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四章
煙霧瀰漫的貴豐酒館雖然只有溫暖、乾燥可以誇口,但在濕冷的霧夜絕對是一大賣點。店裡的女侍個個壯碩豐滿。她們相似的身材並非巧合,而是酒館老闆微笑傑克的喜好。
拓斌穿著破舊的長褲、不合身的外套、厚重的靴子和變形的帽子。一身碼頭工人的裝扮使他在貴豐酒館裡,在粗野的酒客中穿梭也不會引起任何注意。微跛的步伐使他的偽裝更具說服力:大多數酒客的謀生之道都很容易受傷,有些甚至是不合法的。像他這樣的瘸腿並不稀奇,傷疤、斷指、眼罩和木腿在這裡也隨處可見。
一個大胸脯的女侍擋住拓斌的去路,對他露出鼓舞的笑容。帥哥,今晚要喝什麼?
有事找微笑傑克。拓斌咕噥。
他盡量避免與酒館的工作人員和客人談話。他裝出的碼頭口音可以順利應付簡短的交談,但話一多就會露出破綻。
傑克在後面房間。女侍朝通往酒館後部的走道點個頭,然後眨眨眼睛。進去前最好先敲門。
她擠過人群走開,放滿酒杯的托盤高舉過頭頂。
拓斌穿過成排的桌椅來到酒館的另一頭,沿著光線昏暗的走道踱向微笑傑克的辦公室。
尖細的女性笑聲從木門的另一邊傳來,拓斌大聲敲門。
走開,傑克粗啞的聲音響起。我在忙。
拓斌轉動門把,房門向內開敢,他靠在門框上望向微笑傑克。
壯碩的酒館老闆坐在一張破舊的書桌後面,一個女人跨坐在他的大腿上,他的臉埋在女人赤裸的大胸脯間。女人的裙子掀到腰際,露出豐滿的臀部。
我收到你的信了。拓斌說。
是你啊,拓斌?傑克抬起頭,瞇起眼睛。來得早了點,是不是?
沒有。
傑克呻吟一聲,拍一下女人赤裸的臀部。你走吧,妞兒。我的朋友趕時間,我看得出來他今晚不大有耐性。
女人格格嬌笑。別介意我,傑克。她扭動臀部。你們兩個談你們的事情,我就坐在這裡繼續做我的事。
恐怕行不通,妞兒。傑克惋惜地長歎一聲,輕輕把她推下大腿。你令人分心。有你在我的腿上,我沒辦法專心談事情。
女人格格嬌笑地站起來抖開裙子。她朝拓斌拋個媚眼,慢吞吞地離開房間。她扭腰擺臀的風騷模樣看得兩個男人目不轉睛,直到房門在她背後關上。
她的笑聲在走道上迴響。
新來的女侍。傑克關好褲襠。我想她會做得不錯。
她的個性似乎很活潑。拓斌不再用碼頭口音說話,他和傑克是老交情了。
例如拓斌知道微笑傑克這個綽號背後的故事。替傑克縫合刀傷的是一個技術不佳的裁縫女工,傷口癒合後形成從嘴角到耳朵的刀疤就像骷髏的笑容。
沒錯。傑克撐起他龐大的軀體,揮手指向壁爐前的梯形靠背椅。坐下,老兄。我替你倒一杯我的上好白蘭地禦寒。
拓斌抓起一張硬邦邦的木椅,把它倒轉過來跨坐其上。他把手臂擱在椅背上,努力不去理會腿痛。
來杯白蘭地會很不錯。他說。你有什麼消息給我?
有兩件事你可能會有興趣。第一,你要我調查倪衛理的情婦,傑克把白蘭地倒進兩個杯子裡。我查出了一、兩件有趣的事。
我在聽。
傑克把其中一杯遞給拓斌,端著他自己那杯回到書桌後的椅子裡。你告訴我倪衛理習慣從妓院挑選情婦,而不是找時髦的高級娼妓。你說的沒錯。
那又怎麼樣?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寧願要比較便宜的女人,但我可以告訴你一件事。出身妓院的女人投河時,警方不會怎麼注意。傑克齜牙咧嘴那個表情使刀疤扭曲成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有些甚至會說死得好,世上又少了一個出賣肉體的妓女。
拓斌握緊酒杯。你是說倪衛理的情婦不只一個投河?
我不知道他有幾個情婦在被他拋棄後投河自盡,但至少有兩個好像受不了心碎而自我了斷。一個名叫裴麗詩的女人在一年半前自殺,幾個月前一個叫艾荔的姑娘也被人從河裡撈起來,謠傳還有三個尋了短見。
拓斌啜一口白蘭地。很難相信竟然會有這麼多女人在被倪衛理拋棄後想不開。
對。傑克往後靠,十指相扣地放在他的便便大腹上。毫無疑問,這種事經常發生。總是有幾個傻女孩相信在有錢男人身上找到真愛而傷透了心,但大部分的姑娘被倪衛理那種階級的男人包養時,心裡都有分寸。她們盡力從他身上搾取珠寶首飾,等到發現必須自己付帳時,再找下一個男人。
雙方各取所需。
對。傑克喝一大口白蘭地,放下酒杯,擦擦嘴巴。現在仔細聽好,因為接下來是這件事最耐人尋味的部分。
什麼?
倪衛理最新的情婦莎莉也失蹤了,從昨天下午起就沒有人再見過她。
拓斌靜止不動。投河?
言之過早。我還沒有聽說她的屍體被人從河裡撈出來,但屍體浮出水面需要一段時間。目前我只能告訴你,她不見了。如果我的眼線找不到她,那麼也沒有人可以找得到。
該死!拓斌按摩他的腿。
微笑傑克過了片刻後說:還有一件事你可能會想知道。
關於莎莉?
不,傑克壓低聲音說,雖然房間裡沒有其他人。是關於青閣幫。有些謠言在流傳。
拓斌渾身一僵。我告訴過你,青閣幫已經瓦解,天青和葛里索都死了。第三個人躲了起來,但躲不了多久,我很快就會找到他。
你所說的都沒錯。但我在街頭聽說有一場小型私人戰爭正在進行。
哪些人涉入?
傑克聳聳肩。不知道。但聽說勝利者打算接收青閣幫的殘存勢力,謠傳他打算重建在天青死後,分崩離析的黑道帝國。
拓斌凝視著火焰沉思。
我欠你這個情報的錢。最後拓斌說。
對,傑克露出他恐怖的笑容。你欠我。但我不擔心,因為你從來沒有賴過帳。
當他在貴豐酒館裡時,霧變得更濃了。拓斌停在門階上,在街道上盤旋的迷霧映照出酒館的燈光。詭異的橘光出奇明亮,但沒有照出任何東西。
片刻後,他一邊穿越街道,一邊抗拒拉高外套衣領遮住耳朵的衝動。厚厚的毛料可以阻擋寒意,但也會妨礙他的視野和聽覺。在這一帶還是讓五官保持靈敏比較安全。
他迅速穿越濃霧的微弱反光,移進更遠處的黑暗中。街上似乎只有他一個人。在這樣的夜裡並不奇怪,他心想。
脫離酒館的詭異亮光後,他看到一個懸在半空中的昏暗小光圈。判斷那是馬車的燈光,他朝它走去。他走在街道中央,遠離黑暗的巷道和門口。
儘管做了種種預防措施,有人從背後迅速接近他時,他得到的預警還是只有低微的急速滑動聲。攔路搶劫的強盜。
他壓抑轉身面對攻擊者的本能,很清楚這極可能是聲東擊西之計。倫敦的強盜往往是兩人一組行動。
他突然轉向街邊,把背貼在最近的牆壁上。他的左腿立刻一陣劇痛,但突然轉向發揮了功用。背後那個人猝不及防。
可惡!我把他跟丟了。
點亮提燈,老弟。快點,不然在這種濃霧裡永遠也別想找到他。
答案確定了,拓斌心想。攔路強盜果然有兩個人,憤怒的說話聲暴露出他們的位置。
他從口袋裡掏出手槍等待。
第一個強盜一邊大聲咒罵,一邊點燈。提燈點亮時,拓斌以它為目標。他扣下扳機。
槍聲在街道裡迴響,提燈碎裂。
強盜大叫一聲丟掉提燈,燈油濺到鋪路石上時,突然燃燒了起來。
可惡!那傢伙有槍。第二個強盜委屈地說。
他開槍了,不是嗎?所以它對他沒有用了。
有些人會隨身攜帶兩把槍。
除非他們預料會遇到麻煩。他移進燈油燃燒的火光裡,邪惡地咧嘴而笑,然後提高嗓門說:躲在霧裡的傢伙聽著,我們是來傳口信給你的。
不會費時很久。另一個人大聲說。只想確定你明白這是非常嚴肅的口信。
他在哪裡?我什麼也看不到。
別吵。注意聽,笨蛋!
但停在街尾的馬車動了起來,車輪聲和馬蹄聲在夜裡聽來特別響。拓斌利用馬車聲來掩飾他的行動。
他脫掉外套把它掛在附近的鐵欄杆上。
可惡,掏糞工朝這裡來了。其中一個強盜罵道。
別是運糞車,拓斌心想,上前準備攔截接近的馬車。拜託,任何其他的馬車都行,就千萬別是運糞車。
搖搖晃晃的車燈這會兒幾乎駛到他的對面了,駕駛座上的人吆喝著執韁催馬小跑。拓斌在馬車經過時,抓住車身上的橫木。
馬車裡裝滿糞便與垃圾,惡臭撲鼻而來。拓斌憋住呼吸,跳上行駛中的馬車。
你找不到其他的車輛嗎?他在就座時問。
抱歉。東寧再次抖動韁繩催促馬匹快跑。收到你的信時已經沒有多少時間,我找不到出租馬車。在這樣的夜裡,所有的出租馬車都載了客。
在那裡,拓斌聽到其中一個強盜高喊。那邊的欄杆旁。我看到他的外套了。
我不得不徒步出發。東寧繼續說。在路上,我遇到一個掏糞工,便向他租用他的馬車。我答應他在一個小時內把車還給他。
逮到你了。另一個強盜喊道。
腳步聲在鋪路石上迴響。
搞什麼?他逃掉了。一定是上了那輛運糞車。
槍聲在夜色中轟然響起,拓賦皺眉蹙額。
別擔心。東寧說。我相信你一定能弄到另一件舊外套。
第二聲槍響從霧裡傳來,拉車的馬受不了這一連串不尋常的刺激。它豎起耳朵,傾身向前,快跑起來。
他快逃掉了。抓不到他,我們一毛錢也拿不到,今晚的活就白幹了。
拓斌在強盜的話聲消失後說:我只不過是要你弄到一輛出租馬車在貴豐酒館外面的街上等候,以防萬一出了問題使我必須迅速離開。
這一帶治安不佳,那是很好的預防措施。東寧抖動韁繩,熱忱地扮演車伕的角色。如果你沒有差人送信叫我來這裡跟你會合,那麼後果將會不堪想像。
但我壓根兒沒想到你會選中運糞車。
你教我要隨機應變。東寧咧嘴而笑。找不到出租馬車,只好湊合著用運糞車。我覺得我還滿有創意的。
創意?
對。現在要去哪裡?
先把這輛豪華馬車物歸原主,然後直接回家。
時間還沒有那麼晚。你不想去你的俱樂部嗎?
門房絕不會讓我進去的。你沒注意到我們兩個都極需洗澡嗎?
說的也是。
一個小時後,拓斌爬出浴缸,在壁爐前用毛巾擦乾身體,穿上晨衣。他在樓下找到東寧,東寧也已經洗完澡,換上放在他以前睡的臥室裡的備用衣服。
怎麼樣?東寧靠坐在椅子裡,伸直雙腿在壁爐前烤火。拓斌進入房間時,他沒有轉頭。你認為他們是真的強盜嗎?
不。他們提到受人僱用來傳口信。拓斌把手插進晨衣口袋裡。
警告嗎?
顯然是。
東寧把頭微微偏向一側。叫你不要再調查下去嗎?
我沒問。警告我的可能是不希望我追查下去的人,但嫌犯還有一個。
東寧看他一眼。彭理查?
柯恆鵬要我提防他時,我並不大相信。但彭理查可能真的會像他說的那樣為了劇院的事而報復我。
東寧思索片刻。有道理。彭理查不是那種正大光明的人。他停頓一下。你會把今晚發生的事告訴雷夫人嗎?
你當我是瘋子嗎?我當然不會把今晚發生的事告訴她。
東寧點頭。我想也是。你不想告訴她,是因為你不希望她擔心你的安危。
跟那個無關。拓斌說。我不想告訴她,是因為她一定會拿這件事數落我一頓。
東寧毫不掩飾眼中的笑意。就像你數落她不該喬裝成清潔婦去賀氏蠟像館,而身陷險境那樣?
正是。我覺得挨罵一定會很不好受。
早餐吃到一半時,薇妮聽到拓斌的聲音從前廳傳來。
不用麻煩,邱太太。我認得路。
敏玲微笑著拿起奶油刀。看來我們一早就有訪客。
他簡直把這裡當成自己家了。薇妮叉起炒蛋往嘴裡送。一大清早的會有什麼事?如果他以為我會再聽他數落我不該獨自行動,那他就大錯特錯了。
別激動。
只要扯到麥先生就叫人沒辦法不激動。惹人生氣是他的專長。一個閃過腦海的念頭使薇妮停止咀嚼。天啊!該不會是出事了吧?
別亂說。麥先生聽來很健康。
我指的是跟我們的調查有關的事。
果真如此,我相信他早就派人送信來了。
那可不一定。薇妮陰鬱地說。就像我在義大利指出的,麥先生陰險得很。
房門打開,拓斌踱進早餐室。他的出現立刻使溫馨的小房間充滿活力。薇妮連忙嚥下嘴裡的炒蛋,努力漠視使她神經緊張的興奮。
為什麼看到他會令她心頭小鹿亂撞?他沒有魁梧的身材、沒有英俊的相貌、沒有紳士的溫文儒雅,服裝更是有待改進。
最糟糕的是,雖然他好像對她有性趣,但她完全無法確定他是否真的喜歡她。他們沒有精神上的契合。他們的關係一點也不浪漫,只有公事和非比尋常的肉慾。至少就她而言是非比尋常,至於對拓斌是否不尋常,她就不知道了。
她懷疑她對拓斌的奇異感覺是神經過敏的徵兆。考慮到她最近承受的壓力,那絲毫不足為奇,她心想。
那個可能性令她惱怒,她揪緊膝頭的餐巾,兇巴巴地瞪著他。麥先生,大清早來這裡做什麼?
他聳起眉毛。早安,薇妮。
敏玲扮個鬼臉。別理她,麥先生。阿姨昨晚沒睡好。快請坐,要不要來杯咖啡?
謝謝你,敏玲小姐。來杯咖啡會很令人愉快。
薇妮看到他小心翼翼地坐進椅子裡,她皺起眉頭。你又扭傷腿了嗎?
昨晚做的運動太激烈了點,他微笑接過敏玲倒給他的咖啡。不用擔心。
我不是擔心,薇妮傲慢地說。只是好奇。你想對你的腿和用你的腿做什麼是你的事。
拓斌饒富興味地看她一眼。我完全同意那句話,夫人。
她突然想起那夜在馬車裡,他的腿如何滑進她兩腿之間。隔著桌子,她的視線與他交會。她可以確定他也在想那段激情插曲。
唯恐自己尷尬臉紅,她連忙低頭繼續吃早餐。
沒有察覺到異狀的敏玲微笑著問:麥先生,你昨晚去跳舞了嗎?
沒有。拓斌回答。我的腿禁不起跳舞的折磨,我做的是另一種運動。
薇妮緊握叉子,直到指節泛白。她暗忖拓斌昨晚是不是和別的女人在一起。
我今天會很忙。她惡聲惡氣地說。可不可以麻煩你說明一下,你為什麼覺得必須大清早來訪?
事實上,我今天也有活動。也許我們應該比對一下行程。
我打算去找馮夫人,問她願不願意告訴我,她對賀氏蠟像館二樓陳列品的看法。薇妮說。
哦。拓斌露出好奇的笑容。就算她願意,你打算用什麼方法把她偷偷帶進那個展示間?把她打扮成清潔婦嗎?
他那種屈尊俯就的態度惹惱了她。當然不是。事實上,我想到進入展示間的另一個方法。我認為我或許可以買通那個賣門票的年輕人。
你是認真的,對不對?
那當然。她快活地朝他微笑一下。
他把咖啡杯重重地放到碟子上。可惡!你很清楚我不要你一個人去那個展示間。
我不會一個人,馮夫人會跟我同行。她故意停頓一下。如果你樂意,我可以邀請你加入。
謝謝。他挖苦道。我接受。
接下來是短暫的沉默。拓斌動手拿了一片麵包。
你還沒有說明你今天來的目的。她提醒他。
他若有所思地嚼著麵包。來看看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調查一個名叫蔣莎莉的女人。
蔣莎莉是誰?
倪衛理最近的情婦,她在前天失蹤。
我不懂。你認為那和我們的調查有關嗎?
還不知道。拓斌眼神一暗。但我有很不好的預感,它們可能有所關聯。
薇妮的態度略微和緩。你能大清早過來告知我,你的計劃和邀我同行真是太好了。
你指的是,跟你昨天偷偷摸摸去賀氏蠟像館調查的方式正好相反嗎?拓斌點頭。的確。但話說回來,也許我比你更在意我們的夥伴關係。
不大可能。她用叉尖輕敲盤緣。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拓斌?你為什麼要我今天跟你同行?
他嚥下麵包,目不轉睛地望著她。因為如果我很幸運地找到莎莉,我會想跟她談一談。我可以肯定她對女人會比對男人來得坦白。
我就知道。薇妮又得意又失望。你大清早來不是因為你把我當成夥伴,而是因為你需要我協助你進行你自己的調查。你指望我怎麼做?催眠莎莉,哄她暢所欲言?
你非老是質疑我的動機不可嗎?
只要與你有關,我寧可特別小心。
他淡淡一笑,眼睛閃閃發亮。未必,薇妮。我知道你破例過一、兩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