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二章
喬裝成女僕的薇妮拉低大帽子遮住眼睛,調整圍巾蒙住口鼻。她的身上是補了又補的舊衣服,外面罩著邱太太擦地板時穿的圍裙。她的腳上是厚襪子加結實的鞋子。
她看著坐在壁爐邊那個名叫佩格的清潔婦。
你確定賀先生今天下午不在嗎?薇妮問。
確定。佩格嚼著餡餅說。賀吉每個星期四都去接受治療,只有小戈迪會在。不用擔心他,他會在前面賣門票;如果他沒有在後面的房間娛樂他女朋友的話。
賀先生去接受什麼治療?
佩格翻個白眼。找那種江湖醫生用催眠術減輕關節疼痛。
催眠術。
對。賀吉患有風濕。
原來如此。薇妮提起水桶。那我走了。她在原地慢慢轉一圈。佩格,我這樣可以嗎?
行。佩格拿起另一塊餡餅,瞇眼打量薇妮。要不是知道你是淑女,我會擔心你要搶我的飯碗。
別擔心,我不想要你的飯碗。薇妮抓緊手中的拖把。我說過,我只想贏得跟朋友打賭的賭金。
佩格心照不宣地看她一眼。賭金不少吧?
值得我付錢給你讓我打扮成這副模樣。薇妮登上從佩格的小房間通往巷弄的樓梯。我會在一小時之內把東西還你。
不急。佩格往後靠向椅背,伸出腫脹的腳踝。你不是第一個向我借拖把水桶的人,但你是第一個說向我借這些東西,只是為了贏得賭金的人。
薇妮停在樓梯上猛地轉身。有別人要求代替你?
有啊!佩格呵呵低笑。有兩個女孩跟我說好了定期來代替我。我可以透露一個小秘密給你知道。老佩格出租拖把水桶和鑰匙的收入,超過賀吉那個小器鬼給的工資。你以為我用什麼方法得到我自己的小房間?
我不懂。怎麼會有人付你錢讓她替你拖地?
佩格誇張地眨眨眼。有些紳士顧客在參觀樓上的陳列室時,會變得精力充沛。如果旁邊正好有願意的姑娘,他們會很樂意給她幾枚硬幣讓他們潤滑她,如果你懂我的意思。
我想我懂,薇妮忍住戰慄。你不需要進一步說明。我沒有興趣租用你的拖把水桶來促進那種生意,我不是做那行的。
那當然。佩格嚥下餡餅,用手背擦嘴。你是淑女,對不對?租用我的水桶只是為了打賭好玩,而不是為了填飽肚皮。
薇妮無話可說。她默默地爬完樓梯,走上昏暗的巷弄。
她沿著巷弄很快就來到科芬園邊的賀氏蠟像館,她轉進蠟像館後面的巷子。後門沒有上鎖,就像佩格所說的那樣。
握著拖把、提著水桶,薇妮深吸口氣,開門進入幽暗的走廊。佩格告訴過她左邊的房間是賀吉的辦公室,關閉的房門是鎖著的。
薇妮吐出憋著那口氣。看來蠟像館主人下午確實不在。
燈光昏暗的一樓展示間幾乎是空的,就像那天她和拓斌來參觀蠟像時一樣。寥寥可數的顧客沒有人注意到她。
她穿過展示間,來到房間盡頭的迴旋梯前。從早上想到要調查賀吉神秘的二樓展示間以來,她首度感到猶豫不決。
現在不是神經過敏的時候,她心想。看看展示間裡的蠟像會有什麼危險?
懊惱自己膽小,她擺脫猶疑,抓緊拖把和水桶,快步登上迴旋梯。
抵達二樓後,她發現結實的木門就像佩格預料的那樣上了鎖。根據佩格的解釋,賀吉的男性顧客只有在額外付費後,才能進入。今天下午顯然沒有人那樣做。
那會使事情比較容易,薇妮心想。
她從圓裙口袋裡掏出鐵環,找到合適的鑰匙插進鎖孔,木門嘎吱一聲開啟。
她猶豫不決地走進房間,讓房門在她背後關上。
房間裡沒有點燈,但透過狹長的天窗照進來的光線,足以讓她看清面前的標示。
妓院場景
五個真人大小的蠟像場景散佈在她周圍的陰影裡。
她放下水桶和拖把,走向第一個場景。在幽暗中,她可以看出一個男性裸像肌肉結實的背部。他似乎正在和另一個蠟像激烈打鬥。
她靠近端詳,吃驚地發現第二個蠟像是一個衣衫不整的女人。她困惑地凝視片刻,終於恍然大悟那兩個蠟像正在從事性行為。
但兩個蠟像似乎都沒有感到歡愉,那個場景刻劃的是強姦和肉慾,充斥其中的暴力令薇妮頭皮發麻。男人看來野蠻粗暴,女人似乎深感痛苦。恐懼使她的面孔扭曲。
但引起薇妮注意的不是蠟像的表情,而是精湛的雕塑技巧。製作這些蠟像的人遠比製作樓下那些蠟像的人來得有天分。
這個藝術家的才華與馮夫人不相上下。
薇妮感到興奮之情油然而生。
杜嬌安收到的死亡威脅很可能就是這個藝術家的傑作。難怪賀吉在看到那幅蠟像畫時,顯得吃了一驚。
她不可以遽下結論,薇妮警告自己。她需要確鑿的證據來證明這些蠟像和死亡威脅是同一個人製作的。
她走向下一個場景。那是一個半裸的女人跪在一個全裸的男人面前,男人正從後方強姦女人。
薇妮把視線從刻劃入微的巨大男性象徵上移開,找尋能夠證實她心中懷疑的微小線索。那並不容易,有一部分是因為大小的差別。死亡威脅的蠟像畫比這些真人大小的蠟像小多了。但那個精雕細琢的女性蠟像使人聯想到蠟像畫中,死在舞廳地板上的綠衣婦人。
她應該帶馮夫人一起來的,薇妮心想。馮夫人訓練有素的眼睛一定比較容易看出這些蠟像,和死亡威脅蠟像畫的相似之處。
如果真有相似之處,薇妮又想。
薇妮走向下一個場景。在把看法告訴拓斌之前,她必須對自己的結論有十足的把握。
模糊雜遝的腳步聲從房間外面傳來,薇妮吃了一驚,猛地轉身面對房門。
看看門是不是開著又有何妨,其中一個男人說。省了多買一張票的錢。前面那個孩子根本不會知道。
薇妮急忙跑向拖把和水桶,她聽到門把轉動的刺耳金屬聲。
唷!運氣不錯,有人忘了鎖門。
薇妮還來不及拿水桶,門就打開了。兩個男人走進房間,期待地呵呵低笑。
她僵在最近的蠟像陰影裡。
較矮的那個男人緩緩走向最近的蠟像。燈沒有點亮。
較高的那個男人關上房門,站在原地凝視幽暗的房間。我記得每個場景旁都有一盞燈。
有了。矮個子彎腰點燈。
搖曳的燈光照亮水桶和薇妮的圍裙裙襬。她企圖躲進陰影深處,但遲了一步。
唷,丹納,瞧瞧這是什麼?在燈光中,高個子色迷迷的表情清晰可見。一個蠟像活了起來。
我覺得比較像是活潑的小丫頭。你說過你在這個展示間遇到一些非常親切的清潔婦,矮個子深感興趣地打量著薇妮。穿著那些衣服很難看出她長什麼樣。
那麼我們必須說服她脫掉那些衣服。高個子把幾枚硬幣弄得叮噹響。怎麼樣,甜心?樂一下要多少錢?
對不起,先生,我得走了。薇妮往房門移動。我已經拖完地板了。
別急著走,姑娘。高個子把硬幣弄得更響。我和我的朋友可以提供更有趣味和賺頭的工作給你。
不了,謝謝。薇妮抓起拖把的長柄,像劍似地擋在身前。我不是做那行的,所以我就不打擾兩位欣賞蠟像了。
我們真的沒辦法讓你這麼快就離開。丹納恐嚇道。我的這個朋友告訴我,有漂亮姑娘在身邊時,更能看出這些蠟像的真正價值。
把臉露出來,姑娘。脫掉帽子和圍巾,讓我們看看你。
管她是美是醜。乖乖把裙子掀起來,姑娘。
薇妮摸索門把。別碰我。
丹納開始接近她。在我們試用過你的貨色之前,你休想離開。
放心。高個子把一枚硬幣扔向薇妮。我們不會讓你白費力氣的。
她的手指握住門把。
我真的認為她打算逃跑。高個子說。一定是你有什麼地方冒犯了她敏感的神經,丹納。
像她那種低賤的小婊子哪來的敏感神經,我要教訓她瞧不起我。
丹納撲向薇妮。她把拖把髒兮兮、濕漉漉的布條戳向他的腹部。
臭婊子!丹納急忙停下閃避。你竟敢攻擊地位比你高的人。
你是怎麼搞的,姑娘?高個子不耐煩地說。我們願意付錢給你呀!
薇妮不吭聲。她一邊開門,一邊繼續用拖把指著他。
回來。丹納再度逼近她,提防地注視著她的臨時武器。
她把拖把朝他刺了最後一次,逼得他連聲咒罵地往後跳。
你以為你在做什麼?高個子吼道,但選擇留在拖把攻擊不到的地方。
薇妮乘機丟下拖把,衝出門口,跑向迴旋梯。她扶著欄杆,一口氣衝到樓梯底層。
在她的背後,丹納在樓梯頂層憤怒地咆哮。
臭婊子!你以為你是誰?
隨她去吧!高個子勸道。這一帶多得是妓女。我們看完蠟像後再去替你找個心甘情願的姑娘。
薇妮經過一樓的展示間時,一步也不敢停留。她沿著走廊跑向後門,拉開後門,衝到外面的巷子裡。
她步上克萊蒙街七號的門階時,大雨開始落下。最後一根稻草,她心想,用這種方式來結束一個極其惱人的下午,真是再合適不過。
她掏出鑰匙開門。一進入前廳,撲鼻而來的花香幾乎使她窒息。
這是怎麼回事?她一邊解開圍巾,一邊瞥向四周。桌子上擺滿一籃一籃的鮮花,旁邊的小銀盤裡裝滿白色的名片。
邱太太出現,她低聲輕笑。這些都是在你離開不久後陸續送達的,看來敏玲小姐終究引起不少注意。
薇妮精神大振。這些都是仰慕她的人送的?
對啊!
太好了。
敏玲小姐似乎並不稀罕。邱太太說。她開口閉口都是辛先生。
那不重要。薇妮把圍巾扔到旁邊。重要的是,發生在桑家包廂的難堪場面顯然沒有破壞我的計劃。
看來是如此。邱太太打量薇妮的衣服,不以為然地皺起眉頭。希望沒有人看見你從前門進來,夫人。你這副模樣還真難看。
薇妮皺眉蹙額。我想我應該繞到後面走廚房門的。但問題是,我下午過得很不愉快,回家的路上又遇到下雨。終於到家時,我只想到我溫暖、舒適的書房裡喝一大杯雪利酒。
邱太大瞪大眼睛。你會想先上樓換衣服,夫人。
我想沒有那個必要,只有斗篷和圍巾淋濕了,其他的衣服都是乾的。此時此刻,來杯雪利酒比較重要。
但是,夫人
頭頂上傳來腳步聲。
薇妮,敏玲把上半身探出二樓的欄杆。謝天謝地你回來了。我正開始擔心呢!你的計劃成功嗎?
也是也不是。薇妮把破舊的斗篷掛起來。這些花是怎麼回事?
敏玲扮個鬼臉。佩倩和我今天顯然很熱門。桑夫人一小時前派人送信來,我猜她決定既往不咎,她邀請我今晚陪她和佩倩去聽音樂會。
太好了。薇妮說,腦海裡迅速盤算著。我們必須想想你該穿哪件衣裳。
我又不是有很多衣服可挑選,芳雪夫人只設計了一件合適的。敏玲提起裙子,快步下樓。別管我的衣裳了。快告訴我在蠟像館發生了什麼事。
薇妮輕哼一聲。我可以告訴你全部的經過,但你必須發誓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告訴麥先生。
天啊!敏玲在樓梯底層停下腳步。出了差錯,對不對?
薇妮走向書房。就說事情沒有照計劃發展吧!
邱太太臉上閃過一抹驚慌。夫人,拜託,你在進書房前會想先換件衣服。
我比較需要先來杯雪利酒,邱太太。
但是
她說的對,薇妮。敏玲說,急忙跟過去。你真的必須先上樓換衣服。
很抱敵我的服裝冒犯了兩位,但這是我家,我愛穿什麼都行。你到底要不要聽我的遭遇?
當然要。敏玲說。你確定你沒事嗎?
雖然千鈞一髮,但我總算毫髮無傷地逃了出來。
毫髮無傷?敏玲的聲音因關心而提高。天啊!薇妮,到底出了什麼事?
遇到意料之外的問題。薇妮進入書房,直接往酒櫃走去。就像我剛才說的,你千萬不可以對麥先生吐露隻字片語,否則他會跟我沒完沒了。
正在窗邊看書的拓斌抬起頭。這保證會是個有趣的故事。
薇妮戛然止步,距離酒櫃只剩一步。你在這裡做什麼?
等你。他合起書,瞥向時鐘。我在二十分鐘前抵達,邱太太告訴我你出去了。
我是出去了。她打開酒櫃門,拎起酒瓶,倒了一大杯雪利酒。
他從容不迫地上下打量她。去參加化裝舞會嗎?
她差點被嗆到。當然不是。
你決定當清潔婦來增加收入嗎?
當清潔婦賺不了多少錢,她再喝一口酒。除非你願意擦洗地板以外的東西。
敏玲不安地看她一眼。別再賣關子了。你去賀氏蠟像館時出了什麼事?
拓斌交抱雙臂,靠在書架上。你又去了賀氏蠟像館?穿著這身奇怪的衣服?
是的。薇妮端著酒杯穿過房間,坐進一張椅子裡。她伸直雙腿,注視著腿上的厚襪子。我覺得查明樓上展示的是哪種蠟像可能會有幫助;賀吉對它們神秘兮兮的。
你覺得他神秘兮兮,是因為他不願意對淑女說明二樓陳列的都是色情蠟像。拓斌的語氣帶著不耐煩。
色情蠟像?敏玲一臉好奇。真不尋常。
拓斌皺眉望向她。請見諒,敏玲小姐,我不該提起這個話題。這種事不適合在未婚女子面前討論。
沒關係。敏玲愉快地說。薇妮和我在旅居羅馬期間得知許多這方面的事。要知道,巫夫人是個非常世故的女人。
我知道。拓斌平板地說。羅馬的每個人都知道她的癖性。
我們離題了。薇妮說。令我覺得不尋常的不僅是賀吉在我問到二樓蠟像時的反應。你我都認為他認得那幅死亡威脅蠟像畫。我早上醒來時想到,那會不會是因為他在二樓陳列了同一個蠟像師的作品。
拓斌渾身一僵。你去看那些蠟像?
是的。
為什麼?
她擺擺手。我剛剛告訴你了,我想看看那些蠟像的雕塑技巧。我向清潔婦租用鑰匙,打扮成這副模樣進入蠟像館。
怎麼樣?你顯然看到了蠟像。你認為它們和死亡威脅的製作者是同一個人嗎?
坦白說,我無法確定。
換言之,你這麼喬裝打扮根本是在浪費時間,對不對?拓斌搖頭。如果你在執行計劃前先問問我的意見,我早就可以告訴你了。
我不覺得我的作法是在浪費時間。薇妮從杯緣注視他。賀吉的蠟像是真人大小,比例上的差異使我難以確定。但我認為它們有些相似之處。
拓斌忍不住開始好奇。真的嗎?
所以我覺得我們應該請馮夫人去看一看,聽聽她的看法。薇妮說。
我懂了。拓斌走向書桌,斜靠在桌緣上,心不在焉地按摩左大腿。那恐怕不容易安排。即使沒有什麼需要隱瞞,賀吉也不大可能合作。那畢竟意味著讓一個女人進入他的二樓展示間,那會非常尷尬,即使她是藝術家。
薇妮把頭靠在椅背上,思索著佩格和她的外快。賀吉的清潔婦願意在賀吉去治療風濕的日子出租展示間的鑰匙。
我不懂。敏玲說。怎麼會有人在買票就可以參觀時,租用她的鑰匙偷溜進去?
她的鑰匙不是租給想要參觀蠟像的顧客,薇妮慢條斯理地說。而是租給出賣肉體給那些男性顧客的女人。
敏玲聳起眉毛。你指的是妓女?
薇妮清清喉嚨,小心翼翼地避開拓斌的視線。根據佩格的說法,去二樓參觀的男士往往都會願意接受在那裡做生意的娼妓的服務。大概跟那些蠟像挑起的興奮有關。
拓斌抓住桌緣,抬眼望著天花板,但什麼話都沒說。
原來如此。敏玲噘嘴思考片刻。幸好你喬裝成清潔婦進去時,展示間裡沒有男士在,對不對?他們可能會誤以為你是妓女。
嗯。薇妮不置可否地說。
否則麻煩就大了。敏玲繼續。
嗯。薇妮啜一口雪利酒。
拓斌自不轉晴地望著她。薇妮?
嗯?
你進去時二樓沒有顧客在,對不對?
對。她欣然同意。我進去時沒有人在裡面。
當你在裡面時,也沒有賀吉的男性顧客進去,對不對?
薇妮深吸口氣。敏玲,你最好先出去。
為什麼?敏玲問。
因為接下來的談話內容不適合你純真無邪的耳朵。
胡說!還有什麼會比色情蠟像更不適合?
麥先生發脾氣時說的粗話。
敏玲眨眨眼。但麥先生沒有發脾氣呀!
薇妮嚥下最後一口雪利酒,然後把酒杯放下。就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