多年來朝思暮想,有時在睡夢之中,也會偶爾夢見她的風采倒叫姑娘見笑了。說了這幾句話,君無忌即行站起,走向窗前。   天色朦朧,仍是黝黑一片。   我們這是在那裡,翠湖一品?回過身來,向沈瑤仙直直看著。   沈瑤仙默默地點了一下頭。   儘管是已經料定的事實,仍然使得君無忌心裡為之一驚,倏地轉向門前,拉開了門。一個女人的影子,就站立對面廊下,他隨即把門關上。   誰?   是春花。沈瑤仙搖了一下頭,苦笑道:你想逃?趁早死了這條心吧!向著窗外努了一下嘴:窗戶外面也有人,秋月。   哼!君無忌冷冷一笑:她們兩個豈能阻住我的去路?

  還有我。。   你君無忌不禁吃了一驚。   這是你怎麼也想不到的。沈瑤仙黯然地垂下了頭:連我自己也想不到的事   令堂要你來看守著我?   嗯!沈瑤仙苦笑了一下道:這就是她老人家精明的地方,也是對我忠貞的一次最後考驗   你的意思是說   那是微微頓了一下,她接道:娘娘她不相信我真地會背叛她,所以把你交給了我。   如果我走了呢!   你會麼?沈瑤仙看著他微微一笑,笑靨裡不失悽涼:你是絕對逃不掉的,果真萬一你跑了,我便只有死路一條,自然,春花秋月兩個丫頭,也休想再活下去了。   君無忌一時閉口不言,心裡如同著了一記重拳,哼哼令堂非但武功蓋世,這番安插,也足足較常人智高一等,佩服,佩服!

  只可惜你認識她老人家認識得太晚了。沈瑤仙走過去,自菜盤裡拿起了一個削好皮的脆梨,拋過來,君無忌接過來,咬了一口,無可奈何地向對方看著,這一霎,腦子裡想到了許多。   我早就警告過你,你偏偏毫不在乎!沈瑤仙苦笑了一下道:現在可就什麼也晚了。   你是說我   唉沈瑤仙嘆了口氣:很難說,真的,連我自己也是凶多吉少,這一輩子,我還是第一次見她老人家生這麼大的氣。   君無忌呆了一呆,訥訥道:她的劍術實在太奇妙了,其實她原可在當時就一劍結束了我,又何必把我留到現在?   這就是你不了解她老人家的地方了!沈瑤仙苦笑了一下:那是因為她老人家不願下手去殺害一個她所不認識的人,這就是為什麼到現在為止,還讓你活著的原因。

  不認識的人?   你的出身來歷等等沈瑤仙看著他搖搖頭說:別說娘娘她老人家了,這些連我也不知道。   君無忌搖搖頭,道:我看是另有原因,說不定是為了那一套夜光杯!   沈瑤仙輕嘆一聲說:你以為是麼?我卻以為那套杯子早已到了娘娘手裡!   君無忌驚了一驚,這倒是他沒有想到的。   昨天夜裡,娘娘已經去過你住的地方,你以為她老人家會沒有發現?   君無忌聆聽之下,一時無話可說。果真如此,以李無心之精明,那套夜光杯定將已到了她的手裡。   此杯為恩師蒼鷹老人生前所持交,囑托交給母親,如果母親不遇,或已不在,便為自己所有。所代表的涵意,該是何等深厚?想不到如今母親未遇,生死不知,這套來自師門、用以傳家的至寶,竟然落在了外人手裡,真正痛心之至。

  但是,比較起來,他卻對小琉璃的安危更為關心,那麼,她也見著小琉璃了?   沈瑤仙點頭說:這一點你大可放心,娘娘絕不會難為他的,詳細情形,我就不知道了說著,她終究忍不住地又嘆息一聲,在一張梨木太師椅上坐下來,娘娘是個心思纖細的人,所做的任何一件事,都含有深意這一方面,我雖忝為她老人家的愛徒義女,有時候也不能盡知,就拿今夜這番安排來說我就不免有些糊塗了。   姑娘是說你我現在的安排?   沈瑤仙黯然地點了一下頭,忽然眼睛裡湧現出瑩瑩淚光:也許這便是你我最後的一夜了淚光裡復現笑靨,她接著說:娘娘取名無心,其實她老人家萬非無心之人,只瞧瞧她老人家為你我今夜的一番安排,就顯示著她的外剛內柔我忽然覺得,過去十幾年都白活了,一點都不了解她,今夜才真正知道她的內心其實是很軟的,唉太晚了。

  君無忌木然一笑:這麼說,今夜你我獨處,亦非偶然了?   他再次踱向長窗,透過一抹橫櫺,打量著黎明前穹空裡的一片星海,求生的意念油然昇起。轉過臉來,打量著平置桌上的長劍,一時神情昂然。   傻子,你就死了這條心吧!不經意,沈瑤仙已來到了他的身邊,我要是你,我就不會再起這個念頭。說時,她的一雙皓白手腕,已自輕輕搭向他闊實的雙肩,長髮倏甩,刷掄向肩後,現出了開朗灑脫的一面。   難道你沒有想到,我們的時間已不多了她頗似悽涼的目光,掠向窗櫺,再回來盯著他:抱緊我吧,愛人!淚光已為笑靨所取代,她已無能為力,嚶然嬌聲,己自倒向無忌懷裡。   君無忌一隻有力的手,早已緊緊擁抱了她,緩緩垂下的臉,不時與她散亂的髮絲相廝磨,一霎間的感慨,促使著他,真不知何以發洩

  他想大笑,或仰天長嘯   懷中佳人,嬌柔似水,他卻忘不了另一個曾為自己所擁抱過的姑娘春若水。忘不了那夜雪山耳鬢廝磨,正同於此刻的深情擁抱。然而,曾幾何時,那隻深為自己所愛的燕子,卻飛向人家院裡,而這漢王朱高煦非為他人,卻是自己至親骨肉的同胞兄弟,只此一端,已無能為繼便將此念化為飛灰,情思柔腸,寸寸踏碎,永不復思,永不再想   如此,一顆心裡,便只有她沈瑤仙了。再一次把她抱緊了,恨不能抱融了她,抱碎了她,也抱融抱碎了自己   焰芯搖紅,婆娑悽然,卻是細緻多情   片刻溫馨,似燎原之火,霎時間燃燒著二人,吞噬了他們。似疾風驟雨,君無忌忘情地狂吻著他的戀人他們或許都已經知道,這一霎便是他們今生今世所僅有的了。   忽然,君無忌推開了她,搶上一步,抓起了桌上長劍,像是一隻猙獰的狼,走,跟我走!   沈瑤仙驚惶地看著他,只是頻頻地搖頭。   離著天亮還有一會兒,總比坐著等死的好!君無忌上前一步,拉她的手,卻為她掙脫了。   為什麼?你真的想死?   你知道吧!沈瑤仙忘情地笑著:也許我原本罪不至死,只是經過剛纔的一攪現在已是非死不可。唉!我已放棄了最後的求生意念,你也就死了這條心吧!   不!君無忌冷冷一笑,緊緊握著手裡的劍:只要這口劍還在我手裡,我就不會死心!你你說你已經放棄了求生的念頭?為什麼?   那是因為你傻子!再一次她稱呼他是傻子,笑靨裡不失傷感,卻有更多的濃情蜜意。   因為我?   傻子,你還不明白?你都死了,我還活著幹嗎?說時,她不自禁地把身子又自依了過去,賴在了戀人的懷裡,嚶然一聲漫吟,便自垂下頭來,一時連耳根子都紅了嬌羞交集,模樣兒恁地惹人   君無忌這才明白了。最難消受美人恩,況乎生死之情!緊緊摟住了她,耳鬢廝磨地告訴她說:不許你再說這些,我不是好好的嗎?只要我們能闖出了眼前的翠湖一品,就得救了那時候他卻是英氣盎然,說到這裡,由不住展眉而笑,潔白的一排牙齒,點點作光,無形中在沈瑤仙心裡,加深了愛的感受。   那時候,天高任鳥飛,水深魚兒躍多美,是不是?沈瑤仙把身子又偎近了些,一面仰起臉來,向他打量著,不覺輕輕嘆了一聲。   君無忌哼了一聲說:我知道這麼做太過冒險,可是總也有一線希望。忽然心裡一動,貼近沈瑤仙耳邊,小聲問她:你可會水?   輕哼了一聲,沈瑤仙撒嬌似地說:什麼都會,就是落下了這個。然後仰臉兒瞧著他,似笑又顰。   君無忌呆了一呆,點頭說:不要緊,我會,我背著你,在水裡,你只閉著氣就得了。   沈瑤仙只是瞧著他笑,近乎於無助的那種笑。想早一點點明瞭他,卻有些不忍。君無忌卻是想到就做,這就要動身前行,無如沈瑤仙卻一逕賴在他懷裡不去。   唉,無忌,我們剩下的時候已經不多了,你真的還不明白?你走不動了   大眼睛裡滿是柔情,微微合攏時,燦若珍珠的兩粒淚水,突地滾落下來。落地無聲,卻似在對方心裡響了一聲鳴雷。   你說什麼?君無忌一把撐開了她。   我說沈瑤仙悽慘地笑著:娘娘已給你服了搖光殿的秘藥解神珠,你你是不能再施展武功了   君無忌登時大吃一驚,由不住後退了一步,我我不信!   身勢微聳,巨蝶兒似地翩然盤起,一貼至頂,侍將施展神奇的壁虎功時,卻是力不從心地墜了下來,再試一次也是一樣。這才知道沈瑤仙所說是真的了。一時間頹然神喪,一句話也不說地坐了下來。   你明白了吧?沈瑤仙抹了一下臉上的淚:這是娘娘秘製的靈藥,除了她老人家自己以外,誰也無能解開。   君無忌抬起頭看了她一眼,冷冷地道:這一著確是厲害,只是,哼哼!士可殺而不可辱,令堂若以為這麼一來,我便可以予取予求,聽她吩咐,可就大錯特錯了,我是不會向她屈服的!   真的麼?說話的卻不是沈瑤仙。   聲音傳自窗外,隨著話聲的甫落,兩扇軒窗已無風自開,李無心幽步窈窕地已自現身當前。一襲碧綠長衣,其上繡著首尾俱全的一隻整鳳,疊螺髮式,珠玉滿頭,十足的宮妝樣式。她仍然是面懸薄紗,讓人難以窺出她的廬山真面。   殘燈一暗復明,李無心已然越窗而入,站立在君無忌當前。   沈瑤仙驚慌失措地忙自趨前見禮,叫了聲娘娘。   你先下去。   是   轉身待離一霎,李無心卻又喚住了她,告訴春花、秋月都下去,這附近不許有一個人,也不許任何一個人接近。   聲音夠冷,若非怒中,便是遇見了極為重要之事。沈瑤仙不敢不遵,答應了一聲,便自走向門前。一隻手摸向門閂時,隨即又站住了。想到了就此一去,極可能便是與君無忌永別了,一時心如刀絞,忍不住緩緩回過頭來,向著座上的君無忌一往情深地注視過去。   君無忌自有其昂然正氣,任何情況下,他都不願作悲觀自處,即使眼前,看來像是必死的趨勢,他也不認為真的就是非死不可。無論如何,沈瑤仙眼前這般深情的注視,卻令他深深為之感動,想到了方纔的軟語盡溫,款款情深,一霎間冰消雲散,焉能不為之心動?一時間,眸子裡亦不禁流露出依依別情。   彼此什麼話也沒有再多說,沈瑤仙便自掉頭去了,留下現場的是沉沉的無比寂寞   君無忌再次把目光轉向當前的李無心,一種事已如此的認定,反倒是不足為畏了,倒要看看對方這個當今第一能人,又待把自己如何?即使猝然加施毒手,也不會使自己感覺震驚。   對於搖光殿主李無心這個人,他毋寧是一直保持著極大的好奇,即使眼前自己性命攸關的一霎,也無例外。只是,他所能看見的,依然只限於對方露出於面紗之外的一雙眼睛,那滿頭珠翠、彩鳳宮妝卻也帶給了他一定的神秘感覺,乍然相對下,一雙眼睛不由自主地已為對方這一切深深吸住。   窗外現著隱隱的曙光,敢情是天將大亮。   李無心用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向對方觀察,這才轉身落座。   有幾句話要問你。她說:你要據實回答,不能撒謊!   君無忌怔了一怔,還沒有轉過念來,李無心已把手裡的一個緞面錦匣揚了一場。   這套夜光杯我已經看過了,是真的!   君無忌這才發覺,聆聽下不覺有氣道:本來就是真的   原想斥責對方的私自盜取,轉念一想,自己眼前性命尚且不保,更遑論其它了。   李無心冷冷說道:我只問你,這套杯子你是從那裡得來的?   君無忌搖搖頭,冷笑道:我並沒有說這套杯子是我的,我從不會把屬於別人的東西佔為己有。   李無心何等精細,如何會聽不出他的弦外之音?聆聽之下冷冷說道:誰跟你逞口舌之利,死在眼前,還這麼刁?哼!我當然知道這套杯子不是你的,只是問你,你從那裡得來的?   君無忌原待說出,卻又搖了一下頭。   事關恩師蒼鷹老人以及母親姜貴妃的神秘出身,自是不能隨便提起,李無心居心叵測,誰又知道她心裡打著什麼主意?萬萬不能說出。   說!李無心清叱一聲,眼睛裡怒光四射。   卻不曾嚇著了君無忌,我不能告訴你,請你原諒!   話聲方歇,李無心陡地劈空一掌迎面擊來。   君無忌雖說服下了對方所謂的解神珠,不能施展內氣真力,但是一般身手仍可施展,更無礙機智靈思,心裡早就防備著她的加害,只見她手勢方起,便自不假多思地向後一個疾翻,一時連人帶椅一併倒了下來。   也虧了他這一倒,要不然萬難逃過李無心的劈空一掌,強大的掌風,戛然作響劃空而過,整個房子都為之大大搖動了一下。   君無忌自知無能與對方抗衡,李無心既已向自己施展身手,便祇得心圖脫逃之一途。當下,隨著後倒的身勢,倏地奪身騰起,直向敞開著的窗外飄身而去。觀其聲勢,雖不若原來迅速,卻也大有可觀。   原來君無忌自參透上乘內功陽罡功力之後,一身勁道在任何情況下都應是運行自如,實不易為藥力所控,就連李無心精心秘製的解神珠也不能如預期之收效。   這番情景,大大出乎李無心意料之外,一驚之下,急速閃身而前,極其巧快地已自攔至窗前。   四隻手掌甫一交接,君無忌終似力道不濟地向後反彈了出去。   這一掌看似平常,其實力道極猛。原來李無心只當是藥力無效,乃自施出了大力,君無忌即使未曾眼藥,也不定就能當受得住,更何況功力已受相當拘束,自是萬萬吃受不起。四隻手掌交接的一霎,已為李無心的至柔功力,透過雙掌,猛地直攻進來。隨著他後翻的身勢,強力撞向石壁,再也挺受不住,哇地噴出了一口鮮血。   李無心猝睹之下,未免吃驚,才知自己下手過重,敢情藥力並未全失。對於君無忌這個年輕人,她竟有一分奇怪的感觸,總似不忍毒手加害,想不到還是傷了他。   君無忌如何想得到對方這一霎的感觸。性命俄頃間,卻已顧不得身上的掌傷,咆哮一聲第二次騰身躍起,忘命般兀自向著窗外撲去。   李無心自不容他脫逃,冷笑一聲,直似幽靈般,又橫身而前,第二次運施無心掌力,直向對方前胸叩來。力道萬不似前此之猛,只為特殊的無心功力,一個擊中,君無忌萬無活理。   雙方勢子都猛,眼看著已是迎在了一塊。   對李無心來說,只待功力一吐,君無忌必死無疑,千鈞一髮的當兒,李無心終不能狠下心來。真個將掌力吐出,一時改擊為抓,一把抓住了他的前襟,霍地向後一掄,呼拉一聲,將一件長衣自胸間扯為兩片。卻有一件物什,直由其破衣處飛墜而出,落向長桌。   李無心一抓之力,不謂不猛,卻不能阻住君無忌衝出的身子,碰然作響聲中,已墜身窗外。   這一霎,真可謂驚險萬分。對於君無忌來說,無異是一隻脫困之獸,一旦脫窗而出,再沒有任何力量能阻住他的凌空一躍,更何況這已是故技重施。隨著他的一聲長嘯,整個身子疾若飛猿般,已自躍欄直出,大星天墜般,直向著一片濃霧所掩飾的湖心墜落下去。   這番突如其來,即使李無心之嚴謹纖細,亦所料非及,更何況慈念頻生,行動頓緩,俟到有所觸及,再想追趕,那裡還來得及?憑欄下望,但只見白茫茫一片大霧,將整個半樓,連同視野所及,彌天蓋地般,全數掩遮。如此情況之下,自是不可能再追上他了。   李無心忿忿地望著一天大霧,一時真不知如何是好。君無忌已是第二次由自己手下脫逃,對她來說,真是前所未有之事,一時不禁引為奇恥大辱,這一霎君無忌果真再次出現眼前,保不住她可就施以毒手了。   天色雖已破曉,所見卻極是混沌,尤其是眼前這般大霧,驟乎而臨,倒像是專為掩飾君無忌的離開而來,李無心儘管心懷不忿,也只能望天興嘆,無可奈何。   房間內一片凌亂,孤燈煢煢閃耀著君無忌留置在几上的出鞘長劍,事發匆促,連這口貼身的寶劍都不及帶走。   李無心的目光,其時卻為另一樣物什所吸引,像是一個布捲兒,落在桌上,猶記得君無忌長衣破開的一霎,落下一物,便是這玩意兒了。   拿在手裡軟軟的,也不知是什麼東西?   李無心緩緩落座,打量著手裡的這個布捲兒,出於好奇地把它慢慢攤開來看個究竟。   原來是一幅頗為精緻的人像刺繡,石榴紅的宮緞上,精針刺繡著年輕貌美的宮妝少婦半身小像。   李無心不經心地一瞥之下,陡地像是吃了一驚,立即睜大了眼睛,一看再看,一時間全身不寒而慄。   揭開了臉上的面紗,移座燈前,就著燈光,再一次向著手裡繡像注視時,她的一雙手,再也無能自持,一霎間顫抖得那麼厲害。   天啊這是在作夢吧   畫中佳人,宮樣蛾眉,鬱鬱秋水,滿頭珠翠,寶光四射,分明一品宮妝,卻壓不住原屬俠女的任性崢嶸,不正是當前李無心的最佳宮照?若是時光倒退二十餘年,簡直就是一個人。   李無心的一雙手,不自禁地抖動得更厲害了。再沒有比她更清楚這件事情的了儘管那已是二十五年前的一件往事,此時想起來,卻有如發生於昨天一般的逼真、清晰   那一天,離別嬌兒之前,特地請宮中名匠,為自己留下了這幀刺像。猶記得,在各色貢緞裡,她特意地挑出了石榴紅色的那麼一塊,為使繡像逼真,維妙維肖!像是活動道具似的,一任那宮匠擺弄了七八天,從頭飾穿戴到容顏神情,真正一絲不苟,最後才完成了。這便是送贈嬌兒唯一的紀念了。   臨別的前一夜,她姜貴妃,特地把這幀繡像夾藏在兒子的狐皮裘裡,貼著嬌兒的心,秘密收藏,便是用以期使日後母子重逢的唯一見證。嬌兒年幼,不使知曉,老奴福慶卻是知道的。   時光易失,韻華匆匆,轉瞬間,已是二十幾年的往事了,只以為人天遠離,嬌兒早故,今生今世再也無能母子相逢這幀刺繡,隨即成了記憶中的一塊化石,真正是夢也夢不到的事情,竟然會從君無忌的身上發現   一個念頭,電也似地自她腦子裡閃過:君無忌,他莫非就是   李無心簡直止不住心裡的激動,霍地站起來奔出房門,撲向長廊,撲向樓欄   無忌我兒   一時間熱淚撲簌,再也無能自止,霍地騰身而起,直循著一波湖心,直墜而落。   打由廊子一頭過來,天色灰暗,寒風瑟瑟。   腳步聲,驚動了聚集廊下的幾隻野鷓鴣,一霎間鼓翅而起,拍巴掌也似地響著,猝然升空直起,剩下來天空中飄動著的幾片羽毛乍浮又沉,如此暮色,加深了幾許惆悵,空虛隔花小犬空吠影,深宮禁宛有誰來?偌大的王府,竟然冷清如斯,一路行來,連個人影兒也沒看見。   這幾天春若水她的心情不好,整日茶飯不思,就像是有什麼大禍要臨頭似的。   王府東側是清涼山,山勢不高,又修有盤山的馬道,正可策騎一番,如此,每日午後的騎馬便是她例行的功課了。   自從殺了兵馬指揮徐野驢以後,朱高煦這一陣子心情也不舒暢,很可能他在皇帝跟前,也不像以往那樣吃得開了,尤其是這兩天,動輒暴怒,王府侍役已有好幾個挨了打,真不知是怎麼回事兒?主子一鬧情緒,連帶著一干下人也不好過,整個王府一下子變得好冷清,往常的歡樂情景,一去不返,瞧著也是悽涼。   紫藤閣花開滿徑。大朵的山茶花,雖已凋謝,紅白二色的杜鵑,卻開得一片爛醉。   打月亮洞門跨進,一路行來,恰似進入到一片五彩繽紛的世界。一排雪松,衍生得那麼直,那麼齊,每一回,春若水走進來,下意識裡都不自禁地會停下腳步來看它們。原來樹身上的牽牛花,都打了朵兒,過不幾天俱將開放,變成一片花團錦簇,可真是美極了。   瞧著瞧著,春若水卻又似興趣索然,總因為心裡那檔子事兒擺它不平便什麼也是惘然。   松樹後面是冬青樹圍成的各樣花圃,亭臺樓榭,翠翹曲瓊,當又是另一番好景致了。那裡面有個寶藍色、琉璃頂蓋兒的六角宮亭,春若水甚是喜歡,閒著沒事的時候,總喜歡在那裡坐坐,因看蘭花生樹,翠羽啁啾,人其實何嘗又不是自然界的一體,如是,一切的休養生息,原也是離不了自然的支配,喜怒哀樂,全在隨興,想開些,又何必庸人自擾!   繞過了雪松,穿花踏徑,剛要過去,她可又停下了步子,留神聽聽,亭子裡有人,正在說話兒,衍著一人多高的冬青樹,春若水往前走近了些,對方說話的聲音,可就聽得更清楚了。   這裡的事,還是少打聽的好!聲音。又尖又細,一聽就知道是誰。   穿著兩大片兒似的赭色袍子,王府的大總管馬安袖著兩隻手,正自向紫藤閣的兩個女侍春官、荷官這麼吩咐著:心裡有數兒就好了,嘴裡可別嚷嚷!他說:一個傳到了娘娘耳朵裡,嘿!那個婁子可就捅大了,那時候,嘿嘿   春若水待將邁出的腳步,可就站住了。   馬管事不叫人家說,自己的嘴可是收不住,話可是不打一處來:瞧著吧,趙宮人如今可是飛上高枝兒啦!娘娘要是再不開竅,嘿嘿,早晚准爬到了她頭上,那時候呀,也就用不著再偷偷摸摸的了!   春若水心裡一驚,幾乎呆住了,趙宮人?不就是指的冰兒嗎?難道她難道   一霎間,真有天旋地轉的感覺。接下來的每一句話,更令她膽戰心驚。   王爺怎麼還不出來?我可真擔心怕是娘娘快回來了,一個撞著了,那還得了?   說話的是春官,一面說,一面伸長了脖子四下打量,像是春若水就在身邊似的。   紙包不住火,瞧著吧,早晚的事兒!馬管事說:熱鬧還在後頭呢!   荷官說:趙宮人的膽子也太大了,我真替她害怕。   膽子大?她也得曉得呀,這檔子事兒,由得了她嗎?   可是太不應該了?春官小聲說:娘娘可是真疼她,把她當自己跟前人,什麼心裡的話都跟她一個人說。   哼!馬管事嘆著氣:要不是她說出來,王爺還不知道那個姓君的住在哪兒呢   姓君的?   你們這就不知道了!馬管事冷不咕咕地笑著:姓君的是咱們王爺的眼中釘,這一下可好了,茅侍衛帶著錦衣衛的人全去了,這小子就是有八條命也完了,可是去了王爺心裡一塊病啦!   有如晴天一聲霹靂,春若水差一點暈了過去,不知道什麼時候,眼淚早已淌了滿臉,一顆心只是卜通通上下跳動,看看已是支持不住,卻聽見月亮洞門裡傳出的一聲叱喝:王爺起駕!   馬管事慌不迭地應了一聲,三腳並兩步地忙自趕了過去,兩個女侍也跟著往裡頭跑,轉瞬間走避一空。   像是天塌了那樣,春若水眼前一片漆黑。   抖著、顫著,來到了亭子裡,坐下來。正是由於心裡太激動了,她要冷靜一會兒。   冰兒好你個賤人!你幹的好事   兩片牙床只是克克打顫,全身像是掉到了冰窖子裡那樣寒冷。   皇天有眼保祐君無忌平安渡險唉無忌哥哥我真正害了你了你等著吧我這就給你報仇雪恨我   冷風颼颼   可憐的人!灰色的天!   點著了床頭粉紅色的蝴蝶貝燈,冰兒緩緩轉過身來向春若水注視著。   從晚飯桌上,冰兒就留了仔細,小姐她一口飯也沒吃,一句話也沒有說,大部份的時間只是在沉思,偶爾瞟過的目光眼神兒,竟是前所未見的冷,怪怕人的樣子。冰兒頓知不妙,這當口更是連大氣兒也不敢喘上一口。燃起了蝴蝶彩貝雙燈,她特意地又泡了碗淡淡的雀舌香茗。   小姐,茶來了。   兩隻手捧著茶碗,小心翼翼地送向春若水面前,不知是心裡有鬼還是怎麼地,那雙手竟是抖得那麼厲害,青瓷蓋碗顫得克克亂響,茶汁連連滴落不已。   啊我這是怎麼了   匆匆放下了茶碗,剛要轉身邁步,卻被春若水出聲喚住:站住!   冰兒連連點頭,強自作出了一副笑臉。   就是我不說,大概你也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吧?   可不像過去說話的那種口氣,尤其是看向冰兒的那一種眼神,簡直像是一把鋒利的匕首,直插進入對方的心腔。   冰兒啊了一聲,剛點了一下頭,慌不迭又忙自搖頭:不不知道,不知道暗自定了定神,她邁前一步,用著慣常的撒嬌聲音說:您今兒個是怎麼啦嘛小姐!   哼!剛纔你做的好事,還當我不知道?   隨著春若水冷電也似逼近的目光,冰兒自恃聰明的一點鎮定,霎時間為之冰消瓦解。   小姐我   說!今天下午,我出去騎馬的時候,你幹了些什麼事?微微頓了一下:當然,這也不是第一次了!   小姐您雙膝一陣發軟,撲通跪了下來,一時間臉色慘變,撲簌簌眼淚淌了滿臉。   說實話吧!你跟朱高煦,這是第幾次了?   小姐您您開恩就別再多問了吧狠狠地咬著下嘴脣,直是要咬出血來,臉色是雪樣的白,她只是頻頻地搖著頭:我是開始就錯了小姐我對不起您您就別再問了吧!   我知道了,你可真會作戲,瞞得我好苦!春若水冷冷地說:這可是你自己承認了的!   我錯了冰兒眼淚汪汪地說:我的心太軟只只以為早晚橫豎還不是這麼回事小姐您的心太狠王爺他   別給我說這些!春若水忽然打斷了她的話,冷笑一聲,瞅著她:別以為我哼!這種事,我聽了都噁心,還以為我是在吃醋!你   輕輕一嘆,她瞅著冰兒無限憐惜地說:你是自甘下賤,別說是你一個丫頭了,現成的例子多得是,季貴人如今的下場可又怎麼了?憑你?   苦笑了一下,春若水冷冷地說:如果你不是跟我來的,愛怎麼就怎麼,那是你自己的事,我管不著,今天的情形,可就不一樣了。   小姐我錯了您還是帶著我走吧!我們離開這個地方冰兒嗚咽著,哭成了個淚人兒似的。   太晚了,你還想走?一霎間,春若水臉上罩起了大片寒霧。還有,你犯了更大的錯,你居然把君無忌住的地方告訴了朱高煦!   冰兒登時全身一戰,睜大了眼睛。   有沒有?春若水臉上是出奇的冷。   冰兒的舌頭幾乎凍住了,全身更是戰抖得厲害,我君先生他他怎麼了?忽然看到春若水那張臉白中發育,青得可怕,一時頓知不妙,嚇傻了。   冰兒!春若水的聲音有些發抖:你出賣了我都沒什麼,出賣了君先生,也就是出賣了為人的道義,你你簡直連狗都不如!我絕不能饒你!   不知什麼時候,一口精光四射的匕首,已經緊緊握在了她的手裡,很可能這口匕首,早已安置在她的身邊,猝然拔在手裡,真有驚心動魄之勢。冰兒驚叫一聲,整個身子直向後面倒了下來。   卻被春若水當胸一把,抓了個結實。   小姐小姐您饒命饒命吧   我一霎間,春若水像是換了個人,晃動的刀身,遲遲不能下落,多少顯示了她此一刻的猶豫不決。   冰兒顫抖著叫了一聲:小姐驀地向外掙脫,春若水的匕首,便在這一霎,猛力向前刺出,噗哧一聲送進了冰兒的前心。   噢冰兒的一雙眼睛睜得極大,顯示著她極度的驚詫,無論如何她也想不到春若水會向她下此殺手,真的用刀殺了她,隨著她緩緩倒下的身子,兩隻手緊緊抓住胸前的刀,怒血泉湧,霎時間已染紅了她的一雙手。   小姐忽然她分出了一隻手,緊緊地抓著春若水,佝僂的身子,用力地向上彎過來。   小姐您殺了我殺得好我這樣的人,還是死了的好只是只是   春若水一時淌下了熱淚,一動也不動地看著她。   冰兒掙扎著,像是有極重要的話要告訴她。   小姐有個秘密我才知道,正要告訴您咳嗽著嗆出了一口血,她吃力地說:王爺和君先生他他們是是兄弟是親兄弟!   春若水點點頭只是聽著,忽然把她緊緊擁抱在懷裡:冰兒冰兒   還有還有   還有什麼,你就快說出來吧春若水哭叫著,把她抱得更緊了。   小姐冰兒聲微力弱地說:請告訴小小琉璃我對不起他   冰兒!春若水用著可怕的聲音喚著她,用力地搖著她:為什麼為什麼你要跟朱高煦?他害得我們一家還不夠慘嗎?為什麼你要瞞著我?   我也不知道冰兒圓睜著兩隻眼,喃喃說道:我已經有了他的孩子已經已經三三個月了一口氣接不上來,她就死了,卻仍是睜著圓圓的一雙大眼睛,張開的嘴,更似有許多話要說,卻再也說不出來了。   冰兒像是夢囈中的那種呼喚,春若水全身抖成一片,手上、身上、臉上,全沾滿了冰兒的血。   慢慢地,她把冰兒的身子放平了。   多少快樂,多少任性,多少無知往事歷歷,一古腦兒地打心上昇起   寂寞深閨,流花河畔那麼多的過去,打從七八歲黃毛丫頭時候,都有冰兒的影子陪伴著,明是主婢,暗為姐妹,天真無邪,兩小無猜,原是一輩子也分不開的人了,一霎間人天遠離,怎不令人斷腸?殘酷的是上天竟然安排她親自下此殺手,人去魂依,真正焚心瀝肝之痛。   看著她,摸著她,春若水再一次湧出了熱淚,淚和血,一滴滴其實都是從她心裡滴出來的,濺落在冰兒蒼白的臉上,彷彿還聽見她撒嬌似地聲聲呼喚:小姐、小姐那已是夢魂中的事了。   再一次她緊緊地擁抱著她,只覺著自個兒的一顆心也已片片碎了   午夜時分。   一逕踏著明月,春若水來到了漢王朱高煦下榻的寢閣望日軒。   兔起鶻落,早已熟悉,有備而來,乘虛而入。套句熟詞兒,那是人不知,鬼不曉。直到這一霎,她霍地閃身進來,才驚動了王爺跟前的貼身衛士。   誰?   揚聲侍衛楚一刀,五短身材,迴旋腿,施得一手雪花雙刀,好樣兒的!聲出,人起,打天井過頭一個猛竄,撲過來,楚老大簡直人都沒有看清,雙刀已潑頭砍下。   春若水一個滴溜閃開來,輕叱道:大膽!   楚一刀慌不迭收刀住勢,才自看清了來人,一時色變,大顯慌張道:小人鹵莽,娘娘恕罪。   彎身請安的一霎,卻為春若水反手快出的一劍,刺中前胸,隨著她送出的長劍,楚一刀直挺挺地倒了下來,便再也爬不起來。   春若水趨前一步,拉著死人的領子,把他移到黑暗角落裡。這已是王爺下榻所在,除了這個坐更的貼身侍衛,再不見拿刀帶劍的粗魯人了。   閃進了垂有軟玉流蘇的閣門,事實上已踏進了要緊所在,漢王朱高煦寢息處,當在咫尺之間。   華閣內,點著淺紫琉璃的兩盞六角宮燈,兩名身著宮衣的女侍,各據一幾正在打著盹兒。一旁長案上擺設著茶水暖壺等各樣什物,以備習於晚睡或午夜夢迴的王爺隨時的召喚,為了服侍主子,十二個時辰,輪流著都有人坐班,即使王爺不在寢宮,排場卻不能沒有,規矩更不能輕廢,這是大內留下來的規矩。其實又何止帝王人家,因循日久,一般達官貴人也多有如此排場。   春宵苦冷,兩個女侍各自蜷著一雙腿,膝上蓋著片棉墊,以手支頤,便是這樣苦捱著漫漫長宵。   春若水一陣風似地忽然來到,兩個女侍猝有所警,乍見之下,慌不迭自座位上站起,卻為春若水反手一掌擊中了當前女侍前胸穴道,後者呻吟一聲,便自倒向座位上,人事不省。   另一名侍女,嚇了一跳,張口結舌的當兒,已為春若水手上長劍比住了咽喉部位。   娘娘事發突然,她簡直嚇傻了,怎麼也沒想到金枝玉葉的貴妃娘娘,忽然間竟成了拿刀動劍的冷面煞星。   說!春若水聲音很低地道:王爺可住在這裡?   在一面說,向著鳳幃雙分的裡閣指了一下。   還有誰?   有是新新來的一位張張姑娘   春若水點點頭,打量著面前這個女侍,卻是狠不下心向她下毒手,冷冷地說:夜深了,你也該睡了!   那女侍一時還不知怎麼回事,正自點頭,已為春若水駢指如飛,點中在她氣海穴上,便自也同前面那位一樣,呻吟了一聲,倒了下來。   思忖著兩個女侍這一覺少說也得睡過明日晌午,朱高煦寢閣這一霎再也沒有閒人干擾,正可成就大事。春若水這時候可真是膽大包天,殺機猝起,只覺著怒血翻湧,一時萬難平復。   然而,她畢竟從來也不曾幹過這類殺人勾當,一個冰兒已令她柔腸寸斷,眼前的朱高煦,固是罪魁禍首,卻與自己有著夫妻的名份,猝然下手去殺害自己的丈夫,即使是大義滅親,可也得有一腔義氣。眼前她便是憑恃著這腔正義,來向朱高煦興師問罪的。   珠簾猝捲,春若水已閃身進入朱高煦的寢閣。   藍缸吐焰,錦帳深垂。漢王爺在一度銷魂之後,這一霎擁著張姑娘,正自好夢方酣。   寢間裡只亮著一盞燈,銀質的鶴嘴長燈,吐著一點色作青綠的燈焰,整個房子裡由此而渲染出一片淡淡光華,宛若輕紗,又似月華。   這個朱高煦倒也有些風雅氣質,室內擺設固是華麗富貴,倒也不俗,一畫之張,一几之設,連帶著幾株盆景的擺設,都恰到好處,如此雅致,如此光色,給人以迷離夢幻的感覺。然而,春若水卻沒有絲毫情緒去領略欣賞。   隨著她一個快速的進身勢子,霍地已撲身榻前。   長劍撩處,刷然作響,已把深深垂下的大幅紗帳斬下了老大的一片。   帳內的朱高煦,猝然自夢中驚醒,驀地探身坐起,一聲喝叱道:誰!   誰字方出,光華電閃,一口冰森森的劍鋒,已自向他當胸刺來。   朱高煦啊了一聲,單手力按,猛力向上躍起,也虧了他這一躍,竟為他躲開了胸間要害,噗哧一一聲,中了他的左面肩窩。   這一劍春若水一鼓作氣而發,力道極猛,劍鋒力貫之下,竟為她刺了個透亮的窟窿。   唉呀!隨著春若水拔出的劍勢,朱高煦痛呼一聲,一個骨碌,直由錦榻上直翻下來。   春若水閃前一步,龍吟聲中,第二次抖出長劍,直向朱高煦咽喉部位直扎過來。   如此情況之下,朱高煦簡直嚇呆了。   春若水的這一劍幾乎已經臨向他的咽喉,眼看著熱血四濺的一霎,忽然間她卻中途停住。圓睜杏眼、柳眉倒豎,分明是怒發不可收拾,恨不能一劍結果對方性命,偏偏她竟然無能貫徹始終,第一劍不能殺了朱高煦,第二劍便是萬萬不能的了。   劍尖在幾乎已經觸及朱高煦咽喉的彈指之間,忽然中途停住,一霎間,她那隻拿劍的手,竟是抖動得那麼厲害,對於面家這個害得自己一家好慘的人,竟然會動了不忍的憐惜之念。   你你一連說了好幾個你字,掌中長劍,竟是無論如何也刺不下去,一時間熱淚泉湧,淌了一臉都是。   春貴妃,是你?   朱高煦簡直不敢相信自己一雙眼睛,面前這個俏滴滴的佳人,竟然會對自己猝然下此毒手?   肩上的傷勢,極其作痛,鮮血把一襲睡袍都染紅了,在面對著生死攸關的一霎間,朱高煦亦不禁為之勃然變色,大大生出了畏懼。   為什麼?為什麼?顯然這是他一時想不明白的。   春若水那隻握劍的手,顫抖得那麼厲害,殺既不忍,不殺又不甘心雪亮的劍鋒,只是在對方眼前打顫,眼前境況,隨時都可能挺劍刺出,隨時也可能收回,生死存亡,端在一念之間。   為什麼?春若水寒著聲音道:你自己難道還不清楚,還要問我。我只問你,君無忌怎麼了?   朱高煦一隻手摀著肩上的傷,正待說話,卻聽見身邊嚶然一聲嬌啼:女大王饒命饒命   敢情是把那位張姑娘嚇著了。這位姑娘才進府三天,也不認識春若水是什麼人,見她拿刀動劍,連王爺都敢殺,自己這條命,還保得住嗎?只把她當成了打家劫舍的山大王,一個勁兒地開口討起饒來。身子一縮,整個人都蒙在被子裡,連人帶被子抖成一團。   春若水這才想到了旁邊還有個人,一時間氣兒不打一處來,足尖一挑,已把對方用以裹身的被子踢開來,現出了張姑娘赤身露體、一絲不掛的身子。後者尖叫一聲,抱頭弓身,更自抖成一團。   春若水沒想到會是如此一個場面,一時又羞又氣,恨不能一劍結果了她,轉念一想,又復作罷,隨手一撈,把被子遮住了她赤裸的身子,一時間,臉色緋紅,轉向一旁的朱高煦冷笑道:你做的好事,哼哼!   朱高煦經過片刻緩和情緒略定,大致上也猜知了是怎麼回事,索性擺出了一副毫不在乎樣子,當下狂笑一聲,冷笑道:我當是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也值得你動劍殺人?放心吧,君無忌他命長得很,死不了。   死不了是什麼意思?   他走了。朱高煦撕下了一片布,抹擦著肩上的血,哼了一聲:這事你怎麼會知道?哼,這一次算他命長,下一次再碰在了我的手裡,可就沒有   話聲未歇,春若水的劍尖可就又比在了他臉上。   朱高煦怔了一怔,冷冷一笑,抬起手,把她的寶劍給搪向一邊:用不著來這一套,要下手就下手吧,我還會怕這個?怕這個我也就不娶你了。   你胡說!春若水才將息下的怒火,忽然又撩了起來,長劍一翻,再一次作勢刺出,忽然看到對方那張略似蒼白的臉,心頭一震,才將舉起的劍,又自緩緩垂了下來。   這張臉分明與君無忌一般無二,尤其是在眼前這個角度,燈光的映襯之下,尤其相似十分,乍見之下,幾疑無忌重現,一顆心怦然跳動之下,才將興起的殺機,便自冷了下來。   朱高煦見狀,由不住呵呵笑了,把劍放下來吧,再怎麼說咱們總是夫妻,你真能狠下這個心?我就是不信   一面說,正待站起,卻為春若水比出的劍勢,又給逼坐下來。   你朱高煦,春若水眼睛裡噙滿了淚:有幾句話,想問問你,君無忌他是你什麼人?你說!   哼哼,朱高煦頗似一驚,冷笑道:你聽見什麼了?誰告訴你的?   這些你就別管了,他難道真是你的兄弟?   朱高煦驚訝地打量了她一眼,冷笑一聲,未置可否。平常時候,他斷斷不能承認,這一霎,性命相關的一刻,情形大有不同,便自不再辯白,形同默認。   春若水見狀,心內雪然,再打量著對方那張臉,更不再懷疑。   為什麼,難掩心裡的激動,她向朱高煦狠狠逼視著:為什麼要對自己的親兄弟下此毒手,這又為了什麼?   朱高煦冷冷一笑,看了她一眼,沒有吭氣兒。   春若水這一霎心緒繚亂,既然已經確定朱高煦與君無忌之間是兄弟的關係,更自對他下不了毒手。   眼前情形,已萬難再留在府裡,冰兒已死,照說對這個迫害自己至慘的元兇大惡,理當一劍結果了他,為己為人,都將是無上公德,偏偏這一霎她就是狠不下心來,情勢演變,已使她無能再顧及遠在涼州的家人,勢將非走不可了。   往後面退了一步,春若水嗒然垂下了手裡的劍,殺心既去,便又是十足的女人形樣了。   今天我饒了你,別人可不一定會饒你,如果你就此改過自新,也許還有一線生機,要是你仍然還迷戀著王爺的權勢,為所欲為,甚至於對自己的親兄弟,還要暗下毒手,那你可是自己作孽,不能活了,話就說到這裡,希望你再思再想,我走了。   說完插劍入鞘,正要轉身,朱高煦忽然喚住她道:慢著!春若水回身瞪眼道:幹什麼?   朱高煦看著她,頗有所憾地道:你這就走了?上那裡去?   這就不勞你費心了,海闊天空,還怕沒有我去的地方?   哼哼,朱高煦說:不要忘了,今天你已是貴妃的身分,難道我們之間就這麼完了?   春若水搖搖頭,臉色蒼白地道:我們之間本來就沒有什麼,什麼貴妃不貴妃,我才不希罕,你難道真的以為,世界上每一個女人,都貪戀榮華富貴?最起碼,我就是一個例外。   朱高煦低著頭苦笑了一下,自語道:這麼說,我的一番苦心,完全白費了,原來這麼長的時間你心裡壓根兒就沒有我,我真是自作多情了!   春若水冷冷一笑,沒有說話。   朱高煦哼了一聲:我知道,你心裡還想著君無忌,對他還不死心,是不是?   春若水把臉轉向一邊道:你管不著!   這就是了!朱高煦冷森森地笑著:如果真是這樣,我倒要好心提醒你一下了,君無忌身邊已有了別的女人,就是我不說,你也應該知道是誰,你這麼痴心,是不是值得?無論如何,我對你總是一片真心。   春若水搖頭說:不要再說了。一霎間,她臉上顯現著出奇的冷,朱高煦,我們之間的一切都已是過去的了,你就別再指望我還會回來,那是不可能的事情。當然,你仍然還可以對我在涼州的父母心存迫害,這樣做,除了證明你是卑鄙的小人以外,你將一無所獲,一切你就看著辦吧!   朱高煦不由呆了一呆,滿臉憤怒,卻是無話可說。忽然又問:趙宮人呢?她也跟你走?   提起了冰兒,春若水彷彿一顆心都碎了。   她已經死了   啊?朱高煦倏地站了起來。   是我殺了她。春若水冷冷一笑,不覺淌下了清淚:她的身後事,自有我來負責,你就別多管了!說完這些話,她再也不多逗留,倏地推開長窗,越身而出,一霎間消失於沉沉夜色之間。   朱高煦驀地有所驚覺,已是阻止不及。夜風習習,自敞開著的軒窗襲進來,大幅紗幔在風勢之下,浪花也似地作狀飛舞,銀質的鶴嘴長燈,立時為之熄滅。   向著黝黑的夜空悵惘著,朱高煦這一霎只覺著無比的空虛,以及緊緊向自己壓迫過來近乎窒息的寂寞自有權勢以來,他還是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觸。   放下了按在君無忌背後的那隻手,苗人俊苦笑著搖了一下頭說:沒辦法。   二人已是一身大汗。   君無忌冷眼旁觀地注視著他。對他來說,喪失高深武功的這個打擊,極其嚴重,但卻並不為此即感沮喪。   沒辦法,一點法子也沒有。苗人俊再一次地搖著頭,坐下來,注視著他說:倒不是我功力不濟,實在是娘娘的手法迥異,她老人家所施展的是一種微妙的閉氣手法,我猜想透過這種手法,你身上至少有九處經絡已被關閉,我的能力,卻只能為你解開其中之半!   君無忌說:這樣也很不容易了!   沒有用的。苗人俊說:即使我能全部解開都無濟於事,關鍵在於娘娘在你身體裡,留下了她本身的至陰元氣,這種勁道太微妙了,我想不用我說,你自己也能知道。   君無忌呆了一呆,微微點了一下頭,我明白你的意思!君無忌冷冷地說道:這種氣道一直盤踞在我氣海穴脈之內,如此便能對我本身所欲施展的內力形成阻礙,這便是我不能施展上乘內功的原因了。   對了!苗人俊頹喪地說道:如此情況之下,除了娘娘自身以外,誰也無能把盤踞你身上的這股至陰內力撤除,即使功力再高,卻格於功力氣質的有別,也不敢貿然試探,那麼一來,可就   君無忌點了一下頭,接下去說道:可就有炸血之危,我明白!   苗人俊看了他一眼,心裡甚是欽佩,對於君無忌的觸類旁通,極為驚詫。   了解至此,君無忌才真正地感覺到失望了。只是他大度寬涵,養性功深,即使在遭受到最不利的打擊之下,也不會感到絕望,更不會現之形容,而一派慌張失措。   那我們就不必庸人自擾,多費事了!揩了一下臉上的汗,正要站起,卻見門簾掀起,幽步窈窕走出一個布衣裙釵的人。君無忌吃了一驚,再看對方少女,竟是眼生得很,隨即轉看向苗人俊,看他認識也不?   來人少女,生就高䠷身子,濃眉杏眼,頗有姿色,卻於美秀裡,別具一種英挺氣質,尤其是蘊含在眼睛裡的那股神兒,顧盼間輒有凌人之勢,君無忌瞧在眼裡,頓時知悉對方顯然又是一個不可忽視的俠林人物了。   苗人俊報以微笑,正待開口為雙方介紹,來人少女,已先行向著君無忌福了一福,嬌聲道:小妹李翠薇,拜見君先生。   啊,這是   迎著君無忌詫異的目光,苗人俊笑道:這位就是前次我向你提起的那位玉潔姑娘,李翠薇是她本來的名字。   君無忌這才明白,道了聲:不敢,李姑娘請坐。對於自己赤裸的上身,一時頗不自在。   苗人俊即刻會意,隨即笑道:李姑娘不是一般女子,也是我道中人,大可不必介意。   君無忌點了點頭,即向當前這位姑娘看去,當時苗人俊力懲惡商郭子萬,邂逅兵馬指揮徐野驢,畫舫酒醉,結識玉潔姑娘之一段經過,早已由苗人俊口述能詳。並悉知這姑娘乃是前朝忠良之後,武功頗有根底,後來因行刺朱高煦不成,落身漢王府邸,這件事由於苗人俊已然插手,自己便沒有多事,此刻看來,料必是得力於人俊的援手,已然脫困,倒是一件可喜之事。   由是不禁向她多看了兩眼,越覺對方姑娘美秀英挺。明珠墜塵,最是可嘆,今遇人俊,風塵共許知己,無論才貌,俱稱匹配,好不為他們祝福高興。   卻見這位李姑娘挽著袖子,露出一雙皓腕,落落大方地向著君無忌道:君先生身子那裡不舒服,小妹為您拿捏一下可好?   君無忌方要開口,苗人俊已點頭道:姑娘你偏勞吧!   二人相視一笑,李翠薇隨即走向無忌背後,在他肩上蓋一塊紗巾,即行拿按起來。   別瞧她玉手纖纖,倒是勁道十足,一經著力之下,十指尖上,像是著了一團炭火,透著一襲紗巾,亦感炙熱難當,卻於熱炙如火中夾著一絲冷氣,冷熱相激裡,乃自興起一片麻癢感覺,通體上下,頓感無限舒暢。   君無忌一經領會,頓時測知這位李姑娘必然練有精純的素女功力,這等內力較之李無心的至陰功雖不能等量齊觀,卻是性質類似,以之穿行上下,固不能解除李無心所加諸其氣海穴內的至陰內氣勁道,卻能暫收緩和之效,當有一定裨益,一時不由抬起頭,向著她投以感激的一瞥。   李翠薇一面運用功力,在他肩上拿捏,一面笑道:先生的大名以及在流花河岸嘉惠眾多貧困兒女的俠行,苗相公都告訴我了,真使我無限欽佩,想不到今天有幸拜見,真是沒有想到。   君無忌搖頭笑道:你太客氣了,倒是姑娘夜探王府,勇氣可嘉!   李翠薇輕嘆道:這件事說來慚愧,我   苗人俊說:若不是你說起,我還忘了。隨即轉向君無忌道:這件事我也是最近才聽她說起,說起來倒要感謝那位春貴妃,要不是她當日見義援手,李姑娘當日早已命喪王府   當下隨即將李翠薇當日行刺朱高煦,險喪性命,幸為春若水臨場所救,以及這一次又把她由獄中救出之一段經過,大致說了一遍。君無忌只是靜靜地聽著。   苗人俊說完,感嘆一聲道:這位春小太歲,人在富貴,尚不忘行俠仗義,一身武功,也不曾丟下,實在難得,當日事後,我曾用言語相激,想必她曾到棲霞去看你了。   君無忌苦笑了一下,點點頭一言不發。這是他最感痛心遺憾的一件事,情緒之錯綜複雜,簡直不忍卒恩,思之何益?   李翠薇原來對春若水不盡了解,此番劫後歸來,才由苗人俊嘴裡知道了一個大概,頓時改了初衷,對於春若水的一番遭遇,大生同情。她卻也了解到君無忌於春若水的無可奈何,更何況眼前又有了另一位姑娘沈瑤仙的介入,情勢更稱微妙,局外人自是不宜插嘴的好。   經過此一番邂逅,苗人俊與李翠薇(即玉潔姑娘)的感情,無異更上層樓。感情的進展,使得她不得不進一步為著苗人俊的境況而寄以關懷,顯然眼前苗人俊與君無忌面臨的最大壓力,俱是來自搖光殿那個極稱神秘的人物李無心。談話的中心,自然也就移到了這位神秘人物的身上。   你竟能兩次由娘娘手裡逃生,真是不可思議的事情。苗人俊笑得很牽強,輕輕嘆了一聲說:她老人家必然為此引為奇恥大辱,再見面時,便是無所不用其極。   君無忌悻悻地笑了一下,回憶兩次由李無心手裡死中求活,確是境況奇險,必死不死,其微妙真個匪夷所思,即使此刻想來,也不能盡解,直彷彿冥冥中有著神秘的安排,然而其真實情況,認真檢討起來,卻又似別有虛玄,關鍵在於,李無心這個被傳說為早已無心的人,對於自己的下手,似乎在一開始的時候便多少心生憐惜,以致未能施展其極,乃使自己有了可乘之機。   然而,儘管如此,兩次死中求活,卻又絕不能排除僥倖的因素,李無心即使對自己心生憐惜,最後的宗旨仍將是要殺死自己。她本人似乎也面臨著一種矛盾,這又是為了什麼?   對於這位意圖殺害自己的大敵,君無忌在思及一切,所得到的印象,竟然是只有遺憾而無懷恨,更說不上什麼仇讎,沈瑤仙是原因之一,苗人俊也有關係,除此之外更似有一種奇怪的因素存在著,便是這種不可理解的因素,使得他一直不能像對付任何敵人一樣,保持著絕對的冷靜,為此君無忌極感困惑,百思不得其解。就像眼前,大劫方脫,他卻不能安寧,又在計劃向著李無心施以奇襲了。當然這麼做,是有原因的。   李翠薇鬆開了為他拿捏的手,退後幾步,含笑道:覺著好些了沒有?   鬆快多了!一面說,君無忌向李姑娘道了謝,後者連謂不敢,向著二人看了一眼,就拿起了一件披風,轉身離開,你們談談吧,我出去一會兒。隨即開門步出。   君無忌一面擦著身上汗水,打量著她離開之後,轉向苗人俊道:看來這位姑娘,蘭心惠質,古道熱腸,是一位人海奇女子,氣質談吐,大是不凡,俊兄你得友如此,可喜可賀!   苗人俊取來自己衣裳,給君無忌換穿。聆聽之下,微嘆一聲道:這番稱許,倒也中肯,我對她原來不甚了解,這幾天聽她談起,才知道她身世奇慘,父親早年為朱高煦害死,母親三年前也已亡故,兄姐分散,下落不明,她本人自幼流落教坊,後為無極派長老無極子收為門下,學成武功,為了報父仇才潛來秦淮,若不是當日春若水救她一命,當日已死於朱高煦劍下,這一次脫困出來,既不能重操賤業,又無家可回,真不知何所去從。   君無忌注視著他道:俊兄你的意思呢?   苗人俊搖搖頭,輕輕嘆了口氣,沒有說話。   君無忌哼一聲,道:有幾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俊兄你對這位姑娘的印象如何?   這苗人俊苦笑了一下: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說完站起來,走向窗前,向外默默注視了一刻,回過身來道:一切都看命運的安排吧。我打算偕同李姑娘先到冀東去一趟,一來探訪她失散多年的一位兄長,二來暫避一時之險,然後   所謂的一時之險,當指搖光殿主李無心的到來。這句話不禁使得君無忌心頭一驚,才自覺察到對方也同自己一樣,正是李無心所欲搜查的目標,所不同的只是對方有一份師徒之誼而已。   也許娘娘早就發現我了,只是在暗中觀察著我的動靜而已。苗人俊訥訥說道:果真這樣,我這一切,無非都是白忙而已。   君無忌搖搖頭道:貴殿殿主並非真如所傳,是個無情之人,雖然她自己取名無心,卻更證明了她的有心,你這次離家遠出,不告而別,必然已傷了她的心,我以為你還是回去的好。   祇怕是太晚了!苗人俊臉上頗有所憾地冷冷笑道:我的事,也許你並不全知,你應該知道,我身上還有病   一瞬間,他臉上泛出蒼白顏色,無可奈何地笑笑,接說道:搖光殿遲早我一定是要回去的,但是現在還不是時候,再說吧!   君無忌原以為他病已痊癒,聆聽之下,才知道並非如此,對方表情深沉,更似有難言之隱,或許此行,苗人俊旨在求醫,自己與他雖是道義之交,有些話亦不便過於直言,一切均當取決於他確保健康痊癒之後,才能論及,眼前確是言之過早了。這麼一想,也就不再多說。內心卻深深為此二人祝福,想到眼前的即將分手,尤其是自己與李無心的終將第三次見面,當是凶多吉少,禍福難卜,一瞬間,眼睛裡不禁顯現出依依之情。   斷腸人對斷腸人,除了彼此內心的深深祝福之外,什麼話都不宜多說。   你打算怎麼著?苗人俊注視著他,眸子裡滿是關懷地道:依我之見,還是暫時避一避吧!   不,君無忌冷冷一笑道:與其坐以待斃,還不如直截了當地找上門去。我打算稍事歇息,就到翠湖一品找她去!   苗人俊大吃一驚。   解鈴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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