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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二十二章.白馬

狂風沙 司馬中原 25996 2023-02-05
  陰雨連綿的天氣。   低而濃的黑雲日夜覆蓋著萬家樓上的天空,從天頂到天腳,找不出一絲裂隙。略帶著寒意的濕風,軟得牽不動雨絲,空氣裏彌漫著一股濃郁的、霉濕的味道。久居北地的人,都能從這種霉濕寒涼的氣味裏,嗅得出一些悄然而來的秋意。   這種秋意,這種淡淡的悲涼的韻味,祗有際遇坎坷的人在寂寞中才能捕捉,而盲了雙目的關八爺正是這樣的人物一個被陷害的剛強壯烈的英豪。   他困居在萬家樓,由牯爺的內宅被遷移到外宅,在一座荒曠頹圮的院落裏,鄰近馬棚,有兩間古舊的屋子,被收拾成他新的住所。他初遭萬振全弟兄坑害時,人們確曾驚震過,像浪花湧騰一般的,投給他許多憤怒和嘆息,但天外的烽火,將臨的巨變,更為人們所矚目。

  日子淌流過去,那陣同情和關切的浪花也隨著湧騰過去了,祗留下一些漾動的波紋而已。牯爺不止一次當面安慰過他,發誓要為他緝捕在逃的疑凶,而萬振全兄弟杳無影訊,天下那樣廣大,時局又動亂無已,官裏行文捕人,猶像海裏撈針一樣的困難,莫說是萬家樓一地的私捕了;關八爺並不知牯爺所云的緝捕,根本祗是一種藉以掩遁的誑語,他祗覺得這是該當的命運,他並沒想到要在這事上報復誰。能報復誰呢?但見著貪婪的人欲,舉世滔滔。   牯爺叮囑他不必再掛心外界的事,安心在外宅的那座廢園裏靜養,對於他這樣以天下為家的人,活著被剮去兩眼,其悲慘更過於死亡,經過這番遭遇之後的關八爺,雖非日暮途窮,卻也有著秋深葉墜的淒涼。   那座廢園夠空曠的,院牆邊有幾十棵招風的老樹,園裏遍生著長可沒膝的蒿草,一邊的馬棚裏,養著牯爺宅裏自用的騾馬;八爺困居的那幢房子,原是老二房在多年前遭受人劫時留下的花廳,另建新宅後,原址上的花廳就廢棄了,一度改為屯糧的倉廩;由於年深月久,那座房子已經顯出一付龍鍾老態,不復有當年的氣派了。

  失去雙眼的關八爺不感覺這些,他的世界是漆黑無光的。但他不失為強者,他在默默的適應著這個世界。在這座廢園裏,他恒常孤獨的默思,外間的一切都和他隔絕了,再沒有新的紛擾煩瀆他的心神。   雨在落著,落著,落著,多少溯憶中的往昔,一些零碎的黑色的心圖從瀟瀟的雨聲中泛起,飄漾飄漾的流過去了他很想探詢鹽市的光景,但他有很久沒見著牯爺了,每天祗有一個聾老頭兒為他送飯來,那個人像是一截木頭,一問搖頭三不知,倒是園裏那個飼馬的漢子,有時還會跟他說些眼前的事;說四野的難民越集越多了,說一般傳聞,孫傳芳業已逃奔山東,淮上由塌鼻子師長以總指揮名義收拾殘局,聽說仍要攻取鹽市,目前正在大肆收羅南撤的敗兵   人在這種光景裏,關心,焦慮,溯憶,悲嘆都像是多餘的了,自己這半輩子像是一把火,紅熾熾的燒過,光灼灼的亮過,如今已蓋上了一層灰燼了。關心,焦慮,溯憶和悲嘆又能怎樣呢?但內心總是不甘,這份不甘激發了他內在的狂野的力量,他仍願以這不死的殘軀,為人間世上盡力的做些什麼!

  至少,在萬家樓,查清那個出賣老六合幫、勾結朱四判官害掉保爺、暗地下手翦除業爺的那個真兇,是自己首先要做的事情,自己曾不止一次對天立誓,要除掉這個奸邪萬分的人。   雨總是在落著,落著,落著   一想起那個一直不曾顯露本來面目的奸邪,關八爺就覺得整個世界就是這般淒寒、潮濕的;他知道,自己即使有通天的本領,在失去兩眼之後,一時也是無法施展的了!而對方手段既如此歹毒,決不是自己單獨能夠除得掉的,為了這個,他必得要學著適應這個黑暗世界不可,他要學著用耳朵聽音,用鼻子聞嗅,來代替原有的雙眼,彌補這種殘缺。   但,他知道這不是一天的功夫所能習慣得了的,他必須有著極大的忍耐力,慢慢的修磨不可。

  廢園裏很少有來人,除了那個為他送飯的聾老頭兒,以及那個飼馬的漢子,一天裏來上幾次之外,餘下來就是一片靜寂,滿耳祗聽得見雨聲、風聲,和偶爾興起的馬匹的嘶叫、噴鼻、刨蹄、搖動環嚼的聲音。他盤膝坐在那張臥榻上,暫時放開一切雜念,使心裏湧動翻騰的思緒靜伏了,尋心一致的運用耳力,學著去聽聲辨物,分別物體的種類、形狀、遠近和大小等等,用它作為他習慣這片黑暗世界的初步階梯。   關八爺雖不像戴老爺子師徒幾個那樣專研國術,但他也曾經苦練過防身的拳腳,有著深厚的武學根基,經過這一段時間的養息,他身上的槍傷和眼窩的新創都已經養好了,除了失去兩眼,不能見物外,他的身體仍然鐵錚錚的,身手和氣力仍然像平時一樣矯健強韌,絲毫沒有改變,故此他運用兩耳去聽聲辨物,進展得十分迅速。

  在開初,確然是不甚習慣的,因為當他諦聽外間的聲音和一切細微的動靜時,常有一些游離的思緒和感觸,不能自禁的飄過來,分了他的心神,也擾亂了他的聽覺,這使他深深體悟到,一個人要適應一個新的生存環境,開始時是多麼的困難。他知道,如果不甘心自認殘廢,終老在萬家樓,他必得克服萬難,使用佛家參禪的方法,來鍛鍊自己的聽力。   慢慢的,他已能控往雜念,渾然進入忘我之境,內心一澄明,兩耳便隨著敏銳起來,即使是一點兒細微的聲響,在一個人空寂的心裏,也會變得無比清晰。最先他聽辨著雨聲。他覺得,雨點在空際本無音響,所謂雨聲,都是雨絲雨線激打到物體上產生的,雖然統謂之雨聲,其實是有著千百種不同的聲音。   雨聲從遠處來,掃過前庭的屋瓦,響起一片細微的沙沙,從那種細微的聲音的時強時弱,能夠判斷出播弄著雨絲的風勢的強弱來。他聽見趁著風勢的雨點打在院牆邊的木葉上,響起另一種音韻不同的沙沙,或高或低,或近或遠,彷彿有無數小小的精靈,在木葉上舞跳一樣。他聽見雨絲激打在通道邊低漥的水泊裏,發出許多泡沫浮泛的聲音;簷瀝滴落在階石上的聲音,一些悲切切的無休的吟唱,淅瀝淅瀝的反覆著。

  他這樣的諦聽著雨聲,更從雨聲裏描摹出這座廢園的狀貌;哪兒是高牆?哪兒是園樹?哪兒是馬棚?哪兒是通道?那些墨色的圖像展現在他的心底,恰像眼見一般的清楚。在黑暗世界中,不分白晝和黑夜,時辰祗像一隻帶傷的毛蟲,極為緩慢的蠕動著,偶爾,他聽見馬棚裏的馬嘶,便細心辨別著那些不同的嘶聲,從而判別那些馬匹的不同的性格,以及嘶聲所表露的情緒;他覺得,唯有這樣打發黑暗的、冗長的時間,才能養成自己平和的耐心。   每一天,那個送飯的聾老頭兒都會準時來到廢園裏,關八爺能從他踏在通道上的腳步聲認出他的特徵來;聾老頭兒的腳步有些顛躓,步幅並不小,但在落腳時,總是左腳輕右腳重,輕輕重重甚為分明;以他腳步聲和飼馬的漢子相比較,兩人之間就有顯著的不同,飼馬的漢子一定是個五短身材的人,他的腳步聲細碎,急促而又沉重,走起路來咚咚的,像踹碓一樣。

  說是度日如年麼?對於關八爺來說並不盡然,他既立定志願,要盡力去做妥一宗事,寂寞就無法啃蝕他的心志,反而為他所用了。   他為了實驗他所聽所辨的,便摸索著起身去逐項尋求答案;靠著手上的一根拐杖的幫助,他冒著冷雨走到寬大的、衰草沒脛的廢園裏去,他用杖尖和腳步試踏著通道、衰草,測定地面上的高低坑阜,他沿著院牆走,觸摸每一棵古老的園樹,從樹幹表皮的糙度、紋質上,去判斷它是哪種樹木?然後再把他的判斷,藉著和飼馬的漢子閒話時吐露出來,從對方嘴裏掏問出真正的答案,證映自己判斷的是非。   他要從這些極細微的地方做起,使自己才能夠習慣沒有兩眼的黑暗的生活,他常常這樣警示自己說:關八啊!關八!龍遊淺水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又何嘗不是這種景況?!如今兩腳陷在泥塗裏,光是心高志大,夢想插翅飛天也是空的,祗有把自己當做囚人,定下心來穿透眼前的這片黑暗才是辦法,捨此別無他途的了。

  他是個飽有生活經驗的人,失去兩眼,並不能影響到他對於事物的判斷。比如判斷園中的古樹,當他仔細摸觸著哪一棵樹的樹幹時,他就能立即判定那棵樹是桑是榆,是槐是柳。因為他知道,桑樹的表皮不粗不細,紋質都是橫著走的,紋理緊密細緻,有一種特殊的氣味;而榆樹又自不同;榆樹的樹幹異常修直,高而挺拔,俗有榆樹沖天之說,榆樹的皮質粗糙,裂成爻字形的縱紋,皮面很容易撕脫,但它的內皮乾燥柔軟,是無數絨狀纖維組合而成;槐樹的特徵更多,除了有著特異的氣味之外,它的表皮細緻,很少裂紋,皮面上生有無數細小的粒狀的疙瘩,彷彿摸著苦梨疙瘩一樣。柳樹雖然是一種柔媚的樹木,但一般柳樹的樹皮極為粗糙,俗謂癩皮老柳,也就是指它的皮質而言;柳樹不但皮質粗糙,而且裂紋如龜背,和榆樹又不相同。

  他如此判斷園中樹木,實寓有將樹擬人的深意,自從失去兩眼之後,他才痛切省察自己,由於滿腹義氣,滿腔豪情,通常遇事都沒能反覆詳察,難免有許多錯失,要不然,怎會在鹽市上那些人們渴求解救時先去兩眼,失眼事小。虧負那些兄弟的渴望才真使自己銘心刻骨,負疚終生。   為此,他不得不把那股發自生命中的英銳之氣收拾起來,轉朝沉潛養氣方面痛下功夫,明物性,察人心,凡事都深思熟慮,舉一反三,不聞於聲,不形於色;由於環境的囿限,使他祗能從辨認園木和馬棚中的牲口做起,這些雖然細微,卻能夠錘煉自己的心性和耐力。   他對於園中的樹木辨認得如此精細,對於馬匹更是道地的行家了。   在這座廢園東側的馬棚裏,一共拴著八九匹馬和四五匹壯健的走騾,為了防止牲口相互咬踢,每匹牲口都有著牠們自己的食槽,槽與槽中間,使橫木排列成木柵遮攔著;關八爺經常在清晨和黃昏時分,扶杖緩步在馬棚前的茅簷下面,聽那些牲口的噴鼻和嘶鳴,也閒閒的跟飼馬人說些家常話,當然,多半是談論著馬匹的事情。

  關八爺那匹神駿的白馬一塊玉,也拴在這裏,自南朝北數,第三間馬欄就是一塊玉停身的地方,每逢關八爺走近馬棚時,白馬一塊玉就會不安的刨著前蹄,左右擰轉著身子扯緊韁繩,彷彿連一時一刻也不能等待,渴切的要奔向主人。為了使牠安靜下來,關八爺強忍著一股酸切切的愁緒,摸著走過去撫摸著牠,從額鬣撫到牠的腰背。   好一匹靈異的牲口常這樣喃喃的自語著,又常把真正的心意嚥了回去,像白馬一塊玉這樣的良駒,實在該有一位真正的英雄人物騎乘牠,讓牠能跋山涉水,咆哮沙場,但牠錯擇了主人,牠愈是深情的戀著故主,自己愈覺得疚歉難當,任千里駒老死櫪下,何嘗不是一種令人難忍的慘劇?!   一塊玉真個是一匹好馬,八爺。飼馬人在一旁插口說:就是性子太暴烈些兒,實在難以侍候。   但凡是良馬,都有些難以駕馭,關八爺說:馭良馬不能按照待常馬的法子,必得動之以情,使牠見你得著安心,一塊玉是一匹極通靈的牲口。   不瞞八爺說,我照管馬匹也有好幾年了,但我還識不得馬性,更談不上識馬,飼馬的漢子說:可是像一塊玉這種馬,誰看上去也該識得是匹了不得的牲口,牠的身材比牯爺的黑馬還要高大得多,前後膊滿是滾結的凸起的筋肉,一身密伏的白毛,像漆刷似的光亮,自從進棚之後,除了加料,牠就不讓誰觸碰牠一下。   嗨,關八爺長吁了一口氣,感觸萬分的說:識馬難,識人更難。識馬也像識人一樣,不光看表面,還要看骨格,看心性,看動作,看耐力,你看一塊玉,祗是粗枝大葉的看了牠的表面罷了。   傳說在口外有人不但識馬,還聽得懂馬語。飼馬的漢子移過一條木凳來,央請關八爺坐下,問說:八爺您是見多識廣的人,不知遇著過沒有?   風擷下幾片掌形的病葉,在冰寒的雨絲中飄墜到關八爺的腳前,其中有一片更多打了一個盤旋,落在他的額頭上。關八爺伸手捏住那片帶著雨珠的早凋的殘葉,緩緩的擰轉著,那片落葉帶給他的不祗是寒冷,還有幾分落寞蕭條的秋意。人生的秋意。   口外的販馬商裏,確有很多識馬的行家,他們端詳靜態馬時,能透過皮相,看出馬的骨格來。他一面撫弄著那片落葉,一面平靜的吐話說:不過,說是誰真能懂得馬語,那未免也太玄了一點。也許有些人跟馬群在一道兒,生活得久了,能夠從馬匹的各種舉動,以及長短的噴鼻和嘶叫裏,揣測馬匹的意思,馬跟人一樣的通靈性,也許那些表露情感的嘶叫,就算是馬語罷了?   他這樣緩緩的說著,秋風搖打著他長衫的底襬,發出輕微的拍擊聲。他略略仰起臉,彷彿是在聽著什麼,他臉上流露出一種不自然的笑意,眯起他沒有眼珠的眼洞。   飼馬的漢子叼著小煙袋桿兒,手抱雙膝蹲在棚邊的地上,他頭上戴著寬邊的竹斗篷,身上披著高粱乾葉綴成的蓑衣,活像一隻樝毛的大刺蝟。他噴著煙,出神的聽著,竟然忘記關八爺是威名赫赫的人物,卻覺得他出乎意外的平和。他祗是一個瞎子罷了。   你該聽過馬嘯?關八爺說。   飼馬的漢子搖搖頭。   馬嘯?呵呵,我沒聽過馬嘯,八爺。   在關東,在那片一望無垠的雪野上面。關八爺說。他的聲調變得更低沉、更徐緩了,黑色的畫圖在他心底展陳著,那一段亡命關東的日子已經一片煙迷,不堪回首了。跟誰去說?誰又能懂得那份傷懷呢?姑算是自語罷,是的,在關東,在那片一望無垠的雪野上面,那些群山環抱中的草甸子,正是最好的牧場。當春天來時,冰雪逐漸消解,一片片殘雪之間的濕土上,茁生出無數碧色的草芽,那些初出溝子的馬群動起來就像地面上滾騰著的五色斑斕的彩雲,千匹萬匹,連牧馬人也難算出確數來。   雄勁的佳木斯馬,高大強壯的蒙馬,美麗溫馴的海拉爾馬,很多邊塞地區有名的種馬群處在一起,令人目不暇給。自己初去時,受雇在甸子上為人牧馬,在冰天雪野裏學得了不少新的生活知識。至少,那段日子使自己懂得了馬群。   墨圖轉換著,在地廣人稀的關東生活了整整五年,雖說是亡命,卻也沒有這許多馱不動的憂愁,跟馬群生活在一起,是多麼的愉快,多麼的單純!沒有人間這些糾結不清的恩怨,這些掃不盡的滾滾煙塵。回溯一經觸及那段塵封已久的日子,便懶得再訴諸言語了,祗任由思緒在虛空中飄遊遠引,引向無際。   飼馬的漢子不知道這位八爺想著些什麼了,明明開口說話,說著說著的,一楞就楞住了好一會兒。他沒敢出聲驚動對方,祗是滿懷好奇的望著他,有一搭沒一搭的叭著他的葉子煙。   思緒是一線欲連欲斷的游絲,與其說是繫著,不如說是飄著,但仍徘徊在關東的廣大的草野上面。雖說心中那些圖像的墨色已經很濃,但在朦朧中仍能看得見那些奔逐的、歡躍的、嘶叫的馬群,牠們在齧草,在聽風,在滾沙,在刨蹄,甚且,自己還能依稀憶起一些特殊駿美的馬的名字。   論奔馳的快速和敏活,要數佳木斯種的馬匹最好,那些自幼就在冰雪的大海中滾騰著長大的牲口,每一匹都有著角稜稜的野性,天生的環境使牠們長於奔馳且不畏嚴寒。從馬匹的體形上看,佳木斯種的馬匹似乎瘦削了一些,牠們的頭姿高昂,馬耳尖削,瘦薄而敏活,凸面窄額,額鬣較長,但全身部位配置得異常勻稱,前後膊鼓凸起隆然成球的強健的筋肉,彷彿要從薄薄的筋脈縱橫的皮層中迸裂出來一樣;牠們的四腿修直堅實,四蹄不像蒙馬那樣寬大,但跤角斜度大,一上眼就知是善於奔馳的馬。   若論一般騎乘,講求安穩和舒適,海拉爾馬要算最好的了;海拉爾馬是夠強健的,但牠們的強勁都內蓄著,粗看上去並不明顯;自己騎乘過一匹名叫雪雪的海拉爾種白色的母馬,那匹馬真夠跟白馬一塊玉配對兒的,牠有一雙善窺人意的溫柔的大眼,斜斜的馬頸上,散披著原始的、未經修剪的、白雪般光潔的鬣毛,牠是一匹典型的海拉爾種馬,就體形而論,牠是生長得最均勻最美麗的一種馬,寓雄勁野獷於溫柔,這種溫柔,從牠的舉蹄、奔馳,和一切動作中都可以看得見覺得出,有人更誇稱海拉爾馬在平地步行時,馬背上能放得住碗,那種言語雖屬誇張,但也能由此推測出牠腰短背平的程度,和平衡勻稱的行姿了。   蒙馬是以高大、強壯以及高度耐力著稱,蒙馬是粗大野獷的,牠們的美也就美在那種野獷的形質上,牠們不畏山路的崎嶇,更適應草原和沙漠,那些沙漠邊緣的草野和粗糙的砂礫地帶,原本是牠們生長的家鄉。深而闊的胸圍,方形的四膊,堅實粗壯的前後腿,短而實落的拴結部,凸起的老甲,闊闊的臀部,密密的距毛,都是蒙馬的特徵,而牠們四蹄比海碗口還大,無怪人人都說蒙馬的蹄勁最足了。   飼馬的漢子蹲在原地吸完了一袋煙,看見坐在長凳上的關八爺,雙手合抱著拐杖頭,還在那兒楞著,便翻過小煙袋,在面前的地上磕煙灰,磕去煙灰,套著煙袋煙兒吹了口氣,把小煙袋別回腰裏去,一面問說:您是在想著些什麼了?   也許這句話問得太輕,還沒能把對方從沉思裏拉回來,飼馬的漢子抓抓頭皮,又補上一句說:您怎的不講話?八爺   啊!啊!關八爺這才聽著了,笑說:我剛剛在說些什麼來著?!真是,我一想到馬,就把到了嘴邊的話也給忘了!   您剛剛是在講馬嘯,說是在關東   嗯,馬嘯,對了。關八爺又從衣兜裏撿回那片落葉來,在指間旋弄著:我們平常聽著的夷夷嚄嚄的聲音,祗是馬的嘶鳴聲,並不是馬嘯,如果說馬嘶是馬匹的言語,那麼,馬嘯就該是馬的歌了。   馬也會唱歌兒?八爺?這我倒是頭一遭聽說過。飼馬的漢子有些興奮,把剛別進腰的小煙袋桿兒又取出來,匆匆忙忙的裝上另一袋煙。這是他改不掉的老脾氣每逢聽誰講新鮮事兒時,就非叼著煙不可,好像這樣才真的過癮。   我說過,通靈的牲畜都像人一樣,人有言語,也有歌,馬為什麼不能?!關八爺說:人是這樣在快樂的時刻,狂歡的時刻,跟情侶愛戀的時刻,甜蜜安閒的時刻,固然會唱出各種各樣的戲曲和俚俗的歌,在憶起仇敵的時刻,孤身飄泊,背井離鄉的時刻,獨飲著寂寞哀愁的時刻,慷愾赴死的時刻,更會引吭高歌,傾出內心的感情和積鬱馬,也正是這樣   我這就有些弄不明白了,八爺。飼馬的漢子說:固然嘍,淮上不是產馬的地方,但在北地幾個縣份裏面,各大族各大戶全算上,就算萬家樓的馬匹最多。我在西園馬棚裏看管牠們,可也看管有一年多,似我從沒聽過馬嘯,難道這幾百匹馬裏,沒有一匹是會唱歌的嗎?   關八爺笑著,輕輕的搖搖頭。   倒不是牠們不會唱歌,而是在這兒被拴著,勒著,被俗手橫虐著,沒有好的調教,沒有騎者關愛,這不是牠們發嘯的時辰,也不是牠們發嘯的地方。通常在口外,在關東,在馬溝子裏,在新綠的草甸子上,在黃雲滿天,大風呼嗚虎吼的日子,在風輕月明的靜夜,最易聽著馬嘯,因為多數沒有戴上絡頭的馬,仍帶著山林的野性。等牠們成群的落到販馬商客的手裏,輾轉販賣到關內來,上了鞍,配了蹬,無論是作走馬,作轅馬,都有一生也走不盡的長路在等著牠們,鞠打,叱罵,供人驅策役使,祗怕呻吟還來不及,哪還有發嘯的心情?!   不錯。飼馬的漢子把對方的言語細細咀嚼著說:您說的句句在理,八爺。但不知那馬嘯的聲音,是怎麼樣的一種聲音?   馬嘯聲跟馬嘶聲完全不同,關八爺說:那是從咽喉和鼻孔裏發出的唧格,唧格的聲音。沒有在口外生活過的人,是很難置信的。   飼馬的漢子縮縮脖頸。   我說,八爺,像我這樣的土牛木馬,井底之蛙,這輩子再也難得出遠門的了,也許我的運氣好,就在這兒也能聽得見馬嘯比如您八爺有一天再能騎著一塊玉遠走四方的時候,我相信牠會起嘯的。   關八爺聽著,一動不動的呆了一會兒;遠引的思緒消失了,關東草野上的春夢,夢裏的馬群也已遠遁了,再也看不見牠們奔逐的形象,聽不見牠們噠噠的、有節奏的蹄聲這裏祗是一座被秋來冷雨浸淫著的廢園,到處都是寒霏霏濕漉漉的雨聲,風勢似乎猛了些,又有一些飄落的葉子旋過自己的臉,不知落進那一方的黑裏去了。天也許快落黑了罷?傷心困愁中,和這個飼馬的漢子還能談說些什麼呢?   我也許再沒有機會騎乘牠了!關八爺嘆息說:如果白馬一塊玉的機緣好,也許能遇著一怒而安天下的大豪傑,真英雄,但世事茫茫,誰敢逆料呢?!   說是這麼說著,但自己的一點兒真正的心意,總亟力隱藏著不使人知。   那就是除奸復仇。自己可以饒恕剮去自己雙眼的兇手,卻不能饒過那隱在暗處的奸人。他是誰?他在哪裏?是自己唯一深思著的問題,相信祗要殘軀尚在,終必能追探出來。不過自己曾一再思慮過,當萬家樓裏隱伏著的奸人沒除的時刻,自己仍然處身險境,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有許多在暗中湧動的激流,不是自己一個失去兩眼的人所能料及的。如今自己正像白馬一塊玉一樣,空懷嘶風的壯志,但卻落得伏櫪的命運,飼馬人說的不錯,也許有一天,自己雖不能作一怒而安天下的英雄,卻也要把自己這半生的恩仇作一番了斷,在這種王法不行,舉世滔滔的亂局中,是非黑白,祗有憑自己的良心判斷了。   他這樣的聽聲辨物,不幾天功夫,已經把廢園裏的地形地勢弄得一清二楚,能聽憑藉步度,不用拐杖的助力,步步踏在磚鋪的通道上,能夠很熟練的散步到馬棚去,耳聽馬匹的動靜,辨認出是哪一匹牲畜來。每逢夜深人靜的時辰,他恒以盤膝靜坐代替睡眠,或者繞室閒步,獨自演練著早先學過的拳腳。   早生的秋蟲子在壁縫中窸窸的吟唱著,雨聲也彷彿一直沒有停歇過,這樣的夜晚真是一口黑黑的深井了,思緒祗要略一牽動,外間的各種牽掛便從四面八方紛沓而來;沙河口的珍爺一直沒回萬家樓,菡英姑娘的病況不知如何了,連近在咫尺的萬梁鋪的愛姑都沒通過消息,六合幫裏的幾個活著的老弟兄呢?自己的兩眼永遠失去了,總不能長此困居在這座廢園裏罷?!   我得要出門去走走!他這樣對自己說。   他知道這座廢園的西北角,正當一棵老榆和一棵低枝桑樹之間,有一座小門,卻不知小門外臨著哪一條街巷?也許飼馬的漢子知道,如果雨落得小些兒,他很可以從那扇小門走出去,略略散一會兒步,然後再從原路摸索著回來。   第二天,他在馬棚裏找到那個飼馬的漢子,照例閒閒的聊了一陣兒天,聊天時,他不經意的提到那座小門。   我不知它通哪兒?他說:困住在這兒久了,覺得太冷清,我很想出去走一走。   那邊嗎?那邊就是東橫街,離萬梁鋪不遠。飼馬的漢子說:不過門是鎖著的,八爺要出去走走,該跟那個聾老頭兒先交代一聲,要他到牯爺那邊取鎖匙。再不然,您該找個人引著您,您一個人摸路,怕不甚方便   關八爺皺了皺眉頭。並非是自己多疑,總覺得飼馬的漢子是個拙訥的人,平常說話雖也慢吞吞的,顯得有些口拙,但卻不像這樣吞吞吐吐。   其實牯爺不必替那扇小門上鎖的。他說。   小門那把鎖,是早就鎖上了的。飼馬的漢子說:鎖身經風經雨,祗怕都生了鏽了。當初鎖上它,怕馬匹散韁竄出去麻煩。   就是上鎖,關八爺仍然不經意的說:鎖匙也該留給你的。我聽見你有串鎖匙扣在煙袋桿兒上,你找找看,有沒有鎖小門的那一把二號羊角銅鎖用的。銅鎖不像鐵鎖那樣容易生銹,對罷?   您您可真的像有眼一樣,您怎知我的煙袋桿兒上扣著鎖匙?又怎知小門上用的是二號銅鎖?!飼馬的漢子退後一步,訝然的說。   關八爺沒答話,祗是淡淡的笑著。   銅鎖的鎖匙實在沒在我這兒,八爺。   那就算了,關八爺仍然不經意:等我見著牯爺時再說罷。這一晌時,牯爺不知又為什麼忙著?我有好些時沒見著他了。   牯爺嗎?!飼馬的漢子說:他忙著到四鄉去看秋稼去了,我替他備的牲口。恐怕要好些時才能夠回來。怕那些饑餓的難民搶秋稼呀。   關八爺知道他說的是實話,因為他聽出牯爺的黑馬不在馬棚裏。他曾零星的聽說過四鄉難民的景況,頗不滿意萬家樓如今的舉措,假如換是萬老爺子,決不至於採取牯爺這種手段,即使不能普遍放賑,也不該如臨大敵一般的把槍隊撤出去對付那些饑民。若論牯爺那種暴躁專橫的脾性,他這麼做,自己並不驚異,可驚異的倒是對待自己未免過份殷勤,這正跟他平素的性格相反。   他一向心高氣傲,沒把任何外姓人放在眼裏,早年自己常經萬家樓,也祗跟保爺兄弟、珍爺等交往,跟牯爺不算有交情,祗有在自己失眼後,他才一反常態的熱絡起來,不但擔保緝兇,更把自己接進宅子,延醫調治,殷勤供養著,即使他離開萬家樓,飲食供奉也非常的豐盛,可是在另一面,他卻儘量以養息為名,軟禁著自己,他為何不著旁人為自己送飲食,偏偏要選那個聾老頭兒?!就從這個飼馬人的言語態度上,也能看出他是經過交代的,他這又是存何居心呢?   愈是這樣暗自猜疑著,關八爺在表面上愈是不露聲色了。無論如何,他不能使飼馬人這等做下人的為難,他要等著見過牯爺再說。   失去兩眼後,關八爺的心思反而更加縝密起來,他從心裏的這點疑念起始,逐步的假設,逐步的推演,愈推演愈覺牯爺可疑。萬家樓房族紛繁,長房主理族事多年,老二房久受壓抑,難免有許多外姓人難解的嫌怨;謀害保爺兄弟後,真能從中獲益的就是牯爺。假如牯爺就是那個奸人,他在謀算保爺業爺之先,必要消除跟長房一向投契的老六合幫,不過這祗是推測,苦無證據,在沒覓著充分罪證前,自不能坐實,硬將這些罪名套在牯爺的頭上,關東山決不枉曲一人,他祗有等著,他要搜尋真實的證據。      接到沙河口那個賬房報信後,小牯爺曾經立即著人到萬梁鋪去搜查過,根本沒發現有那麼一個金老頭兒和一個年輕的婦道來投宿。   珍爺去了鹽市,菡英姑奶奶確是咯血病故了,這原可除去牯爺心頭的一塊大病;但那賬房帶來的消息說:萬小喜兒死前,業已掀開了自己的底牌,使沙河口那邊,包括眾多難民,全知道保爺弟兄的真正死因了。姑不論菡英姑奶奶是否差人來向族中報信,這宗事兒終難再隱藏了,萬一有一句風聲漏進關八的耳朵,那可就越發不堪收拾啦!   就因為牯爺那麼一轉念頭,那個特意來邀功報信的賬房,被請進曾關過王大貴的那間地下室去了。   牯爺,您不能這麼對待我,這種心腹事,我特意來通報您,您不該把我留著。那個賬房說。   牯爺卻扳下臉,冷笑說:你聽信萬小喜兒胡言亂語,認為我是暗害保爺業爺的兇手,你就弄岔了。萬家樓各房族,世代和睦,不容有小人在其中橫加挑撥,惹事生非!   您?您牯爺   我要把你這個小人押在這兒,日後交給珍爺去處斷。牯爺凜凜的說。   但在另一面,他簡直有些膽寒了。事情既然壞在萬小喜兒手裏,自己必得一邊防阻著,不讓消息傳來萬家樓,一邊及早下手,把失去兩眼的關八給擺平。   他考量過,關八爺在沒被剮掉兩眼前,正是聲勢煊赫的時刻,但在剮掉兩眼,困居廢園後,人們的注意力已從他身上移開了;各房族一般都議論過,咸認為自己這樣殷勤對待關八爺,實在是以德報德的做法。如今要想擺平關八很簡單,祗要暗在飲食裏摻進毒藥就行了!即使是一力維護他的長房和七房,也必不會疑心到自己頭上。就算有些風言風語的猜疑,自己也振振有詞。我若有心害他,何必要這樣殷勤待他?!關八爺那種剛烈的脾氣,誰不知道?也許他雙眼被剮後,過度鬱憤,放心不下鹽市,又不願困處萬家樓,一時想不開,飲鴆自盡的呢?!   祗要沒有鑿鑿的證據,誰也不能朝自己頭上按罪名!大不了在關八死後,自己多花費一筆錢,替他營喪舉葬的後事辦得體面些兒罷了!祗要這樣拔掉關八這頭病虎,依自己如今的勢力,對付各房族的人可說是遊刃有餘,萬小喜兒已死,空言無證,外姓人裏,又有幾個是保爺弟兄的死黨,那麼熱心出面去追本窮源?!幾個月一拖下去,祗怕一場風波轉眼就會煙消雲散了。   但在關八沒除前,阻塞外間消息是最要緊的,自己必得要暗中把老二房的槍隊,像撒網般的四面撒開。查察一切進入萬家樓的陌生臉孔和可疑人物,同時要把重點放在萬梁鋪裏。   萬梁鋪的老賬房程青雲,和守寡的愛姑,在牯爺的眼裏,一直是視為關八爺的死黨,由這回聽得的消息中,更證實了他的猜想,如果他們不跟關八聲氣相通,菡英姑奶奶臨終前差人投書,為何要託囑他們交付給萬小娘?!這消息逼使牯爺發了狠,要在毒害關八之前,就先把他們除掉,使關八身上,不再附有半根羽毛。   萬梁鋪的那把火就是這樣燒起來的   恰巧遇上刮大風的夜晚,無名的怪火就焚燒了萬梁鋪。沒有人知道火是怎樣燒起來的,火起來時正值深夜,人們都在睡夢當中,等到有人響鑼喊火,把人們從夢中喚醒,披了衣,趿了鞋,推門出屋時,萬梁鋪業已燒成一片火海,亮一片燭天的紅光了。   萬家樓的人被幾場大火燒破了膽子,一見燭天的紅光,就手足無措的混亂起來,風勢是那樣急法兒,大部份年輕力壯的槍隊上的人,又都奉了牯爺的差遣,到四鄉保護秋稼去了,火勢到了不可收拾的辰光,牯爺才趕到了火場,喊叫著聚集老二房的槍隊,到宗祠的廂房去推水龍,水龍推到火場,發現其中一架斷了搖軸,無法壓水,祗有一架勉強派上用場。   萬梁鋪前後都是瓦房,瓦房起火後,炸瓦劈拍亂飛,使人無法靠近施救;許多端盆的、拎桶的、根本無能為力,想靠唯一的一架手搖的老式水龍去撲救已經成形的大火,那簡直近乎夢想。   救人,救人要緊!牯爺那樣暴喊著。   事實上,他比誰都明白,陷身在火窟裏的愛姑、繼子振邦、程青雲以及幾個店夥是再也活不成的了!因為萬梁鋪的前後門的搭扣兒,都被人從外面扣死了的,即使如今有人冒著煙火和炸瓦擊破腦袋的危險,使巨木撞開門戶,陷在火窟裏的人,怕也已燒得不成人形了。   大火燒到天色破曉,直到萬梁鋪變成一片瓦礫時才熄下去,沒有人能在焦黑的炭塊中發現反扣著搭扣兒的陰謀;人們祗看見滿身是灰土、糊斑和血跡的牯爺,看見他跑脫了鞋、赤著腳,親自在壓水龍,聽見他啞啞的呼吼,呼吼著闢火巷,斷火路,嚷叫著救人!   就這樣,他用這把火燒去關八爺身上兩片羽毛。並且,經由他自己的口,把這消息帶給了關八爺。他到廢園裏去看視關八爺時,話是對方先問起的。   牯爺,昨夜我聽著屋後響鑼喊火,火是燒著哪兒了?!   說來真是慘,八爺。牯爺用他變啞的嗓子說:萬粱鋪竟在半夜之間,被燒光了   萬梁鋪!你說?!關東山渾身起了明顯的震動:是萬梁鋪從他木木的喃喃中,可以看出他受驚的程度。   牯爺瞪視著對面那張臉,他抓得住那張臉上的任何變化,當他聽見關八爺像一匹傷獸般的發出哀嗥時,一縷歹毒的笑意掠過他的唇邊。   我為了下鄉辦事,有幾天不在鎮上。他說:昨晚才回來,就遇上這種事。等到鑼聲把人敲醒,火勢已成,潑救也潑救不及了!   人怎樣?!   牯爺沒答腔,卻用一聲長嘆代替了答覆。過半晌才廢然的說:人燒得不像人了!我業已撥出存材,著萬才棺鋪去趕打棺材。   關八爺後退一步,跌坐在床沿上。   祗怪風勢大,火勢猛,灌救又沒能及時。牯爺說:萬梁鋪裏的人,連一個也沒能活出來。   愛姑愛姑,關八爺叫出聲來:你不該有這種遭遇的。   我說八爺,這世上難以逆料的事兒,也實在太多了!牯爺說:我剛剛接到沙河口來的消息,說咱們家的菡英姑奶奶,也咯血病故了!她那麼年輕輕的一個人,誰也想不到會這樣早死?!珍爺又去了鹽市,舉喪落葬的事,又落在我身上,在萬家樓,論輩份,論責任,再怎麼說,我也摔不脫這付擔子。自從業爺死後,我理族事以來,不斷的舉喪,嗨,這祗能說萬氏族中該遭不幸罷!   沒等關八爺再說什麼,牯爺就以有事待理辭出了,但他道出的這兩宗消息,卻在關八爺的心裏久久翻騰著。   生命是一道激流,它必得那樣的淌下去,無論遭逢到怎樣的困苦和悲傷,這消息說明了什麼呢?無數曾跟自己共同活過的人臉,像一片片帶著雨珠的落葉般的,離枝飄墜下來,落進身後惡毒毒的黑暗,雷一炮、曾常和、魏小眼、胡大侃、倪金揚那些生龍活虎似的弟兄,病死關東的獄卒秦老爹,如今又加上菡英姑娘,愛姑和程青雲,死是一座充滿血污的大海,所有的人生都流歸那裏去了!   自己是什麼呢?祗是一片在秋日風中抖索著的葉子,孤伶伶的獨掛在枝頭,不知哪一天,一陣風緊,便也將茫茫的飄墜下去,歸入泥濘,化成任人踐踏的泥土。看光景,打探那個隱藏著的奸人,非得加緊進行不可。   可在牯爺那方面,既已用這把無名火焚掉萬粱鋪,順順當當的拔除了關八爺身上的兩根羽毛,他的念頭,就直接落到關八爺的身上來了。   這當口,一宗意料不到的變化,卻打斷了他毒殺關八爺的念頭。   原來在沿河一帶小鬍子旅的防線上,自從大狗熊說降了楊宇成連長,使那條防線中段開了個缺口以來,大湖澤裏,彭老漢率領的民軍,就不斷的滲入河北來,日夜夾擊,蠶食著那道單薄的封鎖線,不到幾天功夫,就有四五個連,經楊宇成從中搭線,一一歸降。小鬍子一瞅情勢緊迫,祗好回縣城告急,正好塌鼻子師長準備攻破鹽市,全軍北撤,就著小鬍子旅從西線撤回縣城,待命進擊。   這樣一來,西線上藩籬盡撤,大湖澤裏的民軍紛紛北渡,使北地各處鄉野,都入了民軍的掌握。獲得長江南岸北伐大軍接濟的民軍聲勢是浩大的,他們的實際勢力業已包括了荒湖蕩中的萬家樓,而彭老漢派來的專差,也就在萬粱鋪火後的當天傍晚,來到牯爺的宅子裏。   民軍裏的消息就有這麼靈通,那專差逕指出萬家樓不該得錢賣路,放脫了孫傳芳那個北洋禍首,不該以護稼為名,逼使四處流民無以為依。那專差更明白的指出,北伐大軍渡江北擊已是指顧間的事,塌鼻子師長集結在淮上的人槍,已成為釜底遊魂,萬家樓是這一角的重要集鎮,必須要及早表明態度,不能藉自保為名,跟北洋軍暗通消息,如果各地鄉鎮,有不聽民軍號令,抗拒民軍所頒法令的,民軍就得查明原因,懲處為首的人。   萬家樓自保倒是真的,那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牯爺說:至於得錢賣路,暗通北洋,那全是連影兒也沒有的事,假如閣下要證據,我想為您引見一個人!他能夠證實萬家樓的態度,何況咱們的珍爺正領著人困守在鹽市上呢!   誰?那專差說:誰能證實萬家樓跟北洋的江防軍沒有往來?   關東山八爺。這時候,牯爺不得不把關八爺給抬了出來:八爺如今還在宅子裏養傷,是否要我陪您去見見他?您想想看,咱們敢在北洋的地面上留住他們懸賞緝拿的關八爺,萬家樓怎會跟北洋軍有勾搭,單就收容要犯這頂帽子,咱們就吃不了啦!   關八爺真的還在萬家樓?!   可不是還住在兄弟的老宅子裏。   我馬上得去拜見八爺。那專差恭敬的站起身說:就煩您引見罷   對於外間時局的變動,關八爺是茫無所知的,當然更料不到民軍裏的專差會來看視他;牯爺引著那人到廢圍裏來時,細雨仍沒停歇,西邊的天壁雲層較淡,還繞著一線似有還無的晚霞,關八爺正冒著細雨,踏著方磚鋪砌成的園中的通道,在緩緩的踱步,樹影之下,他的背影顯得昂藏壯偉,他寬大的袍角牽著風,仍然具有往昔一樣的、颯颯的英姿。   兩人剛進園門,關八爺就在傾聽著腳步的聲音了。   來的是牯爺麼?他仍然背立著,揚聲招呼說:還有另一位是誰?   是的,牯爺搶前幾步說:這位是大湖澤民軍派來的專差,特地來拜見八爺。   彭爺這次差我來萬家樓,沒想到八爺您在這兒,那位專差說:剛剛牯爺提及您,就立即趕過來還是上次您下大湖澤時見的面,轉眼都快一年了。   關八爺在驚詫和喜悅中,緩緩的轉過臉,點點頭說:是的,是的,彭爺他還好嗎?你怎能穿過封鎖到此地來的?   咦!那人一抬頭,不由驚叫說:八爺,您的眼?!天喲!這是怎麼了?!   有人趁我槍傷未愈暗害了我,不過事情業已過去了。   本房族有個敗類,暗中坑害了八爺。牯爺在一邊接口說:他夥同他的族弟,兩人合剮了八爺的兩眼,潛逃無蹤,族裏如今還在追緝著。   甭提這事了,關八爺嘆喟說:我急於要聽聽民軍那邊的消息。能否告訴我那邊的情形?   大狗熊到了彭爺那邊,那人說:鹽市跟民軍業已有了聯繫,小鬍子旅拉起的那道封鎖線前幾天撤回縣城,整個西線暢通無阻,全成了民軍的天下。先頭兩大隊人,業已過了河,屯在林家大莊、小陸家溝那一帶,彭爺他不日也會過河來的。   好,關八爺的雙眉舞動起來:塌鼻子撤回小鬍子那旅人,就表示他力謀攻破鹽市後,趁機北遁,這是他唯一的機會,民軍來得正是時候,萬一不及赴援,也可在沙窩子裏圍擊他們。   大貴兄沒來見過八爺麼?那人又說:據大狗熊跟彭爺說,當時鹽市上方德先方爺差他去大湖澤時,同時也差了王大貴兄來見八爺的。我們全以為八爺您早已去了鹽市了呢!   王大貴?!關八爺搖頭說:我從沒見著他,也沒見著鹽市差來的任何人。他轉朝牯爺問說:牯爺,您可聽說有王人貴這麼個人要來見我麼?他是我領腿子時,在六合幫裏跟我走道兒的一個弟兄。   沒見著。八爺。牯爺沉著的應說:我從沒見著鹽市上來的人。假如有人來找八爺,我當會立即引見的,也許那是誤傳,鹽市離腳下,比大湖澤近得多,要真有人北上,不至稽延這麼多日子。   誤傳不至於。那人說:也許大貴兄,他他在半途上出了什麼岔兒了?!   關八爺沒說話,暗暗的皺了皺眉毛。六合幫裏的那一夥弟兄,每人的性格都是自己熟知的,論及辦事的穩沉幹練,王大貴遠在大狗熊之上,如今大狗熊既能平安到達民軍防地,王大貴是不該在半途上遇著岔事的?但世上事難以逆料的很多,像自己遭人剮去兩眼,萬梁鋪平空被大火焚毀,王大貴失蹤,都是這樣的突然,怎麼會有這許多不幸的事串連著落在自己頭上,繞著自己身邊的呢?!難道真是有霉運嗎?還是?   牯爺在宅裏設宴款待那位專差,關八爺在座,那人當場轉達了彭老漢的意思,要求萬家樓應允幾宗要事,第一,向民軍納稅,第二,開放柵門,收容四鄉流民並盡力保護這些流民,不讓他們受北洋敗兵的殘虐,第三,所有槍隊上的自衛槍枝要列冊送呈民軍司令部備案。   這三點,臨機應變的牯爺都一口答允了,並且說:您回去時,請轉告彭爺,凡民軍提出的,我們悉行照辦,八爺他在這兒,就是個活證人,不過,萬一北洋軍踹開鹽市,撲打過來,不是一地民槍所能禦得了的,那時刻   那您請放心,民軍自會悉力保護的。那專差說:據彭爺估計,塌鼻子即使能攻破鹽市,他也是餘力無多,難逃在沙窩子被殲的命運了!   您回去也請轉告彭爺,關八爺舉盞說:就說我關東山除了問候他跟民軍裏所有的弟兄之外,祗求他破除萬難,先解鹽市的危局,若鹽市之圍得解,我這瞎了兩眼的人,死也瞑目了。   我定遵照八爺您的意思,轉達彭爺。那專差說:也許過不了幾時,彭爺他就會北上來見八爺的。   專差走後的當天夜晚,關八爺整夜失眠了。小鬍子旅拉成的封鎖線撤除,使困守在大湖澤裏的民軍源源北上,進一步的和鹽市相呼應,這正是自己久久渴盼的喜訊,他為這喜訊欣悅著,忘卻了很多的悲苦。   是的,從滿清王朝到北洋各系軍閥,將近兩百七十多年漫長的歲月,這荒落落大塊土地一直是陰濕霉暗的,無數裹在黑夜裏的人心,沒見過一線陽光,多少含淚的盼望,咬牙的苦忍,滴血的煎熬?多少呻吟?多少啼號?多少哀嘆?像條條巨大的黑鐵鎖鍊般的拖動在人們靈魂深處,化成叮噹的巨響,但到了今天,漫長的黑夜眼看已將流盡了,任何一個飽受北洋軍荼毒的人,都將馨香祝禱,迎接這個日子。一個真正破曉的日子,有著全民的熱望。愈是活著忍受悲苦最多的人,這日子對他更有意義,自己雖然瞎了兩眼,但在摹想中仍想像得出那種光亮。   可憂的不是黎明前最後一剎黑暗,人們既能熬過如斯漫長的黑夜,就有勇氣撕破這層黑幕,長期的壓迫和長期的煎熬中產生的勇氣,使他們不再畏懼流血和死亡,在北軍環列中的鹽市就是一個顯例。可憂的卻是北伐大軍中的將軍們,誰有鐵肩來承擔全民殷殷的熱望?這熱望浮自血的大海和淚的汪洋,實有著無比的重量。   夜來的風雨在瓦簷前,在樹葉間細細的泣訴著,彷彿是渾身抖索的弱質少婦,俯伏在刑具羅列的大堂上泣訴著冤情,在民間,這熱望中就含孕著萬千無聲無語的泣訴,從久遠的血跡斑斑的歷史訴起,一直訴至未來,無數綰結的聲音將如雷霆,南來北上的北伐軍為我們帶來了什麼?關八爺轉側著,思想著,以他有限的瞭解,他還不能代擬出一幅完整的黎明畫圖。   他這樣儘管為民間設想著,卻不知道另一個失眠者牯爺,正把念頭整夜迴繞在他的身上。   牯爺既然力求使萬家樓在亂局中自保,就必得觀風望色,看行情的漲落,如今民軍的行情看漲,北洋軍的行情看落了,自己就得見風轉舵,把萬家樓跟民軍牽在一道兒,不過難也就難在這裏,為求獲得民軍的信任,迫使自己不得不抬出關八來,又明知民軍司令彭老漢,跟關八原是老六合幫的同夥,多年患難之交,也又都是當年設網時,從網縫中漏掉的兩條小魚,也不過幾年的功夫,這兩條小魚都已金鱗閃爍,有化龍之勢了。   民軍的勢力遠伸到蘆葦蕩裏來,關八就不再孤單了,這一回,自己苦心織就的羅網若不把他網住,那,可真是後患無窮,如今逼於形勢,祗好利用他的聲名,先跟民軍打上交道,然後再抽機會下手,關八一天不離開萬家樓,自己就有把握暗地裏了結他。   可是在民軍地面上,自己卻無法硬扣住他,要是他心血來潮,要離此他去呢?他這樣轉側著,思想著,窗外的風雨聲,又都化成纏繞著的憂惶了。   既不能立即下手毒殺關八,那就得從堵塞消息方面下功夫了。說來也夠惱人的,早些時跑了一個熟知自己行徑的大板牙,自己暗裏差人出去追查他,沒見他的蹤跡;萬樹那蠢物敗事,放掉了一個萬小喜兒,在沙河口拆穿了自己的底牌。秘密好像水銀,盛放在一隻毫無縫隙的瓶子裏,決不能有一絲漏洞,一旦瓶子有了裂縫,讓它走漏出去,任你有什麼方法,也收不回它了。但牯爺在無可奈何的境況中,仍圖堵塞這個漏洞,他把注意力全集中在那個懷有菡英姑奶奶信件之人的身上。   一個老頭兒、一個不知名的少婦,他曾一再查察過,在萬家樓各處,並沒發現有這樣的兩個人,除非來此通風報訊的帳房撒謊,要不然,這兩個人會插翅飛上天去不成?!依照民軍方面的囑咐,明天就得開柵門,放任四野流民自由的在萬家樓出入了,到那時,人海滔滔,再到哪兒去訪查這兩個人去?   頭遍雞聲,在黑裏隔雨啼喚著   他想到沙河口的那個帳房,他如今還押在這兒,也許利用他,能辨識出那兩個人來但,剛泛起的一絲寬慰,轉眼就被另一宗愁緒淹沒了!菡英姑奶奶年紀雖輕,但卻是族裏的尊長,她的死訊雖經自己壓著,沒通告族人,但沙河口離萬家樓如此之近,這喪訊是瞞不過的,在沙河口的那些人,想來很多都聽過萬小喜兒的話,知道保爺兄弟的死因,菡英姑奶奶這一舉喪,一落葬,消息一定會遍傳闔族不可   煤燈暗暗的照著帳頂,照著樑頭,牯爺勒著雙拳,瞪視著那些巨木橫樑,每一支沉重的樑木,都變成一個恐怖的念頭,排列著,交疊著,洶洶然朝自己額上壓來,他逃不脫這種魘境。他不敢再想下去,偏偏有一種力量,逼使他伸著頭,送進恐懼的繩圈。逐漸地,那些樑木彷彿在眼裏輕輕旋轉起來,都變成一些扭歪的鬼臉,瞪視著他,等他再眨眼時,鬼臉沒有了,卻變成磨盤大的一張人臉,那正是關八。   二遍雞聲在黑裏啼喚著,雨夜真有幾分鬼氣。   幼年時曾玩過壘沙成塔的遊戲;新雨之後,和保爺業爺同在圩崗上撥弄沙土,賽著壘塔,看誰壘得最高;雨後的沙土是潮濕的,很容易壘起來,當時自己爭強好勝,總想壘得最高,一層又一層的壘上去,越壘越謹慎,越壘越小心,高上去,更高上去,再高上去,眼看就要贏了,忽然間,它轟然一聲,從根崩塌下來,自己急忙伸手去扶,濕沙觸手皆碎,是再也扶不住的了!   自己曾為這事哭過,恨過,哭的是自己苦心經營的,一剎間歸為烏有,恨的是自己太貪心,不該高了更想高!為什麼當自己謀奪族中權位時,竟不曾憶起這個久遠時日中發生過的事情來?卻要等到事情不可收拾時才想起它?!   自己處心積慮的要從長房手裏,爭得族主的權位,這些年來,正像在壘著沙塔,借官兵的手,盡殲老六合幫;勾結朱四判官,借刀殺人除掉了保爺;踩探業爺獨行的路徑,暗中下手,縛鐵沉屍;差遣萬樹追殺萬小喜兒,刻意剷除異己;唆使萬振全等人力圖污蔑關八的名聲,挑撥起族中公憤;張布眼線,密緝在逃的大板牙;張冠李戴,屈殺了六合幫的王大貴;暗中縱火,焚斃了萬小娘和程青雲,更放脫萬振全,剮去關八的兩眼,一層壘著一層,一層高過一層,一直到今夜反覆省思,才發覺它已經搖搖欲墜,瀕臨崩塌了。   說懸崖勒馬、回頭是岸麼?!那全是空的,除非當初不作這些安排,如今祗有等著,等著這座沙塔崩潰時,另行設法脫身,或者先謀得退身之路,再不顧一切的除掉關八這個死敵。   沒有時間讓自己把這事重作全盤收拾,天已經放亮了。   天已經放亮了,四十里蘆葦蕩子再不是萬家一族的天下,而是民軍的治下了。情勢轉換得非常快速,就在民軍開到之初,祗一夜功夫,曠野上到處都張有民軍安民的榜示,貼有打倒軍閥的標語;河邊的橋柱上,路口土地祠的牆壁上,無人居住的荒村圮牆上,各處大樹的樹身上,都可以看到這令人鼓舞的消息   曠野上的螺角聲隨風遠走,此起彼落,隱約可聞,民軍裹藍巾的馬隊,也開始在各條荒路上奔馳,揚弄起片片蹄塵,各處橋樑,渡口,高崗,叉路等扼要之處,也可見民軍套藍臂套的步卒在列崗守望,這些改變,使流落在荒野上的人們安心了,這些改變,使他們敢從隱匿處走出來,使冷寂的荒野上充滿生機。許多由渴望和臆想中產生的消息,像生了翅膀一般的在難民群的嘴唇間飛舞著。   北伐大軍業已渡江了。   塌鼻子已經病得不能下床了   人心所向,足可使這些不實的消息變成準確的預言,人們樂於聽信這種立可實現的預言。萬家樓的四面柵門開放了,當一小隊民軍的哨馬馳過南北大街時,當街的住戶們都欣喜若狂的燃放了成串的鞭炮,這是經年混亂中,萬家樓第一道被喜悅的氣氛籠罩著。   和這種喜悅的氣氛相比相映,愛姑和程青雲的葬禮就更為冷落了,幾口柩材冒雨抬出南門,草草安葬在紅草坡上,沒有喪樂,沒有哀歌,也沒有送葬的行列;人們似乎已沒有心情關心這些,他們祗關心著眼前這一場巨大的、變化著的風雲。幾座新墳,朝朝沐風櫛雨,墳裏埋下的冤骨和冤情,也都被轉急的秋風吹散了。   沙河口那邊又有人來報菡英姑奶奶的喪訊,牯爺以局勢緊迫為由,跟老七房商議,決定停靈滿七,暫厝沙河口吉地,待戰亂過後,珍爺回來時再作區處。牯爺這樣處斷了菡英姑奶奶的喪事,明知對堵塞消息來說是極為愚拙的方法,但他不得不這樣,使流言儘慢的接近關八爺的耳朵,同時他亟力籠絡民軍,力使萬家樓槍隊的勢力振作起來,欲以掌握在手裏的權勢和實力,威壓族人,暫時保全自己,一方面暗中預備銀洋、車輛和心腹,準備在罪案已被公開揭露時,槍殺關八後,隨同北洋的江防軍一道兒北遁到山東去。   在這段日子裏,萬家樓在表面上是平靜的,甚至重現了往昔的繁華;似乎沒有任何不利於牯爺的流言在坊間市上傳佈,萬家樓和民軍方面,相處得也極為融洽,而且牯爺還受了民軍的委任,搖身一變,成為萬家樓首任暫設的鎮長。四鄉的流民在萬家樓安棚立戶的為數眾多,市面上各行各業,交易空前繁盛,每逢著集市的日子,大街小巷,熙熙攘攘的滿是人流。萬家樓在短短的日子裏,已經變成民軍收容流民的後方重地了。   偶爾,人們也會看見瞎了兩眼的關八爺,由牯爺親自陪侍著,扶著拐杖出現在街頭,恬淡的微笑著,傾聽牯爺為他講說集市的情形,誰都能看得出,他們是和睦的相處著。如今,人們不再關心著別的,唯一關心的是集結在淮上的這股北洋殘兵,到底會在何時攻取鹽市了?!塌鼻子師長真是名符其實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集結在淮上的江防軍,雖然形勢轉為孤單,而它的槍枝,人數和實力,還遠非民軍、鹽市保衛團和若干零星民槍所能比擬的,它一天不朝北撤,淮上的亂局就不會澄清。   牯爺在這種情況中,一度緊張恐懼的心復又安定下來了;他覺得萬家樓的槍隊,在民軍團殲江防軍時,是一股深為對方倚界的實力,自己業已是民軍裏炙手可熱的實力人物,就是有人疑心自己謀害保爺業爺,既無實證,也沒人敢於揭發,即使要揭發,已無從揭發了,如果這樣平靜的過下去,時間愈久,愈難覓著實證,早先那些案情,雖不能說是煙消雲散,蹤跡全無,也該算是明日黃花了!誰還願再提呢?   更使牯爺安心的是民軍的榜示上,明白的列有:凡自願歸附,共軀北洋者,不究既往。祗要官裏不行查究,他相信自己握有人槍在手,不必再耽心一個瞎了兩眼、空有虛名的關八,更不必耽心旁人會挾怨報復了!當然,事情若無變化,自己倒不必冒險毒殺關八,免得因此開罪彭老漢,若因新案結算起舊案來,那就大大的犯不著了。何況在民軍的眼裏,慫恿鹽市舉義的關八爺的威望,更在民軍司令彭老漢之上呢!就因這個,自己也必得更加殷勤的暫時供奉著他。   看不見的風雲在八方鼓盪著;眾多消息經由大湖西部輾轉傳遞過來,說江南寧漢分裂已成過去了,經過整頓,養精蓄銳的北伐大軍又已集結了,一度下野、威名赫赫的蔣總司令又應中央之請,復行統軍了。但一般鄉野的人們,並不能深解這些消息的真義,他們祗看得見縣城,看得見塌鼻子一支虐民的殘兵;他們更著重於聽得縣城裏傳來的消息,因為他們要眼見塌鼻子的下場。   有一天,民軍司令彭老漢,偕同他的隨行人員到了萬家樓,在牯爺的宅子裏會見了關八爺。對於失去兩眼的關八爺,彭老漢內心是激動而且沉重的,彷彿承受了對方當時那種失眼的痛苦,他說:   八爺,在這種殲敵的時辰,民軍這付擔子太重,我德薄無能,實在挑不動它,民軍吃著萬人糧,假如最後這一火,不能把塌鼻子這股殘兵盡殲在淮上,而讓他們北遁山東,去荼毒另一方生靈,那我就沒臉再活了您還該記得,當初在黑松林,我彭老漢這條命是得自你的手,你若不捨命釋走一干老弟兄,咱們一行人,就無法到大湖澤去創天下,結民軍,如今我該把司令這職務卸還給你,我彭老漢願為前軀,但您的眼?我說八爺,老兄弟,你一身闖蕩江湖,行事為人,都為各方拜服,實在不該落得這樣慘淒   我說老漢,人活著一天,總得憑著良心挑重擔,我當初在黑松林釋放你們,祗不過受幾天牢獄之災罷了!關八爺說:如今民軍能有這樣的發展,全是你的勞績,我雖不佔名位,一樣幫你同挑這付擔子,至於我這眼,既然事已過去,就不必再提了如今舉世滔滔,哀鴻遍野,比我遭遇更慘百倍的人還多著呢。   我這次看八爺,實在有要事跟您相商。彭老漢說:據民軍本部打探到的消息,塌鼻子傾全力攻撲鹽市,也就是旦夕間的事了!民軍急欲增援,已經樊家鋪以西跟江防軍接了火,他們的人槍多過民軍,一時還無法突破,看光景,他們阻截民軍增援,實在有攻取鹽市、志在必得的樣子依您該怎麼區處呢?   是的,關八爺沉吟著:塌鼻子為了求活命,確須在北伐大軍渡江前攻破鹽市,逃往山東的。鹽市正像壇口,把他們扼在一塊死地上,如果北伐軍早來一步,或者民軍勢盛,足以圍攻,很可以把他們圍殲在縣城裏。但若以眼下情勢論斷,方德先方爺集槍死扼鹽市的結果,反而激起江防軍困獸猶鬥,不甘坐以待斃的心;既然鹽市上,人人抱必死之心,不願後撤,民軍當然不能坐視,不過,要是分兵增援不上,沙窩子這一仗,要比鹽市更為緊要了!因為塌鼻子即使能破鹽市,他手下精銳的江防軍,必然是損失慘重,潰不成軍,我敢說,鹽市一破,逃生之門一開,那些圖作困獸鬥的殘兵,必然士氣瓦解,鬥志冰消,人人各揣著錢財逃命,這時候,在沙窩子張網捕他們,是萬無一失的,也許方爺他們早已料及,卻願拚一死,來瓦解江防軍,但這樣對扼守鹽市的兄弟來說,實在是太壯烈、太悲慘了!   不錯,彭老漢說:方爺託大狗熊帶信,也是這樣立意,囑我盡力突破封鎖,繞至鹽市後方兜擊,但我已經差他重回鹽市,告知方爺,我還是盡力赴援。   集聚北地民槍民力,在沙窩子周近布設陷阱是第一要事,關八爺說:至於鹽市首當其衝,慘烈的廝殺是難免的了,有心援助方爺,能盡力撲下大渡口,佔穩樊家鋪,使方爺他們有條退路,當江防軍進入沙窩子時,使鹽市的守軍變成追兵,那當然更好。   我該照您的意思,先撲下大渡口再說。彭老漢說:至於沙窩子的陷阱,早已預備妥當了!   彭老漢走後,在大渡口一帶的戰火便熾烈起來。   人們都知道,在淮上規模最大的一場戰事,已經發動了!一向力求自保的牯爺迫於情勢和各房族的壓力,不得不大開糧倉,供輸民軍應用的糧草,萬家樓的部份馬隊,也應了民軍的徵召,牯爺本人督率槍隊朝鹽市北面運糧送草,在忙碌中,幾乎把他自己所曾做過的罪案也淡忘了,但在這當口,他蓄意要緝捕的小餛飩,卻帶著那兩封足以致牯爺於死命的信函,悄悄潛進了萬家樓。   雜樹林子裏的一條叉道救了那兩個送信的人,耳聾眼花的金老頭兒領岔了路,當他以為走到了萬家樓時,他卻走到了羊角鎮去了!金老頭兒在羊角鎮的小客店裏生了病,臥床不起,小餛飩為他延醫調治,花光了隨身所帶的盤川,不得不用彈琴賣唱,積幾文錢來應付客店裏的房飯錢,也就在那座小客館裏,她認識了鄰房的怪客大板牙也許是神差的,鬼使的,她不能不這樣想了。   金老頭兒初病倒的那一天,她在隔房終夜聽他的呻吟和囈語,他不斷的重複著:沙河口,沙河口和萬家樓他責怨走經叉路口時,他原可選西道的,恰巧有一陣鬼風旋起來,的溜溜的,引路似的迷了他的眼,使他鬼迷心竅走到東道來了。一個七老八十的人,平常還沒什麼,一旦寒熱交作發起病來,就有些顛顛倒倒、胡言亂語的扯不清,有時候,他狂叫著關八爺,有時候,他念起萬小喜兒來。   遇上這樣的事,她有些茫茫無主,惶亂和焦急像些毒蟲子,把她一顆心全給蝕空了。兩眼漆黑,無親無故的生地方,一個相識不久但已情逾骨肉的老人,她明知關八爺處身在危境裏,辦這事是急如星火,但她總不能把生了病的金老爺獨棄在這兒待死。   也就在這當口,鄰房的那個怪客出現了。   這這這病倒的是誰?姑娘,是你老爺爺?那人上下的門牙全沒有了,說話不關風,聲音極為難聽:你們打哪來?人病成這樣了,怎麼還不找醫生?   沙河口。她竭力忍住嗚咽:我們是難民,原去那邊投靠菡英姑奶奶的,姑奶奶昨天辭世了!我們打算去萬家樓。   萬家樓?那人說:萬家樓在西邊,你走岔了路了。   可不是,路又深,林子又密。她說:我們從沒走過那種難走的路。   那人站在房門口,反覆打量著她:你甭嫌我冒昧,你在萬家樓有親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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