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三章
在協會門階前圍著敏玲的那一小群時髦青年令東寧不安。他們每個人都表示很有興趣討論剛才的演講,但他懷疑他們大多別有居心。敏玲似乎沒有察覺到那個可能性,她忙著發表她對演講的看法。
厲先生恐怕沒有在義大利待過,敏玲說。他對羅馬古跡和噴泉的描述一點也不傳神。我的阿姨和我不久前正好有機會在羅馬小住,我
難怪你流行感十足。一個年輕人熱切地說。我發誓,你的衣裳是燦爛奪目的金褐色,就像傍晚的雲霞,只有你的剪水雙瞳能令其黯然失色,敏玲小姐。
眾人低聲附和。
敏玲面不改色。謝謝。好,就像我剛才說的,我的阿姨和我很幸運能在羅馬住了幾個月,我可以向各位保證,厲先生並沒有處理好他的主題。他未能形容出古跡真正的典雅。我在義大利時正好畫了幾張素描和圖畫
我非常樂意看看你的素描,敏玲小姐。人群邊緣的一個聲音說。
我也是,敏玲小姐。
再壯麗的古跡也比不上你的優雅,敏玲小姐。另一個聲音說。
他聽不下去了,東寧心想。他裝模作樣地從口袋裏掏出懷錶。我不得不插個嘴,敏玲小姐。時候不早了,我答應你阿姨五點前把你送回家。我們得快一點了。
好的。敏玲對人群報以迷人的微笑。辛先生說的沒錯,我們得走了。但我跟各位談得很開心,事實上是有點驚訝,沒想到你們有這麼多人對羅馬古跡和噴泉感興趣。
是著迷,敏玲小姐。說話的青年穿的上衣緊到令東寧懷疑,他如何能夠在向她深深一鞠躬時,移動手臂。我向你保證,那個主題和你的評論令我深深著迷。
如痴如醉。另一人向她保證。
那些青年開始爭相說服敏玲相信他的學術興趣比其他人高尚。
東寧差點忍不住張牙露齒。他握住敏玲的手臂,拖著她快步走下門階,一片道別聲在他們背後響起。
我不知道我們的時間這麼趕。敏玲低聲說。
別擔心。東寧說。我們會在你的阿姨開始焦急前回到家。
你認為厲先生的演講怎麼樣?她問。
他猶豫一下,然後聳聳肩。老實說,我覺得相當沉悶。
她發出活潑的笑聲。頗有同感。但我今天下午過得很愉快。
我也是。
如果不必跟聚集在演講廳裏的那群紈褲子弟擠來擠去,他會更愉快,東寧心想。他可以肯定吸引他們前來的不是演講的生題,而是敏玲。在最近幾次重要的舞會露面後,她也可以算是社交界的新寵兒了。
他很清楚,任憑薇妮用盡心機,缺乏傲人的財產和顯赫的家世,敏玲還是無法在頂級社交圈活躍太久。何況,精明謹慎的母親都會努力阻止她們的兒子對敏玲認真。
不幸的是,那阻止不了上流社會的年輕男子,對清新脫俗的尤物產生興趣;那也阻止不了薄情的浪蕩子試圖引誘她。
他以敏玲的保護者自居,自認有責任替她排除不需要的殷勤。但近來最令他擔心的是,她可能決定品嘗一下個中滋味。
如果他能夠示愛求婚,事情就會簡單許多。但總而言之,他沒有能力讓她過她應得的優裕生活。
最近他花了很多時間思索他的問題,和各種可能的解決之道。總括求得的結論是,他必須趕快找到一個差強人意的謀生之道,以免某個在敏玲身邊打轉的年輕人違抗父母的命令,說服她跟他私奔。
由於日暮將至,以及天空中烏雲密布,所以他們加快腳步走向克萊蒙街。
你怎麼了?敏玲在他們抵達小公園時問。是不是生病了?
他從沉思中驚醒。發現她認為他體弱多病令他怏怏不悅。沒有,我沒有生病。我在想事情。
哦。從你的表情來看,我還以為是我們先前吃的冰淇淋令你的胃不舒服。
我向你保證,我的健康狀況非常良好,敏玲。
我只是關心。
敏玲,你的阿姨表明希望你過完下一個社交季,再考慮接受求婚。
結婚跟這件事有什麼關係?
他鼓起勇氣。在今天的演講會後跟你搭訕的那些男子他們之中隨時可能有人決定向你求婚。
哦,我懷疑。他們的父母都不會同意的。他們都可以物色條件更好的妻子,我相信他們到時一定都會那樣做。
不顧後果的男子帶著他父母認為不合適的女子私奔,這種事時有所聞。東寧陰鬱地說。
就像薇妮阿姨愛讀的那些詩集裏的男人常做的那樣?敏玲低聲輕笑。真浪漫。但我非常懷疑我是那種使人興起私奔念頭的類型。
你正是那種類型。東寧突然停下來轉身面對她。你必須小心提防,敏玲。誰也不知道何時會有浪蕩子三更半夜出現在你的臥室窗口,求你跟他一起搭上在街邊等候的馬車。他說的正是幻想中的自己所做的事。
私奔去格雷塔格村結婚?敏玲瞪大雙眼。別亂說。我想像不出那些男子中,誰會有魄力做那麼刺激的事。
東寧感到胃糾緊。你是說你認為跟那種腦袋空空的紈褲子弟私奔很刺激?
對啊!
他聽得心都涼了。
她接著露出微笑。但那當然是不可能的事。
不可能。他隨聲附和。那當然,絕對不可能。
沒錯。
但他很清楚那並非不可能。據他所知,上一季就至少發生過一次,這一季無疑還會發生。遲早會有一對不許結婚的年輕情侶在半夜私奔到格雷塔格村。如果他們震怒的父親沒有及時追上,他們就會成為新婚夫妻回來。他們的父母會被迫接受既成的事實,社交界會多了另一個茶餘飯後的八卦話題。
如果還有一點點腦筋,他就會三緘其口,東寧心想。但他還是清清喉嚨。
呃,你為什麼說跟那些男子中的一個私奔結婚,是不可能的事?他小心翼翼地問。
當然是因為我不愛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她瞥向別在大衣上的小懷錶。走吧,東寧,我們得快一點了。快要下雨了,如果這件新衣裳被淋濕,薇妮阿姨會氣得昏過去。
她不愛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
那並不表示她愛他,他提醒自己,但至少她沒有愛上別人。
他突然精神大振地咧嘴而笑。別緊張,敏玲。能夠和拓斌結為事業夥伴的女人,不大可能會為了淋濕的衣裳而昏厥。
敏玲大笑。你不知道薇妮阿姨花了多少錢在芳雪夫人的衣裳上,她把那些衣裳看作是投資。
不幸的是,他很清楚薇妮近日為什麼花大錢向一流裁縫訂做衣裳,他心想。她仍然奢望把敏玲嫁入豪門。
走在克萊蒙街上時,他看到拓斌和薇妮步上七號的門階。
看來今天回家遲了的不只是我們。敏玲愉快地說。薇妮和麥先生一定是出外運動了。
東寧看到拓斌斜倚在鐵欄桿上等薇妮從手提袋裏掏出鑰匙。即使離得這麼遠,他仍然可以察覺出姊夫的滿足。拓斌看來就像飽餐一頓後的雄獅。
相當激烈的運動,如果我沒有猜錯。東寧咕噥。
你說什麼?敏玲詢問地看他一眼。
拓斌正巧在這時轉頭看到他們走向門階,使他不必多作解釋。
下午好,敏玲小姐。拓斌點頭致意。演講怎麼樣?
不如期望中精彩,但東寧和我還是過了一個愉快的下午。敏玲輕快地說。
就在薇妮找到鑰匙時,管家邱太太打開前門。
要不要進來喝杯茶?薇妮問東寧。
不用了,謝謝。他望向拓斌。我想跟你談一談,如果你不介意。
拓斌挑起一道眉毛,站直身子。能不能等?
恐怕不行,事情很重要。
好吧!我們邊走邊談地到我的俱樂部去。他轉向薇妮。再會,夫人。
再會。
薇妮在道別時的語氣反常地溫柔,東寧聽了有點驚訝,但拓斌似乎不覺得奇怪。
他們等兩個女人平安進門後,才走向街角叫出租馬車。
他們順利叫到一輛馬車。拓斌在車廂坐定後,凝視著東寧。
發生了什麼事?你看來像是吞了一湯匙苦藥。
這是一個小時內的第二次有人憑他的表情臆斷他病了,他覺得很不爽。
我需要一大筆錢。他開門見山地說。
我們誰不需要?拓斌伸直左腿。如果你找到了,通知我一聲。我會很樂意與你分一杯。
我是認真的。我想要弄到一筆錢,使我能夠像樣地供養一名妻子。
該死!拓斌直視他的眼睛。你愛上了敏玲小姐,對不對?
對。
該死!我擔心的正是這樣。你向她表白愛意了嗎?
當然沒有。我開不了口,因為我無法要求她嫁給我。
拓斌了解地點頭。因為你沒有錢。
東寧用手指輕敲窗框。我最近都在反覆思量這件事。
我可受不了想太多的年輕人。
我心意已決。
看得出來。我猜你已經想出獲得這筆錢的方法?
我很有玩牌的頭腦,只要稍加練習
不行。
聽我說完。東寧傾身向前,專心強調他的論點。大部分的賭徒在牌桌上都不會運用邏輯。事實上,他們通常都是在喝醉後才坐到牌桌邊,難怪大部分的人都輸得很慘。但我打算從數學問題的觀點來看待賭博。
如果我讓你進賭場,你姊姊會回到陽間來找我算帳。你跟我一樣清楚她最擔心的就是你會變成賭徒。
我知道安妮擔心我會像我們的父親那樣淪落到一文不名。但我向你保證,事情不會變成那樣。
該死!令她憂心忡忡的不是你們的父親賭性堅強,輸到傾家蕩產,而是他企圖翻本時,為了一手有爭議的牌送掉性命。到頭來,那一行是只有輸沒有贏的。
我不是我的父親。
我知道。
東寧渾身一僵。從細心擬訂計劃起,他就知道衝突不可避免而心生畏懼。策略很複雜,但他告訴自己必須堅持到底。
我不想為這件事跟你爭吵。他說。我們都知道你阻止不了我。我已經長大了,我可以自己作決定。
拓斌的眼神有如大海上的狂風暴雨。東寧和一手撫養他長大的拓斌一起生活了這麼多年,幾乎沒有在拓斌眼中見過如此冷酷無情的保證。一陣寒意竄下他的背脊。
讓我們把這件事說清楚。拓斌用他最輕柔、卻是最危險的聲音說。如果你堅持進賭場,那你和我絕對有得吵。你或許認為我阻止不了你,但你絕對會在每次轉彎時發現我擋住你的去路。我對你死去的姊姊有義務,別以為我會忽視對她的承諾。
他早就知道這件事會很困難,東寧提醒自己。他深吸口氣,挺起胸膛。
我不想為這件事跟你爭吵。他說。你很清楚我尊敬你和你對誓言的忠誠。但我實在是走投無路,別無選擇。
拓斌沒有再次說教,而是轉頭望向車窗外漸暗的街道,默默不語地兀自冥想。
東寧忍到忍不下去,最後嘗試化解車廂內的凝重氣氛。
拓斌,你打算從此不和我說話了嗎?他擠出微笑。那太不像你的作風。我還以為你的反應會比較激烈一點,例如威脅要取消我的零用錢之類的。
剛才我跟你說過不是只有你想得到一大筆錢。
話題的突然轉向使東寧愣了一下。我以為你在開玩笑。
我向你保證,我不是在開玩笑。
東寧恍然大悟。天啊!都是為了雷夫人,對不對?你在考慮向她求婚嗎?
拓斌微微轉頭。就像你沒有條件向敏玲小姐求婚一樣,我也沒有條件向她求婚。
他不可能找到更好的開場白了,東寧心想,現在該進行計劃的第二階段了。
恰好相反。他油滑地說。你的處境沒有那麼困窘。事實上,我羨慕你,畢竟你並非毫無財源。你從事密探這行時,常賺到豐厚的佣金。
你很清楚密探這行是非常不穩定,和不可預測的謀生之道。
你替杜夫人調查臘像命案,她付給你的酬勞就非常豐厚。那筆錢足夠你投資柯恆鵬伯爵的船,不是嗎?
我只買得起一股。何況,在那艘船從東方回來之前,我無從得知投資是否成功,更不說是到什麼程度。而船要幾個月後才會返航。
在這期問,你只有耐心等待,希望雷夫人不會對某個養得起老婆的男人一見鍾情。東寧說。
所以說我並非不同情你的處境。
東寧聳聳肩。如果能讓你感到安慰,我很懷疑雷夫人會為了金錢而結婚。
拓斌一言不發,轉頭繼續凝視著窗外。
敏玲跟我討論過她阿姨對婚姻的看法。東寧說。
那句話引起拓斌的注意。敏玲小姐跟你說了什麼?
雖然雷夫人總是強調金錢的重要,但敏玲相當肯定她阿姨私底下是個生性非常浪漫的人。
薇妮?浪漫?敏玲從哪裏來的那個念頭?
我猜是來自雷夫人對情詩的喜好。
拓斌思索片刻,然後搖搖頭。見鬼!薇妮確實很喜歡詩。但她太講究實際,不會容許它影響她的個人決定。
東寧暗自嘆息。他提醒自己,雖然拓斌有許多優點,但他的姊夫受不了浪漫或多情的表示,也不曾費心磨練討女人歡心的技巧。
敏玲似乎非常肯定,由於生性浪漫,所以雷夫人絕不會同意沒有愛情的婚姻。他耐心地說。無論那樁婚姻可能是多麼穩當的長期飯票。
嗯。
在別的情況下,拓斌悶悶不樂的模樣幾乎令人感到好笑,東寧心想。但事實上,他很替姊夫難過。
拓斌以前也傳出過幾次緋聞,東寧回想。但自從安妮和胎兒多年前去世後,他就沒有見過姊夫為哪個女人動情而陷入這種絕境。拓斌對雷夫人是認真的,他需要人指導。
東寧清清喉嚨。我想你最好還是以比較浪漫的方式對待雷夫人,我無法不注意到你對她有時似乎相當粗魯無禮。
那都是因為她堅持在每個關鍵時刻跟我爭執,我沒見過比她更固執的女人。
我猜她厭煩了聽你發號施令。
拓斌繃緊下顎。別指望我能變成拜倫那種人;一則是我老得無法扮演浪漫詩人,二則是我根本不會寫詩。
我不是建議你當詩人,只是建議你偶爾可以嘗試富有詩意的措辭。
拓斌瞇起眼睛。比方說?
比方說,早上第一次見面問候她時,你可以把她比作女神。
女神?你瘋了嗎?
只是建議。
拓斌開始按摩左大腿,沉吟半晌不語。
哪個女神?最後他問。
這個嘛,把女人比作維納斯絕對不會錯。
維納斯?鬼扯!薇妮會當著我的面大笑。
我想不會。東寧輕聲說。沒有女人會在早晨發現自己被比作維納斯時發笑。
哼。
目前能做的他都做了,東寧心想,現在該言歸正傳了。
如果我能籌到足夠的錢,他以漫不經心的語氣說。也許柯恆鵬伯爵也會讓我投資他的船貨。
你在傻瓜企圖靠骰子和紙牌發財的那些賭場裏,是找不到所需的資金的。拓斌說。
車廂裏的陰影拉長。
拓斌撇撇嘴。我跟你說過好多次,你可以成為優秀的代理人。你對數字和細節有天分,柯恆鵬伯爵會很樂意把你推薦給他的朋友。
我對那一行沒有興趣。
拓斌不吭聲。
我倒是有另一個提議。東寧說。他現在是步步為營,慢慢接近他的最終目標。
拓斌一臉戒備。什麼?
你可以雇用我當你的助手。
你已經當過好多次了。
但都是很不正式的。東寧越說越起勁,這個想法已經在他的腦海裏盤旋一下午了。我的意思是擔任你的正式助理,就像是你的代理人,但你得教我明查暗訪的訣竅。
你希望得到什麼?
一份收入。
而不是零用錢?拓斌挖苦道。
正是。偶有分紅就更好了。
那可不?
東寧深吸口氣。至少考慮一下我的提議好嗎?
拓斌正視他的眼睛。你是認真的,對不對?
再認真不過。我自認有從事這一行的天分。
我不確定從事這一行有任何天分可言。拓斌說。根據我的經驗,一個人只有在從事其他較高尚職業的收入都無法填飽肚子時,才會淪入這個跟拉客賣淫差不多的行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