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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夜探貝勒府

菩提劫 獨孤紅 25639 2023-02-05
  入夜,北京城中顯得更冷,但那冷,凍不住天橋、八大胡同,及一些街道上的熱鬧。   這熱鬧,一直到三更過後,才漸漸平息下去,人漸稀少,聲漸息,終於完全歸於了一片空蕩,寧靜。   今夜,沒有月色,夜空之中,一片黑黝黝地,但是,地面上卻由於那遍蓋皚皚積雪,微透出一點光亮。   這是北京城宵禁甚早的一方內城。   在內城的一個角落地,靜靜地聳峙著一座宏偉、巨大、肅穆,深,深,深不知有幾許的宅第。   那兩盞巨燈的照耀處,是這宅第的兩扇朱紅發亮的大門,大門頂端,橫匾三個大字:貝勒府。門前,石階高築,十有二級。石階下,更對峙著兩隻雕刻得栩栩如生的大石獅子。   由外表觀之,這貝勒府之氣派,不亞於當年的神力侯府,往內看,越過那丈高圍牆往內看,樹叢如海,黑壓壓的一片,樓脊高聳,偶有寒風吹過,露出幾點閃爍的燈光。

  可惜今夜沒有月色,否則定可發現,那庭院深處,那蔽天濃蔭之中,那青石小徑盡頭,那廊腰迂迴處,定然是亭、臺、樓、榭,一應俱全。   那該是天上的人間,人間的天上。   有道是:天上神仙府,人間王侯家。又道是:侯門一入深似海,如今看來,似乎是絲毫不差。   梆柝聲傳,更鼓剛敲過三更。   驀地裏,一條白影如電,不知起自何處,卻是射向這一深如海的貝勒府而來,落足處,正是貝勒府那美侖美奐的大廳屋面之上。   貝勒府來了人,而且顯然是不請自來,貝勒府裏,竟寂靜依然,跟先前沒什麼兩樣。   白影,他迎風卓立於大廳那高高的屋面上,抬頭笑了,突然他一提氣,朗聲發了話:夤夜客來,堂堂貝勒府,怎麼沒有接待之人?

  他的話聲剛落,倏地那深邃庭院的暗隅中,有人哦了一聲,緊接著一聲驚喝,一條黑影飛掠而出,疾撲白影。   白影睹狀,眉峰一皺,笑道:我出聲招呼,是找人接待的,不是找你上來打架的,下去!   未見他作勢,那黑影卻已身形一頓,倒射而下。   這一來,立刻驚動四處,光亮連閃,同時有好幾處點上了燈火,幾聲叱喝齊揚,又有三條人影,分三個方向撲向大廳上白影。   白影眉峰皺得更深,抬頭一笑,道:早知貝勒府如此待客,說什麼我也不會來了。   他剛要有所行動,突然一聲洪鐘般大喝劃空傳到:朱爺手下留情,代勇在此!   一條高大黑影翻上屋面,是五虎將之首到了,適時那三條人影硬生生地剎住急勢,落向三面。

  朱漢民含笑而立,代勇一身黑色勁裝,腰繫長劍,威猛異常,急忙跨進一步,躬身哈腰:朱爺,代勇恭迎來遲,他們多有冒犯,您恕罪!   好說!朱漢民笑道:深夜造訪驚擾人,魯莽的是我,他們職責所在,怪不得他們,倒是要請五虎將海涵!   代勇忙道:朱爺說這話是見外,也折煞代勇   朱漢民截口說道:貝子爺安歇了麼?   剛躺下!代勇恭謹答話,道:您不知道,珠爺他晚飯都沒吃好,一直悶悶不樂!   朱漢民笑道:看來,是我累人,罪孽大矣!   論罪你該摘下腦袋示眾!一聲嬌叱,兩條無限美好的纖小人影疾掠而至,玉手雙揚,當頭便抓過來。   朱漢民身形微閃,那兩隻欺雪賽霜的玉手同時落了空,那是玉兒、翠兒,兩位刁蠻美艷的侍婢。

  她兩個柳眉倒豎,嬌靨緊繃,臉一紅,便要閃身再撲。   代勇適時跨進一步,沉喝說道:別魯莽,朱爺是珠爺的新交好友!   玉兒美目一瞪,道:代勇你閃開,我兩個只知道他是冒犯姑娘的大膽狂生!   代勇沒動,道:我也知道,可是有話要等珠爺來了再說。   玉兒氣虎虎地道:別拿珠爺來壓人,你要攔我兩個,姑娘面前說話去!   這一下代勇可為了難,那位姑娘,他再是有十顆腦袋也惹不起,而這位又是珠爺的朋友,他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玉兒翠兒動手得罪人。   正自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之際,朱漢民突然帶笑說了話:閣下你閃開,想必她兩個苦頭還沒吃夠了,就讓我看看她兩位能把我如何!   代勇更著了急,剛一句:朱爺,您千萬別

  一聲清朗沉喝劃空傳來:代勇,替我把她兩個趕下去。   一條頎長白影飛掠而至,是貝子爺玉珠到了,他一落屋面,既不理代勇,也沒看二婢一眼,上前便握住了朱漢民雙手,叫道:閣下這才是我的好朋友,我還以為你真來個一年半載呢,沒想到今夜你就來了,閣下,我剛上床,衣衫不整便趕來相迎了,別怪我失禮呀!   朱漢民笑道:我本打算等個一年半載再說的,後來想想,反正遲早都要來,何不趁便,所以乾脆就今夜來了,貝子爺恕我夤夜騷擾。   什麼話!玉珠叫道:你來了,我比接了鳳凰都高興,走,到我屋裏談去!   他沒把朱漢民當外人,可是朱漢民感動之餘卻有了猶豫。   玉珠立時發現了,一揚眉,道:閣下,交朋友貴在知心,瞧清楚了,這兒就等於你的家,貝勒府三字你莫放在心上,你也不會放在心上

  朱漢民沒話找話,道:怎麼,貝子爺,她睡了?   玉珠自然明白這個她字何指,隨口應道:睡了,累了一天了,哪能不早睡?她是匹沒韁的野馬,出門的時候多,在家的時候少,我們旗人的姑娘,跟你們漢家姑娘不同,你們漢家姑娘,整天高坐樓頭,把自己關在深閨裏,或埋首詩書,或手不離女紅,我們旗人姑娘,只知一天到晚到處亂跑,不是架鷹驅犬,便是賽馬打獵,令人見了就頭痛,所以我將來討媳婦兒,一定討漢家姑娘。   此人天真,也直爽得可愛,朱漢民笑道:怎麼,貝子爺,你不喜歡旗人姑娘?   玉珠皺眉搖頭,道:不敢領教,還是你們那溫柔嫺靜的漢家姑娘好,像我妹妹,兇起來像隻母老虎,誰要是討了這麼個媳婦兒,只有倒楣,有得受的。我是敬鬼神而遠之,惹不起,只好不惹。

  朱漢民失笑說道:貝子爺高論,我不敢苟同,我卻覺得漢家姑娘較旗人姑娘缺少些明快爽朗,還有那   好了,好了!玉珠擺手笑道:要談這些,到我屋裏談去,我陪你個通宵,咱們來一個剪燭西窗,徹夜不寢,如何?走吧!   拉著朱漢民就要下屋,適時,美艷二婢有意留人地趨前跪下:玉兒、翠兒這兒給珠爺請安!   玉珠回首投目,立刻沉下臉色,道:還有這位,我新交的朋友,朱大俠!   兩個俏丫頭低著頭,狀甚猶豫。   朱漢民不欲使人難堪,忙道:貝子爺,你這是何苦?我也當不起。   玉珠沒答理,卻望著兩個俏丫頭又一聲輕喝:玉兒、翠兒!   兩個俏丫頭猛然抬起粉首,嬌靨上是一片羞,還帶著惱,道:珠爺,您不知道,他就是

  我比你們明白!玉珠一擺手,截口說道:但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昨天妹妹不講理,把人家當做了冤家對頭,今天他卻是我新交的好友,咱們貝勒府的貴賓,你們還不快快見禮?   兩個俏丫頭仍然猶豫沒動,玉珠臉上勃然變了色。   朱漢民一急,剛要開口,驀地裏,那看不見底的深邃庭院之中,傳來一個無限甜美,但卻冰冷凜人的話聲:玉兒、翠兒過來,看他敢把你們怎麼樣?   兩個俏丫頭一下子有了靠山,膽氣頓壯,抬起頭來狠狠地白了朱漢民一眼,一扭頭,嬌軀閃動,如飛而去。   這下玉珠沒了轍,也下不了臺,一臉苦笑說道:閣下,冤家路窄,看來咱們要跟她磕上了,你瞧見了沒有,這府上,哪有我貝子爺過的日子,就是這麼回事兒

  倏地壓低了話聲,眨著眼,道:閣下,別忘了,你也有我這個過江泥菩薩的靠山!   朱漢民想笑,還未笑,猛見倩影飛閃,香風襲人,那適才兩個俏丫頭的站立處,多了個身著大紅勁裝的美姑娘。   美姑娘身後緊隨著玉、翠二婢,她自己嬌靨緊繃,一雙柳眉倒剔,那清澈、深邃的眸子,直視著二人:哥哥,你說什麼?   一向懾於雌威,見了立刻喪膽,玉珠下意識地退了一步,一時未能答上話來,那樣子,著實是夠丟人的。   這時候挺身出頭幫忙,該是義不容辭。   朱漢民立刻跨前一步,拱了手,淡然而笑:閣下,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北京城未免太小了點兒了。   美姑娘一擺玉手,冷然說道:少跟我嬉皮笑臉的,給我站到一邊去,沒人跟你說話!

  好兇,朱漢民碰了個硬釘子,但他沒有在意,笑了笑,又道:武林人講究一個路見不平,撥刀相助,閣下,你要知道,長幼有序,別讓我這外人看了笑話!   你敢!美姑娘美目一瞪,道:你敢笑我就打爛了你的嘴,你竟教訓起我來,還得了呀,昨兒個要不是我早就讓九門提督府辦了你了   朱漢民淡淡笑道:閣下,別老拿官威壓人,九門提督唬不了我,我要是怕了九門提督,今夜這貝勒府我也不敢來了!   美姑娘道:我知道你膽子大,你了不起,昨天或許是我理屈,可是今夜你上門欺人,這又怎麼說呢?   朱漢民失笑說道:你言重了,膽子再大也不敢上貝勒府欺人!閣下,你要弄清楚,這是令兄找我來的!   美姑娘道:所以我找他說話,你給我讓開些!   朱漢民竟聽了話,一拱手,笑道:敬遵芳諭!   回首望向玉珠,道:貝子爺,人家找的是你,上前答話吧!   玉珠皺著眉,一副苦相,沒動,道:怎麼,閣下,你不管了,真是好朋友   朱漢民笑道:貝子爺,我這個朋友你沒交錯!   玉珠道:那麼你   朱漢民道:我替貝子爺壯膽,誓為你貝子爺後盾!   玉珠苦笑說道:我原意是要你做先鋒,你卻做的什麼後盾?   朱漢民道:我不能跟在你貝子爺身邊一輩子,這種事,總是要自己拿出點勇氣、魄力來的,否則你貝子爺一輩子就別想再抬頭,去,別給咱們昂藏七尺鬚眉男子漢丟人!   不錯,是正理,玉珠略一猶豫,只得咬牙橫心,硬起頭皮,一點頭,剛往前跨出一步。   美姑娘突然戟指朱漢民跳腳大發嬌嗔,大顯雌威:好哇,你這個人竟敢挑撥   朱漢民一擺手,截口說道:閣下,你是找我說話,還是找令兄說話?   美姑娘氣得又一跺蠻靴,道:少得意,稍時也饒不了你。   朱漢民淡淡一笑道:那是稍時,如今閣下不該衝著我橫鼻子豎眼睛發威!   美姑娘氣白了臉,一抬玉腕,輕喝說道:貝勒府豈容一個狂妄草民撒野?夤夜闖入府邸,非奸即盜,玉兒、翠兒,先給我拿下他再說。   她可忘了那兩個是否人家敵手。   兩名俏丫頭仗著美姑娘之威,地方又是在貝勒府內,也頓時忘了一切,清脆地同應了一聲,剛要閃身。   玉珠不知哪來的一股勇氣,突揚沉喝:站住,你們兩個誰敢動,我就打斷誰的腿!   不錯,這還像話,只是,要問他哪來這麼大勇氣,恐怕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有可能是老天爺臨時借給他一顆天膽。   兩名俏丫頭沒想到玉珠大爺突然狠了起來,敢作此一喝,一時為威態所懾,還真沒有敢動。   美姑娘氣得嬌靨漲紅,又跺了蠻靴:哥哥,你是逼我自己動手!   玉珠淡淡說道:沒人逼你動手,有話衝著我說,有事衝著我來,別拿人家當發官威的對象,人家可不吃你那一套!   朱漢民微微點了點頭,笑了。   他這一笑,更添了美姑娘三分氣,她柳眉一挑,道:衝著你說就衝著你說,你知道他是誰?   玉珠道:你又知道他是誰?   美姑娘狠狠地瞪了朱漢民一眼,道:他是以漢族世胄,前朝遺民自居的武林草莽!   玉珠泰然說道:這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人家本來是漢族世胄,前朝遺民,也確是個武林人,難道不行?   美姑娘恨得牙癢癢地,道:那沒什麼不行,你知道他罵咱們什麼?   玉珠道:昨天我聽你說過了,那是先人們留下的舊怨,也因各自站的立場不同,為此,總不能說絕對不能交朋友!   美姑娘簡直氣得要掉淚,道:沒人干涉你交朋友,可是你明知道他昨天   玉珠突然笑道:妹妹,漢族世胄你未必介意,前朝遺民你也未必在乎,說來說去,還是因為他昨天沒像一般叩頭蟲一樣對你低頭,我說句公道話,那是你咎由自取,自找沒趣,怪不得別人。   美姑娘立即更白了嬌靨,紅了美目,道:哥哥,自己兄妹,你竟幫著外人欺負我!   玉珠眉峰一皺,閉了口,那不為別的,他再是橫了心,一旦美姑娘動了真,紅了一雙眼眶,他還是傻了臉,沒了轍。   半晌,他才轉望朱漢民,道:閣下,看來,我又要豎白旗了!   朱漢民心中了然,口中卻故意說道:兵臨城下,眼看勝券在握,貝子爺奈何不戰自潰?   玉珠搖搖頭,苦笑說道:你不知道,我見不得女兒家掉淚。   朱漢民聳肩攤手,嘆道:兩串珠淚勝過百萬雄兵,怪不得古來多少君王為之失卻江山,怪不得孟姜女能哭倒長城   美姑娘嬌靨突然一紅,跺腳叫道:你,你還敢氣我,誰像你鐵石一般狠心腸?   朱漢民眨眨眼,笑道:姑娘,你錯怪我了,武林人講究一副俠骨心腸,劍膽琴心,便是我也不忍見姑娘掉淚!   美姑娘又羞又氣,道:你除了嬉皮笑臉嚼舌頭,還會什麼?   朱漢民答覆更氣人,笑道:我還能不屈於威武,不淫於富貴,不移於貧賤!   美姑娘挑眉說道:我今天非讓你屈於威武不可。   朱漢民笑道:姑娘,頭可斷,血可流,志不可屈,憑姑娘,就能使我屈於威武麼?   這,大大地刺傷了美姑娘的自尊,那嬌慣、任性、高傲,尊貴的自尊,她簡直就不明白為什麼這個書生這麼大膽,這麼狂,這麼傲。   她氣得渾身發抖,一跺蠻靴,戟指顫聲說道:你,你,你是有心氣我,我今夜要不能讓你低頭,就一頭碰死你面前。閃動嬌軀,揚掌便摑。   玉珠又驚又急,既不敢動,又不敢攔,正自為難欲絕,驀地裏,一聲清朗輕喝起自廳前:蘭兒大膽,還不住手!   那是個負手卓立廳前階下的一個中年人,這中年人一身青袍,身材頎長,年紀約四十上下,白面無鬚,長眉鳳目,膽鼻方口,風度翩翩,瀟灑飄逸,俊美之中,更帶著隱隱懾人的高貴之氣。   朱漢民神情一震,身形倏起輕顫。   玉珠則白了臉,低下了頭。   美姑娘沉腕收掌,又一跺腳,閃電般掠下屋面,飛投青袍人懷中,哇地一聲,哭出聲來,滿腹委曲一下子全發洩了出來。   青袍人面帶慈祥,目射愛憐,抬手拍了拍美姑娘香肩,微笑說道:別哭,別哭,這麼大姑娘了,還動不動就哭,這是人前,不是人後,也不怕客人笑話!   美姑娘抬起粉首,淚痕滿面,那兩排長長的睫毛上,掛著顆顆晶瑩淚珠,道:爹,您要替蘭兒做主,他就是昨天蘭兒說的那個大膽狂生,今夜哥哥又把他帶進府來欺負我。   青袍人臉上笑容微凝,目中倏閃奇光,拍頭看了朱漢民兩眼,平和地問道:我請教,少俠貴姓大名?   玉珠有心站出來說話,但是他不敢。   朱漢民卻難忍兩眶熱淚,身形一掠,忽地掠下了屋面直落青袍人身前,拜了下去:容叔,您不認得我了?   美姑娘與玉珠俱皆一怔,美姑娘那一雙美目猶含著淚,滿含詫異,直愣愣地望了過來。   青袍人更是詫異欲絕地道:恕我眼拙,少俠是   朱漢民啞聲說道:容叔,侄兒憶卿!   剎時間,德貝勒爺兒三個都呆住了!   好半晌,玉珠大叫一聲:好傢伙,你是小卿,你這傢伙,為什麼不早說?   飛身下屋,滿臉激動地伸出雙手抓住朱漢民,一個勁兒地直搖。   德容身形電閃,如飛掠近,也出雙手抓住朱漢民,兩眼發直,顫聲說道:你,你是憶卿?   朱漢民沒說話,默默地點了點頭。   德容身形暴顫,突然仰頭大笑,那雙鳳目之中,兩串熱淚,撲簌簌地掛了下來:好,好,好,怪不得德容我瞧著那麼面熟,原來竟是你這一別十年的自己人,憶卿,你想煞了容叔!   頭一低,雙肩聳動不已。   他哭了,他這等身分的人也哭了!   天下之至情,莫過於此,感人至深,也莫過於此。   美姑娘也低下了頭,那刁蠻任性嬌慣,一時間全沒了影兒。   在這一剎那間,沒了漢滿之分,也沒了立場的不同。   只有那人間的至性,人間的至情。   朱漢民突然展顏強笑說道:容叔,侄兒今天特來給您請安,您別難受,您該高興   德容猛然抬頭,舉袖抹淚,窘笑道:說得是,憶卿,容叔我該高興,不該難受,來,讓容叔瞧瞧吧,你長多高了,是你俊還是玉珠俊?   朱漢民有點赧然,但到底還是讓德容看了個仔細。   只聽德容哈地一聲,笑道:玉珠是內城有了名的俊哥兒,美男子,如今跟你一比,簡直是判若雲泥,黯然失色了!   朱漢民赧然說道:容叔,您偏心,侄兒明白,我缺少玉珠那份天真,玉珠只讓我一分沉練,那是因為彼此所處的環境與   你這話未必中肯!德容笑道:別歉虛了,德容我自信眼力不差,我第一眼便看出玉珠他一切都差你太多!   朱漢民笑了笑,還要再說。   玉珠突然叫道:小卿,你就少讓他老人家說我兩句,行不?別人不知道我知道,你,碧血丹心雪衣玉龍宇內第一。   聽了這句話,美姑娘的反應比德容還快,她霍地瞪大了一雙美目,嬌靨上神色難以言喻的詫聲大叫道:你,你就是碧血丹心雪衣玉龍?   朱漢民眨眨眼,笑得俏皮,道:不敢,那是武林朋友的抬愛,你未必放在眼內!   美姑娘有著難言的喜悅,她脫口說道:既是自己人,那就別跟我謙虛,你知道,過分的謙虛,那叫虛偽,跟自己人,那更不必,我早就   說到這兒,她頓了頓,原來的那句話,有損她那好強的自尊,是故,她臨時改了口,接道:我早就聽說,你自命不凡,自以為了不起。   朱漢民道:姑娘,昨天的事過去了,你該承認,那不能全怪我,所以,我認為你沒有老不饒人的必要,實際上,我也只能接得住兩馬鞭,倘若再有第三鞭,恐怕   美姑娘臉漲得好紅,她嬌羞欲滴,跺腳叫道:你,小卿,也別那麼壞,明明是你仗技欺人,到頭來還派我的不是,你,你講理麼?   敢情她也講理。   朱漢民笑道:我講理,無論何時,何事,何地,對何人,都一樣,你要是認為我理缺,我沒話可說,至少,我知道大街上馳馬的不是我,濺人一身雪泥反找人興問罪之師的也不是我,先拿馬鞭子抽人的,更不是我   美姑娘繃了桃腮,但旋即,她又笑了:怎麼說,對一個女孩兒家,你該讓著點兒,尤其不該在大街上給人難堪,你知道,那讓人多下不了臺?   朱漢民他倔得令人可惱,美姑娘都軟了心,讓了步,偏偏他一副寧折不屈的直脾氣,淡淡說道:那抱歉,我說過,理字之前,人人平等!   美姑娘真有點惱了,可是那不是真惱,滿含嬌嗔地橫了他一眼,轉注德容,噘著小嘴兒,說道:爹,您瞧,他有多拗!   望著不失天真初長成的小兒女,德容老懷大暢,高興得簡直合不攏嘴,美姑娘話落,他立即哈哈大笑:不是爹偏心,爹要判你個不是,憶卿這種態度是對的,人,要講個理,不過,有的時候,也不能太認真,否則一輩子會討不到媳婦兒!說完,又哈哈大笑起來。   美姑娘莫名其妙地嬌靨一紅,她自覺臉燙得厲害,心也跳得厲害,連忙地垂下了粉首。   朱漢民神情一震,卻微微皺了皺眉峰。   前者那乍羞還喜的神態,悉入人眼中,後者那令人難懂的表情,卻沒一個人留意。   只聽德容大笑說道:憶卿,容叔我該謝謝你,我們家這匹劣性難馴的野馬,終於碰上了對頭剋星了,終於能有人降服了,以後老少平安,全家寧靜,該算你第一功!   朱漢民笑了笑,沒說什麼,那是他不便說什麼,也不敢說什麼!   美姑娘卻猛然抬起粉首道:爹,誰說我服了他,別想,他一輩子都別想。   話出了口,她才猛覺大大地不妥,嬌靨一紅,又低下了頭。   隨著她那低頭,朱漢民心頭又復一震。   德容再揚大笑,玉珠一旁低笑著說:聽見了麼?小卿,明明服了人硬說不服,這就是我們旗人姑娘令人頭痛處,以後你   哥哥,你敢再說!美姑娘粉首猛抬,跺了蠻靴。   嚇得玉珠一伸舌頭,硬把餘話咽了回去。   德容他又笑了,今天他是太高興了,十多年來,這是他第一次這麼高興,笑聲中,伸手拉起了朱漢民,道:憶卿,你一切的一切,活脫脫的當年夏夢卿,昨天聽蘭兒回來一陣哭訴,我立刻覺得那書生不凡,今天再一見,豈止是不凡,簡直是超人,憶卿,你爹,他好?   朱漢民連忙斂態恭謹答話,道:謝謝您,容叔,他老人家安好!   德容道:只怕老多了吧?   朱漢民道:侄兒都已長大成人,老一輩的焉能不老?   德容嘆了口氣,道:歲月不饒人,時光催人老,人生百年,十年雖不為多,可是在這十年中的變化太大了   神色更趨黯然,猶豫了一下,接道:憶卿,你還記得?   朱漢民陡然挑起雙眉,道:容叔,侄兒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那神威,那煞氣,看得德容心中不由一懍,道:憶卿,你知道唉,不說也罷,誰叫我生為滿人,又誰叫我生在皇族親貴之家,唉!   朱漢民連忙斂態,道:容叔,您明鑒,大恩未報,侄兒不敢對您見外!   德容黯然強笑,道:謝謝你,憶卿,千萬別讓那立場之事影響了咱們私人間的感情,你知道,兩代的交情非同泛泛   朱漢民難掩激動,軒了軒眉,道:容叔,我保證絕不會,侄兒雖不敢昧於民族大義,但卻是個有血肉,有靈性的人,不敢漠視兩代的交情,尤其您跟怡姨對我的恩情,您請放心!   德容雙目微有濕意,抬手拍了拍朱漢民肩頭,道:對你,容叔哪有不放心的?你爹,玉簫神劍閃電手夏大俠,他不愧宇內第一奇才,頂天立地蓋世英雄,百年罕見,舉世難求,我敬他為天人,他的兒子,他的骨肉,還會有錯   勉強笑了笑,道:憶卿,詳情你也知道了?   朱漢民道:我爹只告訴了我個大概,我這趟來京目的之一,也是為了打聽這件事情的真相,我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德容面上閃過一絲輕微抽搐,道:憶卿,別這樣,你義父,他赤膽忠心,柱石虎將,一生為國,落得如此悲慘下場,無論朝野,都抱屈於心,憤慨不平,但,君要臣死,不得不死,父要子亡,不得不亡,這是大清皇律,也形同家法,你便是查明真相,又能如何?   朱漢民陡挑雙眉,目中煞氣懍人,道:容叔,您知道,當著您,侄兒不便說什麼!   此言一出,美姑娘一雙美目飛閃異采,玉珠神情一震,德容則嚇白了臉,機伶一顫,道:憶卿,你千萬不能這樣,姑不論那怪不怪皇上,你義父赤忠一生,為朝廷,他披肝瀝膽,你不能讓他忠名蒙污垢,死不瞑目。須知,他當初可以不死,你爹也可以救他,他之所以願死,那在盡忠取義,你爹所以不救他,那也是忍痛成全   朱漢民挑眉瞪目,默然不語,那模樣兒,便是從不知怕為何物的美姑娘看了也心驚。   半晌,他始突然開口說道:容敘,您知道詳情麼?   德容道:我只知道內情極不單純,到底如何卻不清楚。   朱漢民道:容叔,內情怎麼樣個不單純法?   德容猶豫了一下,道:朝中有人進讒   誰?朱漢民勃然變色,震聲發問。   德容搖頭說道:我不是說麼,我並不知道究竟,你怡姨,也許知道得比我多一點。   朱漢民道:可是怡姨她出了家,沒人知道她的下落。   德容呆了一呆,道:你怎麼知道你怡姨出了家?   朱漢民道:是阿步多說的。   接著就將遇見阿步多的事,說了一遍。   德容點頭嘆道:什麼事都在一個巧字,不然咱們也難以見面,憶卿,有空是該去看看紀澤夫婦,你知道,那才是大恩!   朱漢民凜然說道:謝謝容叔,侄兒一定要去給他兩位請安的。   德容道:那也別急,我有你怡姨的下落。   朱漢民大喜,急急問道:容叔,怡姨她現在哪兒?   德容笑道:現在要是告訴了你,恐怕你連坐一會兒都不坐了。   朱漢民忙道:容叔您知道,侄兒大事在身,急不可待   德容道:憶卿,我知道,但不急於一時   朱漢民搖頭道:不,容叔,您不知道,侄兒還有件事,要打聽小霞的下落!   德容哦地一聲,笑道:那更不必急,我知道,紀澤夫婦把小霞寄養在   朱漢民忙道:不,容叔,小霞後來又落在了親王府   德容呆了一呆,詫聲說道:小霞落在了親王府!誰說的?   朱漢民遂又把接獲乃妹由親王府中發出的信的事說了一遍,說著,並探懷取出了那封信來,雙手遞過。   德容靜聽之餘,臉色連變,及至接過了那封信,略一閱視之後,臉上神色更趨凝重,道:這是怎麼回事?紀澤夫婦明明是把小霞寄養在清苑一戶民家,怎麼又會落在親王府   朱漢民道:所以侄兒急著要見怡姨。   德容搖了搖頭,道:這件事我一點都不知道,你怡姨未必會知道!   沉吟了一下,又道:這是親王府專用的信箋,每一個親王府都用這種信箋,小霞她怎不說明是哪家親王府?這就難打聽了   朱漢民道:也許怡姨知道亦未可知!   德容遲疑了一下,遞還那封信,道:你早一天見見你怡姨也好,你知道,離開西城兩里處,有座白雲觀,你怡姨就在觀後春花園中清修,我讓玉珠帶你去一趟!   朱漢民接過信箋,容得容叔說完,立即騰身而起,直上半空,半空中長揖而拜,揚聲說道:不必了,德叔,侄兒急不可待,唯恐稍遲,失禮之處,尚祈容叔原諒,一俟事畢,侄兒當再來請安。   話落,身閃,倏化長虹,轉眼不見。   玉珠大急,騰身要追,德容忙擺手說道:玉珠,別追了,夏夢卿天龍身法冠絕宇內,舉世第一,憶卿傳他衣缽,毫不遜色,你再有十個也追他不上。   玉珠急得跳腳,美姑媳卻突然冷冷說道:哥哥,幹什麼這樣?人家不稀罕咱們,咱們又何必非跟去不可?爭爭氣不行麼?好個咱們!   玉珠雙眉一挑,剛要說話,德容已然輕叱說道:蘭兒,不許胡說,憶卿他   我不要聽!美姑娘一跺蠻靴,嬌軀一扭,如飛向門外奔去。   德容呆了一呆,搖頭苦笑,向著兩名俏丫頭揮了揮手。   兩名俏丫頭一齊福了一福,轉身尾追而去。   望著兩名侍婢不見,德容轉注玉珠,突然說道:玉珠,你看出了些什麼?   玉珠一怔,愣愣問道:爹,您說什麼   德容雙眉一挑,道:難怪你姑姑常叫你渾東西,你的確渾!   玉珠恍然大悟,臉一紅,忙道:爹,您是說妹妹   德容笑了,點了點頭,道:還不算太渾!   玉珠遲疑了一下,道:爹,您知道,他倆原是青梅竹馬的一對,碧血丹心雪衣玉龍又是當今宇內第一,憶卿他無論人品、心性、所學,都是妹妹她生平僅見   何止是她生平僅見!德容截口笑道:便是爹這半輩子,也僅僅見著這麼三個,你傅伯,他不算,看來,天下之奇才,全讓他夏家佔了   望了望玉珠,忽又作如是問:玉珠,你以為如何?   玉珠未加考慮,道:妹妹,她千肯萬肯,自不必說,小卿他也該沒問題!   德容笑了,但笑得很勉強,淡淡說道:但願如此!   轉身向庭院暗徑中行去   玉珠一怔,情知乃父言出有因,但他沒敢再問下去,呆了半晌,始搖搖頭,踏著青石小徑返回所居小樓。      朱漢民於屋面疾馳,捷如一縷輕煙。   德容雖然貴為貝勒,但由於當年跟夏夢卿、傅小天等這等武林絕頂高手的多年交往,眼力自較一般人高明得多。   他說得不錯,朱漢民接受了宇內第一玉簫神劍閃電手的衣缽,一身功力自然高絕,天龍身法冠絕宇內,舉世無匹,在盡展身法之下,直如劃空長虹,轉眼間便出了守衛森嚴的內城。   當然,憑朱僅民的一身功力,那些個守衛內城的旗勇,是神不知,鬼不覺,根本沒有發覺有人由半空裏出了城。   朱漢民一出內城便折向了西,他預備出西城直奔白雲觀,但,世上諸多意外事,往往難以盡如人願。   他剛出西城,驀地裏,一聲霹靂大喝震天懾人,劃空傳來。   朱漢民,你給我站住!   朱漢民一驚,霍然止步停身,硬生生地剎住身形,抬眼望去,不由呆了一呆,心中立即了然。   左前方,官道旁一片黑壓壓的樹林之內,閃出了五個人,為首的,是個鬚髮如霜,雙目赤紅的老化子。   老化子身旁,站著個年輕化子,正是跟他有過數面之緣的那一位,他,面罩寒霜,目射不屑地冷然而立。   這一老一少兩名化子身後,緊跟著三名手持打狗棒的中年要飯化子。   突然,朱漢民笑了,跨步向前,舉手一拱,笑道:我以為是誰呢,嚇了我一大跳,原來是丐幫北京分舵分舵主,火眼狻猊郝大俠!   言來瀟灑,泰然,而安詳。   那老化子正是郝元甲,只見他呆了一呆,道:朱漢民,你認識我郝某人?   當然!朱漢民點頭笑道:郝舵主丐幫前輩英雄,我久仰盛名,何況,郝舵主那雙火眼金睛,是一塊顯眼的活招牌!   郝元甲冷冷一笑道:你認得郝元甲,那最好不過,你既知我火眼狻猊,當知我火眼狻猊生平嫉惡如仇,更痛恨那些昧於民族大義的喪心病狂,冷血之人!   朱漢民沒在意,且故作糊塗,笑了笑,道:這個我知道,這也是郝大俠令人敬佩之處   頓了頓,接道:不知郝大俠喚住我,有什麼見教?   郝元甲道:郝某人要站在大漢民族長者的立場,以天下武林前輩的身分,要你多認識一些民族大義!   朱漢民笑道:那不敢勞動郝大俠,對於民族大義,我認識的恐怕不比任何人為少!   郝元甲冷哼說道:認識多的人,不會急思賣身投靠,巴結滿室親貴,以求進身之階,甘心為人鷹犬,供人驅策!   朱漢民訝聲說道:郝大俠,這話怎麼說?   郝元甲怒笑說道:我郝某人過的橋都比你走的路多,在我郝某人面前,你最好不要裝瘋賣傻,少來這一套。   朱漢民哦了一聲,道:這麼說來,郝大俠指的是我了?   不錯!郝元甲毅然點頭,冷笑說道:我說你為什麼突然離開江南武林,在大年下跑到北京來呢,原來是只為巴結親貴,想要   郝大俠!朱漢民截口說道:這話,郝大俠是聽誰說的?   郝元甲抬手一指身旁年輕要飯化子,道:我郝某人這個徒弟,對他,你諒不陌生!   何止不陌生?朱漢民笑道:我簡直跟令高足十分有緣,敢情是令高足說了我的閒話,請問,令高足憑哪一點指我巴結滿室親貴?   郝元甲怒聲說道:密晤九門提督府大領班阿步多於前,又復交結那玉珠玉貝子於後,這些還不夠麼?   朱漢民點頭笑道:原來郝大俠指的是這兩回事,那麼,我在郝大俠面前提位武林前輩,玉簫神劍閃電手夏大俠   郝元甲臉色一變,神色立轉恭謹,道:夏大俠宇內共尊,你提他幹什麼?   朱漢民淡淡一笑道:據我所知,當年夏大俠跟傅侯交稱知己,跟德貝勒兄妹交情亦非泛泛,我請教,這怎麼說?   郝元甲不是糊塗人,一聽便懂,臉色又復一變,勃然大怒,呸地一聲,大叫說道:憑你也配上比夏大俠   朱漢民飛快說道:當年他夏大俠宇內第一,如今我朱漢民武林翹楚,為什麼不配?倘若我今日結交幾個親貴朋友,便稱之為昧於民族大義,忘卻公仇私恨,那麼夏大俠豈不也難脫嫌疑?   朱漢民,你敢冒瀆夏大俠?郝元甲暴跳如雷,道:夏大俠奇才第一,德威兼重,他跟傅威侯關係不同,不但未因私交影響立場,而且他時刻蓄謀復興大業,這又豈是你所能知道的?   朱漢民淡淡說道:郝大俠又怎知我是因私交影響了立場,又怎知我不也是時刻在圖謀復興大計,又怎知我   郝元甲叫道:夏大俠藝出智蒙神僧,他   朱漢民說:郝大俠又怎知我不是藝出名門?何況,英雄不論出身!   郝元甲道:夏大俠他是漢族世胄,先朝宗室   朱漢民淡淡說道:郝大俠也莫忘了,我姓朱,叫漢民!   郝元甲呆了一呆,道:那是你沾了祖宗的光,名字也人人可取,夏大俠為復興大計籌謀,不遺餘力,人所共知   朱漢民道:郝大俠,圖謀復興大計,非要敲鑼吶喊,讓人知道麼?   郝元甲又復一怔,道:傅威侯蓋世虎將,一代奇豪,天下共欽,跟德貝勒兄妹,不同於一般滿室親貴,這種朋友值得交!   朱漢民笑道:那麼,夏大俠既能結交他們幾位,我為什麼不能結交他們的後人,郝大俠何厚夏大俠而薄朱漢民?   郝元甲立時啞了口,半晌才紅著老臉道:算你會說話,可是那沒有用,我郝某人認定了你配不上比夏大俠,也認定了你昧於民族大義,無羞無恥   朱漢民突然縱聲長笑,如龍吟,似鶴唳,裂石穿雲,直襲夜空,歷久不絕,震得樹葉簌簌而下。   郝元甲勃然交色,身不由主地退了一步,瞪目喝道:你笑什麼?   朱漢民淡淡說道:我笑身為丐幫北京分舵分舵主的火眼狻猊郝大俠,怎麼也是個既糊塗又不講理之人?   那名年輕要飯化子一聲厲叱,便要撲出。   卻被郝元甲伸手一把拉住,他尚未說話,朱漢民已然淡笑又道:倘若我這叫昧於民族大義,那麼郝大俠當年夜入傅侯府,應傅侯之請調查布達拉宮來犯喇嘛虛實,並自告奮勇,欲助傅侯對付羅剎三君之事,那又叫什麼?   郝元甲機伶一顫,駭然道:這,這,你如何得知?   朱漢民淡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郝大俠傾丐幫北京分舵之力,為滿室重臣辦事,不但不責己,反而責人,待己太寬,對人太苛,這不叫糊塗、不講理叫什麼?   郝元甲怒聲說道:好一張利口,你小小年紀,懂得什麼,當年我是奉夏大俠之命行事,而夏大俠乃是鑒於布達拉宮惑於白衣大食,並非復興義舉,只是勾結另一異族入侵中國,他身為先朝宗室,不能眼見我大漢民族未出狼喙又落虎口,淪陷得更深,所以才號召天下武林,擊退白衣大食,瓦解布達拉宮助傅侯成就勳業!   朱漢民淡淡說道:這些當年事,我或不懂,但我卻懂郝大俠不該單憑管窺之見,一面之詞而指說我的不是。   郝元甲道:這麼說來,你是不承認?   朱漢民道:不是不承認,是不能承認,因為那根本不是事實!   郝元甲冷笑說道:只怕今夜由不得你不承認!   朱漢民揚了揚眉,道:怎麼,莫非郝大俠要   郝元甲冷冷說道:郝某人要幹什麼,你該很明白。   朱漢民笑道:我只怕那不太容易!   郝元甲陡挑白眉,道:郝某人知道你功力高絕,武林第一,但郝某人為民族大義,可以死,丐幫也不惜派毀人亡!   朱漢民笑了笑,道:郝大俠,你真要以武相向,非動手不可?   郝元甲道:還有一條路,請你即刻離開北京,取消名號,改名換姓。   朱漢民搖頭說道:大事未了,我暫時不能離開北京,名號得自天下武林,姓名賜自父母,我既不能取消,也不敢改換。   郝元甲變色笑道:那就只好委曲你走第一條路了!   話落一揮手,身後三個中年化子連同他那徒弟在內,立即閃身掠出,分落朱漢民周圍,團團圍住,疑功蓄勢待命。   朱漢民眉峰一皺,笑道:郝大俠,今夜你若是殺了我,只怕他日蒼五老第一個饒不了你!他指的丐幫五長老九指追魂蒼寅。   郝元甲一震,忙道:難不成你也認識本幫五長老?   何止認識一位蒼五老?當年遠赴藏邊的那些位前輩奇俠,我個個認識,郝大俠你信不信?   郝元甲略一思忖,點頭說道:信,別說是你,普天之下也沒人不知道他們!   朱漢民笑道:這或不足為奇,我還知道令高足當年丟了人家一輛馬車,並且在布達拉宮黃衣四尊者之一的烏紮克那後腦勺上   那年輕要飯化子一驚,郝元甲厲聲喝道:你究竟是誰,因何也知道這些當年小事   朱漢民一笑說道:玩笑適可而止,見好就收,郝大俠可認得此物?   一翻腕,自袖底掣出那柄玉簫。   四化子駭然暴退,郝元甲大驚失色,失聲道:你,你是夏大俠的   朱漢民一笑說道:暫時就算我是夏大俠的傳人吧,郝大俠,我有急事在身,不能多事耽誤,詳情容事畢返來再說吧!   說罷一拱手,騰身而起,向著白雲觀方向飛射而去。   等到郝元甲等定過神來,朱漢民那襲雪白的儒衫早已消失在一片茫茫夜色中不見了。   那年輕要飯化子說了一聲:師父,您看   郝元甲滿面激動,立即擺手說道:錯不了,夏大俠當年兵刃玉簫神物是真,還有,他適才臨走所使那冠絕宇內的天龍身法更是明證!   年輕要飯化子呆了一呆,道:那麼,師父   郝元甲又擺了手,截口說道:先回分舵再說吧,你沒聽他說,事畢他還會回來麼?   突地一聲冷哼,狠狠地瞪了年輕要飯化子一眼,道:都是你,沒用的東西!   破袖一擺,當先破空而去。   那年輕要飯化子一怔,隨即搖頭苦笑,偕同另三名中年要飯化子,緊跟著郝元甲身後馳去。      白雲觀那御筆親書橫額的牌樓之前,瀟灑飄逸地走來了一個俊美脫俗的白衣書生,是朱漢民。   他抬眼望了望那雙邊分懸巨燈,石階高築,莊嚴宏偉的觀門,面上浮現一片難言的激動,邁步便要踏進牌樓。   驀地裏,一聲清越佛號劃空響起:無量壽佛,施主請止步!   隨著話聲,白雲觀那側門之內,緩步轉出一個人影,近看,卻是個面貌清奇,五綹黑髯飄拂的中年全真。   朱漢民聞聲停步,向中年全真投過一瞥,目中立閃異采,不言不動,含笑佇立相候。   轉眼間,中年全真走近,衝著朱漢民一稽首,道:無量壽佛,貧道斗膽動問,施主何來?   朱漢民還了一禮,淡淡一笑道:真人是問遠處,還是問近處?   中年全真道:貧道不厭其詳,遠近都問,施主原諒!   朱漢民笑了笑,道:白雲觀納盡十方香火,對每一來此瞻仰三清之人,真人都要問個遠近來處不成麼?   無量壽佛!中年全真含笑說道:對別的施主無須,唯獨對施主,貧道要問個明白。   朱漢民揚了楊眉,道:敢問真人上下?   中年全真道:有勞施主動向,貧道一塵。   朱漢民道:原來是一塵真人,我,遠處來自江南,近處來自北京。   一塵真人抬眼深注,道:那麼,施主是武林第一的碧血丹心雪衣玉龍朱大俠了?   朱漢民一震,道:真人認得朱漢民?   一塵真人道:久聞俠名,仰慕已久,只恨福薄緣淺,無緣拜識!   朱漢民笑了笑,道:那麼敢勞真人   一塵真人截口說道:貧道正是奉郡主之命,在此相候。   朱漢民呆了一呆,道:怎麼,郡主她,她知道我會來   一塵真人點頭說道:郡主高智,她料定了朱大俠會來!   顯然,美道姑已判知朱漢民的身分底細,也知他撞來撞去,必會撞上熟人,得知她清修之處不可。   自然,朱漢民並不知道美道姑怎會知道他的本來,又怎會測知他必會找來?   他心神震動,暗暗詫異莫名之餘,忙道:那麼,請真人代為通報,就說朱漢民夤夜   一塵真人搖頭截口說道:施主不必要貧道通報了,郡主如今已不在白雲觀中。   朱漢民一怔,急道:真人,怎麼說?   一塵真人緩緩說道:郡主今早便離開了白雲觀,不知去向,她臨行之時特命貧道在此等候朱大俠的,要貧道轉告朱大俠她暫時不能跟朱大俠見面。   朱漢民一顆心頓時往下沉,脫口說道:這,這又為什麼?   一塵真人道:這便非貧道所知了,郡主只命貧道轉告這一句話,別的未曾吩咐!貧道也未敢多問她。   朱漢民何止詫異,簡直詫異欲絕,皺眉沉思,一時間,他想不出他怡姨有任何不能跟他見面的理由來。   事實上,也確乎如此,十年未見,當年幾個長輩熟人哪一個不是想他都想瘋了?為什麼他這位怡姨卻避不見   沉默良久,他突然抬頭說道:真人,恕我直言,那不可能   一塵真人抬眼深注,道:施主是指郡主已離開白雲觀他去,還是指她命貧道轉告暫時不能跟朱大俠見面那句話?   朱漢民毅然說道:真人恕我,兩者都是!   一塵真人笑了笑,道:前者,那好辦,郡主原在觀後春花園中清修,現已人去園空,黝黑一片,施主倘若不信,盡可進去看看,至於後者,貧道沒有辦法證明,不過,施主只要發現前者屬實,諒必可相信後者不虛!   朱漢民略一沉吟,毅然說道:麻煩真人指點路徑!   一塵真人道:貧道自當為施主帶路,施主請隨貧道來。   一稽首,轉身行向白雲觀側門。   朱漢民雙眉一挑,舉步跟了過去。   就在朱漢民跟著一塵真人,進入了白雲觀側門的同時,白雲觀左側那一片黝黑茂密樹林之內,響起了一個充滿喜悅,卻又帶著悲傷的喃喃話聲!接著,還現出一條無限美好的身影。   可惜,朱漢民沒聽見,也可惜,他腦後沒長眼!   那喃喃話聲說的是:十年不見,你已長得這麼大了,而且長得這麼俊,活脫脫的像你父親當年,唉,十年,好快,唉   憶卿,怡姨站在這兒站了一天了,怡姨等在這兒,就是為了要先看你一眼,怡姨料定了你必然會打聽出怡姨的隱修之處,也必然會來看怡姨,恰姨又何嘗不想你?恐怕他們都沒怡姨想你想得厲害,只是,唉   一聲包含了太多感情的輕嘆,那無限美好的身影突然電飄而起,飛投密林深處不見。   適時,白雲雙內步履響動,側門內,行出了朱漢民,他跨出門檻,轉身強笑拱手:多謝了,也請恕打擾,真人請留步!   那位一塵真人及門而止,稽首說道:豈敢,朱大俠好走,恕貧道不遠送了!   朱漢民又謙遜了一句,轉身向前行去。   走出牌樓,他駐步回身,一塵真人已掩上側門,他向著靜靜屹立在夜色中的白雲觀投下最後一瞥,懷著滿懷失望,滿懷悲傷,掉頭飛馳而去,去時比來時還要快。   至此,僅有的一條線索又告中斷,這,只是使他焦急。   而那使他既失望又悲傷的,是他怡姨避不跟他見面,他詫異不絕,百思莫解,他怡姨沒有任何理由迴避他的。   無如,事實上,他怡姨是明知他會來,卻早他一步地離開了,而且是去向不明,不知何往。   這,在本該沒有任何理由的情況下必有原因,可是,他想不出那是什麼原因,又為了什麼?   唯一使他略感安慰的,那只是暫時不能跟他見面,但是,這暫時究竟是多久,究竟要等到哪一天,卻又不得而知了。   不過,既稱暫時,想必不會太長、太久。   他一路眉峰深鎖,悶悶不樂地順著來路馳回城內。   他如今已沒有心情談任何事,見任何人了。   然而,他剛行抵西城外,那名跟他有過數面不歡之緣的年輕要飯化子卻自路旁暗影中閃出,攔住去路,這回,是一副恭謹笑臉:朱大俠,家師候駕多時,請朱大俠到敝分舵坐坐!   朱漢民有點猶豫,年輕要飯化子接著說道:話是朱大俠說的,朱大俠怎好過門不入?   朱漢民不好再推,也就道:說不得只好打擾了,麻煩閣下帶路。   那年輕要飯化子笑了,道:好說,自當效勞以贖前愆!轉身前馳。   朱漢民飄身跟上,道:閣下,其咎在我,你這是讓我難受!   那年輕要飯化子眨眨眼,笑道:真正難受的是我,我挨了我師父一頓臭罵。   朱漢民笑了笑,道:那就更加罪過了,我還沒請教閣下   那年輕要飯化子道:有勞動問,我,褚明,有個不算太難聽的外號:閃電飄風。   朱漢民笑道:你客氣,這既美又雅更神,我再奉贈四字:陰魂不散。   褚明大笑說道:謝了,我從此叫閃電飄風陰魂不散!   談笑間,已至分舵所在,褚明老遠便扯開嗓子揚聲大呼:師父,列隊恭迎吧,朱大俠到!   朱漢民一皺眉,道:閣下,你這是要人的命   話猶未完,破廟內大笑震天,搶出了火眼狻猊郝元甲,身後跟著十餘名精壯丐幫弟子。   朱漢民搶步上前,施禮道:郝大俠,論故交,晚輩該尊稱您一聲,您這是要折煞晚輩!   郝元甲忙自拱起雙手:郝元甲沒想到朱少俠這麼快就折了回來,有失遠迎,當面請罪!   他竟然一派恭謹,由此可見他對夏夢卿崇敬之甚。   朱漢民方待再謙遜,褚明一旁突然說道:師父,您老人家也別跟他客氣,要不是我早在路上候著他,只怕他會來個言而無信,過門不入   郝元甲變色叱道:好沒規矩的大膽渾東西,朱少俠面前你竟敢如此放肆!   褚明一伸舌頭,立即閉上了嘴。   朱漢民忙道:郝前輩,您這是見外   郝元甲正色道:朱少俠請改改口,郝元甲萬萬不敢當朱少俠這個稱呼。   朱漢民笑了笑,道:您剛才不是還以武林前輩自居麼?   郝元甲老臉一紅,一時未能答上話來。   朱漢民卻對著褚明眨眨眼,笑道:如何,閣下,我替你討回來了吧!   褚明想笑,但他沒敢笑。   郝元甲紅著老臉道:少俠,那是剛才,如今   朱漢民截口說道:剛才、如今沒什麼兩樣,武林之中最重輩分,倘若您一定要我改稱呼,可以,晚輩從此不上北京分舵的門。   郝元甲又正色道:少俠,夏大俠藝出智蒙神僧,若論輩分   朱漢民道:可是他老人家當初是跟前輩平輩論交,既如此,前輩以為我敢僭越麼?他老人家知道了不劈了我才怪!   郝元甲還要說,朱漢民正色道:前輩是欲陷我於不孝,還是不想讓我進貴分舵的門?   郝元甲忙道:郝元甲不敢,只是,只是   朱漢民截口說道:前輩,彼此不外血性中人,論的是交情,不是小節!   郝元甲不好再堅持,略一沉默,只得點頭,滿臉激動地道:既如此,郝元甲斗膽托大了。   朱漢民笑道:前輩,恕我放肆,這才像他老人家口中的郝獅子。   郝元甲激動地道:那是夏大俠看得起丐幫,看得起郝元甲,少俠請!   說罷,舉手讓客,仍不敢有失恭謹。   朱漢民笑道:前輩先請,我只能跟褚明走個並肩。   郝元甲自然不肯,朱漢民笑著又道:晚輩不敢讓人說他老人家教導無方。   看來此人比他那寶貝徒弟還令人頭痛難纏,郝元甲未便再說,搖頭苦笑一嘆,當先行入廟門。   在昏黃燈光下,分賓主落座坐定,郝元甲欠了欠身,神色恭謹,第一句話便問:少俠,夏大俠一向安好?   朱漢民恭謹答道:謝謝前輩,他老人家安好!   郝元甲接著又問:少俠是何時蒙夏大俠垂青收留的?   朱漢民突然笑了,道:晚輩這個徒弟,他老人家不收不行,自呱呱墜地那一天起,便列入了他老人家門牆,注定接受他老人家的衣缽了。   郝元甲呆了一呆,道:少俠這話   朱漢民笑了笑截口說道:前輩可還記得十年前德郡主冒殺身之險,送出北京的憶卿?   郝元甲神情猛震,霍地站起,瞪目張口,失聲說道:你,你是小侯爺   朱漢民淡淡說道:前輩,晚輩是家父的兒子,漢族世胄,先朝遺民朱漢民。   郝元甲呆了一呆,隨即省悟,忙道:少俠原諒,是郝元甲失言   忽地一掌拍在自己後腦,接道:我好糊塗,怪不得少俠面善,哈,八成兒是狗肉吃得太多,讓狗屎蒙了眼了。   朱漢民想笑,但沒好意思笑。   褚明卻忍不住地笑出聲來。   郝元甲巨目一瞪,喝道:笑什麼,混帳東西,你也未見得高明!   本來是!褚明嘿嘿笑道:您老人家自己說的,你過的橋,比人家走的路還多!   郝元甲臉一紅,怒罵說道:好東西,你敢調侃我老人家!說著,抬掌便抓。   褚明不愧閃電飄風之名,一縮脖子,早到了朱漢民身後。   自然,郝元甲氣是假的,罵也不真,沉腕收掌,一瞪眼道:下次再敢這麼沒規矩,看我不打爛你的嘴!   說笑歸說笑,正題歸正題,又談了幾句之後,郝元甲忽地神情一黯,道:少俠這次來京,是為了傅侯   朱漢民軒了軒眉,將頭微點,道:晚輩這次北來,一方面為查明義父遇難真相,另一方面,還要查明兩件大事   郝元甲立刻說道:有用得著北京分舵的地方,少俠只管吩咐,郝元甲是義不容辭,自當竭盡所能了。   朱漢民道:多謝前輩盛情美意,不過,只怕這幾件事前輩都幫不上忙。   郝元甲白眉一挑,追問所以。   朱漢民道:晚輩的義父之所以會落得滿門抄斬,聽德貝勒說,那是因為朝中有人向弘曆進讒,至於   郝元甲變色說道:少俠可知道那進讒之人是誰?   朱漢民搖頭說道:德貝勒也不知道,不過,可想而知此人必與我義父有隙,且很得弘曆倚重,不然弘曆不會聽他的。   郝元甲點頭說道:少俠說得不錯,傅侯柱石重臣,蓋世虎將,聲名顯赫,權傾當朝,弘曆一向倚為股肱,寵信有加,要不是比他更得寵信之人,絕不能也不敢陷害他!   朱漢民道:晚輩也正是這麼想!   郝元甲沉吟說道:平心而論,弘曆本不失為個好皇上,可是自從任用和珅後唉!那是他滿朝的事,咱們管不了,其實,他越昏庸越好,最好在他手中完蛋   頓了頓,抬眼說道:少俠怎不問問德郡主,也許   朱漢民一聲苦笑,接著把適才的事說了一遍。   聽畢,郝元甲滿面詫異地失聲說道:原來德郡主一向在白雲觀清修,這,這怎麼會,德郡主她沒有任何理由不見少俠,昨天她還來分舵打聽過   朱漢民呆了一呆,道:怎麼?前輩,昨天她來分舵打聽過晚輩?   郝元甲點了點頭,當下也把昨天事說了一遍。   朱漢民皺眉沉思不語。   郝元甲話題一頓,接著說道:按理說,德郡主巴不得早一天見見少俠,絕沒有迴避少俠的理由,我以為她可能有什麼苦衷!   朱漢民微微點頭道:晚輩也這麼想,但卻百思莫解究竟為了什麼?   郝元甲道:那想必是萬不得已,否則她絕不會避不與少俠見面,好在只是暫時,過些日子也許她自己會來找少俠的。   朱漢民點頭強笑,默然未語。   郝元甲沉默片刻,又道:少俠適才說得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蒼天有眼,奸不久隱,只要知道了威侯之死是被人陷害的,遲早有一天會查出此人是誰!   朱漢民點點頭,陡地挑起雙眉,道:我義父赤膽忠心,一生為國,替他滿清朝廷立過多少汗馬功勞,替他滿清朝廷力挽多少危機,最後卻落得個悲慘下場滿門抄斬,弘曆他該死。   郝元甲嘆道:少俠不必如此,有道是:伴君如伴虎,古來這種人天共憤的沉冤多的是,倘若每一個為君者都能明判忠奸善惡,那就永不會改朝換代了,只為了王位,便是父子兄弟也在鏟除之列,何況一個臣子!   朱漢民道:我義父又跟那進讒之人何仇何恨?   郝元甲道:少俠,忠奸自古同冰炭,正邪由來不相容,這是千古不移的道理,不害盡忠良,哪有他奸佞當道的機會?   朱漢民雙眉連軒,目射寒芒,道:只要讓我查出他是誰,我便要他死得比古來任何的一個奸賊更慘!   這威態,便是鐵膽如郝元甲者也心寒。   片刻沉默之後,郝元甲忽地抬眼問道:少俠適才說,還有兩件大事,不知是兩件什麼大事?   朱漢民軒了軒眉,道:前輩知道小霞   郝元甲截口說道:我知道,十年來,霞姑娘一直由九門提督紀大人老夫婦收養著。   不!朱漢民搖頭說道:小霞不在九門提督府,十年前,當晚輩被怡姨送出北京之後,小霞也就被紀大人送往清苑一戶民家寄養了。   郝元甲呆了一呆,詫聲說道:少俠,這,這是誰說的?   朱漢民道:九門提督府護衛領班阿步多。   郝元甲皺眉說道:這,想必紀大人老夫婦是怕被人發現   朱漢民點了點頭,道:前輩說得不錯,正是為此,可是,據晚輩所知,小霞不知何時,卻又轉而落在了一家親王府。   郝元甲神情一震,大驚說道:這,這少俠又是怎麼知道的?   朱漢民毫不隱瞞地把接到乃妹由親王府發出的一封信的事說了一遍,說完,並探懷取出那封信遞與郝元甲。   郝元甲靜聽之餘,神情連連震動,及至接過那封信,略一閱視之後,他更神情疑重,皺起眉峰,他沉吟了一下道:少俠是要找霞姑娘,而不知霞姑娘落在哪家親王府?   朱漢民點頭說道:正是,同時晚輩也要查明,小霞她怎會落入親王府的?前輩知道,小霞她絲毫不諳武學,處境之危險,令人憂慮!   郝元甲點頭說道:不錯,霞姑娘一個柔弱女兒家,毫無防身之力,倘若萬一不幸被人識破身分,後果委實不堪想像,還好她早已改名換姓,也許不致有生命危險只是,不知哪家親王府,已是難以打聽,少俠如今又不知道她改了什麼名,換了什麼姓,那就更難查訪了。   朱漢民憂形於色,道:我怡姨以前經常出入幾家親王府,跟他們也很熟,所以晚輩原想求助於她的,不料她又避不見面   郝元甲眉峰深皺,沉吟片刻,忽地抬眼說道:郡主她可能有苦衷,她也一定不知少俠找她是為了這等急要大事,少俠不必憂慮,這件事交給郝元甲了,我傾分舵全力,務必在短期內找到郡主   朱漢民欠了欠身,道:只有煩勞前輩了,晚輩謹此先謝!   郝元甲正色截口說道:少俠這麼說就見外了,姑不論夏大俠主有號令天下,宇內共遵的珠符令,丐幫能為夏大俠及少俠效勞,乃是丐幫的無上榮寵,郝元甲的天大福分,單論夏大俠當年對丐幫的數施援手,以及夏大俠跟丐幫幾位長老的深厚交情,郝元甲也該竭盡綿薄,雖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朱漢民目射感佩,道:那麼,晚輩輕易不敢言謝!   郝元甲道:少俠這第二件大事,是   朱漢民道:前輩忠義豪雄,又屬家父多年知交,晚輩不敢相瞞,晚輩受家父致力匡復之命,在行道江湖的數年之中,曾在南七省建立了七處秘密基地,各由當今武林中幾位有聲望的人物領導主持,以備他日同時豎幟而起,互為呼應,一舉成就復興大業!   好啊!郝元甲火眼暴睜,大呼說道:夏大俠奔波勞碌了一生,屢挫不撓未曾片刻或忘公仇私恨,少俠初承其志,大有建樹,凡我漢族世胄,先朝遺民,人人振奮,今後少俠若在北六省有所作為之時,務必算我郝元甲一份。   朱漢民面有悲痛色,強笑說道:屆時自當請前輩賜以鼎力,號召河北忠義之士,不過如今這件事,只怕要等一個時期再說了!   郝元甲呆了一呆,道:怎麼,少俠這話   朱漢民悲笑搖頭,道:前輩有所不知,晚輩在南七省建立的那七處復興基地,一年前竟悉數被人或明或暗地破壞了!   郝元甲霍然色變,震聲說道:少俠,怎麼說?   他不是沒聽見,而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朱漢民面帶悲笑地又把前話說了一遍。   郝元甲鬚髮暴張,威態嚇人,砰然一聲拍了桌子,咬牙切齒地恨聲說道:少俠,這是哪個喪心病狂的冷血東西幹的?   朱漢民羞愧搖頭,道:暗中突襲,令人措手不及,及至發覺時,欲圖補救已經晚了,據說施襲者全是一些身手奇高的黑衣蒙面人,無從窺知他們的真面目,也難看出他們是何路數,唉,七處基地竟不剩一個活口。   郝元甲身形暴顫,神色怕人,一時說不出話。   朱漢民面部抽搐,無限悲痛,無限歉疚地一嘆說道:基地被毀,可以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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