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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第卅九回 誰能遣此

劍毒梅香 古龍 10763 2023-02-05
  一夜大雪,長安城頓成銀色世界。   清晨,雪停了,天色漸漸開朗,西大街上趕驢車兒的老王,叱喝拖出正在發抖的驢子,套上車兒,開門出去。   他抬頭看看雪後高朗的藍天,再瞧瞧地上盈尺的積雪,喃喃道:   昨兒夜裏這場大雪,只怕是交春來最大的一回哩!   一陣凜冽寒風吹過,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寒慄,拉起了棉大褂的領子,蓋住兩耳。   一路上不見一個行人,老王心道:   再過一會兒,等到大家都起身出門,這樣滑的路,就是平日不僱車兒的人,也只有光顧我老王了。   他趕到西大街中段,只見一家大門口,正有一個小廝在掃雪,老王眼快,立刻認出是平日做散工度日的小余,便喊道:   小余,難怪一個多月不見你啦,原來你竟跑到林大爺家去了,喂!你晚上怎地也不來推牌九了?

  那喚作小余的是個十四五歲的健壯少年,他穿的雖甚單薄破舊,但精神昂昂,不露絲毫寒意。   小余道:   王大哥,我再不賭了,現在我可忙得很,每晚蘭姑都要教我認字讀書。   老王哈哈笑道:   倒瞧不出你小余,這大年紀了竟還讀書認字,難道還想中狀元不成?   小余正色道:   我以前也只道咱們窮人,除了靠賣勞力混飯吃,那還能幹什麼,可是自從蘭姑教我識字唸書以來,這種想法可有了改變。蘭姑說窮人也是人,為什麼別人能做的事,咱們便不能做?你別笑我年紀太大,蘭姑說宋朝有個姓蘇的大學問家,從廿幾歲,才開始讀書哩!   老王搖手道:   我可不與你爭辯,那蘭姑我只知道她手藝巧妙,想不到竟還是個知書識禮的女學士哩!

  小余聽他稱讚自己心中最佩服的人,不由大喜道:   蘭姑可懂得多哩,你沒吃過她燒的菜,那可真是好吃極了。   老王點頭嘆道:   她和方婆婆原來就住在我家後面,她那手刺繡,我活到這麼大,也還沒有見過第二個人有這能耐,不要說她是瞎子,就是亮子,誰能趕得上她呢?唉!這麼好的一個姑娘。小余,唉,你們老爺   小余!小余!一陣清脆叫喚聲傳了出來。   小余急放下掃帚,向老王點點頭,就奔了進去。   屋中爐火熊熊,靠窗坐著一個清麗的姑娘。   她開口低聲埋怨道:   這麼冷,大清早只穿兩件夾衣,著了涼怎麼辦?   說著,從身後拿出一件棉衣,便逼著小余穿。   小余剛才在雪地裏都不覺冷,此時屋中生火,額角已微出汗,但聽那女子柔聲埋怨,心中感到一陣溫暖,立刻穿了上去。

  小余道:   蘭姑,老爺後天可要回來了嗎?   蘭姑道:   乘他還沒回來,我們待會兒到牢裏去瞧瞧方婆婆。   小余道:   方婆婆已經走了。   蘭姑大驚道:   她幾時被放走的?   小余道:   前幾天,我遇到獄卒老李,他告訴我的。   蘭姑呆了半晌,嘆氣道:   唉!她一個人年紀那麼大,能走到那去呢?是我害了她。   小余道:   那怎能怪你!那些捕頭兒,就只會欺侮老弱窮人,哼,真正的飛賊大盜,他們可連影兒也碰不到。   蘭姑急道:   小余,你以後快別再說,被老爺聽見了,可不是好玩的。   小余道:   哼!我可不怕,大不了被他們抓去殺頭。

  蘭姑賭氣:   好,你不聽話,我是為你好呀!   小余見她臉上微怒,心中大急,連聲道:   蘭姑,您別生氣,我以後再也不說啦!   蘭姑嫣然一笑道:   這才是好孩子。   下午,天色更見晴朗,雪後初霽,空氣十分清新。   蘭姑正在替小余縫一件外衫,忽然嗅到一股清香,便問小余道:   門旁蘭花又開了。   小余道:   不但蘭花開了,梅花也開了,對了,我摘幾枝來插花瓶。   蘭姑道:   好生生開在樹上,不要去摘它,那香氣好聞極啦,我要走近去嗅嗅。   她輕步跨出門檻,走向大門牆邊的梅樹下,動作之伶俐,完全不像是一個雙目失明的人。   她彎下腰,微嗅著初開的草蘭,心中浮起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從小,她就愛花,尤其是蘭花,因為這和她名字湊巧有關。   在我眼睛未瞎之前,她想:每年初冬,當小茅屋四周草蘭開放的時候,我總愛一個人站在花叢中,嗅著那令人忘俗的淡淡香氣,每當我心神俱醉的時候,突然從後面伸出一雙強而有力的手,遮住了我雙眼,沉聲要我猜是誰,那是大哥我心中最崇拜、最敬愛的大哥,我不用猜也知道的。   她自憐地微笑一下,接著想道:   後來,我眼睛瞎了,媽和大哥對我更是百依百順,我想要什麼,大哥從來沒有使我失望過,我雖瞧不見他愛我、憐我的目光,可是我心裏感覺到他是更加喜歡我了,在這世界上,只有媽,只有大哥是真正待我好的,不要說是我雙目失明,就是我雙手雙腳都殘廢,他們依然不會嫌棄我,依然是愛我的。

  我天天數著日子,在夕陽下,凝望著那遙遠的小道,雖然我知道大哥至少要半年才會回來,可是我卻希望有奇蹟發生。太陽下去了,天幕上閃起了幾顆流星,媽縫著棉衣,時時抬頭看著高朗的蒼穹她心也在惦念著大哥哩!掛念的日子顯得很慢,可是在希望光明的希望鼓勵下,我和媽平靜地過著。   幾場大雨,眼見河水愈來愈高漲,人們開始惶急不安,可是誰都沒想到會來得這麼快,那天晚上她想到此處,臉上閃起了一陣驚悸之色,顯然的,在她腦海中,那夜的情景,是多麼深刻驚惶。   大水來勢真如千軍萬馬,待媽和我驚醒時,水已淹到齊胸,我和媽一人抱著一個木桶,隨著洶湧波濤漂流,突然一個大浪打來,媽和我就分開了,我心中一急,便昏了過去,待我醒來,天色漸漸亮了,那真想不到,在昏暈過去時,我雙手竟能緊抓著木桶沒有鬆開,那是人類求生的本能發揮到了最高點吧!

  她自嘲地笑了笑,想道:我手足都快凍僵,只聽到滾滾巨波,水聲似乎愈來愈大,媽媽呢?我親愛的媽媽呢?一種不祥的感覺從我內心深處傳了出來我愈來愈不能支持,真想一鬆手讓波浪捲去算了,可是有一種無比的勇氣支持著我,我想就是要死,也要再見大哥一面呀!後來,我終於得救了!被巡視災區的金大人救起來,這金大人為人可真是好,他那義女蘇姑娘也極是和善,我寄住在金大人家中,到處打聽媽媽的蹤跡,然而,人海茫茫,就算幸運,媽不被大水沖去,我又到何處去尋她呢?我盤算著等水退後,就立刻返家,這樣,當大哥回來時,也不會找我不著。   想不到大哥竟會和蘇姑娘相識,而且那麼熟悉。大哥雖然不是那種見異思遷,負心的人,可是,我親耳聽到的,大哥那種愛戀橫溢的情話,那難道不是真的嗎?哼,他怎麼可以對另一個女孩子說出那種話呢?她情緒變得很是激動,嫉妒的怒火慢慢地燃燒起來,可是,溫柔有如江海一般深邃的她,一轉瞬間,怒意便消,轉念想道:

  唉!如今我還盡想這些事幹麼?大哥,我相信心中還是會記得我的,蘇姑娘雖是大家閨秀,但要佔住大哥全部的心,只怕也沒有這麼容易。唉,大哥愛著她又惦念著我,他一定不快活的,我我倒不如那日被水沖去她愈想愈是哀傷,忽然,一陣響亮的擊鑼聲,打斷了她無盡的哀思。   小余原來一直站在身旁,他見蘭姑神色悽苦,一時也不知如何安慰她,心中正自納悶,他童心未泯,一聽鑼聲,如釋重負,便奔出去看熱鬧。   阿蘭正準備回房,突然一聲清脆的叫聲:   蘭姑娘!蘭姑娘!   她眼雖看不見,但耳朵卻是靈敏已極,但覺那聲音甚是熟悉,但一時間又想不起到底是何人?   小余急忙進來喘息道:咱們陝西新巡撫金大人的小姐,她在叫你哩!

  阿蘭略一沉吟,恍然大悟,心想:   原來是蘇蘇姑娘,那麼他也一定來啦,我何必要見他們。   便對小余說道:   你去對她說,我並不認識她,一定是她認錯人了。   小余心中好生為難,正在這時,蘇蕙芷已經走到門口,接口笑道:   蘭姑娘,你當真不認得我麼?   阿蘭心中微窘,想到自己一生幸福,就是斷送於此人之手,不覺氣往上衝,譏諷道:   原來是蘇大小姐,民女家中陳設簡陋,是以不敢接待芳駕。   她話一出口,心中已有些後悔,她簡直就不敢相信自己竟能說出這種尖銳傷人的話。   蘇蕙芷並不生氣,柔聲道:   蘭姑娘,你還生我氣?你知道你吳大哥現在在什麼地方?   一提到吳凌風,阿蘭情不自禁地注意起來,她搖搖頭道:

  他難道不是和你在一起?   蘇蕙芷淒然道:   你吳大哥正在天涯海角地尋妳呢!   阿蘭一聽,頓時如焦雷轟頂,她強自支持,顫聲問道:   你說的可是真的嗎?   蘇蕙芷走上前,握著她雙手,柔聲道:   蘭姑娘,不,我叫你蘭妹妹好嗎?   阿蘭聽她說得誠懇,便點點頭。   蘇蕙芷很誠懇地說道:   那天你負氣一走,次晨吳大哥一知此事,便如失魂落魄,他迫不及待地就和我告別,也不知他到那裏去找你了。蘭妹,當真,吳大哥就只喜歡你一人,你你真有福氣。   接著又羞澀道:   蘭妹,不瞞你說,我我原是很喜歡很喜歡吳大哥的,可是我真笨,我一直以為他喜歡我,到現在我才明白,原來他心中只有你一個人,那日酒醉,他誤認我是你,是以造成誤會,蘭妹,他用情真專,有這樣英俊的少年,專心一意地愛你,你真幸福,我我也替你高興。   阿蘭愈聽愈是哀痛,悔恨、自責的情緒,一起擁到她胸中,但見她臉上時而紅暈,時而慘白,最後,她再也支持不住,倒了下來。   小余趕忙扶住她,蘇蕙芷急道:   蘭妹,你怎麼啦!你那兒不舒服?   阿蘭勉強慘笑道:   蘇姐姐,我一時頭暈,所以支援不住。   蘇蕙芷道:   你先進屋休息,我也要走了,今晚長安城的縉紳替我義父接風,我也要去,改天再來看你。   阿蘭點點頭,扶著小余,走進屋裏,關起臥房的門,對小余說:   我要好好睡一覺,你可別來打擾。   小余剛才聽她和蘇蕙芷一段對話,心中略有所悟,只覺不幸的事便要發生,脫口道:   蘭姑,你可千萬別氣苦。   阿蘭嫣然笑道:   小余,你別瞎想,我有什麼好氣的!   小余無奈,怏然退出。   阿蘭躺在床上,心內有如刀絞,她心想:   原來大哥還是這麼愛我的,我還有什麼面目見他呢?在他心中,我一定是最完美的女孩,這是不用他說,我也明白的,因為這正如他在我心中的份量。我我要設法使他永遠保持這個完美的印象,但有什麼方法呢?啊!對了!只有死,只有死,才能達到這種目的。   想到死,她心中漸漸安定下來,轉念又想道:   可是,我總還要再會他一面,然後,然後再了卻我這一生。   她盤算已定,心中反覺泰然。時光倒流過去,她這一生短短十多個年頭的情景,一幕幕如飛地從她腦海深處浮起,又飛快地逝去。   冬陽照在牆上未融的積雪,反映著她慘白的臉,她的心漸漸下沉,下沉      世界上的事,往往都是不可思議的,就在阿蘭碰到蘇蕙芷的第二天,吳凌風也到了長安,而且那麼湊巧地遇到了蘇蕙芷的婢女小芙,小芙告訴他阿蘭的情形,凌風內心碰然直跳,他問明瞭阿蘭的住處,便奔了去。   原來吳凌風和辛捷在五華山和四大派掌門人決鬥大獲全勝後,凌風父仇已報,心中只有一件牽掛之事尋找阿蘭母女。辛捷也急著要去找那天真無邪的張菁,是以兩人告別七妙神君梅山民,分兩路尋訪,並約定一月後在長安西城門會面。   吳凌風一路跋山涉水,但毫無結果,算算與辛捷約期已近,無奈之下,只有直奔長安。這日清晨進了城,不料撞著小芙,小芙因為是蘇蕙芷貼身侍女,是以對於吳凌風、阿蘭及蘇蕙芷間的誤會極為清楚,昨日蘇蕙芷與阿蘭相會,她也就坐在蘇蕙芷轎中,她對凌風很感同情,所以便急急告訴了凌風阿蘭的情況。   吳凌風依著小芙所指示,走到西大街,心中愈來愈緊張,也愈來愈高興,他心想:   要是阿蘭發覺我突然找到她,她不知有多高興,如今,蘇姑娘既已向她解釋清楚,她一定不再恨我了,如果,她知道她大哥費盡心力終於把那千載難逢的血果找到那能使她在黑暗中重見光明的靈藥,她會怎樣感激我呢?   終於,他到了小芙所指的屋子,他輕步上前,敲了兩下門,一個小廝出來開門。   吳凌風問道:   蘭姑娘可在?   那小廝正是小余,他打量了吳凌風兩眼,引凌風進了客廳,便進去報信。   吳凌風舉目一看,只見陳設頗為華貴,心中正自詫異,暗忖:   小芙未說明阿蘭住在誰家,看來這主人很是有錢。   等了半天,也不見阿蘭出來,吳凌風心中很是不安,正想站起身走近些去看看,忽然門簾開處,顯出了一張俏生生的俏臉。   原來阿蘭一聽小余通報,便知是吳凌風到來,她可萬萬沒有想到,事情是那麼突然,她天天盼望著見吳凌風一面,可是此時吳凌風來到,她心中又猶豫不定,竟像做錯事的小孩,害怕見父母一般。   最後,她下了決心,想道:   世界上難道有比死更令人害怕的事嗎?我死都不怕,那還怕什麼?是以便走了出來。   那張臉,曾使凌風如癡如醉過,也曾使他捨生忘死過,此時陡然出現,吳凌風呆了一會,竟不知說什麼是好。   他定了定神,走上前兩步,輕輕握住阿蘭的手,激動道:   阿蘭,我我總算找找到你了。   阿蘭順勢倒在他懷中,反覆哭道:   大哥你終於來了,你終於來了,我天天盼望著你,你終於找來了。   吳凌風鼻一酸,眼角含淚,柔聲勸道:   阿蘭,快別哭了,快擦乾眼淚,咱們應該歡喜才對呢!你真的別哭了,我有樣東西送你,你一定高興。   阿蘭哭了一陣,心情漸漸平靜,想道:   這是最後一次見到大哥了,從此以後,大哥便永遠不會再看到我了,對,我應該使他快樂才對。   她擦乾了淚,低聲問道:   大哥,你這大半年到了些什麼地方,伯父的仇報了嗎?   吳凌風見她一開口便問自己報仇大事,對於她自己賴以復明的血果竟一字不提,吳凌風心中大為感動,便道:   我這半年多的經歷真是又驚險,又有趣,待日後有空我再慢慢講給你聽,我包你愛聽。就在差不多一個月前,我和捷弟在五華山,以二敵四,殺得四大門派掌門人落花流水,那武當派赤陽道人、崆峒厲鶚都被我們殺了,當年,他們四人聯手以此陣式害了爹爹,哼,他們沒想到在十多年後,會喪生在這陣法上吧!   她心中雖然悲苦,但聽到吳凌風大仇已報,也不禁血脈賁張,振奮說道:   大哥,殺得好。   吳凌風道:   阿蘭,大娘呢?   一提起大娘,阿蘭又忍不住流下眼淚,她抽泣道:   媽多半被大水沖走了。便把那日大水情形講給吳凌風聽。   吳凌風柔聲安慰道:   阿蘭,那一定沒事的,老天爺永遠是幫好人的,大娘一定會轉危為安。   吳凌風接著道:   阿蘭,你猜我送你的是什麼東西?   阿蘭想了一會,搖頭道:   我猜不著。   吳凌風道:   你現在最希望的是什麼?   阿蘭道:   只要媽和你安好,我還希望什麼呢?老天爺都是小氣的,我要求太多了,反而失望得厲害。   吳凌風從懷中取出兩個玉瓶,一個是裝著雲爺爺贈送的萬年靈泉,另一個裝著在大戢島得到的血果汁。   凌風柔聲道:   阿蘭,我說過要替你找到血果,使你雙目復明,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竟讓我找著了。來,我替你醫治。   阿蘭感到一陣歡欣但那只是一刻,她想道:   時間過去一刻,我和大哥在一起的時候便短了一刻,何必要治什麼眼睛,來耽誤這寶貴時間?便道:   咱們先談談別的事情,別忙醫治。   吳凌風見她神色平靜,大感意外地說道:   朱夫子說過,只要把血果汁服下,靜息三個時辰便見功效,何況現在又有萬年靈泉,可以先把眼內被毒所浸爛的肌肉復原,阿蘭,你先吃下這瓶血果汁。   阿蘭拗他不過,只得接過玉瓶,一飲而盡。   吳凌風要了一杯水,倒了幾滴靈泉,用一塊乾淨棉布浸濕,小心替阿蘭洗著眼睛,洗完之後,他用布把雙眼包起來,欣然道:   過三個時辰,當我把布拆開時,你便可以重見光明了。   阿蘭溫柔道:   大哥,謝謝你啦。   吳凌風道:   阿蘭,你這就去休息。   阿蘭搖頭道:   不,大哥!我要聽你講故事。   吳凌風無奈,便把自己這半年的經歷揀有趣的說給她聽,吳凌風越說興致越高,阿蘭靜靜地聽著,當她聽到吳凌風歷經艱苦,才把血果得到,不禁感激流下淚來。   吳凌風道:   現在,苦難已經過去了,仇也報了,阿蘭,咱們回家去,種田栽花,永遠在一起,再也不要分離了。   阿蘭微笑,但笑容消處,眼角閃起一種淒涼神色。   吳凌風喜氣洋洋,是以並未注意,他繼續道:   咱們先找到大娘,我可要好好報答她老人家,家鄉的房子一定被大水沖走了,那也好,我們就搬到泰山腳下,在那裏蓋一棟房子,這樣我們便可常常去看雲爺爺。阿蘭,那雲爺爺喜歡你得很,他再三叮囑我要帶你去見他哩!啊!對了,他住的那兒棗子真好,又大又甜,你一定喜歡吃。   阿蘭忽覺眼睛發癢,伸手去解蒙住雙眼的布帶。   吳凌風住口阻止,問道:   你有什麼感覺?   阿蘭道:   我眼睛癢得很。   吳凌風大喜道:   成了,成了,想不到這靈藥功效真快,阿蘭,沉住氣,我來替你解開。   他心中默禱,急忙解開阿蘭眼上所包布帶,阿蘭只覺一陣不能忍受的亮光,使她昏眩倒地。   吳凌風急道:   阿蘭怎麼了?怎麼了?   阿蘭慢慢站起來,她深深吸了口氣,凝視著凌風,半晌,豆大的淚珠順頰流下。   吳凌風問道:   你可看得見我嗎?   阿蘭點點頭,凌風歡叫一聲,抱起她,高興得在屋中打轉。   阿蘭柔聲道:   大哥,你把我放下來。   吳凌風微一錯愕,便道:   你瞧我真樂昏啦,對,阿蘭,你雙目初癒,不能久用目力,你趕快到床上去睡一覺。說著,就抱著她走進臥室去。   他輕輕把阿蘭放在床上,替她蓋上被子,柔聲道:   我等會再來看你。   阿蘭抓住凌風的手急道:   大哥,你別離開我。   吳凌風見她臉上神色惶急,便依言坐在床邊。   阿蘭注視著吳凌風,但見吳凌風俊目中包含著千般憐愛,令人不能自抑。   阿蘭忽道:   大哥,你相不相信天上有個樂園?   吳凌風茫然,不解她問話之意,搖頭道:   那恐怕是假的。   阿蘭好生失望,想道:   難道媽講的故事都不是真的?   吳凌風勸道:   你別瞎想,好好養養神吧。   阿蘭不依,纏著吳凌風只是談著兒時的趣事,吳凌風聽她娓娓說起,不禁也回憶起小時情景,內心很感溫馨。   阿蘭道:   大哥,你還記不記得有一次咱們上山採野菜,遇到一頭大灰狼?   吳凌風接口笑道:   那時我們嚇得手腳都軟了,氣都不敢出重一些,總算沒被那隻該死的大灰狼發覺。   阿蘭道:   我永遠記得,那時你雖然嚇得不得了,可是你小手上還緊握著一枝樹枝,站在我前面保護我,大哥,你待我真好,要是我這一生無法報答你,我就是變鬼也要報答你的恩情。   凌風道:   阿蘭,不要再說喪氣話了,我們好日子已到了,阿蘭,我對江湖上的事一直不感興趣,只要能和你廝守在一起,就是餓著凍著,我心裏也是高興的,我們住在山下,天天可以一起去爬山、聽泉、散步、摘果子。還有辛捷弟,我那武功蓋世的義弟,他一定會常來看我們,阿蘭,你說這種生活愜意不?   阿蘭見他俊臉放光,神色欣愉已極,她幾次想開口點醒他,竟是不忍出口。   日已當中,吳凌風驀地想起和辛捷的約會,便向阿蘭說了,起身欲走。   阿蘭深深望了他一眼,低聲道:   大哥,你當真永遠記得我麼?   吳凌風一愕,隨即點點頭。   阿蘭又道:   大哥,譬如譬如我做了什麼對不起你的事,你都肯都肯原諒嗎?   吳凌風笑道:   阿蘭,你處處為我、向我,怎會對我不起呢?   阿蘭長吁一聲淒然道:   那我就放心啦!好,大哥你去吧!   吳凌風轉身正待離去,阿蘭叫道:   大哥,你再讓我瞧瞧。   吳凌風內心大奇,只覺阿蘭行動古怪,但他在狂喜之下,理智已昏,是以並未想到其他。   阿蘭凝望著凌風,但覺此生已足,再無留戀,她嫣然笑道:   你可要快回來。   她目送吳凌風走出,笑意頓消,她想:   世界上本來就沒有太美滿的事,太美滿了那就不長久,少年情侶,情深愛重,每每不終老,凡夫俗婦,往往偕老終身,我這一生也夠了,我得到了最高貴的情感!雖然那是短暫的,可是比起那些終生混混沌沌的愛,那又有意思得多了。   她推開窗,抬頭看著碧藍的晴空,用力嗅著草蘭的芬芳,於是,她很平靜地去安排自己      凌風滿懷欣喜快步出城,到了城門外一看辛捷並未來到,他就在附近隨意走走。   此時正當天下清平,又恰巧渭河平原關中之地三年豐收,吳凌風但見城高壁厚,氣勢莊嚴,來來往往的商賈、農夫都面帶喜色,吳凌風不覺怡然。   他等了半個時辰,也不見辛捷來到,心知辛捷一定有事牽掛,便向一家小店老闆要了紙筆,留書觀上,告訴他自己所在之處。   他輕鬆地走著,但覺自己得到了宇宙間的一切,陽光照在他身上,他不但感覺身上暖暖的,在他內心的深處也充滿了暖意。   他細細咀嚼阿蘭的話。   突然,一種從未有的感覺襲擊著他,在一剎那間,他分不出是喜是悲,只覺手足無措,他定定神,想道:   我怕是樂昏了吧!   然而恐懼的陰影突然愈變愈大,漸漸地籠罩了整個人。   吳凌風原是極聰明的人,此時狂喜之情一消,頭腦便見清醒,當想到阿蘭最後向他一笑的神情,那真是纏綿悽愴,似乎心都碎了   他怕極了,不顧一切發足狂奔,待他趕到,只聽到一陣哭聲傳了出來。   吳凌風心知不妙,一提氣越牆而過,匆匆衝進屋裏。   只見阿蘭倒在地上,小余伏地痛哭。   小余哭道:   蘭姑死了,你還來幹麼?   吳凌風衝上前去,抱起阿蘭,一探脈息,已是手足冰涼。   他眼前一花,幾乎昏過去。   他輕輕放下阿蘭屍體,漠然地向四周瞥了一眼,忽然低聲唱道:   天長地久,人生幾時,先後無覺,從爾有期。   唱聲方止,哇的一聲噴出兩口鮮血來。   小余抬頭只見這俊少年在一刻間如同變了一個人,在他眼中是無限陰暗、無限的絕望,令人如置身寒冰原野,小余不禁打了個寒顫。   吳凌風痛極之下,反而鎮定,他不再言語,抱著阿蘭屍體,頭也不回,逕自走了。   小余慢慢擦乾眼淚,蘭姑的話又浮到耳邊:   小余,我的事你都很明白,現在我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你今後可要好好做人,我的事,你千萬別向吳公子提起   想到此,小余不覺又垂下淚來,自責道:   小余,你這笨東西,你竟真以為蘭姑要遠離他去,你竟想不到她會上吊自殺。   轉念又想道:   方婆婆和蘭姑原是最好的人,可是她們的結果呢?那該死的縣官,他見蘭姑貌美,流浪異地,竟誣她們為飛盜家屬,然後再假裝出面替她洗脫罪名,可憐蘭姑那知他的詭計,他乘蘭姑對他感激不防時,用迷藥玷辱了她,這是大家都知道的,可是這種奸惡之徒,依然作官發財,難道這就是天理嗎?   蘭姑忍辱偷生,原來就是為了見吳公子一面,如今心事已了,她自然會去死的,她不讓吳公子知道,那是要在吳公子印象中保持完美的回憶,可憐她為了愛吳公子,竟放過自己委屈大冤,這事只有我知道得最清楚,蘭姑從不以下人待我,處處以大姐態度照顧我,我小余一生那裏有人疼過、憐過呢?蘭姑,蘭姑,我如果不替你報仇雪恨,我真是豬狗不如。   他憤恨地出了門,流浪江湖,遍訪名師,日後終成高手,了結心願,此是後話不提。      凌風僱了一輛車,他怕抱著阿蘭屍體,惹人注目。   一到郊外,便順手拋得車夫一錠銀子,抱起阿蘭,如飛而去,那車夫以為遇著財神,咋舌不已。   吳凌風專走小路,奔了一陣,到了一處山腳之下,他施展上乘輕功,如瘋狂一般翻山越嶺,那山路甚是崎嶇。   凌風跑到一個山洞邊,把阿蘭放下。   他這一生苦難太多,此時心意已決,反覺無所依戀,拔出長劍,挖了一個大洞,把阿蘭葬了,在她墳前輕聲說道:   阿蘭,大哥這一生是陪定你了無論天上、地下,你等著我呀,我就來了。   他如夢囈喃喃,沒有一絲感情衝動,好像這種決定,那是天經地義的事,根本就不用考慮了。   他輕嘆一聲,走到山邊,太陽已漸偏西,長安城一切歷歷在目,自覺生命已至盡頭,就站在阿蘭墳前,舉起劍,往脖子上抹去。   突然,他覺得右手一震,一股大力使他寶劍把持不住。   一聲響若洪鐘的聲音: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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