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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二十四章.決戰日

狂風沙 司馬中原 36392 2023-02-05
  在清冽的秋日的風中,久被煙塵的鹽市屹立著。   淡灰褐色的原野上,有一股初臨的肅殺的氣味,和整條火線上超常的沉寂相比映,更形索落,這一角土地,彷彿已經死去了。   但,彷彿已經死去的土地仍然活著。   一條條日夜揮汗挖出的深壕,是它的脈管,無數死士們的呼吸匯合成它巨大的呼吸;在這一角土地上,土地的苦難和人們的苦難已經密契在一起,人們的等待就是土地的等待,人們的願望,也正是土地的願望。它和它背脊上的人們同樣的固守著沉默,而沉默的本身就是一種顯示,一種挺立,一種抗爭,沒有人敢漠視由沉默所蘊蓄的力量,由沉默所鑄成的意志,由沉默所迸放的火花!   由於窩心腿方勝、鐵扇子湯六刮、小蠍兒,萬世珍珍爺等苦心經營,這種盤曲的深壕已像蛛網般的密布在鹽市的防區中;高堆外、河岸邊、平野和曲徑,都被密密層層的鹿砦佈滿了,刺馬樁、絆馬索、陷坑、火雷陣,各種障礙雜布在層層鹿砦之間,構成對方馬、步兵攻撲時致命的阻障,在這裏,一向習慣於蒙受踐踏的土地也變成一種戰鬥體,步步都是陷阱,步步都是死亡唯有熱愛土地的人們,土地才會像保姆般擁抱著他們,給他們最後的依憑。

  在這裏,每一隻燃燒的眼,每一顆憤怒的心,都在等待著;在多風多露的深壕中,在冷暗潮濕的壕塹裏,在黑黑的堡孔背後,在掛著衰老野藤的鐵絲網的縫隙間,一些暗伏的臉在時時窺伺,一些眼在刻刻逡巡。   他們所等待的時刻,似乎已經來臨了。   鹽市以西,大渡口一帶的槍聲就是大戰的序幕,防守鹽市的人,都知道前來應援的民軍,業已仰攻樊家鋪,準備和鹽市匯合了。   樊家鋪的戰事惡得緊,雙方在反覆的拉著大鋸兒。民軍散佈在灌木稀疏、溝泓遍佈的凹地上,頂著江防軍密集的槍火,仰攻河堆的樊家鋪,而扼守樊家鋪的江防軍曾經疊奉塌鼻子的嚴令,至死不准後撤。   那種嚴令也許未必有用,使他們不肯後撤的原因祗有他們自己明白如果他們撤出了辛苦攻佔的樊家高地,敞開大渡口,讓從澤地泛濫而來的潮水彙入鹽市的話,整個縣城就會變為死地了!他們要求活,就必得扼住這個制高點,把鹽市和民軍隔開,使當面有一線裂隙,萬一江防軍撲不開鹽市,他們仍有從這一缺口中冒險北撤的機會。

  因此,他們浴血死守著能夠封鎖大渡口的、鹽河北岸的這一塊高地。   就人數而言,民軍的人數遠過於北洋守軍,但民軍的槍械,火力比不上北洋守軍,雙方相差很多,把人數和火力相抵,雙方正是旗鼓相當,民軍為了解救鹽市,企圖合圍殲敵,北洋的江防軍為了自保,雙方都使出全力搏擊,便造成了幾個月來最激烈的、血雨橫飛的惡戰。   據守在樊家鋪的,是江防軍劉團經過整補後的一個營,他們憑藉樊家鋪險要的地形布陣,鳥瞰著西邊的漥野,在樊家鋪背後的鹽河上,他們用巨型鐵索鎖住渡船,渡船兩邊連以巨木,搭成一座穩定的浮橋,和南岸的團本部互為呼應。   樊家鋪高踞堆頂,兩邊都是壁立的沙塹,下臨通向渡船口的凹道,祗有正面的坡脊上,有一條斜升的道路可通堆頂,這個防守的營長揣忖四周的形勢,認為民軍要攻樊家鋪,祗有循著正面的斜坡硬撲,所以他就把大部份快槍和機關炮用到正面來,鎖住這個凸出部位;兵勇們日夜構工,挖去了這條進路兩邊所有的樹木,將木段兒橫壘成一道道的防禦物,更在這種防禦物後築壕,構成了極為堅固的外緣陣地,使樊家鋪在實際上成為一座要塞。

  士氣高漲的民軍最能打濫仗,但多缺乏攻堅的經驗,他們在澤地裏成長壯大,少有攻城拔寨、斬關奪旗的機會,而且沒有犀利的攻堅火器,仰攻樊家鋪時,唯一可憑藉的,祗有不吝灑血擲顱的勇氣。   攻撲樊家鋪的民軍,用一個大隊為先頭,擔任正面主攻;兩個大隊為兩翼,擔任兩翼掩護和相機助攻,但當攻撲之時,各處難民們如潮湧至,零星槍枝加上原始武器,使攻撲人數超出計劃數倍。但在地形上陷於不利的地位,攻撲一開始,擔任主攻的大隊的先頭,就被對方的熾盛槍火封鎖在凹野上,那些散開的民軍被機關炮掃得抬不起頭來,祗好紛紛覓取溝泓、墳包暫時掩蔽身形,雖然僵持不退,可也寸步難前。   正面既無進展,兩翼的進展也就困難了,樊家鋪的地形險要,在缺乏攻堅武器的情形下,可說是易守難攻的,民軍人數雖眾,一時卻無法冒著熾烈的敵火,翻越凹道,樊登兩側壁立的沙塹,所以第一天,雙方都祗是相持著,彼此施行槍戰而已。

  從清晨到黃昏,民軍正面的傷亡頗重,而民軍的司令彭老漢本人,恰在這時趕到了火線上。擔任主攻的那個大隊長向他報告一天來攻撲的情形,描述漥地上掩敝如何的少,敵方工事如何堅強,敵火如何猛烈,自己弟兄們傷亡如何慘重,不等他說完,彭老漢就打斷了他。   你說的,全是事實,我知道。他說:你可曾想到,咱們當年沒槍沒械,兩腿快過北洋馬隊,包鐵的扁擔一樣勝過他們的馬力斯快槍!民軍初出大湖澤,這是第一場硬仗,千萬隻眼睛,都看在咱們身上,塌鼻子也正拿這一火估量民軍!小小的樊家鋪拔它不掉,民軍這旗號就算白打了!   趁著黃昏時的夕照,他舉起手搭在眉上,朝東邊仔細眺望著;殘陽的金輝正落在江防軍扼守的河堆上,使他們散佈的陣地,異常清晰的呈現眼底,敵陣中射出來的槍彈,在漥地上揚起片片的沙煙,密集的程度實在是少見的,那些踡伏在溝壑中的弟兄,如果抬起頭來,十有八九就要飲彈傷亡。他不能用作戰不力這種字眼兒去斥責部下,他要攻下樊家鋪,但卻非逞血氣之勇的時候。

  我要徹夜攻它!他說。   入夜時,他的決心化成了行動,攻撲真的徹底進行著,使自以為固若金湯的樊家鋪北洋守軍,飽嘗到這一種原始攻撲的味道。   在夜撲樊家鋪的這一場惡戰中,彭老漢所採取的,是他自己獨創的戰法以心理恫嚇為基礎,以本身實力作本錢的聲勢戰。他深知當面的這一營江防軍火器精良,又抱有死守鹽河北岸這個突出據點的決心,如果按照通常的戰法,從正面分波硬撲,無論在白晝或是在夜晚,都免不了極大的傷亡,祗有以浩大的聲勢,使對方懾伏、動搖,然後,趁對方驚怖慌亂時,施以突襲,才能在不受無謂損傷的狀況下克敵致果。   攻撲前,民軍擺出的聲勢夠驚人的,他們伐木為薪,用牛車運上火線,日落後,夜幕初張,他們就在曠野的各方燃起一堆堆野火來,圍繞著樊家鋪堆頭,東、北、西三個方向,至少有千百堆熊熊的野火,從陣前一直迤邐到數里開外的遠方,火線上的民軍,加上火線後的民眾,但凡有火的地方,就有大群的人影在活動著。

  幾十支牛角,彎彎的角管朝著夜空,嗚嗚的吹響著,那聲音在風中流咽,在火上哀泣,在夜色中擴散,鋪滿了地,蓋滿了天,聽在那些北洋防軍的耳裏,簡直就是無數索命的冤魂的嚎叫,真有使天地陰慘、風雲變色的味道。   但他們看得見火焰騰揚,那並非是虛無縹緲的冤魂,而是活在世上,久受壓迫,久受凌夷的一群,如今他們已經這樣的站立起來,結成了百里聯營。   在整條火線的後方,無數民眾們整夜活躍著,他們用牛車、手車、雞公車、走騾、驢子各種各樣的運輸工具,為火線上的民軍運送糧草和戰飯。滾燙的烙餅和熱粥,大包的窩窩頭和酸菜,鍋貼兒和肉食,可說是罄其所能有的送上來,民軍從來不拉伕,也根本不用拉伕,各村的住戶,各地的流民,不問男丁和婦女,他們自動的為民軍送補、運傷患,他們的人數十倍於擔任攻撲的民軍。

  攻撲在鼎沸的角聲中開始了!   那不是真正的攻撲,祗是陣前演練。這堆火與那堆火之間,影影綽綽的不知有多少隊人,反覆的躍起搏殺著,蠻野可怖,令人心悸的吶喊聲遠近相連,彙成一種千層相疊的巨浪,激打著黑夜的曠野。   野火的光亮,沸騰的殺喊,流咽的角聲,使憑險頑抗的北洋守軍,個個都有天旋地轉的感覺,再加上夜暗本身所含孕著的神秘和恐怖的色彩,已足使人產生草木皆兵的幻覺,何況夜暗中突然出現這種前所未見的巨大的場景,使人心悸神顫,恐懼猶疑。   他們的彈藥有限,臨時奉命不准亂放空槍,這樣一來,在四面殺喊聲中,樊家鋪高堆上祗留下一片沉寂,彷彿死去那樣的沉寂中,恐懼和猶疑像落入水中的墨跡一樣,不斷擴大它的暈痕

  乖乖隆冬這到底來了多少人?!   少說也有上萬人罷?   在一條土壕中間,巨木和積土背後,幾條怯懼的黑影抖索著,平常點燃在壕底的馬燈全撚滅了,遠處的火光落在積土和木段兒上,變成一絲絲微弱的跳動的紅色幻影,魔似的,偶或閃過人的眼眉。   上萬人怕也沒有這等氣勢罷?一個嘆說:看光景,咱們準是凶多吉少了!   守下去,死路一條。一個在另一面搭腔說:就算它一粒槍火打中一個人罷,咱們手邊的槍火還沒有民軍的人頭多,咱們賣命,讓塌鼻子那干腦滿腸肥的傢伙逃命?這本賬是怎麼個演算法兒?!   死寂像一條索子,把人的咽喉鎖得緊緊的。每個人的心裏,都沉沉甸甸的壓著什麼!日子漸漸的不同了,在往昔,幹北洋的人能跟隨孫傳芳大帥,腰桿兒自然而然的要比旁人挺得高些,槍新馬壯的五省聯軍氣焰逼人,何況江防軍是大帥的嫡系軍隊,一直都被當著隨扈的親兵,甭說這些做老民的軟骨蟲,就是其他各系的軍隊,有什麼爭執時,也得憚讓三分,但如今那些,都像風似的刮過去了!當初做夢也沒夢到過,這些湖澤地裏祗有些破銅爛鐵的槍枝的民軍,轉眼就壯大到這種程度?舉眼四顧,大帥的百萬大軍都已煙消雲散了,整個淮上,祗有這一支殘兵,被陷在重重圍困之中,誰能預斷明天將會怎樣?!即算能如塌鼻子的願,衝破鹽市的阻擋,敗走山東,誰又能料定張宗昌能盤據山東多麼久?

  殺喊聲在陣外反覆騰揚著,那已經不是喊聲,而是憤怒的潮水,從廣大的民間,從四方八面呼嘯而來,原始而野蠻的嘩笑,無窮積怨的升騰,彙成了轟隆隆、轟降隆的巨響,一個浪頭高過一個浪頭,一道水花緊接著一道水花,不可抗拒的直擊著人心。   突然之間,牛角聲停歇了,殺喊聲停歇了,千百堆野火也跟著熄滅了!陣外悄無聲息,祗留下一片惡毒毒的黑暗。慌成一團的北洋守軍們立刻意識到,這種反常的沉寂中,滿含著重重的殺機,意識到民軍的攻撲就要開始了!這種反常的沉寂,比殺聲四起更為可怕。   出乎意外的是:這種反常的沉寂久久的延續著,沒有人能猜得透民軍在黑暗中準備做些什麼?   驚慌、疑懼、焦灼和等待把人心繃得緊緊的,緊緊的。這時候,他們聽見了鼓聲他們聽見了鼓聲!那樣沉重,那樣緩慢,那樣奇異的鼓聲。

  咚!勒勒勒咚!   咚!勒勒勒咚!   咚!勒勒勒咚咚咚咚咚!   滿天世下,祗聽見這麼一面鼓,在沉沉的敲響著,那聲音彷彿是從地心發出來的,回音卻在高空的雲層中發出和應來。開始時,誰都聽出祗是一面鼓,逐漸的變成兩面鼓,接著又變成三面鼓,跟著又變成四面鼓!越響鼓越多,越響聲音越近。即使能熬過一百場廝殺,也難以忍受這種追魂奪命似的單調的鼓聲了!   不容那些北洋守軍們改變思索,緩慢的鼓聲忽然急驟起來,恍如突臨的暴雨,咚咚咚咚的分不清點兒。   也就在守軍的猶疑震撼中,攻撲隨著來臨,殺聲突突,轉眼臨頭,那些端著槍的防軍剛放完排槍,攻撲者業已滾進守軍的陣中,展開白刃搏殺了。   這一輪急攻,戰況的慘烈是江防軍從沒遇到過的,每一個滾殺進陣來的民軍似乎已不是人,而是深山裏怪嘯著的餓虎,黑夜使江防軍的火器威力大減,那種鼓聲更把一分恐怖變成了十分,首批衝進陣來的民軍全掄著單刀,他們摸著壕沿朝下跳,摸著人頭動刀砍,混亂中響起一片哀嚎。   殺呀,兄弟夥!殺那些戴硬帽的!   不知是誰這樣暴聲的吆喝著。這一吆喝不打緊,害得那些守軍沒命的扔掉帽子,可是,剛等他們扔掉那要命的硬帽,誰又在那邊喳呼著了。   殺呀,兄弟夥!殺那些銅鈕扣兒!   天黑成那樣,誰也看不清誰,雙方在溝心裏擠成一團,互相摸索著,江防軍穿的是制服,銅鈕扣兒是最顯著的標記,被摸著了就得挨刀,吃裏克嚓的一頓砍殺,外圍陣地上的那些守軍十有七八挨了刀,民軍們不時踢著被單刀砍下的人頭,球似的亂滾。餘下的守軍嚇軟了腿,哪還敢爭抗?!一個個爭著朝回爬,偏偏後面陣裏的守軍驚碎心膽,六親不認,聽著聲音,以為是民軍撲到,閉著眼亂開槍,乒乒乓乓,打得前面逃回的守軍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及至雙方弄清楚了,歇了槍,衝上去卻換成了煞神似的民軍。   這種慘烈的白刃相搏,真是驚天地,泣鬼神;民軍司令彭老漢親自率隊,霍霍生風的掄動單刀,爭先奮搏,殺得那些江防軍心膽俱寒,民軍剛剛衝過兩道深壕,據守在堆頂的守軍就動搖了,黑裏摸不清退路,有些就冒險跳進鹽河,四更不到,民軍業已把樊家鋪的餘敵掃清了。   天亮後,江防軍獲得增援,又掉轉頭來渡河進擊,火力之猛烈,使樊家鋪靠河那面的沙塹上,處處都留下蜂窩似的彈孔,但民軍死守不退,並且用眾多的木桿,懸起江防軍被割下的頭顱;江防軍使用炮擊,使樊家鋪的木屋起火焚燒,民軍就以牙還牙,用整罈火藥炸毀鹽河上的浮橋,截斷了江防軍北擊的道路   至於雙方激烈的槍戰,整天都在進行著。   樊家鋪的戰火,祗是全面大戰的序幕,這邊正在浴血酣戰的時辰,鹽市那邊也跟著響起了槍聲江防軍的這次撲打鹽市,是跟前兩次大不相同的,前兩次攻撲,祗是奉命辦理,兩眼看在花紅賞格上,所以略遇堅強的抵抗,大夥兒就沒有戀戰的心情了;這次攻撲的規模,遠較前次宏大,除了江防軍一師加上小鬍子一旅之外,還有塌鼻子以敗兵改編的四個混成團,一個炮隊,合計約有一萬六七千兵員,用這些兵力指向鹽市,真可說是浩浩蕩蕩、勢如泰山壓頂了。   塌鼻子不止一次把北洋軍在淮上的處境曉諭部眾,萬一攻不開鹽市,讓北伐大軍從後背捲襲而來,那麼這支殘兵,就要在縣城裏嘗受背腹受敵的滋味,歸入覆沒的命運了。唯有踹開鹽市,奪路北遁才是辦法!他反覆的把他的心意灌輸著:以咱們這許多人槍,拔根毫毛,也粗過鹽市的腰桿,如今不攻破它,等北伐軍追過江來,那就晚了!在這樣的反覆灌輸之下,他們抱著死拚後北上逃命的心,趁夜開拔到火線上去。   橫亙在鹽市當面的戰場是無比荒涼的;幾個月來,無論是在大小渡口,黃河堆和洋橋口,以及小鹽莊前的幾條狹谷,都歷經慘烈的戰鬥,雖然經過一秋雨水的沖刷,但仍掩藏不了戰爭所烙印下的痕跡,而這些荒涼的痕跡,都被黑暗暫時覆蓋著,致使開拔到火線上來的兵勇們一無所睹。   他們都清楚的聽得見西北角的槍聲密響著,樊家鋪的戰鬥,在他們攻撲鹽市前已經進行了一天一夜了,而他們誰也弄不清楚槍聲是怎樣的緣由?弄不清攻撲鹽市是在何時開始?黑夜是一盆混混沌沌的魔液,把他們一股一股的分浸在裏面,雖然每個人心裏總混亂的意識到己方人多氣盛,但舉眼四顧,並不能發現太多活動著的人影,甚且怨毒、詛咒、議論的聲音,也很少聽得到,彷彿另一些人,都被鬼怪妖靈無情的吞噬掉了!   在戰場上面,兵勇們的心理確是這樣的,尤其是習慣仗勢欺人的江防軍,更有這樣的敏感。他們喜歡白晝,喜歡看得見壯大的行列,眾多的戰馬和人群,用那些來替自己壯膽,而如今他們的眼前祗有黑暗。他們開拔到老黃河堆附近,就分成若干股兒散開了,在沉悶而冗長的、等待著攻撲的時辰,他們都祗是抱著冰冷的槍枝,三三五五聚在一堆,勾著頭默坐著,每個人的內心深處都覺得異常的恐懼,異常的孤單。   不論塌鼻子的法螺吹得如何響,事實上,在幾次攻撲當中,兵勇們都已測出鹽市的力量,那力量是具有韌性的,攻撲的力量有多強,它就變得有多強。江防軍裏,不乏有曾經攻撲過鹽市的兵勇,他們每一回想起當時的情況來,就會不寒而慄,那不是塌鼻子幾句輕鬆寫意的話頭兒就能消除得了的,恐懼的經歷對於人心,永遠是一種深刻的、無法消除的烙印。   秋夜的曠野是單寒的,尖而冷的西風一陣陣吹拂著,透過他們單薄薄的軍裝,直逼他們的肌膚;濃濃的、無聲降落的冷露,一樣的刻骨如霜,如塌鼻子所說,夢想著衝破鹽市後北撤求生麼?不但遙遠,而且已淡薄無味了!祗要能不被民間截殺,得機逃回老家根去就夠幸運的了,即算能夠那樣的倖存下來,老家根還有些什麼呢?田荒屋塌,家人還不知怎樣了呢?!懊悔罷,懊悔也太遲了,而且當兵吃糧,為孫傳芳賣命,壓根兒就非出於自願,不是抓來就是鎖來的,祗悔在往昔糊塗,渾渾噩噩拖延歲月,沒能早點兒拔腿開差。   西北角的槍聲像炸豆似的。   劉團不知跟誰接火?槍聲這麼緊密法兒?   澤地裏的民軍。一個猜說:小鬍子旅一撤,他們還不就像潮水般的漫過來了?!你們瞧罷,這回就是能攻破鹽市,北地千里,也都是民槍民團的天下,決計沒一步好路你走,啊,讓咱們輕易退進山東?!甭做那種洋夢啦!   咱們天生是他媽的蝗蟲命!一個坐在田坎兒邊的傢伙自怨自艾的,尾音顫索得有如哭泣:一張貪油的嘴,一隻吃不飽的肚皮,飛哪兒吃哪兒,到頭來,死在一個烈火坑裏。   甭談那些罷,老夥計噯,事到如今,還談那些窩心事兒做什麼?   談談明天罷,另一個說:明天咱們這一連撲打哪兒?!   那邊就是要命的洋橋口,上回馬隊就在這兒栽了筋斗的。一個說:鹽市裏面,最厲害的就是那些單刀隊了,個個精赤著胳膊,掄著纏了紅布的單刀,呵呵叫的頂著槍煙朝上衝,吞了硃砂符水的刀會也沒有那麼凶法兒。   夜朝深處走,許多單薄的沾露的衣裳全變成脆而薄的寒冰,但淒寒的秋夜仍然暫時慈心的庇護著他們,容他們脆弱顫動的生命在安靜的夜色中互相吐述,互相悲憐。一股一股的人影,在微弱星光下,暗色的煙迷裏,祗是一些微小如蟻的黑點,深沉的思索,長遠的追懷,一些走動著的零星的幻圖,滿塞在他們的心裏。而他們各個靈魂卻被一種莫名其妙的邪力魘禁著,像無數微塵被揚於不可抗的狂風。而這種最後的魘禁,久已被他們懷疑著了!   許多零碎的低語,震動不了圍繞在他們週遭的、沉遲的大氣,而那些語音彷彿是無數無數極端微弱的螢光,在夜原上尋覓什麼似的飛舞著,摸索著,總冀求能穿透那種惡魘般的魘境,飛落到久已失落的遠夢之中。   時間流過,人人都叫冰結在全面開戰前的寂默中,雖然有一搭沒一搭的講著些什麼,而心頭冰結不溶,寒冷仍壓迫著呼吸;三更天,沒有譙樓更鼓:那一聲而安天下的溫暖的餘音。一隻夜遊神似的惡鳥,急速的拍著翼子,從一簇斷折後橫倒路邊的白楊葉叢中飛起,落到遠處一些朦朧凸露的亂塚堆裏去了。   一粒曳光的槍彈嘶嘶的發出啞蟬的鳴叫聲,筆直的升到天頂去,再突然反折著,搖搖的下墜而寂滅。黑夜顯得特別特別的漫長,彷彿流不盡似的。   然而天終於緩緩的轉亮了。   在灰藍色煙靄籠罩下的秋日的黎明,在初臨時是模糊而黯淡的,朦朧顫動的微光從淡藍如水的天幕上反射下來,影影綽綽的描出一些物體的輪廓,那些輪廓逐漸清晰起來,隔著半透明的橫浮的煙靄,呈現出冰結的灰沉的色調;一些蹲伏在老黃河南岸高堆上的兵勇們,能夠看得見原是直通鹽市洋橋口的斷路,障礙滿積的橋面和巨大的橋身鐵架,網路般的迤邐在波濤之上,北岸的高堆在眼前橫走,恍似一條灰綠色的斑斕巨蟒,密插的鹿砦是它腹線間粗糙的鱗甲,堆頂上處處都是新堆的積土,可以猜想到守者所挖掘的深壕,但看上去不見人影,彷彿闃無一人,有一種死沉沉的味道。   晨光愈來愈亮了。洶湧的霞雲翅展著伸向天頂,使清晨淡藍的顏色中揉進橙亮的霞紅,在黑夜當中一度被兵勇們臆想為無比空曠的野地上,也已差不多擠滿了疲累、萎頓的人群;這些擁擠的、雜亂的隊伍,使鹽市當面的曠野也顯得狹隘起來,這些人群彙成一片灰色的潮水,緩緩的流動著,有些在土堆背後的掩蔽處集結,有些在溝泓或凹地中蠕行,有些取出構工的圓鍬,略略修改自然地形,利用自然地物蔽住自己,一些馬隊,在那條像剝了皮的死蛇般的路上踢騰著。   道路兩邊,原生長著很多樹木,大都被草草的砍伐掉了,有一些連枝帶葉的斷木橫倒在路心,在某一地段,簡直積成了一座木材堆子,另一些低矮的灌木被馬群踐踏和隊伍蹂躪,也都殘碎不堪,有些分裂開枝條,四周都是捲曲的殘葉,有些連皮都被扯下,東倒西歪,枝葉上滿印著泥痕。   隊伍是零散的,看上去不像是打攻撲戰的樣子,倒像在忙忙碌碌的遷徙,成千上百的民伕夾在隊伍中間,牽著戴滿雜物的騾子、毛驢,推著坐有婦人孩子的手車,挑著敗軍軍官們捲帶的家私、用具和箱籠,一些臨時打捆的花緞被子,被面兒朝外,高高疊放在車子上,顏色鮮豔得刺眼,跟眼前的曠野比襯起來,半點兒也不調和。在火線略後的地方,輜重隊為爭道路叱喝著,叫罵著,一些帶篷的騾車在路頸間擁塞著,幾個裝著行軍灶的擔子放在路邊上,挑擔子的夥伕不管官太太瞧不瞧著,就蹲在路邊不遠的荒田裏出起野恭來了。   而縷縷不絕的隊伍牽有好幾里路長,正跟著朝北開過來,遠遠望過去,真像是逃大荒的流民。   攻撲就在這時開始了。   這回攻撲是兇猛惡毒的,沒有什麼既定的部署,沒有什麼樣顯著的計劃,沒有什麼人明確的指揮,一開始就是全面性的拚命開槍,拚命朝前擠壓,那情形,就像是海京戲院子裏來了名角兒,大夥圍在票棚前胡七八糟的擠票一樣。   軍號嗚嘟嗚嘟的吹著,槍聲已密得不像是槍聲,而是一陣呼喇喇的疾風,把整個原野撼蕩著。在江防軍的意識裏,以為用這種鋼鐵的火流就可把鹽市在剎間制倒了,故此,每個端槍的兵勇祗管拚命放槍;槍響後不久,炮隊也開始發炮了,一些奇特的煙柱從鹽市的後方升起,化成灰色的煙,白色的雲,一些嫋嫋騰散的鴿羽;一些翻滾鋪陳的綠棉球。   而鹽市那邊在受擊之後,依然沉寂如故,沒有一絲聲息。沒有慘慘的呼號,沒有驚惶的奔跑,甚至沒有開始還槍。   窩心腿方勝料到對方會有這樣的開始,但他心裏早有盤算在攻撲的兵勇們涉渡老黃河前,第一線上,一律不准開槍。   如今,他正親自率著一支精悍的槍隊,伏身在洋橋口一側的巨堡裏,耐心的守候著。他知道鹽市在這場大風暴中有首當其衝的處境和沉重的肩負,北地是否再受敗兵荼毒?端看鹽市爭抗的程度如何了。他也知道鹽市終將被北洋敗軍擠扁,但橫走的老黃河把他們阻擋著,雖然他們能夠擇地搭架浮橋,施行強渡,而這正是殲敵的良機。   從江防軍在陣前曠地上蜂湧的情形看來,可以判明他們已經放棄久久盤踞的縣城巢穴,傾巢而出了,跟著聯想到獨赴縣城謀刺塌鼻子的張二花鞋,迄無音訊,也許謀刺已經失手了,假如塌鼻子已死,也許就不會有今天這樣的光景張二花鞋、王大貴這些臨危受命的兄弟們的生死存亡,自己無時不在深深的繫念著,而這不是悼亡懷舊的時刻,江防軍的炮火正翻掘著這塊不屈的土地。   對方的企圖很明顯,他們想藉著槍炮的猛力制壓,搶渡老黃河,一舉攻佔河北岸的高堆,祗要高堆一下,鹽市的險要盡失,就無法頑抗了。窩心腿方勝是知兵的人,他早已看準這一點,所以日夜構工,在高堆後方的掩蔽處,連挑數道橫走的深壕,把備用的人槍全聚伏在那裏,準備在北洋軍擇定渡河點後,包圍衝擊,殲敵於水際。   萬一江防軍人槍太多,高堆不守,他已經準備把人槍分為兩隊,一隊東退小鹽莊,扼住那邊的丘陵和狹谷,一隊西退樊家鋪東的河堤,和民軍呼應,把鹽市的市街讓出來,但卻炸毀鹽河的洋橋,等江防軍撲進市街時,東西兩邊回軍夾擊,並且舉火,使那一片繁華的市街在大火中與敵軍同歸於盡。   至於老黃河上的這道洋橋,曾被老羞成怒的江防軍炸過,變成一道危橋,這一回,正面攻撲的江防軍也許會循前次他們的馬隊所使用過的方法夢想掃除橋面所布的重重障礙,利用這座橋樑作為攻撲的跳板,但他們不會知道,在整個橋身的鐵架裏面,都已經埋妥了許多桶黑火藥,這些火藥桶中牽出的引線,就牽進這座巨堡的堡口,祗要點火引發它,就會把橋面炸飛。   即使部署周全,當江防軍槍炮齊發的時刻,鹽市上的死士們仍然被震撼著。   從東面的小渡口到西面的大渡口,劃出一道馬蹄形的守衛半弧,整個都被罩在密密的彈網之下,無數槍彈的火流交織著,銳嘯著並且騰跳著,劈開壕頂的積土,同時揚起塵沙如小小的黃色雲朵,牠們是一些啃食一切生靈的飛蝗,牠們鑽透土層,掀翻叢草,擊折灌木的細枝,飛進隱密的射口,冀圖吸食血腥,有一些從碉頂跳起的流彈,反射向半空去,發出必溜必溜的、令人昏眩迷蕩的枯削的亢音。   這些灼熱的黃銅尖子,通紅的圓頭和尚(子彈之一種,以鉛作成,圓頂,俗稱圓頭和尚。),所發出的死亡的吶喊,所彙成的撼地的狂風也是夠嘈雜的,有的像用雞毛帚兒拍打衣裳,悶悶的鈍響,有的像夜深時寺院深處敲響的木魚,空洞、短促而連續不絕,有的一飛沖天,一味的銳嘯到底,有的開始時聲如裂帛,卻愈來愈啞,帶著和人聲一般的、怪厲的抑揚頓挫,尤其是那種瀕行寂沒的尾音,直如從一支被割斷的喉管中擠出餘氣一樣,布嚕布嚕,令人聽在耳裏,就要反胃作嘔。   槍聲嘩嘩如飛瀑,在十餘里寬的火線上流瀉著,而炮聲偶或蓋過槍聲,發佈出那粗濁的牛吼似的雷鳴。那些炮彈多半落在鹽市的市街外緣,滿生灌木的緩斜坡上,每一顆炮彈迸裂後,都湧起一股奇形怪狀的煙柱,彷彿是一把把煙霧蓬鬆的雨傘,旋轉著,震嘩著,忽然抖散開來,銀紅色的火羽混合在煙霧垂成的瓔珞之中,噴濺出一些多觸鬚的雲球,旋又被風抖亂,擴大成一些絲狀的、羽狀的煙簇,乳白的、灰綠的、濃黑的或者橙黃的,從容的乘風飄墜,籠住了灌木的梢頭。震嘩著,眩異的閃光在種植著一些黑色的魔樹,勢欲噬人的濃濃的煙影飄過來,罩在深壕中掩伏著的死士們的頭頂,成一陣擴大高升的淡紫的硝雲,然後才是聲音。   在遍地的琉磺硝石氣味和物體燒焦的氣味之中,聲音迸發著,那聲音撞擊著無形的透明的大氣,波動的大氣彷彿是一堵倒塌的牆,一直撞擊到人的耳門上,猶似獷悍的獅吼,憤鬱的虎嘯,粗沉的牛鳴,轟嘩,轟嘩,嘩,嘩彷彿要從人的耳孔中鑽進人的心底去。   死士們在深壕中靜伏著,必死的心志極力控制著肉身的驚恐反應,他們有些眩迷,卻並沒感到危疑震撼,因為這些鋼鐵所揚起的狂飆,永不能征服沉默的土地,扼守鹽市的死士們,幾乎每人的身後,都有著久遠的血跡斑斕的記憶,記憶之中,有更多慘痛尤勝於如今加之於他們的炮火,而今日的炮火,使他們記憶中的影像一一重呈。這就是北洋軍盤據北方多年的真正面貌:黑煙滾滾,張牙舞爪的一條巨大的孽龍。   如今,這條孽龍正攪起波浪,作垂死的掙扎,舞爪張牙,使出它所有的兇暴;死士們據守的高堆,被罩在一片迷眼的煙塵之下,彷彿起了灰黃的大霧,連新鮮的清晨也被染得陰黯慘愁了,每一角落的土地都在顫震,金鐵的狂怒的錝錚,蠶食著已經殘毀的地面,有增無已的旋流捲動沉重的空氣,硝煙磺霧使得人胸塞頭昏。   一大隊江防軍的兵勇,鼓噪著搶攻洋橋口南端;在那塊全是坑漥的斷路兩邊,全是一忽兒匍匐,一忽兒奔躍的人影。   他們撲過來了,方爺。一張臉從射口邊側轉來,朝窩心腿方勝叫說:他們正圖清除橋那邊的頭一道鹿砦!   不用理會他!方勝說:讓他們衝上橋面再說,兩面關照下去,無須開槍。   在煙氣蒸騰的地堡的另一扇射口邊,窩心腿方勝蹲伏著,他穿著沾有泥汙的灰緞夾衫,衫襬斜對角掖起,攔腰勒著黑絲的絛帶,肩上斜背著彈袋,手裏端著馬槍,腰上還插著兩支匣槍和一把攮子,全身都迸著殺氣。他說話時,那條通向洋橋下火藥桶中的引線,正牽在他的面前。他知道無須浪擲槍彈,祗要對方移除障礙,湧上橋面,他們即將被炸成碎塊。   那些兵勇們可沒想到這些,他們拔除重重的鹿砦時沒見鹽市那邊響槍,膽子便大了起來。   他們以為鹽市的保衛團,業已被這一頓炮火轟擊得逃遁無蹤了,要不然,隔河的兩座磚堡和高堆兩側,絕不會迄無一絲動靜。他們像一群爭扛著食物的螞蟻,從掩蔽的凹處翻上來,湧集在橋面上,剪斷鐵網,把拒馬推落到河心去,灰色的潮水緊跟著湧流過來,那些脆弱顫動、遲滯得近乎麻木的兵勇們,發出一種原始的本能的殺喊聲,盲目的朝前湧彙,把半截洋橋全都塞滿了。   這當口,窩心腿方勝燃著了引線。   一陣惡魔般的狂吼陡然的爆發出來,聲浪隨著河波朝四方擴散,空洞巨大的回音有如平地迸發的沉雷;大地在這種巨音的搖撼中驚震著,扇形的黑雲像山一樣的湧起,泥沙、碎木、橋柱、翻滾的人體,都隨著這一片黑雲騰起,一些觸目驚心的紅色火柱筆直的上升,也就在這一剎之間,整座橋樑自行掀起,復又塌陷下去,閃電連接閃電,河兩岸的土地都被這一串閃光燦爛的覆蓋著,一剎之後,黑雲便被抖散成障人眼目的灰白的薄霧這一陣轟轟隆隆的猛力搖撼把數以百計的攻撲者撕成碎片,紛紛落進河中,也使他們利用這座危橋的夢想粉碎了。   但在鹽河下游,一大隊江防軍卻渡過河來,開始攻撲小渡口南的土崗和險峽的谷道了。在上游的兩處河彎處,他們也正在進行搶渡,仰攻高堆的中段那正是從前鐵扇子湯六刮退敵的老地方。   被煙塵和戰火隔著的太陽,也似乎失卻了光彩,了無生氣的照射在各處火線上,有一種微風,彷彿不斷的把罩住人頭頂的那一層稀薄迷離的煙霧推起,變成一些淡淡的無定局的流蕩的煙峰,直朝高空騰揚。   江防軍第一次搶渡,是在傍午的光景,他們利用從民間徵得的牛車,將車上載滿沙包,把它們從高坡上疾推到河心去,然後再用長木搭架簡陋的浮橋,有一些善泅泳的兵勇們紛紛趟水涉渡,有些抱著木板木塊漂渡,一剎時,幾里長的一段河面上,到處都是人潮,從這端到那端,捲起了山巒崩圮、人號獸吼的狂飆。   他們搶渡的正面上,仍然是由那尊氣勢虎虎的戰神鐵扇子湯六刮率隊據守著,湯六刮經過左一場右一場的血戰,變得更為憤怒,更為粗蠻了,他知道如今這一場火,才是雙方生死相搏的時刻,江防軍以及敗軍的人數十倍於鹽市上守衛的民團,以民團有限的人力和火力,實難阻得住這群狼奔豕突的殘軍。   咱們能打多少算多少。總得拚夠老本!   他這樣的吼叫著。   既先存死拚到底的心,所以他就採用了以硬打硬的方式,把多尊紅衣子母炮布在上面的各座地堡裏,炮口壓低,直衝著河面,更在多層鹿角間,密布上土雷、陷阱,使攻撲者嘗嘗步步死亡的滋味。   攻撲的兵勇們一涉水登岸,就填進了死亡的陷阱,子母炮的轟擊,在近距離中所產生的威勢是夠驚人的,火和鐵砂的蓮蓬和令人塞息的熱霧,在單調的癲狂中迎頭潑過來,使人肉顫的哀嚎聲在迴蕩中復被另一陣土雷暴吼切斷,殘碎的肢體和砂石齊飛,在煙塵之上打著盤旋   桃紅色的火樹是一些地獄的幻景,火光裏勾描出的奇異景象也是一些混亂的幻圖,一些進退維谷的生物在死亡的巨齒中掙扎著,一排鹿砦被雷火拔起,翻滾著拋進河心,有一些起火燃燒起來,紅毒毒的火齒咬住一群亂蹦亂跳的兵勇,他們掙扎在鹿砦展布的斜坡上,正像某些圖景裏掙扎在刀山上的鬼靈。   一個被雷火拋起的殘屍盤旋著,落在鹿砦上的尖牙上,屍身整個被鹿砦洞穿,另一個被子母炮的鐵砂擊中,渾身都是火焰,順著斜坡朝著下滾,嗷嗷的慘號高過槍炮的聲音。大群的屍首橫七豎八的躺在那兒,而銳嘯的槍彈仍不時切割著他們,改變他們死時的姿式,被轟成黑炭的,被壓成肉餅的,被劈成兩片,被炸成腑臟飛迸的碎塊的,或者天靈蓋被掀掉後腦漿塗染胸背的全成為初度攻撲的祭品。   鐵扇子湯六刮仍然豁光了上衣,精赤著胳膊,在子母炮發射後餘煙未盡,餘熱猶存的地堡中,掄著清掃炮膛的木棒,在替子母炮清膛。   裝藥快些兒裝!他喊說:龜孫們又爬過來了放排槍阻住他們!   攻撲就有這麼慘烈法兒,前面一批,十有八九橫屍陣前了,少數倖存的傢伙還沒來得及後撤,河南岸又有千百人像被趕鴨子下河似的趕了過來,在屍堆中向前爬過去,沒等子母炮裝藥裝妥,一部份攻撲的兵勇便已經撲到了堆頂。   雙方就在滾滾煙塵中膠著上了。   槍彈的尖嘯聲在這一角空間沉寂下來,震天的殺喊又復在堆脊上、深壕中、地堡口各處騰揚了。在雙方機械的白刃搏殺中,鐵扇子湯六刮像一陣旋風似的滾殺出來,他掄著一把刀身略闊的單刀,風車樣的疾揮著,砍殺那些撲來的兵勇,刀砍腳踢,所向披靡。   那些穿過一度死亡衝上堆脊的北洋軍,在一絲殘存的清醒意識裏,全以為一衝上堆脊便可以佔住這條高堆,誰知堆脊上搏殺得更為激烈,民團是以逸待勞,白刃相搏時,身手遠較北洋兵勇們矯健,士氣也比對方高昂,有許多都經過湯六刮親自指點,砍劈得可圈可點,由於衝上高堆的人數不多,很快就被民團圍吞掉了,跟著又上來了一批,正好遇上湯六刮這麼一位凶神。   在那些兵勇們的眼中,湯六刮真是個活煞神,七尺來高的個頭兒,碗粗的巨臂,胸毛黑毿毿的,渾身肉球滾凸著,六個人,六把刺刀一齊伸向他,吃他掄刀一蕩就蕩得人仰馬翻,緊跟著刀花一抖,兩個立時被他一刀砍翻,另一個被他一腳踢得飛有六七尺高,不等那人落地,他一掄刀,那人就在半空被他活劈成兩個半邊。   不怕死的就拿命來!他闊闊的怪吼著:我湯六刮全領著!   他在煙塵激盪中屹立在高堆上,威風凜凜的殺氣滿身,他的渾身濺迸著鮮血、硝灰和沙土,他的腳下全是攻撲者殘破的屍首。   由於他這樣的捨命奮搏,使一度瀕危的高堆,暫時穩定了下來。但在東面的小渡口附近,由於江防軍順利渡河,大量的湧集,卻使小蠍兒率領的馬隊,陷入更艱難的苦戰。   小蠍兒所率的這撥人,全都是跟隨朱四判官踩黑道的人物,他們習慣在黑夜裏行動,突然竄擊,突然消匿,但他們從沒有白晝臨陣,死守溝壕的經驗,他們跟隨四判官多年,卻沒見過北洋軍攻撲這般浩大的陣勢;他們有勇氣,有膽力,有智機,但卻缺乏彼此間的協同,在固守陣地時,這種弱點就暴露出來,小蠍兒無法調撥他們,號令他們,所以一開始就打上了濫仗。   渡過老黃河轉朝西湧的江防軍,有小鬍子旅一個旅,加上敗軍混編的一個團,他們以小鹽莊前的圓頂丘陵為目標,以半疏散的態勢分路撲進,槍炮的火力密聚在丘頂上,使那一帶的丘陵上空,蕩起陣陣黃雲,小蠍兒手下的人,分成為馬、步兩隊;步隊扼守著那一帶迤邐的丘陵地帶,一直到小鹽莊為止,馬隊多聚在最北面的那條狹谷裏,他們難以忍受那種激烈的長時期的槍炮火力的制壓,難以忍受固守一地等待敵軍來襲的躁悶,所以沒等到江防軍逼近丘陵,他們的馬隊就從凹道中馳出,斜刺裏插進對方的側腹,去作一場自殺式的衝鋒。   按照常理來說,少數馬隊在綿延數里的敵群中所作的側面衝擊,尤其是白晝衝擊,效果是微弱的,而損失將會是慘重的;在白晝的戰場上,無法欺敵,更少能造成神秘、恐怖的色彩,去搖撼敵方的心理,馬群出動,反而暴露了本身的實力。   正因為常理如此,所以當小蠍兒手下的馬隊掃入敵陣時,眾多的兵勇都對民團的潑辣和大膽感到意外的震驚,他們慌忙錯亂的伏身閃避,舉槍亂射,但潑風般的馬蹄已經踩過去了,那些磕馬飛竄的死士們搖著馬刀,逕朝人群蝟集的地方闖過去,愈是這樣不要命的蠻衝,江防軍愈是張皇失措,他們開槍亂射,殺傷的不是旋風般的馬隊,卻都是自己人。這樣一來,馬隊首次衝擊,造成了一部份猛銳突襲的效果,但當它們退入另一條谷道時,損失了將近三十個弟兄。   匿伏在丘陵中的小蠍兒看得很清楚,在一片闊野上面,江防軍像大陣的蟻群,朝前蠕動著,到處都是人影,到處都是車輛捲起的塵霧,連綿到遠天的林叢中去,窩心腿方勝曾一再叮囑他,與這樣眾多的敵軍對陣,切忌心浮氣躁,唯有沉著固守,因為這一回江防軍傾巢出動,志在奪路北遁,一切攻撲舉措,絕非是一時的。馬隊和步隊,是自己手上捏著的兩張僅有的牌,必得謹慎使用,應付日夜反覆的攻撲方守得住鹽市上的要地小鹽莊,假如馬隊仍像這樣貪求陣前力拚,恐怕熬不到天黑,這些弟兄就會死傷殆盡了。   但在眼前半原始的血戰中,他實在沒有制衡全局的力量,馬隊又從谷道中劃一道斜弧,吶喊著奔殺過去,這一回,敵軍已經警覺了,機關炮激起點點沙煙,在奔馳的馬群前後揚起,中彈的馬匹在奔騰中忽然顛躓,失蹄般的摔倒下去,摔馬的弟兄還不及滾身站起,便被密密的彈雨射中,陳屍陣前了。這一次奔襲並沒能深入敵軍,那些馬隊因當面的敵火太猛,便撥轉馬頭,在敵軍陣前朝北橫掠過去,敵方的機關炮移動著槍口掃射,把他們當成了活靶。   馬隊的兩番衝擊,並不能阻遏江防軍的大舉攻撲,日頭一打斜,激烈的攻撲戰便已在各條谷道口附近展開了。由於馬隊在北面所使的壓力,使敵軍的攻撲重心略向南移,他們的主力放開了那一帶丘陵,正指在珍爺所率隊防守的地方。   無論從哪方面看來,這都是鹽市在防禦部署上最弱的一環,珍爺防守的這一段地方,在小鹽莊之南,護住小鹽莊的丘陵順勢斜走,到這兒已變成一片平陽,唯一的險要就是一道彎曲的大溝泓以及兩座亂塚堆,珍爺所率的幾百人槍,就依著這些亂塚堆佈防,鎖住這條溝泓,這段地方並不太寬,正面不過半里的樣子,但它卻是鹽市防務的軟腹,最經不住打擊的軟腹。   而小鬍子旅攻撲的矛頭,恰巧指向了這塊地方。   當小蠍兒的步隊憑險力抗時,珍爺的防線已被洶湧而來的灰色人潮壓碎,孤立成兩塊頑石似的半馬蹄形的據點;這兩個築於亂塚間的據點,好像挺立在一道激流中的兩塊峭石,激起一些泡沫怒騰的水花,卻不能擋住敵軍的突入。   靠北邊的一座亂塚堆,由大狗熊率領著一部份人槍扼守著,不論他是如何的驍勇善戰,防線一經敵軍突破,他就無能為力了。事實上,那條寬闊的溝泓也無法阻住敵方,他們在狹處併長木為跳板,很容易的湧過泓西來,使用少數人槍包圍了兩座亂塚,其餘的便紛紛湧向鹽市的市街,天黑後不久,市街便陷落了。   市街的陷落對於江防軍來說並無顯著的好處,因為鹽市外圍的各道防線,各處據點,都仍在民團的掌握之中,珍爺防線上的這個狹小的缺口,幾個時辰之內流進去約有一團人,這些人一突破防線,就不再有絲毫戀戰之心,並不回頭夾擊,一窩蜂的爭著湧向市街去,希望大肆捲劫一番,然後逃命,這樣,反而削弱了火線上的攻撲力量。   那些雜亂的突入鹽市的兵勇們一撲進市街,才發現那裏是一座空城,並沒有幻想中的財寶金銀,也沒有酒食美女,卻有一些要命的狙擊手,匿在瓦面上放冷槍,而在各鹽棧、各碼頭、橋船口、大王廟各地,仍有民軍死死扼守著,他們這才發覺,所謂突破,不過是一頭鑽進另一個死窟窿罷了。   兩軍作戰,不在乎各方的人數多寡,突入市街的江防軍人數雖多,但在奔突中失去了建制,加上地形不熟悉,天色又黑了下來,一進市街,且聽滿耳槍聲,也不知誰在打誰?!也不辨方向?!祗是東奔西跑,盲目放槍而已,這一來,他們就越打越迷糊,甚至窩裏人打窩裏人,哪還談得上發揮戰力?!   這時刻,戴老爺子得以從容炸毀北面的洋橋。   在黑夜裏,亂兵湧突的市街也起了大火,燭天的火光引起了更大的混亂。從小渡口到大渡口,這一塊土地被反覆的蹂躪著,尖嘯的子彈將它毀裂,擁起,掏空,琉磺烈火將它燒黑,灰化,弄得面目全非,光弧在沉黑中流舞,像無定風中的飛螢,殺喊聲滿塞在這裏那裏的大氣中,互相糾結,互相激盪。   每一個民團扼守的據點,都被蠶蝕著。   夥計們,鹽市業已被踹開來啦!   早點兒進去發財罷。頭水清,二水渾,三水四水黑醬油越到後尾越撈不著油水   能留條命就夠了,還想什麼糊塗心思?!   殺喲,殺啊!   而這些嘈嚷,都逐次的分別被彈嘯敉平了,鐵與火才是這塊地上的君主,它們征服了某些貪婪的冀求和欲望在每一個一剎之間。   無論是哪道壕溝,哪座地堡中,民團的處境都夠艱難的,慘烈的實際景象雖被黑夜裹住,不在人們的眼瞳裏,但那些景象卻在人們的心裏陳顯著;以窩心腿方勝那樣穩沉縝密,而情況的發展,也遠遠超出了他的料想,守衛的民團,人槍實力和對方相比顯然萬分薄弱,當敵軍潮湧而來之際,除了以槍火卻敵外,別無它法可行,儘管每支槍的槍管都打得透紅,每個地堡前伏屍累累,而人潮還是湧過去了。   所有民團的防線,在黑夜來臨後都被洶湧的人潮切斷,變成一些孤嶼,彼此之間失卻連繫,也無法再行連繫,這一來,使方勝原有的打算都成為泡影。   既到了這步田地,祗有盡力而為罷!   洋橋口兩側的那兩座巨堡,正是江防軍攻撲的重心,他們一意要吞噬掉那兩隻把門的獅獸,好朝鹽市的市區暢湧;他們圍攻那兩座巨大的磚堡,像一窩蝟聚在柳斗上的蜜蜂,從射口朝外望,黑幢幢全是人影,被槍彈洞穿的人體堆布在河灘上、溝壕裏、鹿砦上、鐵網邊,大都難分是死的還是活的了,有一些竟從堡頂上翻越過去,更有一些死屍疊在一起封住了射口,得用槍托把他們搗開。   巨堡裏邊也夠慘的,窩心腿方勝扼守的那座堡子,堡門已被攻撲者的屍體封住,汩汩的鮮血從門縫間朝裏流溢,入夜後堡裏沒有燈火,一片漆黑,全靠槍枝發射時青綠色的幻光和從射口間流進來的時明時暗的火光,依稀照出週遭的慘景;差不多有一半以上的弟兄非死即傷,死屍都被拖到堡壁一隅去疊著,傷者忍著呻吟,自行撕下衫子裹創,有的已經兩度中彈,仍然守住射口朝外放槍,有的帶了致命的重傷,靜躺在血泊中等著嚥氣。   射口外的不斷攻撲,使每個活著的弟兄無暇他顧,戰鬥就在血泊中,在半麻木的狀態中進行,硝煙的氣味,霉濕的氣味,腥甜的血味在堡中沉澱著,生命在刀口上掙扎,無盡的病苦的禪續,在折磨著死士們瀝血的靈魂   一陣劇烈的攻撲過後,幾個重傷的弟兄們叫喚著。   方爺保重,咱們不行了!   補我一槍罷,方爺一個微弱的、斷續的,顯然是一面吐話一面咯血的聲音,在他身邊不遠處響著,還沒等他回答,那聲音便寂然了。他已經死了。   窩心腿方勝朝槍膛裏裝填著子彈。   挺著,兄弟們,我還活著呢!   當洋橋口兩側還在方勝的堅守中的時刻,鐵扇子湯六刮卻陣亡了。他過份的勇猛殺敵,一時忘卻了自己的血肉組成的身體,他陣亡時渾身遍是傷痕湯六刮雖然浴血死去,但那條血染的高堆仍在進行著白刃爭奪,雙方都是一些血人,一簇一簇,一團一團的使用槍托和刺刀互撲,殺喊聲徹夜不停,到後來,人聲都變成瘋狂的獸吼。   在珍爺扼守的那座荒塚陣地上,遭遇最為淒慘,小鬍子旅的大部份都從他防守的正面突進,珍爺所率的兩百來桿槍,一開始就大受損傷,入夜後,江防軍的馬隊跟著捲襲,那陣地上的民團整個覆沒了,野蠻的江防軍為了洩憤,使馬刀亂砍那些橫倒陣內的人屍。   但在另一座荒塚陣地上,大狗熊仍在死守著,雖然他左右祗落下廿八桿槍,但他卻越戰越有精神。   慢慢放,甭慌張,他跟他左右的弟兄說:一槍一個,瞄準了放。甭學娃兒沒眼,見血就喊!咱們弟兄,個個都死得夠本了!你們沒見溝泓裏全壘著死屍?!咱們死了,該在閻王殿上坐,雜種們死了還得下地獄眼兒,怕啥?!   咱們人槍太少,阻不住他們。一個弟兄說:市裏的大街起火了,方爺跟湯爺他們不知怎樣了?   管不得那麼多,大狗熊說:北面的洋橋已被戴老爺子炸掉了,他們衝進市區去,正合上那句老話飛蛾投火罷了。何況沙窩子那邊,早有民軍布陣,他們過得了頭關過不得二關,衝殺到末尾,還不是死路一條?!   正由於珍爺扼守的那座荒塚陣地的覆沒,使後續的江防軍可以循著那個缺口湧進,才使得大狗熊領著的廿八桿槍能守住他們的地堡,因為那些北洋兵勇之所以拚命攻撲,祗是企圖奪路,一旦有了進路,他們哪還顧得開火,在這種情形下,大狗熊他們落得打偏火用他們的槍,像瞄兔似的打一個算一個,打一雙算一雙。   每一波江防軍湧過那個缺口時,都有些兵勇被側面射來的槍火擺平。   在所有鹽市的各處防地上,損失得最輕微的仍是小蠍兒據守的小鹽莊,和小渡口一側的丘陵,那一帶地形複雜,地勢高亢險峻,敵軍白晝幾番攻撲不下,都把重心南移,一旦在珍爺的陣地上造成缺口後,小渡口那一帶的壓力頓然消失,各條谷道,也都在完固的封鎖之中。   混戰仍在持續著,又經過一個更次,江防軍的本身卻在混亂中起了變化。   先湧進鹽市的上千兵勇,沒搶得一絲財物,也沒能北渡鹽河,在黑暗裏和市街上守衛的民團發生槍戰,頗有損傷,大街的大火是民團有計劃施放的,大火一起,逼使那些湧進鹽市的兵勇不得不倉皇退出市區,那時天色已經落黑,混亂中敵我難分,後湧進來的江防軍,誤把當面退出市街的江防軍當成鹽市的援軍,昏天黑地的互戰起來,最後從高堆上湧來的兵勇不知哪個方向是敵?哪個方向是友?竟也隔著荷花汪開火兩面都打。   還沒有湧進鹽市的兵勇以為鹽市來了生力軍的也有,以為鹽市已經陷落的也有,他們放棄了朝向大火的攻撲,繞還朝西,和大渡口的劉團匯合去了。   但在縣城的江防軍師部裏面,所得的報告卻是:我軍整日猛攻,業已攻佔鹽市,現正肅清殘敵中依照參謀長的意思,是等到天亮之後,待火線上的戰況澄清時,師部再行北移,但塌鼻子師長不以為然,他主張趁夜行動,早一點北遁。   我早知道,憑鹽市那股人,是成不了氣候的。他自鳴得意的說。   江防軍傾巢出動攻撲鹽市那夜,張二花鞋在連陞客棧裏就整夜未曾闔眼,掐指計算起來,自己獨赴縣城謀刺塌鼻子師長,已經有不少時日了。對於謀刺這宗事情,自己是日夜籌思,耿耿在懷,不能算不用心機,但凡平素塌鼻子常到的地方,自己都想盡方法混跡其間,冀求能夠得手,但總是一撲一個空,連對方的影子也沒見著。   塌鼻子這隻狡狐,竟然活著發動全軍,對鹽市這座孤城施行猛撲了,如今自己祗有最後一線機會使他授首了!如何把握這一線機會,實在是太重要太棘手的難題,他背著手,徹夜在室中踱步苦思著。   臥室外面,徹夜不眠的人更多,吵吵嚷嚷的整夜不停,那些過氣的官兒們為了打點逃命,差了跟班的馬弁和護勇出去亂抓伕。抓了好些手車、牲口、擔子,擠滿了一院子,上上下下,螞蟻搬家似的搬運箱籠,準備在江防軍撲開鹽市時,跟隨塌鼻子一道兒北遁。   毛病出在家私太多,民伕太少上。張團長的馬弁跟李團長的護兵就潑婦罵街似的爭吵起來,兩個團長揉著眼,趿著鞋,彼此都死要面子,互相客氣,而兩位團長太太卻針尖對麥芒,一個話裏帶刺,一個反唇相譏,竟自演起鐵公雞來,就在樓梯上大打出手,天津腔對上揚州調,不知是在哭?還是在唱唱?!   偏生這臺鬧劇,就在張二花鞋的房間外面上演著。   就是你這騷貨要逃命?我的命就不是命咯?!你有五掛車,三匹騾子,還不知足,連我們的一付筐籮一頭小驢也要爭,你不是要驢,你是愛上了驢屌!   你這張屄嘴會罵人,老娘就撕豁了你的!   小賣屄的,你打人?你竟打人?一個尖聲尖氣的喊著,兩下裏就撕扭起來了。女人打架,不外是撕扭擰捏抓咬哭罵,弄得木製的樓梯乒乒砰砰像擂鼓助威似的響個不歇。   雙方的太太一幹了架,兩邊的馬弁不好拉,祗好由兩個作先生的過氣團長自己處理。兩個團長被阻在樓梯口,想拉架也上不去,又不敢責難自己家的母大蟲,祗好互相哀懇著對方的太太消消氣,手下留情。而兩個太太原指望做先生的幫打的,誰知自己的先生白背著武裝帶兒,竟都是軟骨蟲,祗懂得向對方哀求。   愈打火氣愈大,一個罵說:你這沒脊梁蓋兒的,還有臉站在那兒看架嗎?騷屄她撕掉我的褲子,你還在求她?!另一個也罵說:你這個天殺的賊,你這種德性竟能當上北洋的團長?!無怪你那些蝦兵蟹將望見北伐軍的影子就拔腿跑光,你連一個老婆都護不得呀?!   張兄,張兄,您開門出來勸勸罷,其中一位做先生的說:火線上正在開戰,她們竟有心腸為爭民伕運東西打架?命能不能逃得出,還在未定之天,何況那些身外之物。   張二花鞋正在滿腔鬱憤之中,哪還受得這些蠢物的吵嚷。開門出來後,就見兩個太太打在一團,一個上身衣裳全被撕成碎布條兒掛在肩上,兜肚兒也叫扯脫了,搧活搧活的蕩著兩隻白奶,另一個簪環全叫撕落了,臉頰上也留著條條血痕,亂髮蓬蓬的直像披毛五鬼,下身的褲子被扯脫了掛在腳脖兒上,裸露出大白屁股,猶在那兒蹦跳不休呢。   這場架,我也沒法兒拉,張二花鞋攤開手說:這已經打得精赤著,不成個話了,你們還是找旁的太太出馬罷。   她們全在忙著搬東西呢,誰肯來管這檔子閒事?!一個說。   好哇,你這個一心向外的死忘八,我被這小私巢子欺侮成這樣,你還說是閒事?!光屁股的太太哭罵著說。   你罵誰是私巢子?你才是萬人壓的淫貨!搧奶子的奮力一推,光屁股朝後便倒,但在半空把搧奶子的頭髮揪住,兩個人便像滾桶般的順著樓梯,吉哩砰隆的滾下去了。   兩個趿著鞋的男人湧至梯口,各接各的老婆,誰知忙中有錯,張團長接的是李太太,李團長接的是張太太,不便過份拉扯,這兩個半裸的婆娘便打到全是民伕和兵勇的大院子裏去了。   糟,糟,我想不到她們竟這樣的不知羞。   嗨,把咱們的臉皮全給丟盡啦!   兩個叫苦不迭的說。   而大院子裏出出進進的全是馬燈和搖曳的燈籠,人們雜沓的忙碌著,一心都用到逃命上面去了。車架上,騾背上,細軟箱籠能堆好高就堆好高,彷彿並不是逃命,而是在搬家,連鍋盆碗盞全捨不得扔掉。   在黑夜當中,整個縣城的情況都在極端混亂中嘈嚷翻騰,能上火線的隊伍,都陸續開拔了,留下來的全是隨軍的眷屬,敗軍的過氣官佐一窩沒生翅膀的蝗蟲秧兒,天還沒亮呢,鹽市那邊的槍炮聲就掀起來了,張二花鞋擺脫了院子裏雜事的牽絆,懷著槍和攮子出門,在慌亂的車馬人群中,沿著慈雲寺側的迷宮朝城裏走。   那座一向在畸形繁華中成長著的迷宮,也叫敗兵們弄得烏煙瘴氣,亂七八糟;那些五顏六色的紗燈就被摘得遍地皆是,有的被馬弁們拎了去照路,有的叫踩扁在街心,全是污泥腳印兒,有的像是爛西瓜,被踢得亂滾;很多家妓院的門板被卸掉,吃食店的玻璃櫥窗叫砸得稀乎爛,所有的熏烤食物全叫搶個精光;一些喝醉酒的馬弁,師部的雜兵,趁機會攫著姑娘白嫖一頓,更有的像老鷹抓小雞似的當街追逐著那些衣衫不整、花容失色的妓女,大喊著要帶她們到山東去。   張二花鞋無法理會這麼多的紛亂,他要在這種極大的混亂中,摸清師部何時北撤?弄清塌鼻子如今藏匿在哪兒?!他更大的焦慮,落在鹽市那干兄弟們的身上,此時此刻,他不知鹽市的命運怎樣?而鹽市的命運,有一半是挑在自己的肩上。   他走近東關的城門時,遇上了塌鼻子的一隊護兵,由一個官兒統率著,朝敗軍官眷聚集的東關碼頭開過去。   師部何時開拔?他捱上去問說。   要等攻開鹽市後才能動。   鹽市不是接火了嗎?   接火了!那官兒邊走邊說:你們得把隨身帶的東西準備妥當,等著通告,在這段時間,千萬甭亂走動,人又多,又亂得緊,跟不上隊就慘了。   師長他如今在哪兒?張二花鞋不願放過機會,緊跟著問說。   不知道。那官兒說:誰也弄不清他在哪兒?!參謀長卻在師部裏,總之,咱們的師座不會這麼早上火線的,也許還在公館裏喝酒呢。   他們走過去了   張二花鞋通過已經戒了嚴的城門,蕩進城裏去,進了城,立時就覺得黑暗陰森了。天還沒放亮,被冷露潤濕了的石板街上難見一絲燈火,那彷彿是一條死街,鬱著一團鬼氣。張二花鞋沿著街廊下走,祗有自己的腳步聲打破一街的沉寂。   他很愛這條空蕩蕩的夜街,容他獨醒著靜靜深思。他知道,人在這種混亂中極容易犯上浮躁不安的毛病,過度的焦灼鬱化成一股難抑的憤怒,幾乎使自己無法冷靜下來。連陞客棧中那些食民脂自肥的敗軍官佐,失意政客,蠢豕般的官眷,在準備逃竄的囂嚷,日夜把人煩擾著。他必須要單獨沉思,抓住這最後一剎時光。他順著東街西行,走到空心街分叉處的影壁牆下,便停住了。   他知道這條叉街,一條是通向江防軍的師部前朝的縣署,另一條指向西大街正是塌鼻子的公館,荷花池巷的進口。   憑他的這身軍裝,他可以進出城門。在東關一帶逛蕩,但若想在深夜闖進江防軍師部和那條警衛重重的斷巷,那就難了;因為塌鼻子師長對於臨時收容的敗軍官佐,一向不加信任,即使一級之差,由於那些敗軍官佐沒有人槍實力,故而在塌鼻子的眼裏也就不值幾文大錢了。他謀攻鹽市也好,整編敗軍也好,召開會議也好,祗有江防軍直系軍官可以參與,各部份的敗軍過氣軍官,祗有冷眼旁觀的份兒,城西的街巷對於敗軍官佐而言,已成為禁地。張二花鞋扮成敗軍官佐中一個團附,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中等角色,在行動上要比一般平民略為方便,但在接觸塌鼻子的機會上說,實在微乎其微。   他明知這樣硬闖禁地不是辦法,可是事到急處,不得不冒險一試了。   張二花鞋判斷過,塌鼻子既不在師部,一定仍留在荷花池巷的公館裏,不如取道向西,到他公館附近去守候著,也許就在天亮後,鹽市那邊一有消息傳來,他就會出現;同時他又判定,無論塌鼻子匿在城西哪個地方,在他北遁時,他必定經西大街,出北門,自己要是潛伏在北門左近鵠候著他,一定可以得手。   他走出空心街,踏上西大街時,天色已經微微放亮了。北邊半邊天,槍炮聲如沸,可以想見鹽市正在全面激戰中,西大街各處的岔街和橫巷入口,都仍亮著防勇的巡防馬燈,布有荷槍實彈的崗哨,尤獨是荷花池巷左右,布崗的人數竟在一排以上,一挺歪把兒機關炮衝著巷子,槍口朝外架設著,完全是如臨大敵的模樣。   若不是塌鼻子這狡狐故弄玄虛,就是他作賊心虛,張二花鞋想;總之他擺出這種架勢,反顯出了此地無銀三百兩,明白的告訴人,他就匿在城西這一角。   他若無其事的經過那些崗哨的面前。   我是從東關連陞客棧來的,他對那個領班的官兒說:我是想打聽打聽,師長他到底準備在什麼時刻動身北上?   那官兒把張二花鞋一打量,便一臉和氣的說:這個,呃,這個;實在抱歉,我們祗是奉命布崗來的,兄弟官卑職小,哪知道師長何時動身?!他何時動身,祗有他自己知道。   張二花鞋噓了口氣。   並不是我們多問,祗因為師部昨晚就差人去傳告,要咱們把細軟物件收拾妥當,聽命跟著師部一道兒行動,咱們差出人去,到處拉伕,如今牲口、車子,都已裝滿了物件,民伕們全在等著上路   那得看火線上打得如何了,那官兒苦笑說:天色轉眼就放亮了,等一忽兒,您就會等得著前方回來報信的人。假如鹽市很快就被攻破,我想師長他走得比誰都快;假如攻不下鹽市來,咱們誰都不能插翅飛天,您說對不對呢?!   張二花鞋正待說什麼,北門那邊傳來一陣急驟的馬蹄聲,那官兒伸手指著說:瞧吧,那不是馬隊上遣人回城報信來了,您問問他們,就知今天走不走得成了。噯,我說,夥計,前面的攻撲,打得如何?   張二花鞋掉臉一瞧,北門通道那邊來了兩騎馬,兩個騎馬的兵勇也許一路奔馳過急,人背上、馬身上都蒸騰著白霧般的汗氣,在凌晨的尖風裏發散著。他們進了城門,便兜住韁繩,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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