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飲馬流花河

第12章 第十二節

飲馬流花河 蕭逸 19889 2023-02-05
  卻有人別具雅興,在此獨斟自飲。   一個面相清臞的黃衣道人,盤坐石人,身旁放置著一個奇大的朱漆葫蘆,面前插立著一把黑傘,傘把子上掛著面布招,上面寫著幾行字跡。   春若水怎麼也沒有料致,此對此地竟然會出現這麼一個道人,不由呆了一呆,正想回身離開,卻聽得那道人慨聲嘆道:新愁萬斛,為春瘦,卻怕春知悠悠歲月天涯醉,一分春色,一分憔悴   言未已,手托葫蘆,咕嘟嘟大喝幾口,才自又放了下來,頃刻間酒氣四溢,瀰漫遠近,春若水這邊都嗅到了。   敢情道人肚裡有些文采,隨口吟唱,不離前人名句。前一半出自孫花翁的東風第一枝,後一半卻是高竹屋的祝英臺近。   春若水原已轉身,聆聽之下,不經意地回頭看了一眼,蓋因為這兩闋詞牌她是熟悉的,出自眼前醉道人嘴裡,倒是有些意外。

  迎著春若水的目光,道人微笑頷首道:既來則安,更何堪匆匆往返?春姑娘何妨暫留雲步,與我這個天外而來的道人,結一段宿緣?說著,那道人又自托起葫蘆,大喝了一口。   春若水還是第一次看見這麼大個兒的葫蘆,尤其是經過紅漆一漆,映著天色,面面生光,葫蘆上狂書著的一個醉字,看起來尤其醒目。   此時此境,再加上這樣的一個道人,頓時激發起幾分生趣,較之先前的慘狀愁雲,大是不可同日而語。   春若水近看道人面相清臞一派瀟灑,雖作玩世不恭,倒不似一惡人,空山相對,竟似涵有幾許仙氣,聆聽之下,不自覺便自掉過身來,問道:咦,我與你冒昧生平,怎麼知道我姓春呢!我們以前見過?   這倒巧了,那道人笑道:我說的是春天的春,道是春來好音訊,信口稱呼一聲,居然巧應了姑娘的本姓,看來這個緣份是不淺的了。

  春若水點點頭說:原來是這樣心裡卻抱著懷疑的態度,一雙充滿了睿智的眼睛,上下瞧了他一眼,一時也判斷不清對方這個道人是何路數。思念之中,她隨即輕移蓮步,落落大方地走了過來。   道人笑道:貧道半生雲遊,來去向無定所,孤獨一人,閒雲野鶴,連知交朋友也沒有一個,一朝囊中金盡,才想到人世賺上少許金錢,只夠吃喝也就知足,這般日子,倒也逍遙自在。   春若水近看道人,貌相清奇,眉長目細,膚色白皙,並不著一般俗世江湖氣息,這幾句話倒也可信。   這附近矗立著幾塊青石,星羅棋布的散置眼前,到是她前未發現,石質早已為雨水沖洗得異常乾淨,她就擇一而坐,與道人正面相對,開口問道:道長你的大名怎麼稱呼?

  呵呵,黃衣道人笑了兩聲:那還有什麼名字?舉了一下手上的葫蘆,因為生來喜愛喝酒,認識的人便直呼我是醉道人,姑娘請別見外,就直呼我醉道人就是了。   春若水微微點了一下頭,到底心裡苦結未釋,也不欲與對方多說,隨即把一雙眼睛移向當前雲樹,只覺得空山寧靜,玉宇沉湎,這一切在煙霞瀰漫,雲靄低沉的此刻,卻不能帶給人絲毫慰藉與開朗,心裡盤算著借故離開。   道人卻說:如果我猜得不錯,姑娘來此是看望一個朋友,他卻不在,可是?   春若水心裡一動,由不住又看了他一眼,眼神裡分明已是在說:你怎麼知道?   那位朋友非但不在,卻連房子也搬走了!   你春若水突地站起來。道人說得也太露骨,可不能再當他是巧合了。

  醉道人笑道:姑娘覺得奇怪是吧?這位朋友可是姓君!   春苦水又是一驚,乾脆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用一雙凌厲的眼睛,向對方注視著。   說來可又巧了!道人笑嘻嘻地道:這個君探花也正是貧道我的朋友,我從大老遠來此,好不容易打聽到他的住處,卻是撲了個空。   春若水暗忖著,只要微覺不對,立刻轉身就走,對方果有留難糾纏之意,說不得給他一個厲害瞧瞧,偏偏對方所說,雖是跡近離奇,卻也不悖情理,一時倒也發作不得。   道人輕嘆一聲說:對他來說,如今誠乃多事之秋,祇怕今後萬難保持安寧了!   道爺的意思是   姑娘有所不知!黃衣道人訥訥說道:貧道多年參習易理,遊戲風塵,頗知性命相人之學,我那君朋友氣勢風骨不凡,儼然奇逸之龍,只是他這條龍卻非凡世之龍,非人中之龍,乃天上之龍,一經入世,災難頻繁,多方牽連,一如濕手抓麵,再想脫得乾淨,誠乃不可能之事了。

  春若水呆了一呆:這麼說,君先生有危險了?   這一點姑娘倒不必為他過慮。道人啟口笑道:既為龍也,自有風雨雲霧氣勢相隨,對他來說,果真有意逐鹿中原,當今天子非他莫屬,惟其志不在此,平白攪散了一天雲霧,亦非百姓之福,以之掃蕩妖氛,清除君側,或將是唯一收穫,只是如此一來,牽連必廣,卻又與他出世仁懷大相徑庭,如何執中而行,當非容易之事,卻看他今後如何行走吧!   這番話聽在春若水耳中,一時真有些莫名其妙,如照道人所說,這個君無忌果真來頭不小,大有薄天子而不為的氣勢,道人形容他是一條奇逸之龍,這又和真命天子的五爪金龍差別那裡?或如所說,前者為上天之龍,後者為人中之龍?   再想這個君無忌素日行徑,果然帶有幾分出世的玩耍,而其行徑出言,卻又深具義理,發人深省,舉手投足在在有異常人,令人望之生敬,不敢唐突以觀。這麼想著,她真有些迷惑了,連帶著眼前的這個道人也似高高在上,令人迷惑了。

  姑娘且看,道人分一手平指當前:這番山巒,該是何等氣勢?一起一伏,一頓一跌,或潛或現,或蟠或騰,正是一條大好山龍,我那君小友獨獨結廬於此,誠乃別具慧眼了,所謂山龍得龍本是兩相益彰之事,他卻棄之而去,其間必有深故,倒是貧道一時想之不透矣。   原來他在此獨斟自飲,亦在若有所思。聽他這麼一說,春若水再觀眼前山巒氣勢,果然真似一條隱現天地間的大龍,不覺暗自稱奇,一時好奇地看向道人。   黃衣道人微笑道:我這麼一說,姑娘亦當覺出不同了,你我今日一會亦算有緣,今日多喝了半葫蘆酒,且借酒裝瘋,指示幾許天機與你瞧瞧。   經過早先一番觀察,他似已對眼前山勢洞悉入微。   黃衣道人當然不是凡俗之人。只見他拍打著身上黃衣道袍,由石上站起。

  努努,姑娘請看這四山之秀,這是青龍,這是白虎,這是朱雀,這是玄武,好一個四獸聚首(作者按:以上所謂,皆堪輿名詞)。說到這裡大袖頃翻,五指起伏,將一泓脈脈流水分劃而出,春若水即使是門外之人,也不禁眼前為之一亮。   所謂的龍行看水走,這流花一河之所以秀麗如此,敢是其情有自,妙在水驗明堂,山自含暉水自媚,有此一山一水,乃有河西四郡之千年盛世,兩相為輔,相依相生,萬世其昌。只可惜寶穴掩蕪,未經大啟,乃致美中不足。   春若水好奇地打量著他,心裡想著:原來這個道人竟是個擅觀風水的堪輿師父。只是她對這些一竅也不通,實在也沒有多大興趣。   黃衣道人兀自訥訥地道:觀山水當知一地之盛衰、氣運。其實山脈流水,一如人之身體,人身經脈正如山勢分支,血液比之流水,人有人氣,山有山氣,人身有穴,山有山穴,人有痼疾,針穴得氣則愈,山穴亦然,得山氣大可造福邦國,小亦富庶一方,逢凶化吉,其微妙亦極矣。

  嘴裡如此說著,那一雙細長眸子,卻只是來回在眼前山窪子裡打轉。大氣混沌,至陰不開,其為氣也,吞吐浮沉。頓了一頓,輕嘆一聲道:時辰怕是晚了,明天再來一趟吧!   春若水見他煞有介事的嘴裡叨叨不已,也不知他在說些什麼,愈覺無味,原想多問他一些關於君無忌的事情,卻是有些礙於出口,想走吧,卻又心有未甘,正自無奈。黃衣道人卻轉身笑道:晚了,晚了,明天只好再來一趟了。   一面說時,才看向春若水道:實在對姑娘說吧,我那小友三日以前已經搬走,我是知道的,至於他搬到那裡,我同你一樣,也是不知。今日我來這裡,乃是在尋覓一處龍穴,意在將它特意點出。   點出龍穴?   不錯!道人說道:我剛纔已說過,這裡風水極佳,在於二龍交會,一山一水,山為山龍,水為水龍,有此二龍,乃富河西。只是美中不足的是,土重金埋,那處龍穴卻時為山霧所壓,一時不得大放光明,這便是連年有些兵爭,人心有些不安之故了。

  春若水哦了一聲:原來如此。   道人指了一下方纔坐處,與春若水緩緩併肩共行。一面走,一面說道:我如果能找出這處龍穴,起出太極暈,使之光華大顯,便能使這地方化危為安,也算是功德一件,只是兩眼昏花,瞧了半日,得龍得河,得水得胎,卻就是一時拿不定那太極暈的真實藏處,或是今日己晚,明天起個早,俟子時左右再來一趟吧!   (作者按:河、胎、太極暈俱為堪輿學專有名詞,引經據典,未敢杜撰。)   道爺這麼做,真是功德無量了!春若水一時面色微喜,竟似忘了心底愁雲。   說話之間,己來到了方纔坐處。黃衣道人一面坐下,指了一下身前道:大姑娘你且坐下,我們談談。   春若水苦笑了一下:道爺還有事麼?一面倚石而坐。

  黃衣道人那雙細長的眸子,一霎間直直向對方臉上逼視過去,春若水不得勁兒的笑笑,若在平日,有人敢這樣的瞧她,保不住她馬上發作,這時卻是發作不得。   呵呵看著看著,那道人竟自拍手笑了。   春若水可就臉上有些掛不住了,有什麼好笑的事麼?   自然有啊。道人又復睜大了那雙細眼,頗是納罕地道:姑娘眉鎖愁雲,分明心結不開,但卻掩不住滿園之春,分明紅鸞星動,不日大喜臨門了。   幾句話說得春若水作聲不得,一時心如冰炭,眼前金星迸射,直似要倒了下來,道人你說的可是真的麼?   黃衣道人鼻子裡哼了一聲,卻只把一雙眸子頻頻在對方臉上轉動不已:真不真,旬日之內,即可應驗,你且把八字報上,我與你算上一算!   春若水這一霎不啻方寸大亂,其實她原已有捨身從嫁漢玉高煦之意,只是尚在潛意之中,這一切分明未及作出最後決定。致使她痛苦猶豫的原因,當然全在君無忌這一方面,對此人她萬萬難以割捨,哪怕能得自君無忌的隻字承諾,都將使她無限鼓舞,勇氣大增。偏偏這個時候,卻見不著君無忌的人影兒,正是愁苦百結,彷徨無助之極,此時此刻乍然聽見了道人這句紅鸞星動的話。焉能不令她心緒不為之大亂?道人這句話分明已為她註定了一切,看來此身是非漢王高煦莫屬的了。   一時之間,彷彿整個心都碎了,卻也沒有忘記作最後的試探。輕輕嘆了一聲,垂下了頭,過了一會兒,再抬起頭來:你這位道爺,看來確是不同一般。好吧,就請你給我起個卦吧!   道人一笑道:生辰八字。   春若水強他不過,點點頭,隨即說出。   黃衣道人聆聽之下,那一雙細長的眼睛,隨即閉上。一霎間宛若老僧入定。   春若水這才注意到,道人身側,插在泥中的大黑傘上,懸有一面八角古鏡,上面刻鑄著一些類如八卦的線紋,以及一些認不得的篆體古字。傘上更有一面長形布招,寫著指天劃地,無限天機八個大字,便是來時乍見,此刻才得看清。   道人先已說了,囊中金盡時,必自出來為人算命,聽他口氣,分明與君無忌交非泛泛。既是無忌朋友,當然不是尋常之輩,且看他說些什麼。   唔,這就是了!嘴裡說著,道人隨即緩緩睜開了雙眼:眼前府上有一急難,全在姑娘成全,難怪姑娘作難如此了?微微搖了一下頭,發出了一聲嘆息道:這就難了!   春若水坦誠問道:道爺你有話只管直說吧!我父親目前為人陷害,吉凶未定,你看此事可有凶險?   豈止是令尊一個人?姑娘你眼前這步運叫烏雲罩頂,不是貧道危言聳聽,你全家上下,皆在急難之中,不可不慎。   春若水呆了一呆,冷冷地又問:我知道了,只問道爺,這急難有救沒有?嘴裡說著,心裡不自覺地想起了那日在屏風之後,聽見了二叔與母親的一番對答,其中有滿門抄斬的一句,看來果真如此了。   黃衣道人緩緩說道:自然有救,卻在姑娘一人身上,這叫彩杖驅魔,接下來便是喜事一件,我看此事應在姑娘你那身邊夫婿這個貴人的身上,有他出面化解一切,便是可保無事的了。   春若水默默無言地聽著,那張原本就白的臉,這時看上去更白了。   道爺的意思,除了這個貴人之外,別人就解救不了麼?   既屬彩杖驅魔,便自應在這新婚貴人身上,看在局外人是無能為力!   道人又復閉起了雙眼,倏地又自睜開:你那新婚貴人,竟是當今權勢之人,掌有蟻民生殺予奪之權,是個炙手可熱的人物。一霎間,他眸子裡充滿了無比驚異,奇怪予道:這人是誰?姑娘豈有不知之理?   春若水緩緩地搖了一下頭,一時再也忍受不住,竟自簌簌落下淚來。   謝謝你!道爺,你就不要再多問了。一面說,她隨站起身來,把早已抓在手裡的一小錠銀子,放置石上:不成敬意,我走了!   道人一笑道:好!這一下有買酒的錢了!拱拱手說:謝了,謝了!   春若水望著他苦笑了笑,一時也無話可說。往前走了幾步,她卻又回過身來。   黃衣道人仰著臉道:姑娘還有什麼囑咐?   沒有什麼,我想要知道的你都告訴我了!輕輕嘆息了一聲,她訥訥地道:不瞞道爺說,今天我來這裡,原本正是來看君無忌先生來的,他卻真地搬走了,未免掃興搖搖頭,她悽涼地笑笑,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欲言又止,久久不接下去。   黃衣道人點點頭說:我明白了,姑娘是有話要對他說麼?搖搖頭又道:這也怪了,這兩天我到處留意,就是找不著他的蹤跡,不知道藏到那裡去了,不過,這不要緊,早晚我會碰到他的!   其實也沒有什麼啦。春若水淡淡地道:很多天沒有看見他了,見了面請代我問聲好就得了!我怕是再也看不見他了說著說著她的眼睛可就紅了,一低頭再也不向道人多看一跟,隨即掉身而去。   黃衣道人原想召她回來,有幾句機密話暗示與她,只是他卻沒有,一來不能盡洩天機,二來祇怕於事無補,徒自亂了大局,三來,從大局著想,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四來,他卻也力有未逮,既為定數,總是人力難回。   恍惚間,卻已起了大片山霧,一切俱都在朦朧之中。   這就好了!春二爺笑得眼睛瞇成了兩道縫,說:我就說嘛,姑娘大了,又孝順,怎麼會想不通呢!這一過去,要啥沒有?可是好啦!一面說由不住呵呵地笑了起來,我這就去跟衙門口回一聲話去,要他們快把大爺給放回來。說著這就要往外面走,卻被春大娘給叫住了。   她二叔,你先別慌著走。春大娘說:等見過姑娘,說准了你再走也不晚。   春方遠愣了一愣,擠巴著兩隻火眼:不都說好了嘛,那還能再變卦?   話是不錯,二爺,這是姑娘終身大事,總得她自己心裡樂意才行呀。我看還是等她回來,見了面,說准了你再去!   好吧!春方遠無可奈何地又坐下來,怪納悶兒地道:這麼大清早,她會上那裡去了?   話聲才住,就見冰兒笑嘻嘻地跑進來說:小姐回來了,回來了!   緊接著春若水可就打外面進來了。她寒著一張臉,亂髮蓬鬆,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老遠的站住腳,頗似驚訝的向著母親、二叔看了一眼,隨即低下頭,一聲不吭的往自己房裡走過去。   孩子   大姑娘   春大娘、春方遠一起由位子上站起來,異口同聲地發出了招呼。   對,還是大嫂子你問問她吧!春方遠納悶地坐下來,眼巴巴地向春若水張望著。   春若水身子是站住了,卻連頭也沒有回一下。   一大清早,你這是上哪去了?可把娘給急死了!春大娘蜘跟著走了過去。   娘,有什麼話您就說吧!   還能有什麼話呢?不就是昨天談的那件事,可不知你拿定了主意沒有?   不是說好了嗎?您幹嗎還問?   碰了個軟釘子,春大娘可也不氣,輕嘆一聲道:孩子,這可是你一輩子的事情呀,你可要仔細想想,別後悔   唉!嫂子你這春方遠氣得直翻白眼,生怕大姑娘變生肘腋,臨時又變了主意,正要插上幾句嘴,卻只見春若水倏地回過身來。   對春方遠來說,還是第一次接觸過對方生氣的臉,尤其是那一雙充滿了犀利、閃爍著光的眼睛,乍然投射過來,給人的感覺,真像是刀子一般的鋒銳,幾句到嘴的話,登時吞向肚裡。   我不後悔!她說:就這麼說定了,娘、二叔,一切你們看著辦吧。   那好,我這就看李大人去。惟恐遲則生變,春方遠向著大娘、若水拱拱手,大步向外踏出。   看著他離開的背影,春大娘一時淌下了熱淚,孩子委屈你了   春大娘扶著女兒,一時忍不住,低頭飲泣起來,只當是就此結怨女兒,一輩子也不會再搭理自己了。出乎意外的,卻為女兒那雙纖纖細手,搭在了肩上。   娘,這是命裡註定,沒法子的事,我已經想通了,您也就別難受了。   春大娘怔了一怔,睜著那一雙流淚的眼睛:真的?   春若水點了一下頭,冷靜地道:爹總得要回來,人也總得要活下去。這是命!說著,她就轉過身,姍姍地走回房裡。   春大娘跟著進去,見她關上門,又插上了門閂,便自回身囑咐冰兒道:怕是一夜沒好睡,別吵她,要她好好睡一覺吧!   大星皎潔,玉宇無聲,卻只有流花一河奔雷如電,來去千里的湍急流水聲,那種永恆不易的嘩嘩聲音,正因為太規律了、太單調了,單調到人們簡直疏忽了它的存在。動與靜,生與死,存在與消失,如果本乎了這個原則,其間的差距,該是如何細小?在永恆的宇宙觀裡,一切的動靜、變化都不足為爭,都是渺小的。   打開春以來,這附近就時常有野狼出沒,說是七道樓子張家的小媳婦叫狼給分吃了,趙家的小九子也叫狼給叼走了,馬家的二禿子被狼給傳說可多了,神龍活現的。   所以,這裡走夜路的,儘可能都是成群結隊,萬一落了單,除了燈籠火把之外,都不會忘記帶上一把傢伙。家家門口,入夜以後,也儘可能的插上一盞燈。   孫二掌櫃的那盞大紅紙燈籠,就是這般狀況下插上去的。有一回他忘了插這個燈籠,真來了一隻狼,在他店裡齜牙咧嘴的,二掌櫃的幾乎嚇癱了。要不是小夥計曹七夠機靈,臨時丟過去一隻燒雞,往後事尚自難說。那時候客人盡去,正當打烊,總算沒有耽誤了生意,自此以後,二掌櫃的總不會忘記在打烊之後,插上了這盞紅紙大燈籠。   燈籠插上了,紅通通的直晃眼。曹七在忙著擦桌抹椅,二掌櫃的卻已迫不及待地直想著要打烊了。   也不知是怎麼回事,這幾天他神不守舍的。自從奉命在酒裡下藥,毒害了那位一直照顧自己生意的君先生之後,他的一顆心就靜不下來了,白天喝酒,晚上作夢,幾天下來,像是生了場大病似的。   君先生打那天以後一直就沒有再來過,他可是逢人就打聽,竟是沒一個人再見過他,就像是整個人連影子都消失了。   八成兒是死了!   一想到這裡,二掌櫃可是打心眼兒裡發涼,正所謂為人做了虧心事,夜半無人心也驚。   客人都走光了,只剩下了最後的兩個貴客春家的大小姐和她那個漂亮的跟班丫頭冰兒。兩個人來了有會子了,飯也吃飽了,卻硬是賴在那裡不走。   孫二掌櫃的早已察覺到了,今天這位春小太歲的神色不比往常,打進門之後,一句話也沒有說,寒著一張臉像是跟誰嘔氣似的。這還不說,每一次當她移動眼神,向著二掌櫃注視的時候,真像是比寶劍還要鋒利,直刺到了他的心裡。   老天爺孫二掌櫃的心裡一個勁兒地犯著嫡咕:別是我下藥毒害君先生的那檔子事叫她知道了吧!要不她怎麼老拿那種眼神兒瞅我呢!他心裡可真急,偏偏對方就是不打算走,無奈,拿了一觥酒,他也坐下去了。   小夥計曹七擦完了桌子,打廚房裡端出來一海碗粗麵條,就著一根生蔥大口的吃著。   夜風輕襲,間歇著有幾聲餓狼的長嗥,這當口兒便只有流花河的嘩嘩流水聲掩蓋了一切。   曲終人散,夜涼如水,也許該是離開的時候了。小姐!冰兒輕輕的喚著:這麼晚他還沒來,不會來了,天晚了,咱們回去吧,明天再來。   春若水搖搖頭,淡淡地道:其實見不見,也是一樣,只是唉   小姐的心意我明白   你明白什麼?   被春若水瞧得怪不好意思的,冰兒紅著臉笑了,小姐是想以後過去了,再也見不著他了,所以才想著見他最後一面。   還算你有些心思。春若水苦笑著,把身子仰了仰:我的這點心思敢情是瞞不了你,其實,這是我痴,真要是見著了又能怎麼樣呢!   那可不一定,也許還有最後一線機會。   什麼機會?   君先生本事大著呢,說不定他能把老爺給救回來,小姐也就不必再過去了。   傻丫頭!春若水苦笑著搖搖頭:爹現在關在那裡誰也不知道,他們人多勢眾,只有一點風吹草動,爹保不住就完了再說我們還有這麼一大家子人   那就直接去找漢王,跟他要人!   那冒的險更大了,不要忘了,爹在他們手上,隨時有性命之憂,他也可以推說不知。   那就殺了他,要不然把他給綁過來。   傻丫頭,那麼一來,我們全家上下全都完了,這是滅九族的罪,你知道吧!   冰兒吐了一下舌頭就不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她身子前傾,小聲地道:這個漢王爺,聽說人風流得很呢,您過門以後可得小心著點兒。   春若水苦笑了一下,沒有說話,她又能說什麼?   那一邊小夥計曹七已經把一大海碗麵條吃光了,伸著胳膊,打了老大的一個哈欠。   沒你的事了,挺你的屍去吧!叱走了曹七,二掌櫃的提著一觥酒晃晃悠悠地來到春若水跟前,我說,大小姐,夜可是深了。   我知道。春若水說:我就要走了!   說時,她的一雙眸子直直地向著面前的這個人逼視過去,二掌櫃的!   不敢當,大小姐您有什麼交代?   有件事我要問問你,剛纔人多怕是不大方便!她的聲音,忽然變得很冷,由不住使得二掌櫃的打了個哆嗦。   啊大小姐,是怎麼回事呢?   照說,這件事跟我沒什麼關係,不過哼!事情既然是在咱們流花河這個地頭上發生的,我知道了,心裡就不大舒服。   這孫二掌櫃的頓時臉色大變,回頭看了一眼,所幸曹七已經到裡面睡覺去了,再轉過臉來,才注意到面前的這位大小姐,敢情神色不善,鎮於她春小太歲這四個字的威名,孫二掌櫃的可是打心眼兒裡害怕。畢竟他在江湖上混久了,老油子了,在這個緊要關頭可不能鬆口,大小姐,您都在說些什麼,我可是一個字也不憧,是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難道你心裡還不明白?   我二掌櫃的先是一驚,緊接著咧著嘴,呵呵有聲地笑了:大小姐可真是會說笑話   話聲未歇,猛可裡,就覺得一股子冷風,穿心直入,胸口上一陣子發痛,低頭一看,由不得嚇了個臉色透青,敢情是沒有注意到,不知道什麼時候對方手上竟握著把光華璀璨的寶劍,劍尖直直地指在自己胸上,分明已刺透外衣,扎在了肉上,只順手往前一推,孫二掌櫃的這條命可就別想要了。   唉呀!一驚之下,手裡的半觥酒,叭!一下子摔在了地上。大小姐這是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你自己幹的事還會不知道?春若水臉色一沉,冷冷地道:我問你,那位君先生又跟你有什麼仇,你竟然昧起了良心,在酒裡下毒,要害他的性命?你說!   聲音雖然不大,可是吐字清晰,每個字都清清楚楚地傳到了二掌櫃的耳朵裡。   一旁的冰兒怎麼也沒有想到大小姐會忽然有此一手,聆聽之下,更不禁嚇了一跳,頓時呆住了。   孫二掌櫃的一霎時臉色蒼白:大大小姐這可是冤枉沒沒有的事呀   還說謊!   手勢不過向前面送了那麼一個點兒,二掌櫃的這邊啊唷叫了一聲,可就見了紅了。鮮紅的血一霎間,順著春若水的長劍劍尖,直滴了下來,片刻之間,已把二掌櫃的身上那件灰布小襖染紅了一大片。   大小姐饒命   說,是誰指使你,要你這麼做的?   我沒有人大小姐這事您是聽誰說的?這是誰要害我?   還要嘴硬,看我不宰了你!   劍勢再向前面推出半寸,二掌櫃啊唷大叫一聲,身子往後一個踉蹌,噗通,坐在地上。   春若水旋風似地由位子上驀地躍起,掌中劍霍地舉起,卻為冰兒自後面用力拉住了胳膊,小姐小姐您可別殺人呀!   春若水自然不會真的殺人,不過作勢嚇唬對方一下而已,冰兒這麼一叫,更像那麼回事,可把孫二掌櫃的嚇壞了。   大小姐,您高抬貴手我招、我招我給您磕頭一邊說,這老小子可也顧不得身上的傷,咚咚咚,一個勁兒地直向地面磕著響頭。我真該死,我該死,毒是我下的,是我下的我這個殺胚!我不是人邊說邊自磕頭,二掌櫃的可就眼淚汪汪地哭了起來。   什麼?冰兒吃驚地叫著,簡直難以置信的樣子:你把君先生害死了?一面轉向春若水道:這是真的?   春若水卻只把一雙鋒利的眸子,狠狠地盯著孫二掌櫃的:君先生平日待你不錯,為什麼要做這種壞良心的事情,你說!   大小姐,我說我說是他們逼我的   誰逼你的?   是孫二掌櫃的一時淚如雨下:是我自己幹的,大小姐您饒命吧!   你自己,為什麼?   為為大小姐,行行好,您就饒了我吧!他可由不住又自磕起頭來。   真沒出息!冰兒氣不過地道:怎麼也沒有想著你二掌櫃的竟會是這種人!你真的把君先生給害死了?   春若水冷笑道:憑他也能害死君先生?   啊?正在磕頭的孫二掌櫃的,聆聽之下,猛地抬起頭來,洋溢出滿臉的喜悅:老天爺,君爺他老人家真的還活著?我給天磕頭,給天磕頭!一面說,果真咯咚有聲地向天叩起頭來。   春若水見狀冷冷一笑:少給我來這一套,真要有這個心,你也不會在酒裡下毒了!   要依著她素日個性,真恨不能當場就給孫二掌櫃的一個厲害,只是看他眼前這副形樣,卻又似天良未泯,一時輒生同情,狠不下心來,可是卻又不欲便宜放過了他。心裡正自盤算著如何發落他。再者,她更想知道,那個背後唆使他酒中下毒的人到底是誰?看來如不給對方一些顏色,諒他是不會說出實話的了。   你剛纔說到有人逼你在酒裡下毒?   我沒有大小姐,求求您就別問了!   既然你不肯說實話,我可是不能饒你,先把你的一雙耳朵給割下來,就算為君先生出一口氣。   說時,她的寶劍緩緩舉起,直向孫二掌櫃的臉上逼近過去,直把孫二掌櫃的嚇了個魂飛魄散,張著一張大嘴,喝喝有聲的直向裡面倒著氣兒,那副樣子真像是一口氣接不上,登時倒地完蛋。   春若水原是嚇唬他的,滿以為在面臨割耳的情況之下,他必然會說實話了,卻沒想到對方如此不濟,一時倒不知如何應付了。   卻在這時,門外傳來一聲嘆息道:姑娘手下留情,暫時就放過了他那雙耳朵吧!   話出突然,酒坊裡的三個人都不禁為之一驚,一片燈光閃過,現出了君無忌長衣飄飄的頎長身影,已是當門而立。   春若水呆了一呆,定眼再看,果然是君無忌,不由臉上一陣緋紅,心裡通通直跳了起來。   這番感觸,全係心裡作祟,極是微妙,局外人自難體會。原來她自忖今後再也無緣得見對方,卻又芳心放他不下,猶期在離家之前,得睹對方最後一面,卻由於君無忌的遲遲不來,她已放棄了再見他一面的奢想了,偏偏這一霎,他卻又出現了,對她來說不啻是一番意外的驚喜。正由於太過突然意外,情緒上萬難適合,一時間只是直直地看著對方,居然連招呼都忘了。   倒是冰兒的一聲快樂呼喚,使她立即警覺到了自己的失態,慌不迭收回了寶劍,站起來喚了聲:君大哥!俟到出口,才自發覺到那聲音竟是如此的小,小得連自己都聽不見,呆了一呆,才自慢慢坐下。   事實上,孫二掌櫃的比她更見慌張,由於感受不同,簡直嚇傻了,睜著一雙發紅的眼珠,全身一個勁地哆嗦不已。   啊啊君先生,您老您老   說話之間,君無忌已自來到了孫二掌櫃的面前,當面而立。   君先生您老大人不見小人過,我對不起您,啊我不是人邊說邊自叩頭,二掌櫃的已是泣不成聲。   卻有一隻手緊緊抓住了他的胳膊,二掌櫃的嚇得噯唷了一聲,再看君無忌滿面春風,顯然並沒有加害之意,一顆心才自放下了。   二掌櫃的起來吧,坐下說話!   一面說,己把孫二掌櫃的扶坐下來。二掌櫃的坐是坐下了,卻又站了起來。   君先生您還是殺了我吧!說著他可又泣了起來。   事情已經過去了,算了!   先生還是是   我都知道,你什麼都別說了!   是呆了一陣,二掌櫃的結巴著道:爺肚子餓了吧,我這就給您弄吃的去   不必了!君無忌說:我不餓,天晚了,我們也該走了!   目光向著座上的春若水看了一眼:姑娘還不走麼?夜深了。   呼呼的風,揚起君無忌身上長衣,他手裡的那盞紙燈籠更自滴溜溜打著轉兒。   春若水身後的一領長披,為風吹得一平齊肩劈啪作響。   二人併肩徐行,踏著一地的如銀月色,蕩漾在一望無盡的流花河畔。   冰兒牽著兩匹馬,遠遠落後地跟著他們。   小姐即將出閣,下嫁給漢王爺作為側室的事,她當然知道,作為陪房的丫鬟,她一定也將要跟過去,不知怎麼回事,一想起來,心裡怪悽涼的,總覺得這門婚姻不盡理想。在她的印象裡,小姐與眼前這個君先生才是理想的一對,事情已到了這步田地還能說什麼呢!今夜,似乎是上天刻意的安排,要他們見上一面,以後的發展,便只有天知道了。   流花河水一如往常的嘩嘩流著。春若水的心上就像是壓了一塊大石頭,半天才訥訥地道:昨天我去看你,你不在,搬家了。   我知道!君無忌說:我的朋友海道人都告訴我了!   春若水苦笑了笑:原來那道人真是你的朋友。他都告訴了你一些什麼?   都告訴我了!   聽說是一位姑娘救了你,可是真的?   不錯。君無忌微感驚訝:你怎麼知道?   春若水搖搖頭,淡淡地說道:我見過她,又聰明,又漂亮,武功又高。大哥,你以為呢?   君無忌點頭道:確是如此!   春若水看了他一眼:你們時常見面?   那倒沒有!君無忌略似奇怪地道:你們認識?   春若水搖搖頭,冷冷地道:只是見過,她是一個神秘的姑娘,太神秘了,難道你不覺得?   君無忌當然知道那位姑娘的來意,甚至於知道她名叫沈瑤仙,但是這個穩秘實不宜張揚出去,聆聽之下,未與置答。   春若水思忖著道:我懷疑她是武林中某一秘密門派的人物,來到這裡,也許有所異圖,只是為什麼呢?真讓人納悶兒。   君無忌暗自欽佩對方觀察的敏銳,為安其心,微微笑道:姑娘太多慮了,也許她只是路過逗留,並沒有什麼惡意。   春若水淡淡一笑,沒有出聲。老實說,對於沈瑤仙她是存有成見與戒心的,只是卻也不欲由自己嘴裡,說出對她不利的話。女孩兒家心思透剔玲瓏,卻未免有些小心眼,每喜鑽牛角尖,主觀一經確定,便很難更改。幾番試探,語涉微妙,君無忌非但無所表白,反倒似有意對那位姑娘心存偏袒,更無一字見責,可以想知,他們之間的感情當是很深的了!   一霎間,春若水真有置身冰窖的感覺,彷彿整個身子都凍結住,變得不會動了。原指望著,與君無忌見面之後,說些彼此傾心的話兒,談些自己心裡的感受,希冀著一份最後的努力、指望。看來,這最後一線希望也為之幻滅了,心裡的失望與難受也就可想而知。   她緩緩地走到了河邊,看著那一江湍急奔騰的流水,暗自的發了個狠,把一汪幾乎已將奪眶而出的淚水,硬生生地吞向肚裡。   君無忌饒是智仁兼具,卻也無能體會這一霎間對方女孩兒家的心態。   姑娘,夜深了。   我知道,我該回去了!說時,她緩緩地轉過身子來,用著無限憐愛、無助的眼神兒,打量著面前的這個人,一霎間,他像是忽然距離自己遙遠了,遙遠到這個人,他的面貌,甚至於他的聲音,都是那麼的陌生,連帶著整個的人都為之模糊不清。   君無忌說:令尊之事,我自會盡力,一有消息,我即會立刻通知你!   謝謝你,也許已無此必要,大哥珍重,我走了!她回過身來,向著冰兒招招手,隨即迎過去,翻身上了馬背,招呼冰兒道:我們走!便自策馬而去。   不過才跑了幾步,她卻扣住了韁轡,坐馬長嘶聲中,滴溜溜掉過身來。   月色裡,她再一次向君無忌遠遠注視著,蹄聲踏踏,帶動著她頻頻打轉的身子一次兩次無數次地轉動著。她終於硬下心來,一逕地飛馳而去。   紫藤花酣,燕子裁空。和煦春陽裡,漢王高煦正在踢球作耍,十幾個打轉下來,身上已見了汗,中衣小褂都濕透了。   他手下文武兼備,不乏扈從游宴侍從之士,無論文武兩途,隨著他的興子,招呼一聲,決計有人奉陪。為了想在父皇面前,改變一下他只知拿刀動劍的印象,這兩年他也念了些書,還特地從翰林院請了兩個年高德劭的老翰林,每日陪他侍讀,大有偃武修文的趨勢,然而他本性是喜歡動的,叫他老呆在家,可真氣悶得緊。   自從君探花、沈瑤仙先後的出現,給了他精神上極大威脅,尤其是後者,那一次的飛刀示警,至今想起也令他不寒而慄。在不得已的情況之下,接受了紀綱對他的勸告,無事不出門,行動極為謹慎。   練就了一雙好腿,能踢出十七種不同花式,閑時作耍,這滾地繡球幾乎是他每日例行遊戲。昔日在燕時,今上朱棣皇帝,便時常與他玩此遊戲。皇帝嗜此,興致很高,腳下花式更巧,似乎也只有這個兒子才能與他過過腿兒。為了一式神龍擺尾,高煦下了不少功夫,只等著十月萬壽,在父皇面前好好表演一番,獻上一份慇懃。   小褂乾脆也脫下了,年輕的王爺,打著赤膊。佇立在紫藤花架子下,向著場子裡幾個玩球的小子注視著。   他有一份喜悅,那就是知府向元終究為他完成了一件好事春家的喜事總算定下了。   前兩天向知府同著春二場主來府拜謁,當面收下了王爺的一份聘禮黃金千兩,明珠一匣,各色翠玉首飾珠花釵佩,一應俱全,春二爺一經提出,無不照准,已發交專人定購打辦,決計沒有差錯。   春二爺當面呈上了若水姑娘的繡像一幀,王爺十分喜愛,看了再看,竟是愛不釋手。   婚事就這麼定下了,只是那位王爺未來的岳父大人,卻還沒有出現。暫時似乎並沒有恢復自由。   這裡面顯然多了一份顧慮。為了不使節外生枝,婚事再生變化。高煦接受了向知府的建議,俟到大禮之後,春大爺才能恢復自由。只是這一切都不會由高煦嘴裡親自說出,沒有人會冒失地提出這件事,春二爺也早被囑咐過,更不會貿然提出,眼前一團喜氣,一切水到渠成,只等著擇日合巹,花轎上門,便算功德圓滿。是以,這兩天高煦的興頭兒很高,無事在家,徵色歌舞,即使下場子踢球,也顯得全身是勁。   站立在紫藤花架下,讓習習涼風,乾著他身上的汗水,年輕的王爺有一份颯爽的豪情,對於身上紮實的肌肉,每以自傲,下意識裡,也就無所謂王府的禮數尊嚴。   季貴人把一隻削好了皮的水晶脆梨,遞到了他的脣邊,嬌滴滴地喚了聲:王爺,吃梨!   由穗兒而銀雁,銀雁而季貴人,敢情如今的身分是不同了。   對於俊俏的高煦,她可是打心眼兒裡喜愛,死心塌地地奉獻著她的一顆心。   說過多少回了,小心招了寒,爺您就是不聽!邊說,她親自挽起了一雙袖管,由女婢手上接過熱熱的手巾把兒,小心地為王爺身上揩著,一遍又一遍地,臨了還著上一層松子香露,細細地在他結實的胸背上搓著。季貴人真有無限的柔情密意,撩動的眼波兒,一次次地傳送著她的心聲。   雖說早已是過來人了,然而每一回,當她手觸著王爺結實而富有彈性的肌肉時,內心的感受,都似有無比的消受,一顆心仍像是初夜那般的凌亂、驚顫簡直難以自己。若非是礙著身邊的一干扈從男女。季貴人就難以自持,少不得在多情的王爺跟前,撒上一陣子嬌。   那松子香露,據說有活血去乏之效,高煦最喜搽用,特別是在他所喜愛的女人用著那雙纖纖細手,在他身上按摩時,情景更自不同,每一回都似能觸及他的無邊情趣,接下來的雲雨高唐,也就在情理之中。   他的色性是驚人的,興之所至,無論晨昏時地,顛鸞倒鳳,七擒七縱,每使佳人雌服。似乎非如此,不足以滿足他的大丈夫氣概胸襟,燕婉承歡之後的佳人,固然每對他留下刻骨銘思的回憶。奈何郎心如鐵,曾幾何時,身邊換了新寵,便自蟬曳殘聲過別枝矣。   對於這個季貴人他總算還有一份眷戀之情,只是又能維持多久?便只有天知道了。   季貴人的一雙纖纖細手,為他巧事拿捏了一番,取過件紫綾團花小褂,為他穿上,把一件家居的銀蟒直裰,剛為他披上,便自有人傳說紀大人來了。   紀大人便是錦衣衛的紀指揮使紀綱,他是府裡的常客,十天半月總要來上一回,最近個把月來的尤其慇懃,每一回高煦總是在書房傳見,顯示出事態的機密,不欲為人所知。   聽說是紀綱來了,高煦不及穿好長衣,便匆匆同著兩名貼身侍衛來到了書房。   獻茶之後,各人退出,書房裡照例便只有高煦、紀綱二人。   你來得正好!高煦說:我正要著人去找你。   王爺賜詳!   你大概也聽說啦,春家的婚事談妥了,剩下來就是擇日子了!高煦微微笑著:雖然說不是什麼大事,總得有幾天風光,我希望不要鬧事。   王爺放心!紀綱一臉堆笑道:給王爺道喜了。   哈哈一笑,高煦調侃道:這檔子樂趣,紀大人今生是嘗不到的了遺憾吧!   說著又自大笑起來。把個紀綱臊得臉色發紅,卻只是發作不得,跟著哼哼卿卿地也自笑了。   這是小事,主要的是最近《塘報》顯示,我軍節節勝利,聖駕及太孫在前方怕是沒有多久好耽擱的了,你卻要早作安排才是。   卑職知道,記住了。   有此一諾,高煦才算真個安下心來。卻還有一件事,讓他懸心不下,有關那個君探花,可發現了他的屍身?   這個紀綱訥訥地道:正為了這件事,向王爺請示。   啊!高煦略似驚訝地道:難道他沒有死?   祇怕正是如此。紀綱頗似自恃地笑著:王爺大可放心,就算他還活著,可也受傷不輕,說不定落下了終身癱瘓也不一定。   高煦那張原本輕鬆的臉,一下子變得十分陰沉,紀綱卻有更驚人的消息要告訴他。   王爺,這個君探花的來路可疑,卑職正來請示!   一面說,紀綱由身上取出了個綢子小包,打開來,裡側是一枚黃玉筆洗。雙手呈上。   高煦接過來,怔了一怔,想起了當日之事,皺了一下眉道:怎麼,這個筆洗   卑職已打聽清楚了,有驚人的消息,特來稟報。   你查出來了?   查出來了!紀綱輕輕地道:奉王爺指示後,卑職傳下命令,連夜著人密查,當年受賜的七十二名大臣,除了王爺本人之外,都查過了,經過出示所賜,一一對證的結果,才斷定這玉筆洗為何人所有。   是誰?   紀綱道:前山西布政使姜平!   姜平?高煦想了想,頗是疑惑:這個人不是賜死了嗎?   王爺明鑒!紀綱說:姜平確實賜死了,只是這玉筆洗卻是出自他的門中,王爺當不會忘記,這個姜平他的身分,以及為何才被賜死的原因吧?   當然。高煦像是忽然吃了一驚:你是說姜貴妃哦哦,我想起來了,那是因為姜貴妃的株連,這件事我那兄長也有一份!   高煦的兄長也就是今太子朱高熾,二人貌合神離,當年在未發表太子名位之前,兄弟曾聯手對外,剷除異己,姜貴妃因為皇帝新寵,又生有兒子高檻,自然便被視為未來皇位爭奪之大忌,急欲剷除而後己,姜平因是姜貴妃兄長,雖屬靖難有功人員,亦不免受難誅連。   這件事若非為紀綱提起,高煦幾乎淡忘了,一經提起來,卻使他為之吃驚不小,你是說,姜平他沒有死?   姜平確是死了!   那啊高煦神色微變道:這麼說,難道這個君探花會是他的兒子?   王爺!紀綱說道:姜平無子,這一點也是確定的。   這麼說,這個姓君的又從那裡得來這個玉筆洗?   王爺,有關此事,卑職的手下,曾在姜平四鄰細細查訪過,當年在山西布政使衙門供職的幾個人,也在察訪之列,這一切作有一份詳細的筆錄,請王爺親自過目!   一面說,紀綱隨即將一份詳細的調查資料雙手呈上,高煦接過來翻了幾頁擱下來,說道:回頭再看,是怎麼回事,你據要說吧!   是。紀綱揚動了一下有如刀截的一雙眉毛:據相當可靠的一切資料顯示,姜平自己雖是無後,他身邊收留有一個孩子!   啊?高煦登時為之吃了一驚:這件事當初怎麼不知道?   紀綱陰森森地笑了笑:王爺明鑒,這件事當初確是疏忽了,姜平伏誅賜死之時,卑職還不在錦衣衛的任上,沒有參與其事。幾句話,就把責任給推掉了。   這個我知道!高煦冷笑道:你說下去,那個孩子又會是誰?   紀綱道:有消息證實,姜平在賜死之前一年,便自有了警覺,先已把那個收養的孩子送走了。   這麼說,他便是那個為姜平所收養的孩子了?   王爺紀綱欲言又止,頗似有些吞吐之態。   怎麼不說下去了?   王爺,調查資料顯示,據一名過去曾在姜家當過管家的人透露,那個為姜平所收養的孩子與姜平是甥舅的關係?   甥舅的關係?高煦一時為之糊塗了。   王爺!紀綱陰森的眼神盯著他:卑職調查過了,那姜平只有一個妹妹,便是後來的姜貴妃!   高煦全身一震,簡直驚愣住了。   王爺紀綱接下去道:如果他們真的是甥舅關係,那麼便只有一個可能,那個孩子,便是王爺同父異母的兄弟,他是姜貴妃的孩子。   一霎間,高煦那雙眼睛睜得極大,他簡直不能相信這個假設,冷冷一笑道:姜貴妃只有一個兒子高檻,早就死了只是他立刻就警覺到一種事態可能發生。微微沉默了一會兒,他才苦笑著道:除非高檻他沒有死,但是他卻是真的死了!   王爺,紀綱說道:有人冒名頂死,並非全無可能。   高煦呆了一呆,霍地站起來,來回走了幾步。這一霎他的臉色蒼白,內心之震撼,無與倫比,倏地轉向紀綱:你以為呢?   紀綱不愧老謀深算,冷冷笑著:王爺,請恕卑職大膽的猜想,為了這件事,卑職曾把當年主其事的兩個小太監都傳來問了話,司禮監留下的檔案卑職也秘密地調閱過,一切的顯示,當年高檻小王爺的死,都似乎過於草率。   什麼意思?   小王爺的死,並沒有經過太醫的正式診斷,只是姜貴妃如是宣佈,便官殮出喪了,所以到底是不是高檻小王爺本人,誰也不能確定。   高煦沉默著,久久沒有出聲。這一霎那個君探花的臉盤兒,不期然的顯現在他眼前,記得雙方初見的一霎,便是看著他有些兒眼熟,只是說不上有任何具體印象。現在想到了高檻,再回過頭來印證姓君的那張臉,便自十分清晰了,無論拿來與父皇,或是自己作一比較,竟然都有幾分酷似,尤其是對方那雙閃爍著精光的眼睛,遄起的雙眉,簡直與父皇一般無二。   這就不錯了。高煦心裡想著:果然他就是高檻的化身,他原來還活著!   這件事,除了你以外,可有外人知道?   沒有第二個人知道!   千萬不可傳揚!高煦炯炯的眼神,直直地向紀綱逼視著:尤其是父皇與太子面前,更不可透出一點口風,你明白麼?   卑職省得,王爺放心!   高煦的一顆心整個都亂了,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簡直使他驚愕了,如果說君探花真的是朱高檻,那麼他也就是自己的兄弟,他的出現,可就大大的啟人疑竇,對於自己,甚或父皇,他將是一種什麼樣的態度?   他不禁想到父皇登基以後,自己兄弟惟恐姜貴妃為父所寵,再生子嗣,乃自千般設計陷害,終致使其葬身火窟,這件事果真為君探花所探知,又豈會與自己干休?   由是,他便自聯想到與君探花兩次相見時的種種神態,透過對方璀璨精光的一雙眸子,在在都像是顯示有某種仇恨,高煦當然不會忘記。   那一次荒山野宿,與君探花遭遇的經過,此刻一經念起,才自感覺到那一夜真正是危險萬分,對方是否基於那一點手足之情,才饒過了自己一條活命,卻是大堪玩味。再想到他慷慨的以紅毛兔皮贈送父皇一節,當時所現諸於他眼神的那種赤子情輝,現在想來實在是可以理解的了。   把這一切歷歷由腦子裡濾過後,高煦終於解開了心裡的一個繩結。他幾乎可以確定,這個眼前遊戲風塵的君探花,正是自己同父異母的弟弟朱高檻,如果當年他不曾病死,如今仍然健在宮中,定為父皇所垂愛,至不濟也當是王爺之尊,即使取太子而代之,廢長立幼,只要父皇所喜,亦非無此可能。其實,這個可能在今天看來,一旦為父皇所知悉,也並未能完全排除。高煦只覺得一陣子身上發冷,簡直坐立難安。   你剛纔說這個君探花已受了重傷,到底是怎麼回事?高煦略似責備的眼光,直直地向紀綱逼視過去。或許他在想,如果君探花已死,便是一了百了,再也沒有這些顧慮了。   紀綱與這位皇子共事甚久,對方的習性、手段,更是揣摸得一清二楚,事實上這位王爺,慣於弄權,常見的手段是用甲來對付乙,丙來對付甲,而乙又回過頭來對付丙,妙在使他們各不自知,卻又死心塌地地為其效忠,供其驅使。   紀綱當然知道,如果自己以為大權在握,仗著他的寵信,便可以掉以輕心,那就大錯特錯了,誰又能保定,這個凡事多疑的皇子對自己又是全然無忌的放心?說不定背後早有人在監視著自己的一切作為,一旦為他發覺到自己效忠不力或是別有用心,接下來的後果,簡直難以逆料。正因為紀綱對這位王爺的為人了解得如此清楚,才不敢虛以搪塞,而誓死效忠。   這時在高煦凌厲的眼神之下,真不禁有些顫驚,當下便自據實以告,約略的把那一夜君無忌中毒受害之事說了一個大概,俟說到苗人俊、沈瑤仙的雙雙出現,卒使功敗垂成一節,猶自忿忿不安。   高煦吃驚不小,道:照你這麼說,除了那個女的以外,還有一個駝背怪人與他一黨,怎麼以前沒有聽你提過?接著他作勢凌歷地道:這些江湖人也太放肆了,早晚有一天,我要他們知道我的厲害!   忽然他想起一件事,看向紀綱道:那個姓蓋的怎麼還沒來?   已經來了!紀綱說:正為此事回稟王爺。   太好了!高煦大喜道:快帶他來見我!   王爺,紀綱搖搖頭說:這人架子很大,如果王爺能紆尊降貴先去看他,當能使他心懷感激,肯為王爺效死盡力。   高煦愣了一愣,點點頭道:好,我就去看他。   紀綱說:目下卑職暫時把他們師徒三人安置在冬暖閣。   高煦一驚說:那是父皇的別館。   卑職知道!紀綱泰然地道:卑職這是在為王爺收心,冬暖閣如今空著,也只有王爺可以如意支配。   高煦點點頭道:話是不錯,只是當今父皇跟前,小人甚多,要是有人知道這件事,多幾句嘴,總是不妥,我看就把他們接到我這裡來吧!   這要王爺親自出面邀請才是。   好大的架子!   王爺,紀綱說:這個姓蓋的真可稱得當世第一奇人,他的本事大極了,身邊兩個弟子,各有神出鬼沒之能,王爺如能收服,以為身前效力,那個姓君的即便是三人合力,也怕不是對手。聽他這樣一說,高煦真是高興極了。   好!現在我就看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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