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詞人格調之高，無如白石。惜不於意境上用力，故覺無言外之味，絃外之響。終不能與於第一流之作者也。
南宋詞人，白石有格而無情，劍南有氣而乏韻。其堪與北宋人頡頏者，唯一幼安耳。近人祖南宋而祧北宋，以南宋之詞可學，北宋不可學也。學南宋者，不祖白石，則祖夢窗，以白石夢窗可學，幼安不可學也。學幼安者，率祖其粗獷滑稽，以其粗獷滑稽處可學，佳處不可學也。幼安之佳處在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氣象論，亦有傍素波、干青雲之概（七十之一），寧後世齷齪小生所可擬耶？
東坡之詞曠，稼軒之詞豪。無二人之胸襟而學其詞，猶東施之效捧心也。
讀東坡稼軒詞，須觀其雅量高致，有伯夷柳下惠之風。白石雖似蟬脫塵埃，然終不免侷促轅下。
蘇辛詞中之狂，白石猶不失為狷。若夢窗、梅溪、玉田、草窗、中麓輩（七一），面目不同，同歸於鄉愿而已。
稼軒中秋飲酒達旦，用《天問》體作《木蘭花慢》以送月，曰，可憐今夕月，向何處，去悠悠？是別有人間，那邊才見，光景東頭。（七二）詞人想像，直悟月輪繞地之理，與科學家密合，可謂神悟。
周介存謂：梅溪詞中，喜用偷字，足以定其品格。劉融齋謂：周旨蕩而史意貪此二語令人解頤。（七三）
介存謂夢窗詞之佳者，如水光雲影，搖蕩綠波，撫玩無極，追尋已遠。余覽夢窗《甲乙丙丁稿》中，實無足當此者，有之，其隔江人在雨聲中，晚風菰葉生愁怨二語乎？（七四）
夢窗之詞，余得取其詞中一語以評之，曰，映夢窗零亂碧。（七五）玉田之詞，余得取其詞中之一語以評之，曰：玉老田荒。（七六）
明月照積雪。（七七）大江流日夜。（七八）中天懸明月。（七九）黃河落日圓。（八十）此種境界，可謂千古壯觀。求之於詞，唯納蘭容若塞上之作，如《長相思》之夜深千帳燈，（八一）《如夢令》之萬帳穹廬人醉，星影搖搖欲墜，（八二）差近之。
納蘭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以由自然之舌言情，此初入中原，未染漢人風氣，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來，一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