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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二十章.反間

狂風沙 司馬中原 35575 2023-02-05
  孫大帥星夜從僻道逃遁之後,湧塞在縣城裏的敗兵更像是一窩盲目的蛆蟲了。塌鼻子師長雖用後退總指揮的名義,撿糞一般的收容這些臭哄哄的散勇,卻無法整頓他們;那些敗兵在龍潭火線上叫北伐軍打垮之後,根本失去了原有的建制,班不成班,排不成排,兵勇們找不著官長,一些光桿官兒又找不著士兵。   在北洋軍中,但凡吃了敗仗,兵勇們發洋財的機會跟打勝仗是相等的,也許比打勝仗時油水還多;打勝仗,固然可以領賞金,得花紅,放賭假,搶富戶,但上頭總有一級一級的官兒壓著分乾份兒,不像打敗仗那樣沒人管,掉轉臉一路搶掠,連他娘槍支槍火也照樣拿去賣錢;這樣一來,塌鼻子收容到的敗兵,有很多是沒槍的。   他在巡視這夥敗兵時,看見一個背著迫擊炮炮盤的傢伙,左右卻見不著扛炮筒的人,便好奇的問說:噯,你這個迷裏迷糊的傢伙!炮筒在哪兒?扛炮筒的鄰兵呢?這兩宗玩意兒是不能分家的。

  跟跟總指揮回稟,那個兵勇說:自從那天夜晚冒雨拉上火線,我我就再沒見過他!   笨蛋!塌鼻子師長罵說:那一天,那一天!你到底說的是哪一天?   那個兵勇戰戰兢兢的靠著腿,兩眼朝上翻著,像是在認真的計算著什麼,過了好半晌,才咬著舌頭,口齒不清的說:報報報告,我沒見著他,業已有一個月另三天了。   你總算不錯,塌鼻子師長忽然想到了什麼,誇讚說:你比那些臨陣扔槍的強得多了,看你死心塌地揹炮盤的面上,我升你為炮班班長,另賞十塊大頭!   塌鼻子一走,眾人就一哄圍攏來問長問短。   你這個傻鳥,你怎知扛炮盤能扛出這等的好處來?把個沒用的東西一路死扛著。   我我我那個粗脹脖子,別半天才彆出話來:誰他媽指望有這等好處來著?我他娘扛著這等物事,說扔又捨不得,說賣又賣不掉!

  他這話剛一出口,惹得一圈兒圍攏著的人群,都迸出淒慘嘲謔的哄笑來。   事實上,那些生命的本身,也都有著淒慘嘲謔的味道。水壺裏裝的是搶來的烈酒,個個都喝得似醒非醒,似醉不醉,想發洋財的到處拉結著想發洋財的,商議著如何開搶,想開差逃遁的到處找鄉親好友,好一道兒開溜,想嫖想賭的好辦事,滿街晃盪著,尖著腦袋去亮妓館和賭場,腰裏別著短刀,白嫖賴賭習慣成風,官兒們呢?忙著把窗戶,投門子,遞紅帖,拜門生,誇耀手底下現領的槍支數目,好從塌鼻子師長那兒領下較大的番號。   成萬的敗兵把縣城蹂躪著   在敗兵的蹂躪中,古老的縣城改了樣兒了,早先繁盛的城中大道、環河大街和十里長街,家家都關門閉戶,有些人家忙著把金銅財物埋下地去,有些人家紛紛收拾細軟,逃離城區去避亂兵,祗有一些娼戶賭戶靠著江防軍裏有臉面的官兒撐腰,仍然大開著門戶,造成一種淫邪污穢的畸形繁華。

  有些亂子鬧得連塌鼻子也覺得太不像樣兒了,一股敗兵開搶十里長街中段的銅元局,把銅元從倉裏一麻包一麻包的扛出來,嚷說自己發餉,你爭我奪的,弄得遍地都滾散著銅元。另有兩股敗兵跟守城的江防軍幹架,鬧得雙方都架上了機槍。塌鼻子不得不四處大張告示,不准在大白天結夥行劫(夜晚沒提),不准行劫官家的行號機關(民間沒提),嫖賭鬧事不准動槍(動刀沒提),又分別派出四撥兒巡邏隊,每隊幾十人,扛著雪亮的鬼頭刀,一二、一二的吆喝著巡街,才算勉強維持著不出太大的亂子,但說是爭風吃醋打破頭,賭場裏外鬧人命這些小小不言的事兒,塌鼻子他就懶得去管了。   他的心思,正用在如何攻破鹽市上。   但從鹽市上來的俠士張二花鞋,也正在東關慈雲寺背後的那座迷宮裏立下腳,紮下根,等候著刺殺塌鼻子的機會。

  在東關一帶的茶樓、酒肆、賭場和妓院中,張二花鞋神出鬼沒的活躍著,沒人識出他的真面目。一套嶄新的黃呢軍服,合身的馬褲和擦得照見人臉的紫紅馬靴,使他變成了北洋軍裏的張團附,而他這個團附的威風遠超過敗兵單位裏很多的光桿團長。   張二花鞋為了尋找最妥當的機會,公開刺殺塌鼻子師長,在表面上裝得輕鬆愉快,而心裏卻是十分沉重的;眼前的這座城市是戴老爺子跟自己師兄弟幾個生活多年的地方,他熟悉城裏城外的街巷,像練武人熟悉拳腳一樣,終生難忘;春來後,繞城流淌的大運河水漲平堤,正是這古老縣城交易繁盛的時辰,南來北往的客旅行商,使碼頭一帶的客棧家家客滿,上游下游來的大小船隻,從堤岸邊泊起,連綿近十里地,一直泊至河心,巨大的、直指高空的船桅聚集如林,夜晚來時,通明透亮的燈火相接相啣,在閃金的河面上造成一座熱鬧的浮城;碼頭上面,滿堆著集散的貨物,巨大的海魚,成筐的蠶繭,一絡絡的生絲,疊放得比人頭還高的打上印的豆餅,一簍簍豬尿泡封口的豆油,從南方運來的新式軋棉機、深耕鐵犁,從北方運來的羊毛和打捆的皮貨,累壞了碼頭上紮頭巾的搬運伕們。他也還記得那些工廠區林立著的日夜吐火噴煙的煙突,亮著白熱汽油燈的店鋪,閘口前龍船競賽時的鼓聲,鞭炮聲和久久不歇的采聲,但那些景象,都早已消失無蹤了!祗落下一座灰黑的荒城。

  在黃昏時分,他常背著手,沿著半頹圮的城牆和大運河的河岸踱步,追念著這荒城的繁華的昔日,在追思著關八爺的言語,關八爺是個先知者,他說的不錯,有北洋防軍盤據一天,北地一天就得不著太平!而今天,在北洋軍敗象畢露的時刻,刺殺塌鼻子師長實在太重要了,若能當眾刺殺掉他,可以造成群龍無首的混亂局面,瓦解他圖取鹽市的如意算盤,也無異拯救了北地眾多的民命。為了刺殺塌鼻子,自己早橫了心,打算把命給貼上,自己師徒幾個,多年來專心習武,都單身一人,沒有家小牽掛,貼上一條命也夠本。但塌鼻子這隻狡狐,總是防範得很緊,平常無事不出門,一出門就前呼後擁的帶著幾十名護兵,萬一一擊不中,不能順順當當的得手,那麼,再想找另一次機會怕就更難了。

  但他在這座混亂的城裏紮下根來緩圖是很容易的,因為孫傳芳的部隊一向是又多又亂,亂得連那位帥爺本人也弄不清手下有多少人槍?多少番號?論省份分,有蘇軍、皖軍、浙軍、閩軍、贛軍,論番號分,更亂得一塌糊塗。那些北撤的官兒們,大半是最厭惡北伐軍的死硬派,也就是最最典型的軍閥官僚,他們過慣了惡吃空缺,剋扣糧餉,窮抽鴉片,猛榨民財,濫嫖女人,昏賭通宵的日子,生怕北伐軍打過來革掉他們這些惡風,革掉他們這個,也就是革掉了他們的老命。他們捲在敗軍中淒淒惶惶的撤退下來,不管部下死活存亡,祗管把自己的家小、箱籠,斂聚來的錢財護得好好兒的。   他們一向抱著有錢能使鬼推磨的落伍觀念,認為部下的人槍被擊潰了沒關係,祗要手底下有銀洋,領個番號下來,張帖子一召一募,有餉不愁兵、有餉就有丁,是他們喊熟了的口號、因為一度在饑饉的北方,人們由於熬不過連接的大荒年,閉著兩眼賣命吃糧的現象曾經普遍發生過,但這些官兒們溺在他們自己不醒的迷夢中,尚不知那種時機早已過去了。

  張二花鞋成天盤桓在這群失意的小官僚、小政客群中,由於他手面闊綽,捨得花錢,說話圓,處事方,見解又比那群人高明得多,所以在敗軍的那些光桿官兒們當中,張團附這個人很快就有了名聲。他利用這個機會,一面試圖接近塌鼻子師長,一面攫著那群人的恐懼心理,拚命誇張民間反抗北洋的情緒,民間的槍支實力,離間敗軍和北洋的這支江防軍,勸他們不要替塌鼻子攻鹽市賣命,因為賣命也得不著絲毫益處。   他在老半齋宴客時,就曾這麼說過。   塌鼻子這個人,照相法上看他的面貌,就是個成不了大器的樣子,他兩顴太高,主肆意專權,眉垂眼凸,凶光內斂,主內心狠毒陰沉,旁的不說,單就他那條鼻子,就主他不能長亨官運嘿嘿嘿。   他有意無意的一提,就把那些傢伙們引動了。

  不錯,張兄說的不錯。一個留八字鬍兒的過氣團長搖晃著酒杯說:不過,無論是麻衣,柳莊哪一種相法,相人總分外五形和內五形。當然囉,單看塌鼻子總指揮的外相,確是不成,不過他這如今兵權在握,見重一方,儼然是大帥的替身,是不是他的內五形?!嗯,內五形   不錯不錯,另一個肥豬似的傢伙搖晃著身子,把襟前的勳章搖得叮噹響:也許他的內五形有什麼主貴的地方。就拿兄弟來說罷,我跟大帥的時間比他長,在北洋軍裏的資歷也不比他短,可是,可是他粗脹脖子,像蛤蟆嚥氣似的嚥著口涎說:可是他團長直升旅長,旅長直升師長,師長沒攻下鹽市,原該殺頭,可是他不但沒掉腦袋,反而搖身一變,變成他娘的總指揮了!可是,可是我,我他娘眼望著旅長升不上去,團長一輩子,龍潭這場惡火,煮化了我的一團人,反要仰他的鼻息,他不是內五形主貴麼?!

  人各有命,命各不同,旁邊一個擠眉弄眼的說:你老兄走的是風流命,八房姨太太一房不缺的撤了下來,且不圖它什麼長,單是沉在脂粉國裏,做個風流的將軍也就夠了!   一番話說得全席的人都笑謔起來。   倒不是塌鼻子的內五形有什麼貴處,在一片笑諂聲稍停時,張二花鞋仍然撿起被打斷的話頭,一本正經的說:塌鼻子既不像韓信那樣,生著獨子方肛(按民間傳說,漢淮陰侯韓信有異相,單睾丸,方肛門,所以主貴),又不像安祿山那樣,雙腳的腳心都生著紅痣,他還有什麼貴處?他不過靠著一個女兒跟大帥做小星,攀著裙帶打鞦韆蕩起來的,他哪有獨鎮一方的能耐?!   依張兄的看法,咱們想投靠塌鼻子,看樣子是沒什麼發跡的了?   一群利欲薰心的傢伙,個個伸長頸子,圍聽張二花鞋說話;張二花鞋慢吞吞的說:諸位想想罷,孫傳芳大帥當年那種威風,五省聯軍幾十萬也沒擋得北伐的南軍,落得個慘敗龍潭,連立腳的地方全沒有了!塌鼻子因緣際會的領了江防軍,並不是個真材實料,他如今毛遂自薦接任這個總指揮,還不是指望趁亂摟一票油水?!不過,前有鹽市扼著咽喉,各地的民槍士氣極旺,北伐大軍說過江就過江,依我看,這個爛攤子夠他收拾的!

  那些等待什麼似的人臉,一張張黯下去了   甭看咱們的張兄年事輕,說話斷事都夠老成的!過氣的團長說了:咱們如今手裏沒有人槍,祗是個空架子,假若要重新招兵募勇,就得花大錢,咱們花了錢,募了兵,去替塌鼻子打頭陣,這個貼本生意做不得。   您才是看準了呢!張二花鞋急忙附和說:塌鼻子這個人不能共事,大局如今活搖活動到這種程度,手裏好不容易積攢幾文,怎能花在冤枉上?!咱們如今是四面受敵,好像落進瓦罐裏的螺絲,這可不再是升官發財的時候,如何逃命?才是第一要緊   老半齋這場酒宴,雖花費了張二花鞋幾十塊銀洋,卻把塌鼻子想利用以招募兵勇的敗軍的官兒們說得心灰意冷,一個個從升官發財變成了逃命要緊了。   這時候,原可找到機會刺殺塌鼻子的,卻被一些民間播傳的傳說壞了事。因為城西一帶人們,若有其事的傳說著,說某月某日某時辰,有一個白了頭髮的老道士,到荷花池巷塌鼻子的公館去替他算命,老道士算出塌鼻子前世是一隻躲過雷火劫的癩蛤蟆精,轉世為人後殺戮太多,上天不願銷賬,仍把一場雷火劫記在他頭上,觀看了塌鼻子的氣色後,告訴他眼下就有凶災,老道士辭出時,就在院子裏化成一股白氣不見了!塌鼻子以為是妖,左右卻說是地仙告警,力勸他不要出門,塌鼻子怕死,也就縮在宅裏不敢露面了。   姑不論傳說真假,卻使塌鼻子有了更大的戒心,不但在宅前密布崗位,就連荷花池巷也被多道拒馬封成死巷,嚴禁外人出入了。   張二花鞋仍在東關外一帶出沒著。   縣城裏的敗軍越聚越多了   灰色的浪潮到處滾湧著,徵糧的,要草的,催逼馬麩馬料的,強佔民房的,強住庵觀寺院的,架鍋設灶、劈了門板當柴燒的,塌鼻子差出的巡邏隊一樣管不了。那些淫邪的公共場所,各式各樣的謠言飛舞著,有的說:塌鼻子雖然不敢出門,但卻在他的公館裏日夜開會,攻破鹽市好撤入魯南去;有的說:塌鼻子野心大得很,他坐鎮一方收容敗軍和各地散勇,想脫離孫傳芳另搞獨立有的說:他搞個屁的獨立?!鹽市這一關他就過不了,北地的民槍槍口全朝著他,他能保住命就算好的了!   張二花鞋心裏愈焦急,面上裝得愈輕鬆,他知道,光靠發急是沒有用的,以他的身手,若是趁夜上屋,冒險暗刺塌鼻子,雖不能說一舉而中,多少也有三五分希望,但他覺得那樣做,對於江防軍的軍心影響不大,要刺殺他,非要在大庭廣眾、眾目睽睽下動手才夠意思。   他仍然耐著心腸等候機會。   各處城牆上面,早先張貼過的懸賞貼兒,早被風雨淋褪了顏色,新的懸賞貼兒又張貼出來,上回懸賞捉拿的祗是造亂的首領關東山,這回又添了方德先的名字,張二花鞋瞧在眼裏,不禁思念起睽別了好些時的關八爺來。   他在一處小酒館喝了些晚酒,掂著左輪手槍出來時,天色轉陰,竟落起迷濛的晚雨來了。今晚上到哪兒去消磨呢?他把帽簷低低的壓在眉上,沿著石板鋪砌的街廊,緩緩的信步踱著。   噯,張團附。誰在招呼著他。   他抬起頭,認出是那位自充老大的過氣團長,帶著個馬弁,也像夜遊神似的逛街呢。   團座的雅興不淺,張二花鞋笑笑說:陰雨天,不在屋裏陪你的如夫人,偏要出來逛街。   哪裏是逛街來著?!那個說:要不是聽張兄您的勸,我哪會忙成這樣?!我剛剛從碼頭上回來。   這麼晚去碼頭幹啥?   那個湊過來,壓低嗓子說:風聲確是很緊,咱們都有意思保全自己,咱們七八個人,拉來了四隻像樣兒的民船,湊合了幾十條槍押船,打起下鄉催糧的名目,先把各人的家小送上船,頭一批家眷和細軟先動身,咱們留下一條船,幾個單身人留在這兒,再別別苗頭。   您的如夫人?   也走了!那個聳聳肩膀說:今晚上,我可算是無眷一身輕,您要是沒事,就陪我蹓躂蹓躂去罷。   去哪兒呢?張二花鞋說。   隨便。那個說:去那個,那個什麼閣的,去聽聽小娘們唱唱也好。說著,把多肉的一雙老鼠眼眯了一眯,帶著一種曖昧的神情。   您是說香雲閣?張二花鞋說。   哦,不錯,不錯,正他媽巴子叫香雲閣。那個笑得嘿嘿的:就是,就是上回您老兄請咱們去過的那個迷人的小地方祗怕去得晚,沒有位兒了。   祗要老大哥您樂意,我在那兒長期留得有廂位。張二花鞋說:黃蓮樹底下彈琴,苦中作樂,也未嘗不是樂,您真算是看得開的人。   在混亂的縣城裏面,由於敗兵麇集,大多數行業都顯出凋零景象,祗有東關一帶格外的繁榮。那些混世的大爺,妓院老鴇,都有一種適應亂世的特殊本領和以毒攻毒的手法,能夠在夾縫間生長;他們靠著奉承、巴結、送禮、塞錢,攏絡了江防軍裏有力的人,使亂兵們略有憚忌,不得不勉強維持著公平交易。所以夜晚來時,慈雲寺後那一帶連綿數里的迷宮,仍然是燈火輝煌,笙歌處處,好像盛開在荒郊的毒花毒草一樣。   張二花鞋不是留連風月的人,但為了刺探塌鼻子的行蹤,分化江防軍即將攻撲鹽市的力量,唆使敗軍裏一些失意官僚逃離,他就不得不混跡其間。   兩個人帶著馬弁,順著街廊朝迷宮的深處走去,一盞盞媚眼似的燈籠從他們頭頂上飄旋過去,燈影交錯著,顏彩混融著,在這樣溫濕微寒的迷濛雨夜,構成一種神秘、媚惑的情致,彷彿這世界真的是一座與世隔絕的迷宮。   當嗚咽的號角破空,咚咚的戰鼓雷鳴的時辰,當田舍為墟,血流遍野的時辰,它卻像花一般的盛放在城東一隅的雨夜之中;微帶淒寒的河上的風吹不進這街簷相接,迴廊盤曲的街道,絲絲迷雨,也打不濕顏彩繽紛的各式燈籠;這裏彷彿從苦難人間拔起,停留在黑夜的虛空裏,這裏的大氣被各種熏烤的食物,濃郁的酒香,各種脂粉調濃了,變成沉澱著的粘液,粘住了一群群滿心酒色財氣的蒼蠅,使長廊間嗡嗡的盡是人聲。   他們在人群中挨肩擦背的走著。   他們走著,巨大的猜拳聲從擠滿兵勇的小酒樓裏飛迸出來,那些在撤退的路上飽受驚恐饑寒的傢伙們,一旦攫著了酒壺,就忘其所以的大嚷著拚拳鬥酒,喉嚨大得幾乎能把一顆心吐進酒盞去泡上一泡,他們吼叫著,彼此都吼出些民間常用的、以數字象徵吉祥如意的語句:   一定高升喲!全福壽。   四四如意它全福壽!   五經魁首它全福壽!六六大順它全福壽   隔著一道透亮的玻璃窗,張二花鞋瞟一眼那些摔脫硬帽,敞開風紀扣,今朝有酒今朝醉,不論明朝死與生的敗軍,不禁覺得深深的悲痛,悲痛著那些背井離鄉,滿懷傷痛,而又在戰火中失卻本性的靈魂!那許多以數字象徵吉祥如意的語句,從他們被老酒辣麻了的舌尖上吐出來,顯得與他們真實處境多麼的不調和,希望落進空幻的酒盞,距離越嚷越遠!   那些升高官、騎大馬、睡暖床、擁姬妾的情境飄在雲裏,不定在明天,在後天,當他們從醉中醒來,嗚咽的號角又將把他們逼起,使他們歸入泥濘和饑寒,迎向彈雨和槍林,既非為國又非為家,他們祗為著收買了他們的將軍帥爺拚殺,高升、福壽、如意、滿堂永不是他們所能享有的,埋骨荒郊才是他們共同的真實的被鑄成的命運。   在娼館林立的地方,響著一片吹彈拉唱的聲音,軟而柔的絲弦和淫靡的曲調有一種拴著人體繫著人心的魔力,彷彿連謎般的黑夜也被那種風月柔音綰住,不再向前流動了。許多歪戴著帽子,胡亂披著上衣,酒氣醺然的兵勇們,在那些娼戶裏出入著,希望用袋裏僅剩的一點兒銀錢,買一些假意的殷勤和虛情的甜話,即使這樣,在黑暗中散發出來的喘息,也許能勾引起他們一番對於茅屋中往昔的追懷罷!   他們走近了面對著運河岸最大一座碼頭的香雲閣。   香雲閣是數里迷宮盡頭,最豪華、最出名的遊樂的所在,它不是一般的妓院,也不是專門賣唱的地方,更不是普通的酒樓飯館,但它兼具妓院、歌樓、飯館混合的特色。在香雲閣裏獻唱的姑娘,不論色藝都是名壓江淮的尤物,而通常,她們是以賣唱為主的。   香雲閣的門面高而不闊,歌廳卻非常敞闊,樓下是散座,樓上隔成許多包廂,全彷彿是北地一流海京戲院子的款式,但它獻唱的戲曲並不限於京戲的清唱,有許多地方戲曲,流行的小調,也都把顧客們迷溺著;在香雲閣裏,顧客們可以任意點茶點菜,召幾個雛兒來陪飲。   像這般紙醉金迷的地方,難怪要使北洋軍裏那些高階官佐們任情迷醉了;塌鼻子率軍北上後,香雲閣曾經大肆裝修過,以迎合一般聚斂民間脂膏,囊裏豐足的官爺們,傳說塌鼻子師長不但長年佔有歌台正面的豪華包廂,更有股東的身分,張二花鞋人城後確實打聽過,塌鼻子師長在公眾場合露面的次數,以香雲閣最多,這也就是他不吝花費,在歌台側方訂下長期包廂的原因。   由於張二花鞋走得勤,手面又異常闊綽,這一帶歡場上無人不識張團附的,兩人剛進香雲閣,就有人打著千,過來招呼,從馬弁手上接過衣帽。   張爺今晚上有朋友?那個包金牙的茶房說:您的包廂剛剛收拾過,我著即替您把茶給沏上。   好,好。張二花鞋央客登樓時,轉臉交代說:待會兒,替我送幾碟時新的下酒菜,兩式細點,原泡的碧色高粱照舊再叫兩個雛兒來。   是了,張爺。   張二花鞋拾級登樓,轉過扶梯彎處,就見塌鼻子師長的那座鋪著猩紅厚氈的包廂,廂門半開著,門邊有兩個全付武裝的護兵列崗,另有一個便衣掛匣槍的馬弁在逡巡著,監視登樓的人。張二花鞋一面跟過氣團長說笑著,有意無意的把那包廂掃了一眼,一瞧見這種光景,心就像火燒般的熱了。   也許塌鼻子今夜命該落在自己槍口上,自己曾在這裏苦等過他好幾個夜晚,而那座包廂總是空著;他曾反覆盤算過,在香雲閣刺殺塌鼻子,雖沒有當街刺殺他那麼轟動,而在香雲閣刺殺他的機會,卻要比別處多得多;他知道,塌鼻子兩番攻撲鹽市不下,江防軍雖屯在前線上,而團營的官兒們,都經常以報事為名,棧戀在縣城裏滿足淫樂,香雲閣是他們麇聚之處,若能在這兒把塌鼻子放倒,足可使他的部下喪膽亡魂。   他的包廂在塌鼻子包廂的右側略前之處,中間相隔著五六個廂位,相距不過六七丈地,有一盞懸掛在高空的大垂燈,正好把塌鼻子的那座包廂照得非常明亮,祗要塌鼻子出現在他的包廂裏,他就逃不過被擊殺的命運。   為了確實握緊機會,他選取了槍身短小,攜帶方便的三號左輪,左輪手槍的射距雖比匣槍短,但它每一彈孔填彈後,發射時沒有吸殼、故障、瞎火等等的顧慮,最是從事行刺的一種利器。萬一槍彈擊不中塌鼻子的要害,他還有機會飛撲過去擲攮子;他曾仔細察看過那盞大垂燈的吊鍊,那是一串比小指略細的銅環扣搭而成的,他祗消飛身上躍,探手抓住燈罩上的銅鍊,就能凌空飛蕩過去,他的輕身功夫足有把握這樣做。   直至坐進包廂,他的思緒仍被這宗事情牽引著,他的兩眼仍直直的望著那邊。但樓下的采聲把他的思緒打斷了,一個抱月琴唱小曲的姑娘,正在出臺。   他轉移視線,朝樓下望去,散座上的來客幾乎滿座了,幾盞漏斗形的大垂燈的黃色光柱,從高空直射到散座上面,隔著茶盞間的熱霧和煙雰,是一片黑鴉鴉的晃動的人頭,十有八九都是敗軍中的官佐和江防軍的官佐;幾盞垂燈的光束籠在臺上,那抱琴唱曲的姑娘穿著粉紅嵌銀線的緊身小襖兒,喇叭袖,荷葉邊,別有一種嫵媚的情致,她踏著翻花的碎步,墨綠的裙浪下泳浮著兩隻鴛鴦似的粉紅色的綾鞋,她的腰肢那樣纖柔,行步中自然的扭動如風中弱柳,她俏白生生的笑臉上流露出撩撥得人心煩意亂的春情   喝,張兄張兄,過氣團長的一雙色眼眯成了兩條肉縫,從短而濃的鬍髭裏迸露大而鬆的門牙,沒頭沒腦的誇讚說:可人!真是他媽的一個可人兒!   張二花鞋朝他笑了一笑,兩眼又瞥了瞥正面的那座包廂,廂門仍然半敞著,椅位仍然空在那兒。   那姑娘走到臺前,抱著琴向四方行禮後,攏一攏綠裙,退至一隻錦凳邊坐了下來,順著琴略一撩撥,琤琮的音響便壓下四面嘈雜的喧嘩。   她是誰?過氣團長扯扯張二花鞋的袖口,依然眯著那雙色眼問說。   喏,她身後張著的橫屏上,不是明白的寫著她的藝名兒嗎?   敢情是,過氣團長說:您要曉得,張兄,我是個睜眼大瞎子,不識得字的。我明明知道那橫屏上寫的是她的名字,可是我怎麼認得來?   她就是唱淮曲姑娘當中頗有名氣的白玉蓉,張二花鞋說:藝名叫做白鳳凰。她不但曲兒唱得好,神情韻味極為迷人,而且還彈得一手好琴,真是餘音嫋嫋,三日繞樑,你聽,你聽那琴音   嘿嘿,妙,妙!過氣團長雙手托著他那肥得快掉下來的下巴,兩眼饑渴的望著白玉蓉吹彈得破的臉蛋兒,用濃濁的鼻音說:甭說聽什麼琴了,我的箇張兄,單看她那張小臉就夠了啦!   臺上的白玉蓉姑娘在調弄著琴弦,從寬大略短的袖口間,生長出一雙裸圓光潔、戴著碧玉雙環的小臂,兩隻嬌小玲瓏的小白手,真像是一對白鴿子,纖細修長的手指就是搧動的鴿羽,她一手虛虛的攏住琴背,一手在琴弦間不經意的撥弄著,那一串奇妙的琤琮,便像柔風般的從她指尖下蕩動起來,在人心裏吹出許多漣漪。   可惜她遇不上知音解律的人,在這樣喧囂的夜晚,燈光和煙霧背後,藏著無數風靡的色眼和許多業已把她裸脫的淫心,誰還有那種心去聽琴?沒等她調妥弦索,狂潮般的巴掌和催促的呼喝便已響過兩回了。   張二花鞋再朝正面的包廂望了一眼,塌鼻子還沒有來,椅後卻多了兩個便衣馬弁,一左一右分站著,看那樣戒備的光景,也許他就要來了。   他暗中摸摸腰裏的左輪槍把兒,將它移至最順手的部位。   在這種緊要的關頭,他極端冷靜的思考著一宗他曾反覆想過的難題他本人還沒有見過塌鼻子師長,他知道,光憑旁人口述的塌鼻子的形象,冒然動手是極為不智的事情,很可能因此誤刺了人,但對面這個傢伙認得塌鼻子,所以自己每次來這兒,總帶著幾個失意的老官僚。   白玉蓉唱完了一段淮曲,有人送上一盞熱茶給她壓喉,她摘下別在襟上的羅帕包裹茶盞,撮起花朵樣的小小紅唇去吹拂盞面上飄浮的葉梗。   正面那座包廂的廂門背後,響起兩個護兵靠腿敬禮的聲音。在樓下一片復熾的喧嘩中,這種聲音,若非有心人是不會留意的。   來了!他來了!張二花鞋想。   他用眼角的餘光一瞥那邊包廂。   進來的是一個身材高大、身形扇闊的將軍,他的兩肩聳而微僂,脊背有些彎曲,他穿著一身簇新的深黃的暗色軍裝,佩著全付武裝帶兒,一邊帶鉤上並沒懸刀或佩劍,他軍裝外面罩著一件絲質的黃披風,披風的領上閃亮著銀色的領牌,沒等張二花鞋看清他的軍階,他兩肩一抖,早有馬弁把那披風接了過去。   這隻白鳳凰名不虛傳罷?團座?   藉著跟過氣團長閒話的時刻,張二花鞋仔細打量著他的獵物;那人脫去白絲絨的手套打了一下桌角,把一張高背椅拖到案子的一側坐了下來。   嘿嘿,不錯,不錯,這妞兒嗓子裏有蜜又有糖!過氣團長把他那肥大的圓顱搖晃著,幾乎把張二花鞋的視線遮斷了。   但他仍仔細看清了那人的面孔,那人生著一張花鼓臉,兩顴很高,臉心卻很平板,鼻孔下面留有一撮鬍子,臉色是白中壓上一層蒼黃,面肌死板,一付冷鬱寡情的樣子從他那薄而下撇的唇上就看得出來。   這白鳳凰若沒有兩手,咱們的主兒就不會親來為她捧場啦!張二花鞋故意朝正面的包廂呶呶嘴,藉機套話說:瞧你背後的那座包廂,瞧是誰來了!   過氣團長果真轉過臉去,看了看說:我當來的真是塌鼻子呢,什麼主兒,主兒的,原來祗是替塌鼻子捧大印兒的咱們那位參座!   張二花鞋一聽,就知剛剛進來的並不是塌鼻子師長,而是江防軍裏的窩囊貨,那位專門替塌鼻子參贊酒色財氣的參謀長,這種貨色雖然階高,身列少將,但實在不值得自己動手,比起來還不及領兵上陣的團長重要呢。   咱們這位參座敢情是發了福了,張二花鞋搭訕說:比起他前幾年那付模樣改了不少。   你你張兄,過氣團長伸手指點著張二花鞋的鼻子,親昵的說:你壓根兒弄岔了,那不是胖,那是虛腫!   兩人拍手打掌,前仰後合的笑起來。   這時候,茶房推門進來,拎著提盒,奉上四碟時新的菜肴,幾色維揚細點,一壺碧色原泡高粱和瓜子花生。   雛兒呢?   來了,來了,茶房打躬說:她們立刻就到,張爺。   張二花鞋搓了搓手,從那個參謀長把椅子拖到一側的動作上,他估計塌鼻子師長很可能晚到,要不然,那傢伙大可人模人樣的坐在正中,不會擺出那種恭陪末座的神情了。當然,在這種場合中公然刺殺塌鼻子,自己這條命是逃不了的,自己並沒存脫身的打算,大丈夫幹事,一人作事一人當,自己必需拿出這種氣概來把這幫鼠輩壓倒,藏頭露尾的逃遁了反而不好。   塌鼻子既有來此的模樣,自己就值得等下去,哪怕下一個一剎,自己就面臨生死關頭,且放下心來不去管它,白玉蓉不是又在換唱另一段淮腔了麼!   張爺的包廂在這邊,外面傳來茶房引道的聲音:對了!   兩個一式扮樣的雛兒手牽著手進來了,兩個一般大的年紀,額前捲著綿羊角般的彎瀏海,朝裏彎曲的髮梢梭著眼眉;兩個進來後,在桌角邊怯生生的道了個萬福,報了花名,張二花鞋聽也沒聽,就說:過來坐罷,用不著這般多禮了!   一個文文靜靜的挨著張二花鞋坐下,另一個卻叫色迷迷的過氣團長一把攫住,老鷹抓小雞一樣的牽了過來,摟抱在膝頭上,一面緊偎著她的臉,一面從她脅下抄過一隻手去,揉弄著她的胸脯。   唷,我的乖乖蛋兒,你的小嬭剛鼓莢兒,倒像是剛發酵的麵餑兒,嬭頭兒軟軟的,告訴我,你和哪個有了情了?嗯?嘿嘿嘿   那個扭側的躲閃著,撐拒著,一面央懇說:老爺,您略為斯文些兒,讓我騰出手來斟酒您吃。   慢慢來,慢慢來,過氣團長說:你總得讓我先親一親,聞一聞!待會兒我吃了酒,手腳就更不會斯文了啦。   過氣團長在張二花鞋旁邊和那個雛兒歪纏著,張二花鞋卻在默默的計算著時辰,他沒有留心聽白鳳凰在唱些什麼,但覺她纖指撥出的一弦一索,都含著廣大民間苦於戰亂的淒涼他跟戴老爺子就是看透了自身力薄,無法拯世救民才相率歸隱的,潛居鹽市有年,豪心俠氣都消減了很多,而關八爺這般看重,臨危相託,剖心瀝膽,使自己師兄弟幾個,不能不跟隨老爺子挺身而出。如今鹽市危況未消,關八爺又北去沒回,自己肩頭這一付重擔,無論如何是卸不脫的了!   初進縣城時,以為刺殺塌鼻子機會很多,沒想到塌鼻子對他本身安危早具戒心,使自己多次等待落空,假若在今夜刺他不著,他發兵攻撲鹽市,企圖奪路北撤的日子已迫在眉睫,自己所能掌握的機會可就不多了!這責任沉沉的,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張爺,您用杯酒罷。他身邊的那個雛兒滿斟了一盞酒,雙手奉至張二花鞋的面前。   張二花鞋接過酒,喃喃默祝著,他心裏有一種聲音說:老爺子,承你傳授給我這些身手,關八爺,承您以大義相託,我張二花鞋雖說文不足治世,武不足安邦,總要做一個有用的人,寧可奉義而死,不敢忍辱偷生!但願我能手刃惡賊,但願我這一死,能使江防軍瓦解,免去鹽市將遭的劫難,能讓北地的老民,活至北伐軍來到的時辰這樣,我就雖死無憾了!   喝罷,張兄,過氣團長摸不清張二花鞋在想些什麼,嘿嘿的笑著說:您還在想些什麼?來罷,我這是借您的酒來敬您,人生麼,行樂需得及時,咱們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呀!   沒等過氣團長舉酒,張二花鞋朝空一晃杯,那一剎間,戴老爺子和關八爺的臉在他眼前晃動,他一仰臉,把那盞酒懸空傾進喉嚨裏去,默默的沒發一言。   過氣團長乾了酒,跟張二花鞋所懷的心情完全兩樣,他把那個雛兒抱著,坐在他自己的膝頭上,一面上下其手,一面纏著那雛兒嗑瓜子他吃,不但嗑,還要使舌尖度給他。張二花鞋瞧著他這種醉生夢死的模樣,心想,這種樣的北洋軍,若不敗滅,頭頂上的蒼生也就沒有天理了。   他在表面上和過氣團長親親昵昵的喝著酒,兩眼卻不斷的逡視著正面的那個包廂,白鳳凰已經唱完幾段淮曲,抱琴下臺了,塌鼻子師長卻始終沒有露面。   忽然他省悟過來,這個刁滑的傢伙可能是故布疑陣,耍那狡兔三窟的手法,他差出參謀長坐包廂,聽戲曲,擺出親臨的架勢,使意欲刺殺他的人空等,而他也許正在另一個地方作他攻撲鹽市的準備呢!自己早先沒察及,幾幾乎受了他的矇騙;事實證明他的想法沒錯,直至夜深了,雨大了,散座上的人頭紛紛消散了。仍沒看見塌鼻子師長的影子。   一個決意赴死的人受了對方的欺騙,經過一夕苦待沒能得著拔槍躍擊的機會,心情更顯得沉鬱空茫;張二花鞋別了過氣團長,付賬走出來,有一股說不出的悶氣,他一時不想回到旅館去,和一盞孤燈對守,他看了看沿著河堤的燈影,水泊中閃迸起的千萬道光絲,又抬頭瞅瞅黑毒毒的飄著斜雨的天空,冰冷的雨絲打在他的臉上和額上,使他覺得很舒適,很清醒。   這種感覺,引起他雨中散步的興致來。   順隨著這種興致,他離開香雲閣前面平臺,緩步踏進雨裏;雨夜裏的空氣是清涼濕潤的,雨絲密而細,霏霏之中,又帶著些霧屑般的濛濛,這種雨最適宜漫步,祗要不在雨中停佇太久,還不至濕透衣裳。   他把官帽的帽沿扯得略低些,背起手,低著頭,信步朝西邊踱過去。因為堤路筆直的朝西伸展,堤邊站立著一座座鎮水的銅牛,互相用鐵鍊鎖搭著,不但夜景很美,而且越過兩道比較熱鬧的街口後,一路都很寬敞清靜,祗有一些古老的、點燃煤油的路燈,在夜雨中形成一團一團的光球點綴在其間。   路面是遠方運來的赭黃色的姑姥石鋪成的,積水彙成的小水漥遍佈著,映出倒立的燈影和雨絲的跳躍。他的光亮的長筒馬靴踩踏在石面上,發出踏、踏的聲音;他經過一道橫街的街口,聽見一些拎著酒壺、業已喝得東倒西歪的兵勇們在廊下怨罵著,罵江防軍既收容他們,為何不給餉?怨左一火右一火越打越窩心   倒了他媽的八輩子窮霉才幹北洋兵!一個說。   上八輩子,還要加上下八輩子!   另一個把酒壺砸在廊柱上,連壺全砸扁了。   多少夢幻碎在眼前的水漥裏?張二花鞋每見著這些狼狽的兵勇們就不禁起了憐憫,但他實在沒有時間去拯救他們,他受了西邊閘口的水聲的吸引,朝那邊走過去。   水聲是巨大的,持續的,永不疲倦,永不停歇的響著,響著,從黑夜到天亮,從春天到秋天,它永遠那樣有力的鼓舞著有心人,朝前面去,朝前面去,壓力愈強,抗力愈大,力量也愈強,響聲也愈高!水聲轟隆隆的滾瀉在黑夜當中,它像獅吼,像虎嘯,像無數無數沙啞了的喉嚨匯合在一起的吶喊,這巨大的、原始的吶喊使大地都興起了顫震!   他聽著這麼一種聲音,內心的悶鬱和空茫的感覺都消失了,代替那些的,卻是前所未有的安心;不錯,這並非是水聲,它是廣大民間的憤怒的迸發,萬民希望的高揚,從遙遙遠遠的古往,奔歷千年萬載的時空,一直響到了今天!在鹽市上,他已經聽到過相同的吶喊和呼號,他相信這種吶喊,這種呼號,是任何力量阻不住,斷不了的!鹽市可以被攻破,民舍可以被焚燒,方德先、關東山、我張二花鞋,都可拋頭灑血的死在北洋軍的槍口上,而這轟隆隆的巨響不會消失,它將滾流到未來歷史的盡頭!   他經過另一道熱鬧的花街的街口,人力車的車鈴聲把他喚醒了。但他很快又沉入另一種思緒裏來。   不錯,今夜是空等過去了,但明天還得把握著才行;塌鼻子師長既這樣的狡猾,自己就不能再這樣癡貓等瞎窟長此空等下去,非得另想辦法不成。   他走到一座鎮水銅牛邊,停住了腳步,一手撫著水淋淋的銅牛脊背,朝河面上凝望著,兩岸的燈影落在河面的流水上,流水波漾波漾的拖長那些燈影,變成條條曲折的光柱,因為離閘口較近,近岸處的流水,不時翻騰起一串串有力的漩渦。   正當他在那兒獨自默想時,他背後的堤路上,傳來牲口的蹄聲和嘶叫聲。他轉臉望過去,看見兩個鄉野打扮的漢子,穿著布衫,腰繫著黑絲絛,頭戴著大竹笠,有馬不騎,都撮著韁繩牽著走路,正經過東邊的另一盞路燈朝西走過來。   張二花鞋瞧在眼裏,心裏怦然一動。   奇呀?!這兩個不知死活的傢伙!他想。   據他所知,塌鼻子師長自從上回被誑丟了幾千大洋以後,就會囑咐左右遇著可疑的人物,不問三七廿一,就先扣起來再說。鹽市後來差人進縣城活動,全都改頭換面,扮成城裏的商賈,或是從事各行手藝人的模樣,決不敢以這樣的裝束出現在街頭。   如今這兩人這種打扮法兒,任誰祗要瞅上一眼,就知他們決不是本城的人,而是從北地來的;塌鼻子師長素患疑心病,尤獨患有恐懼北地的病,祗要攫住北地打扮的人,沒有不敲打盤問的,總以為它們若不是大湖澤裏的民軍,就必是勾結鹽市的叛民。   這樣看來,這兩個傢伙不是明明找死麼?   他既抱著這種想法,不由就轉過身來,背靠著鎮水的銅牛,仔細瞧看著他們了。   那兩個傢伙牽著兩匹膘壯的好馬,跟他們衣著相比,顯得有些不倫不類,而這一對不倫不類的土佬,走在縣城的堤路上,非商非賈,更覺得有些不倫不類了。   若說他們倆是一對白癡罷,瞧他們的樣子又一點兒也不癡,若說他們腦瓜子聰明罷,牽著牲口一路走下來,可又笨得可以,他們是什麼樣的人呢?   這些狐疑經過張二花鞋的腦子,比閃電還快的繞了個圈兒,他總覺有幾點是特別奇怪的。第一,他們若真是一般的鄉農,他們就不會有這兩匹備妥鞍蹬的好馬。他們若真是一般的鄉農,聽說敗軍紛紛湧入縣城,他們躲還怕躲不及,哪有這麼大的膽量大明大白進縣城來?!第二,就算他是北方的鄉民,木頭木腦進縣城辦事來的罷,看見滿街的兵勇時,總也該有些畏懼了?!但細看他們的模樣,卻大搖大擺,彷彿有恃無恐的樣子,有一個一面走著,還一面咿咿唔唔的哼著俚俗的小曲兒呢!   會有什麼樣的得意事兒,使他那樣興高采烈呢?!   轉眼之間,那兩人就走過來了。   一雙久歷江湖的眼,雖不敢說是目光如炬,得能穿胸透膚,但至少也具有著辨人的能耐;張二花鞋把那兩個人一瞅,但見他們臉上雖滿布欣悅之色,眉梢眼角,卻隱隱有殺氣沒消,其中年紀稍長,體形略壯的一個,一張蟹殼臉上,生一付森冷的濃眉和含凶帶怒的豬眼,額頭平板,鼻孔外露,一望而知是個又蠢又橫、缺欠心計的人,年紀略輕的那個,賊裏逡逡的,兩粒瞳仁兒在眼眶裏來回跑,像是有很多主意,嘴裏雖咿唔哼著俚俗的小曲兒,卻尾音顫涼,暗含著半分怯意,也許是平素很少進城,對這陌生的城市,有著一份原始的恐懼罷。   面對著這兩個來歷不明的傢伙,張二花鞋疑竇叢生,他很快斷定了這兩個人,要不是意圖勾結北洋防軍的土匪,就是犯下案子在北地難以存身,試圖進縣城抗風來的。他正想迎上一步,把他們截住問上一問,但對方當中體形略壯的一個,牽著馬斜行過來。   請問您這位官長老爺,那人微仰起臉問說:這一帶可有客棧沒有?我跟我這兄弟從鄉下來,打算投店,沿河那條街,竟沒找著客館。   哦,你是找客棧?張二花鞋慢條斯理的說。   不錯,不錯,老爺。另一個也牽著馬過來了。   這一帶客棧多得很。張二花鞋伸手漫指著西邊說:客棧也分三六九等,不知你們倆想住哪一等?你們說了,我好指路給你們。   我說老爺,那個年紀略輕的搶著說:咱們鄉下人,睡牛棚睡草垛睡慣了的,哪兒講究得這許多?!祗要有個板鋪,躺著好伸腿就成了,咱們祗住小客棧,越小越好,那上等的,咱們花不起那種冤枉錢。   不,不,原先那個瞪了一眼說:我早就聽說城裏小客棧,出名的有三多,蚊蟲多,跳蚤多,臭蟲多,咱們趕長途著著實實的累了一天,哪還經得那麼多的蟲子釘咬?!依我看,找個上等的也就罷了!   噯,我說,全哥,你這是怎麼了?   我不怎麼,我祗要舒服些兒。   你自己說過:在鄉下,我聽你的,進城後,你聽我的。你自己說過的。   我不管,那個眼瞪得更大了:你為了省幾文錢,害我去挨臭蟲釘,跳蚤咬,我不樂意。   好!你不管,你不管就好!另一個脖子也變粗了,衝著張二花鞋說:有您老爺在這兒做人證;我跟他屢次三番告誡過,說城裏地方大,騙子多,那些惡吃詐騙的人到處都是,他們一個個也都是生的一個鼻子兩隻眼,人模人樣的;他們額頭上又沒寫字,誰能分得出來?他沖頭沖腦,不聽我的話,要是上了人的當,吃了人的虧,我可不願擔待。   還沒容張二花鞋答話,那個可又瞪著眼說了:我說,有老爺您做人證正好,自打進城後,這半老天我全受著他的氣,他把我當成三歲娃兒,動不動拿話恐嚇我,我說這,這也不是;我講那,那也不是;就差要我夾著臀不准放屁!   上有天,下有地!年輕的那個說:我是怎麼脅制你來著?!我不過拿老人話告訴你,出遠門在外,銀錢不可露白,免得引起歹人紅眼;告訴你,逢人祗說三分話,不可交人一片心!我是一片好心,反遭你的怨毒,你豈不是狗咬呂洞賓嗎?   說我狗咬呂洞賓?你才是狗咬呂洞賓呢!我沒告訴誰,我身上帶的有兩百塊銀洋,我也從沒跟誰講過真話,難道我要睡得舒坦些兒也不成嗎?   兩百銀洋打三折是多少?你還講不說真話呢!   可是日後領著那筆花紅,我沒跟誰講,對不對?   甭提花紅兩個字好不好?   怕什麼?我又沒說那筆花紅是用誰誰誰的兩隻眼珠換來的,如今沒見著塌鼻子師長,錢還沒到手呢!   你你你到底要怎麼樣?!我的天爺!年輕的那個急得絕望的嚎叫起來。   我要怎樣?我壓根兒不要怎樣!我祗要睡得舒坦些兒就得了!   我依你,依你!求你少說話成不成?   那人攤攤手說:事情都是你惹出來的,你要是早依我,我就不會講這許多了。   張二花鞋起初在一邊聽著,聽出這兩個自以為聰明的傻蛋,恰像此地無銀三百兩那個笑話裏所形容的人物一樣,愈想隱藏心裏的事,一開口就把老底兒全掏出來了,及至他們提到拿眼珠換花紅,他的一顆心就狂跳起來;因為他清楚,塌鼻子前些時曾懸賞捉拿過化名冒突的毛六和齊小蛇,而那個毛六早已被小餛飩手刃掉了,齊小蛇正是自己的化名,後來他又懸賞捉拿關八爺和師兄方勝,這眼珠難道是他們遇害後被剮出來的?   疑思一起,他就覺得這宗事情絕不尋常,真是無巧不成書,偏偏這宗不尋常的事情叫自己碰上了,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把這兩個人輕易放過,非在他們身上追查出真相不可。   依自己的判斷,師兄方勝正在鹽市上指揮若定的揮兵抗敵,不至於遭人陷害,而這兩人並不像從鹽市來的,但單身匹馬去北地的關八爺可就難說了若依常理而論,八爺的身手,雖不一定能勝過專門習武的人,但,但若說對付眼下這兩個毛人,實在是遊刃有餘,而且八爺的膽識超人,槍法又十分神奇,說什麼也不該出這樣的岔事?不過,聞說他在羊角鎮帶了很重的槍傷,用好手好腳的人去暗算一個傷者,那人再是英雄也不成如今沒功夫思索這許多,先拿話拴住這兩個傢伙再說。   你兩個剛從鄉下來,也許一時還弄不清城裏的底細。張二花鞋打定主意後,半陰不陽,慢吞吞的吐話說:打個比方說:今夜你們若不是遇著我,嘿嘿,你們兩人的虧,可就吃大了!   噢!一個吐了口氣。   哦?另一個把個嘴嚇得半張著。   如今縣城可跟往日的縣城大不相同了,張二花鞋說:鹽市喊著保壩護鹽,跟防軍接火之後,但凡是北地來的人,就像你們倆這等裝束打扮的,尤獨像你們倆這等年輕力壯的,更像你們倆這等牽著馬的,嘿嘿,咱們的師長,他   他故意把話頭兒突然頓住,用懷疑的眼色,從上而下,從下而上,反來覆去把兩個傢伙打量著。   他,他?他怎麼樣?   他究竟會?!兩個同聲的問說。   他,他們把你們一律當做鹽市上差來的奸細!張二花鞋聳聳肩,背著手,拿起北洋防軍高級軍官那種官架子,故意用光剌剌的長筒馬靴用力踏地,沉重的踱著八字形的方步,虎虎的說:他會吩咐巡邏隊,用鬼頭刀橫架著你們的脖子,先行   我們不是奸細!一個叫說。   也不是從鹽市來的!另一個說。   不管那麼多,張二花鞋說:一律先行扣押!   其實扣押也沒有什麼關係,振全哥,年輕的那個瞅瞅另一個說:祗要有位官長老爺來問話,咱們照實一說,他們就會放了,可不是?   可不就是!那個說:祗要咱們說,是拿東西送給師長,來領花紅獎賞的,說不定還有一餐酒席可吃呢!   你們也甭先把算盤打得太如意了!我是團附,我知道得很清楚。張二花鞋說:在江防軍手裏被扣押,夢也夢不著官兒來審問你!一進去,就先鞭抽棍打,狠砸你一頓,然後,每人也有酒席你吃兩壺老酒,一盤滷菜,吃完了就拉出去斃掉你!   您說就不明不白的把人給斃掉?   我說團附老爺,他們總不能這樣的不分青紅皂白啊!   這年頭,不分青紅皂白的事兒多著呢!張二花鞋冷丟丟的說:江防軍斃幾個鄉巴佬算得了什麼?就像伸手撚死一隻螞蟻。   那兩個呆立著,滿臉泛著猶豫;張二花鞋看在眼裏,知道自己的恫嚇奏了效,便更加嚴厲的說:你們兩個身分不明的外路人,要是找不著妥當的保人,祗怕這兒的客棧會不容你們落宿;就算能住進去,那巡邏隊也會半夜三更來把你們捉了去,不信,你們就去試試罷?   說著,故意邁開步子,擺出要走的樣子。   那兩個傢伙好不容易碰上張二花鞋這樣的一個官兒,就像溺在大河心裏的人攀著一塊木板,怎肯輕易把他放走?張二花鞋在前面走著,兩人急急的牽著馬在後面跟著,一面哀哀的求告著。   我說,團附大老爺,我們實在不知城裏的底細,冒冒失失闖進來,誰曉得這麼緊法兒,您能不能幫幫忙,幫幫忙   您幫了咱們兄弟的忙,有好處,咱們絕不會忘記您的!另一個說。   他們趕到張二花鞋的前面,把他軟攔著了。   張二花鞋露出一臉為難的樣子,聳聳肩,攤開兩手苦笑說:我把這些厲害,照實告訴你們,因為我看兩位都不像是鹽市來的奸細,不忍心看你們叫巡邏隊冤枉抓了去,糊裏糊塗就丟了腦袋!這在我來說,業已算幫了兩位的忙了,再叫我幫忙,我真不知從哪兒幫起?依你們說,是不是呢?   那兩個面面相瞥的互望了一眼。   我說,團附大老爺,年輕些的一個說:俗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您務請幫幫忙,為咱們做個保罷!   你說做保?張二花鞋用訝然的聲音說: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做保,我看斷斷使不得,你們沒看看城裏的那些商家,哪家不貼著至親好友,覓保免談,本號對外擔保,一概謝絕,這年頭,老子連兒子全不敢保,保人的擔子重過被保的,何況咱們萍水相逢,名不知,姓不曉的,哪能談得上保字?   那,那咱們可真的是走投無路了!另一個說:實在不成呢,就煩您老爺設個法兒,引咱們去見師長,咱們要孝敬他一份禮物,那禮物正是他想要的。   想見師長,那可更不容易了,張二花鞋兜話頭說:罷了,我看你們兩個著實糊塗得滿可憐的,保,我雖不敢作,但我可跟客棧裏打聲關照,說你們是我新募來的人;你們先投店住下來,我替你們找兩套軍衣給換上,你們要見師長如今他是總指揮了我再跟你們慢慢兒的設法安排可好?   那敢情是叩頭也來不及的事。   團附老爺,您真真是太好了!   走罷,你們。張二花鞋說:我住在花街東角,聯陞客棧,你們兩人跟著我走就是了!   三個人一前兩後順著堤路走,沉默了一陣兒之後,張二花鞋又說話了:我說你們兩個人,替我好好兒的聽著!人生面不熟,我就出力維護你們兩個,你們不能說是我張團附對不起你們,可是,你們也得對得起我才行。你們自己說,是不是呢?   是的是的,團附老爺!年輕的那個阿諛著。   好!張二花鞋說:待會兒,你們進了客棧之後,得到我房裏來,我有話要問個清楚,你們若有半句謊話,就是對不起我,到那時,你們休怪我反臉無情,要知道,你倆的命,如今是操在我的手裏。   咱們哪敢瞞您來,另一個說:到時候,您問什麼,咱們自當照實說什麼。   那就得了。張二花鞋說。   三個人來到規模極大的聯陞客棧,店房裏的夥計一瞧見張二花鞋,便都老遠的迎出來,四面叫著張爺,有人替他使乾巾拂雨珠,有人奉上熱茶,張二花鞋朝背椅上一坐,略一抬腿,就有夥計趕著上來,半跪著替他脫靴,並奉上皮質的拖鞋。   你們兩個,把牲口交給他們牽上槽去加料,替我進來歇著罷!張二花鞋朝猶自站在廊下的兩人叫說。兩人交了牲口,拎著布囊進到客屋裏,給強烈得耀眼的燈光照得發呆。   聯陞客棧前樓下的大客堂,無論是裝潢擺設都是上海風的,地面鋪著褐色厚氈,桌椅條凳,光可鑒人,椅背上鑲著雲母石的石板,屋頂全都嵌著精緻的檀木立雕的山水人物、花卉、珍禽,這些這些,都是兩個傢伙生平從沒見識過的,那樣新異,那樣豪華,超乎他們的夢想,這使得他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手和腳怎麼放都覺得放的不是地方。   這兩個是我新募來的弟兄,張二花鞋端起專用的紫沙茶壺,呷了口茶說:替我在側院收拾兩間房,讓他們安歇。又朝那兩個呆頭呆腦的傢伙招手說:甭盡楞著,退到一邊坐下去用茶罷!   是!是!團附老爺。兩個齊聲的說。   兩人初跟張二花鞋投宿時,心裏還多少懷著些疑懼,怕對方會攫奪他們可以換領花紅獎賞的寶貝,如今來到這樣豪華的客棧,從燈光下再瞧瞧張二花鞋那種闊綽氣概和凜凜的威風,連最後一點疑懼也消失了!既然抗風在外,能遇上這種主兒,能換上兩套虎皮似的北洋軍裝,不也是機緣麼?兩人這麼一轉念頭,便對張二花鞋從心裏服貼起來了。   張二花鞋呷了幾口熱茶,舉手打了個呵欠,吩咐說:先領他們去洗澡用飯,找兩套軍衣給他們換上,待會兒,領他們到我樓上的套房裏去。   說著,便端著紫沙壺,踢踢踏踏的上樓去了。   你們兩位真算是好福氣,能有機會跟上張爺,張二花鞋走後,一個替張二花鞋擦靴的茶房藉機誇耀說:你們甭看他這個團附,他可比一般的旅長、團長手面闊得多,神通也大得多!   我們不知道。年輕的一個說。   在東關一帶地方,張團附是大名鼎鼎的人物。那茶房說:好些團營長,全都巴結奉承著他。一旦招兵募勇,他立即就是團長了。   團長大似天。另一個沒頭沒腦的說了一句。   倒不是這些。茶房說:張爺他跟其餘的北洋軍的官兒全不同,他比誰都和氣,待誰都像是弟兄,咱們這些做下人的,沒有一個不佩服他。他最恨人拿謊話騙他,你們若跟他幹,祗是一個訣竅,不衝著他說假話,包管你們有前程。   那兩個聽著,又相互望了望,壓低嗓門兒,嘰哩咕嚕的竊議起來。   噯,兄弟,你說待會兒,他要是追問起咱們那回事,咱們說是不說?   我說,振全哥,我看還是照實說的好。年輕的一個說:團附老爺說的不差,咱倆的命如今是攢在他的手上。凡是幹北洋軍的人,沒有幾個不恨關八的,咱們就是實說,也不該罪,可不是?連牯爺寫給師長的信,也一併呈給團附老爺過目好了!   他不會吞掉咱們應得的花紅罷?   我想不會的,年輕的一個說:那筆錢在咱們眼裏雖是個大數目,你該看出團附老爺他是個有錢人,就像這樣的客棧,他住套房,一宿該花多少?我想他不會把那筆花紅看在眼裏的。   假如得了錢,咱們幹不幹這個北洋呢?   見風轉舵,年輕的一個說:到那時再說那時的話罷!   茶房擦妥了靴,領他們去洗澡用飯。   而張二花鞋歪躺在套間外房的大躺椅上,翹起一條腿,閒閒的悠蕩著,一面就著燈光,摘出一把雪白如銀的匕首來,稍停的修整著他的指甲。   今夜雖沒刺著塌鼻子,卻叫自己在無意中發覺這宗奇案,他想:我若從他們身上弄清真相,今夜就算沒白白的耽誤,鐘響十一下,他們該上來了,正當他想著時,茶房業已把那兩個送進套房來,反手把門給掩上,悄悄的退開了。   那兩個雖換上了軍裝,其中一個手裏卻仍拎著一隻布口袋,哈著腰站著,屏住氣等著張二花鞋開口。張二花鞋卻像沒見著他們,仍然悠蕩著那隻高翹的椅背上的腿,專心一意的用匕首修整著他的指甲。   那兩個反而茫然的站立在那兒等著他。   等了好一會兒,不見動靜,兩個傢伙便朝一起靠,彼此用手肘互抵著,意思是催促對方開口。抵了幾次,終於那年紀較長的開口了。   團附老爺   嗯。張二花鞋眼也沒抬,祗應了一個嗯字。   不知您有什麼話要傳問的。年輕的一個鼓起勇氣說:我們兩個來了,正在伺候著。   噢。張二花鞋又祗應了個噢字,一面繼續的換修另一個指甲,直到那兩人不敢再開口,直到死一般的岑寂籠住一間房,直到他修完最後一個小指,他才緩緩吐出幾個字:一邊坐下罷!   那兩個剛剛縮著肩膀在一邊坐下,但見張二花鞋身軀霍的一動,便閃電般的站了起來,兩眼暴射出森森的寒光,逼視那兩個人說:你兩個不用害怕,我一向有個毛病,就是結識誰,任用誰,都得查明對方的底細!我這一生,最恨人衝著我說半句欺心的謊話!你們最好是照實回我的問話,要不,就得先問你們的腦袋是不是硬如那邊的石壁!   張二花鞋一揮手,兩人再看,我的天!團附老爺那把用以修整指甲的匕首,不知何時早已嵌進那邊的石壁上,匕首尖端,沒入寸許,匕柄還在微微的抖索著。   我們不敢!兩個人手撫雙膝,戰戰兢兢的俯下身去,半晌全不敢抬頭。直到張二花鞋回身落座,兩人才敢略略的抬起頭來。   早些時,兩人也曾看過鄉野上的壯漢們練武,像護院的大師傅牛恩,就曾在廣場上當眾揮拳踢腿,練過幾路一般人看不懂的霍霍生風的拳腳,也曾耍過百斤的石擔兒,單臂飛掄過頭號石鎖,但依一般的看法,古遠時日傳聞的國技中的那些絕藝早已失傳了!因為不論在城市在鄉鎮,人們所見到的,都祗是些防身用的普通拳腳,和江湖浪人們耍出的花刀花槍而已,但想不到在今夜,這位團附老爺竟有飛刀入壁的能耐,不由不使人嚇得心驚膽裂!   抬頭再看,前一剎滿臉冰霜的團附老爺,這一剎又變得和氣起來,若無其事的笑著,端起他的紫沙小茶壺呷著茶,指著兩人問說:我首先想曉得,你們兩個是從哪兒來的?!   萬萬家樓。年紀較長的一個說。   噢,萬家樓,張二花鞋略皺一皺眉頭,接著問說:那,你們兩個都是姓萬了?   是的,是的。兩人齊聲說:都姓萬。   你叫什麼名字?   萬振全,團附老爺。他是我堂房兄弟,我們都是老二房那一支的。   哦,張二花鞋說:怪不得你們牽的不是驢,卻是兩匹極惹眼的好馬。在北地,若論養馬最多的族戶,就要算是萬家樓了!我要問你,萬振全,萬家樓離縣城這段路不算近,你們老遠的騎馬到縣城來,為的是什麼?依我想,必定有要緊的事情罷?   萬振全眨了眨眼,不安的使手指敲打著膝蓋,這個在萬家樓受了牯爺教唆,活剮掉關八爺兩眼的凶徒,一旦進了城,就像是落在網裏的魚,一點兒兇焰全沒了。   張二花鞋深懂鄉巴佬的習性,豪華的氣派,闊綽的手面,場子上那套又陳又濫的官威,都能把一個平素凶蠻的野漢懾服,雖不至嚇得他屎滾尿流,至少也能把他嚇出屁來!   萬振全正是那種地頭蛇型的人物,在萬家樓時,依仗著牯爺的邪勢,炸鱗抖腮,兇焰逼人,在凶性勃發時,才能暗算到關八爺的頭上,但他自出娘胎,血流裏就注入了一股子莊稼漢怕見官的本性,他弄不清張二花鞋這個團附老爺在縣城裏究竟有多大的權勢?單從他衣飾、言語、態度,住處的氣派,下人們爭著奉迎的情形,就直接感到他是個官場中的大人物,又見對方具有飛刀入壁的神奇功夫,更嚇得頭魂出竅,二魂離身,祗落下戰戰兢兢的三魂,徘徊在泥丸宮頂,當張二花鞋指名問話時,他舌頭窩團著,像比平時短了半寸,窩里窩囉的,窩囉老半晌都吐不出話來。   這個這個就說來話長了!旁邊的一個也替他著急,試圖接過話來替他解說。   誰知剛一開口,張二花鞋就指點著他,沉聲說:住口!我還沒問你!   咱們兩人是受牯爺的差遣來的。萬振全彆了半晌,才彆出這麼一句話來。   你是說珍爺?!張二花鞋故意岔說:嘿,我聽說萬家樓有個萬世珍,集了北地不少的民槍,助守鹽市,師長把他當成叛逆,你們兩個原是鹽市的奸細?   啊!不不不,萬振全急忙分辯說:老七房的萬世珍早就遷居沙河口,跟咱們一向沒往來。我是說,咱們本房族的長輩,如今統理族事的牯爺。   什麼姑呀古的?   不,是牯牛的那個牯。年輕的又插了一句。   你說,張二花鞋就此轉問說:你們的牯爺怎樣?是不是跟鹽市也暗中有什麼勾結?   從來沒有,我敢賭咒。那個說:上回關八帶傷投奔萬家樓,曾跟咱們牯爺當面懇商,求牯爺答允他聚銃拉槍,來鹽市赴援。叫牯爺回斷了。咱們牯爺跟師長這邊有往來。   牯爺還有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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