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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九章.沉冤

狂風沙 司馬中原 28003 2023-02-05
  他被囚在這種獸籠般的地窖裏,帶著他來的那三個全不見了,新換的這個看守人,若不是個啞巴就該是個聾子,一問再問,問什麼他總是不理不睬,甚且不願彎腰,連個手勢都懶得比劃。   雖說是這樣,王大貴除了困惑和焦急之外,卻並不感到恐懼,他倒不是因為關八爺在萬家樓,自己有個仗恃,而是覺得自己平白的受了牽累,心裏對誰都大明大白,沒虧沒欠,俗說:人不虧心,不懼鬼神,也許就是這個道理:他在耐心的等待著。   他總以為或許牯爺沒在鎮上,萬家族裏缺個當家作主的人,等牯爺回鎮後,也許就會立時開釋自己的,珍爺託帶的那兩封信雖叫自己吞了,口信還沒曾忘記,鹽市的情況這般緊迫法兒,自己卻叫囚在這裏見不著八爺,白白的延誤時間,怎不令人焦急?

  他等著等著,等到黃昏時分仍不見動靜,他可冒了火了。   噯!他奮力搖撼著鐵窗櫺,朝窗外喊叫說:你們把我窩在這兒,究竟是怎麼回事兒?   那兩隻褲管原是在交叉的踱著,任他怎樣問詢,仍然是交叉的踱著,無動於衷。王大貴知道這樣問下去,問到明天他也不會理睬,唯有放開喉嚨大叫,也許還會叫出一些眉目來。   拙人有拙辦法,王大貴拿定主意,再不開口問詢什麼,祗是放大喉嚨,沒言沒字的一頓胡嚷,這一嚷,可把那裝聾作啞的傢伙嚷彎了腰。那人是個身材極為魁梧的大漢,凸頭凹眼,唇厚眉濃,一臉獰惡之氣,他先使槍托搗著鐵窗櫺,然後把臉貼上來低聲叱喝說:你甭在那兒胡嚷亂嚷,你要什麼?   我要見牯爺!王大貴啞聲說:你們不能自作主張把我硬窩在這兒,我是在鹽市上替珍爺捎信來的,我一片好心,入林去撥土埋屍,你們怎能這般不分青紅皂白?把黑鍋扣在我頭上?

  牯爺如今沒空!那大漢說,露出一排滿是黃垢得憎人的牙齒。   可是我有急事在身上。王大貴近乎懇求的說:這是宗星急如火的事,實在不容耽擱,求你設法轉告牯爺一聲,容我先能見他一面   你安靜點兒等著,那人說:也許你今夜有機會見著牯爺,你若是再嚷嚷,我就要請你坐坐老虎凳,先加你兩塊磚頭了!   那人說完話,又板板的走動起來:西天還燒著大火般的紅霞,霞光透過扁長的鐵窗,映落在方磚地上,一片悽黯無力的殷紅,王大貴一陣焦灼過去,也廢然的蹲下了,他明知再嚷叫下去,必是自找煩惱,他既已被人窩在這兒當作罪犯看待,還有什麼好說?!祗好等到夜晚再說罷!   在陰黯的囚室一隅,凝固的死寂中響著無數蚊蚋的細細的嗡鳴,看守人的腳步把黃昏絞渾了,一團一團半透明的暈黑在西天最後一束餘光中湧泛而來,慢慢的,它們從下而上的聚攏,夜幕就降落下來了!

  我總要見著牯爺的他抱著頭,這樣重複的,微弱的自語著。   而牯爺正在他的大廳裏接待著那批由縣城裏下來的騎馬的客人   龍潭一戰之後,那位愛躺在鴉片煙榻吞雲吐霧,並且時常用煙槍比劃著:誇說要擴充五省聯軍百萬人,同時要發明飛天機,製造回頭炮攻打南軍的孫傳芳大帥就連最後的美夢也破碎了,他手下那些平時阿諛奉承極端恭順的將軍,竟會臨陣舉槍,帶著他們的部下,整師整旅的向北伐軍輸誠,掉轉槍口來打自己,等到渡江打龍潭,自己業已把口袋裏僅賸的一大筆賭本押上臺面,原指望擲它一個六的,誰知竟擲了一個倒楣的么。   殘兵退過大江,自己早年曾苦心經營過江南,自己發跡飛騰的閩浙是不堪回首了,一路退到淮上,北伐軍沒再趁勢追擊,照理是該有一個短促的機會整頓殘兵的,無奈這位曾自誇一身是膽的帥爺,竟經不得連番兵敗的折磨,把個鬥志喪失盡了,那些兵在平素不打仗的時刻倒像是個兵,一打了敗仗就不像是兵,卻像一窩夾尾巴的狗了!

  黃皮瘦骨的帥爺倒有自知之明,曉得像這種樣的兵再怎麼整頓也是挽不回敗運的了。而北地混亂的情勢更出乎他的料想:他早在江南時,就聽說鹽市鬧了點兒亂子,估量著也不過是蚤虱之癢,當時閩中戰火方熾,軍務倥傯,並沒把它放在心上,祗吩咐給當地防軍拍份電報,著即剿平了事,後來聽說防軍不爭氣,才又調動江防軍,令下之後,懶得再為這事勞神,全把它交給塌鼻子師長處斷去了。   江防軍這師人外加小鬍子一旅,原是自己布在長江北岸,看守最後窠窟的王牌,當時江南的戰況不利,情勢岌岌可危,趁此把他們北調的用意,原是在掃清退路,便自己的大軍能順利北撤的,誰知真到危急的當口,把淮上的情勢一看,這蚤虱之癢已經化成潰瀾的膿瘡了。若是在當年,遇有這種煽動人肝火的窩心事,非要拍桌子,砸煙燈、大嚷著斃人不可,可是如今連嚷叫斃人的精神全沒有了,何況自己要先顧命,非拿塌鼻子的江防軍殿後,多少掩護一番呢?

  塌鼻子這個人還算不錯,雖說打鹽市打得有頭無尾,駐軍淮上幾個月一事無成,但他恭順是恭順到了家,卑謙也卑謙得透了頂,聽說大帥到,趕夜騰讓出荷花池巷的小公館來,亦步亦趨的親自伺奉著,沒訴苦、沒嘆難,反倒說了一堆安慰人的話,這也就夠了。   我說大帥,南軍雖說得了勝,前有大江擋著路,他們也得要喘息整頓的,咱們有時間稍停的撤進魯南去,塌鼻子這番話原都是參謀長現教來暖大帥的心的:如今是大帥您的身子要緊呃,安全要緊就是呃,俗說:留得青山在,哪愁沒柴燒,就是呃。   大帥躺在煙榻,望著煙霧的兩眼有些失神。   甭說這些好聽的了。他喘咳著,端起紫沙小壺呷口茶壓了一壓,清清喉嚨說:如今是任什麼全完了!你想想,我在哪方面都在吃狗肉的侉佬之上(指魯省督軍張宗昌。),如今卻逼得要去投靠他,在他下巴底下等露水吃,唉唉這種寄人籬下的日子可是好過的?

  哪裏,哪裏?!塌鼻子窮灌迷湯說:大帥,您沒見世代豪傑,全都是能曲能伸的人物;如今您雖是一時委屈,退進魯省去,但在這東南半邊天,憑您的威望,一朝時來運轉,號召各處遊散槍支,哪成什麼問題?   那個縮了縮蜷曲的兩腿,使煙槍若有所思的敲打著手掌,黯然沉吟說:算了罷,你沒跟南軍對陣,不知他們的厲害,他們厲害不單是厲害在打火上,他們比咱們得民心!民心!他重重的重複著這兩字說:俗說得民者昌,這話早先我把它扔在一邊多年,如今卻從對方身上看見了。這種軍隊,甭說我無能為力,吃狗肉的一樣不成!東南五省的藩籬一撤,他那魯省督軍一樣幹不長,南軍一過江,祗怕他兩腿比我更長些兒!   塌鼻子傻傻的聽著,一時仍轉不過彎兒來,他祗覺得有些奇怪,奇怪大帥變得這樣快,早年那種飛揚跋扈的神氣勁兒全消失得無蹤無影了,滿臉是沒精打采的灰黯的沉愁。

  不過他還是搜盡枯腸,找些話來安慰著。   你聽著。大帥有些慍怒了:鹽市鬧成這樣,你有責任,你該看出這大片地方,民心民氣背離到什麼程度,行軍不能掉隊,掉隊的落在鄉民手裏就沒命!散兵不敢下鄉,下鄉就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各村各鎮起民槍,那些商團、民團、自衛隊、保鄉隊、保衛團哪股民力是順著咱們的?若說攻一城,佔一地,打一火,我雖兵敗了,自信還有這個力量,但長此以往,咱們還能站得住腳嗎?   那那大帥您的意思是?   我他媽特個巴子的祗要逃命!   這個殘民以逞,混沌了大半輩子的軍閥頭子,以浙督閩督起家,盤據東南五省經年,並且統兵百萬,號稱五省聯軍總司令的北洋主將孫傳芳,終於在龍潭慘敗後,縮在鴉片煙榻上,從自反、自省和懊恨中說出這句人話來,而這句我他媽特個巴子的祗要逃命!的話,他自己並不知道將來會流布在廣大民間,成為一句窮兵黷武殘害老民的人物留給後世的不朽名言!

  這句話,充分標明了握有暴力的人途窮的悔恨!   這句話,充分標明了一切黷武者趨向末路時的淒涼!   它說明一切違反人群意願的、槍桿結成的暴力是極為虛幻不足依憑的,它更透進民族未來的時光,替一切可能出現的暴力所必然遭逢的結局描出一個影像   但塌鼻子這種匹夫不懂得這個,急忙在一邊大拍著胸脯,擺出一付打算將功贖罪的嘴臉說:稟大帥,我受您知遇,該在危急時出死力,這一切,包在我身上就是了!容我想辦法,呃呃,想辦法   你想什麼辦法?大帥愁眉苦臉的說:鹽市上人槍雖不算多,但他們劍氣森森的死扼著那塊咽喉地,不硬闖開它,就沒法子朝北撤。你的江防軍,集全軍之力,屢攻不下,你還有什麼辦法?就算你能攻下鹽市,北地那些手使刀叉棍棒的流民更夠瞧的,若是激怒了他們,你就甭想活了。

  我的意思是,大帥您不可跟敗兵混在一淘兒,您得牽著一批護勇,星夜翻荒先走,悄悄的不用驚動誰,直奔山東。塌鼻子壓低聲音說:正巧,我這邊有北地的來人,來連絡事情,據我所知,出西門,轉向西北,從鄔家渡口轉朝北走,翻四十里大荒,經萬家樓,掠成子湖角(湖名,在洪澤湖之北,與洪澤湖相連。)入魯西,這一路的大戶都跟咱們比較呃呃,沒撕破過臉面,您要是覺得可行,我立即著人去打點。   你打點罷。大帥犯了心氣疼,捧著胸口哼說:要銀洋,我這兒有。   至於鹽市這方面,塌鼻子趁機說:我可以把西邊那旅人再抽調過來,再收羅些後續的殘兵,告訴他們不攻開鹽市,也是死路一條,他們狗急跳牆,一頓猛壓,也許就攻開了,攻開後,我領著他們奪路入魯,再聽候您的調度祗是,盼大帥能臨時加我個名義什麼的!

  那行,那行。大帥急忙點頭說:你就權充後退總指揮罷!甭覺得這後退兩個字不光采,你若能不讓鹽市咬住你的後腿,活著退到山東,還真不容易呢。   謝謝大帥抬舉!塌鼻子必恭必敬的敬個禮,就暗自得意著退出來了。   塌鼻子之所以得意,正因為他心裏另有一把算盤,另有一本暗賬,他是鼠目寸光的正牌兒三等小軍閥,他始終迷信著誰的槍桿兒多,誰他娘就是大王爺;大軍敗退時,祗要對方不啣尾緊追,殿後實在是一宗肥得朝外滴油的差使,那為主帥的鞭著馬,翹起屁股飛奔逃命去了,天高皇帝遠,自己可以隨心所欲的擺出小朝廷的面孔,肆無忌憚刮地三尺兜著走。   再說,自己在這兒多駐紮一天,那渡過大江朝北敗逃的散股兒兵勇,必定不在少數,他們恐怕被四鄉民槍吞食掉,必然朝城裏奔彙,自己是張著膀子摟進人槍來。   人槍聚足了,就得吞掉鹽市這塊肥肉,這些日子來,自己攻不下它,反而屢遭挫辱,心裏恨得直咬牙;老早就聽人傳講過,說鹽市的運岸商、十八家鹽棧的底財足,刨起的黃金能打得一座金屋,珍珠瑪瑙、翡翠珊瑚不知能起出多少箱?祗要踹開鹽市,搜得這筆錢財,哪還用愁爾後的日月?機遇好,自己也他娘擁兵自重,獨霸一方,封個過癮的官兒給自己幹幹;機遇不好,帶著這筆錢財一遁了之!   他打的就是這種主意   如今坐在牯爺客廳裏的這幫不速之客,正是塌鼻子師長跟萬家樓連繫過後,差下來替大帥先行打通退路,並且收買關八爺性命的人,由塌鼻子左右最親信的副官領著,它們便裝打扮,在老二房守柵門的槍隊引領下,逕到了牯爺的宅裏。   姑不論北洋軍的氣數如何,小牯爺打的卻是蝙蝠般的主意見鳥言鳥,見獸言獸。孫傳芳在江南兵敗,祗是風一般的未可全信的傳聞,但他率著幾萬人槍北撤卻是事實,依他料想,久被圍困的鹽市在彈盡糧絕的情況下,決計無法固守,一旦鹽市被北洋的官兵攻破,關八的羽翼被翦除,除掉他當然也就容易得多。   但若北洋軍撤離之後,南方的北伐軍渡過大江,知道萬家樓曾經勾結北洋,翦除與民軍互相呼應的鹽市義軍首領關東山,認真追查起來,自己實在不願獨挑這付擔子,所以在這種曖昧難分的混亂局面裏,他不願露骨的幫著哪一面,開罪另一方,他祗要抓住這種混亂,利用這個機會,整掉將會危害自己的關八。   受塌鼻子師長差遣,來到萬家樓辦事的副官是個精明的傢伙,他曉得師長的意思,祗是希望把退路打通,讓大帥帶著護勇和部份殘兵,星夜撤走,除了這個,他不願硬強著萬家樓幹什麼,免得把事情鬧僵,雙方都下不了臺,顧不住臉面。所以在那座大廳裏,出現了外弛內張的局面,雙方說話,都夠小心謹慎的。   師長他的意思祗是那個副官說:祗是吩咐兄弟下來跟貴地連繫,盼望貴地不要拉槍援赴,助長鹽市的氣焰;能讓北上的軍隊平安過境   這是不成問題的事情,小牯爺笑著說:歷年來,駐紮兩淮的防軍,全部沒擾過敝地,萬家的地面由萬家自己理事,萬家一向沒短缺過官裏該納的錢糧。   是的,是的。那個副官點頭說。   事實是西道人人能走,萬家樓也不是老虎口,牯爺又說:論起槍隊,也並非萬家樓一地有,北地各大戶,哪處沒有槍?但咱們拉槍隊,祗是防禦盜匪,安靖地方,不至於對官裏為難,鹽市跟官裏接火很久了,萬家樓沒跟著燒起一把火就是明證。   對的,對的!那個副官加重語氣說。   事實是,牯爺眼珠轉了一轉,頓一歇說:萬家樓祗要本身不受擾害,也就是說:祗要北撤的官兵不闖萬家樓鎮內,咱們不阻誰繞著圩崗過境。   那,那就行,那就行!那副官忙不迭的接口說:北撤的隊伍呢,說起來祗是一部份,嗯,一部份,不過走到那兒,這糧草總要地方上供應的。   自然,自然。牯爺說:這個自然。官府好歹總是個官府,咱們會如數備辦。   還有那個關八。副官壓低嗓子說:咱們師長以為,這回鹽市舉槍,鬧出這麼大的亂子,他實在是個罪魁禍首;既然您說他在貴鎮,是否方便?!   牯爺低下頭,兩手撫著膝蓋,使手指彈著褲子,一時彷彿在盤算著什麼。   假如方便的話,那個副官歪過身子,使手掌套在嘴邊說:您能交出人來,由您開個價錢。能把關八窩住,鹽市就群龍無首,容易對付了。他又用較大的聲音補了一句:這全是師長他的意思。   小牯爺不是沒想過,能把關八縛交給對方,不但輕而易舉,還能獲得一大筆類似花紅的鉅款,但至少在目前,關八在萬家七支房族裏,還有很重的份量,自己不能冒冒失失的差幾枝槍,說捆就把他捆來,假如這樣做,目前這筆鉅款好拿,日後的麻煩就多了。他蓄意翦除關八,卻不願留下任何蛛絲馬跡來。   因此他搖了搖頭說:照理說,像關八這種人,應該縛送到官裏去,交由防軍處斷的;不過,萬家樓還有好幾宗懸疑的案子跟他有關聯,需得軟扣著他,查究個水落石出   那個在一邊搓了搓手,應了個噢字。   總之,牯爺說:關八這次到北地來,試圖遊說北地各大戶拉槍,咱們既不願順著他趟這蹚渾水,當然也就不能輕易由得他離開萬家樓!   不錯,對方接口說:有您這句話,咱們就好跟師長回話了。   直到把對方送走,牯爺腦子裏始終在思索著如何不著痕跡的翦除關八?關八如今容易對付,全都因為他槍傷未愈,一旦他傷癒之後,就有十桿八桿槍,也難有把握把他放倒;那就是說,要除關八,祗有乘著他這段養傷的時機下手,而這時機是稍縱即逝的。   如果著人打黑槍,開槍把關八打死倒很容易,不過,自己如今主族事,關八有這麼多的羽翼,這麼大的聲名,他死後,人們推測議論,難免會把責任推在自己頭上,這麼一來,打黑槍看樣子是行不通的了!栽誣他不成,打黑槍又不成,該怎麼辦呢?他背著手,在大廳裏來回的踱著,越踱越覺得焦躁,越踱越覺得事情棘手。   他忍受不住這種焦躁,不得不把思緒引開來,引到今天老二房槍隊在雜樹林覓得紅眼萬樹的屍首這宗事上來,萬樹原是自己差出去追殺萬小喜兒的,誰知他恁的不中用?小喜兒沒殺著,反而倒貼了一條命!在萬家樓年輕的小一輩裏,萬小喜兒最是個機伶鬼,自己早就疑惑他會看出業爺的真正死因,果然這小子順著關八,又在尚家茶樓裏風言風語,逼得自己不能不在他騎驢夜往沙河口時追殺他,如今紅眼萬樹死掉了,不用說,萬小喜兒那小子準是遁到沙河口去了,他若把真相跟珍爺兄妹說明白,那可就糟了。   我要是立刻著人去沙河口,指認他是謀殺紅眼萬樹的兇手,那無異是向珍爺兄妹顯示我心虛,也證實萬小喜兒的話是真的,珍爺準會相信紅眼萬樹是我差出去追殺萬小喜兒的了。這樣一來,珍爺決不會把小喜兒交出來,即使他願交出人來,讓自己藉著族議,坐實了萬小喜兒殺人抵命的罪行,也難保萬小喜兒不說話?!在萬家樓,一個主理族事的人,可以不經族議,逕行斷處一個外姓人的生死,但若想公開處死一個姓萬的,就非經族議不可、處斷萬小喜兒,難就難在這一關。   小牯爺就這樣鎖著眉毛,鬱鬱的踱著,忽然他想起已經被收押在地窖裏的王大貴來。   也算是碰得巧,槍隊能帶回這個人來;這人既是鹽市上差來見關八的,又是六合幫的人,算是跟關八一夥,他既在雜樹林裏發現萬樹的屍首,又曾動手撥土埋屍,正好把這場血案坐在他身上。這麼一來,萬小喜兒在珍爺面前說的真話也就變成了假話,自己如今放過他,日後自會再找機會整掉他。把這場案子坐在王大貴頭上極簡單,既毋需經過族議,祗要動一動刑,逼他在供狀上劃個十字,打個手模,然後把他拖到紅草坡斃掉就成了!   先把王大貴打發掉,就該輪著整關八了;整倒關八之後,還得緊接著對付兩個逃亡在外的族人萬小喜兒和大板牙,這一連串的事情把牯爺苦惱著。   他要先在王大貴身上發洩他的苦惱      王大貴經過一夜的苦熬加上一天的疲累,不明不白的被押進囚屋裏,又使牛鐲鎖上,不單沒人送碗牢飯,就連一口水也沒喝得著、天黑了,囚屋裏黑毒毒的,響著一片蚊蚋的嗡鳴聲,那些蚊蟲久潛在空屋裏沒吸著人血,全都是癟著肚皮的餓蚊,釘起人來像針扎的一樣;王大貴雖然又饑又乏,卻不能不強打精神拍打那些群襲而來的餓蚊,打得手掌都紅腫了。   他一面拍打著蚊蟲,一面在昏昏沉沉的想著;他想著萬家樓就這麼糊裏糊塗收押人實在沒道理,他想著自己雖已跟住在萬梁鋪的八爺近在咫尺,但卻一時無法見面,這真是意想不到的窩心事兒;他又想著那看守人的話,說今夜他會見著牯爺,看光景,他祗有把希望寄託在牯爺的身上了。   天約莫到了起更的時分了,他睏頓成那個樣兒,若不是蚊蟲釘著咬他,也許他真的就盹著了。在似睡非睡的朦朧中,他聽見地窖入口處鐵門響動的聲音,一道燈光射進來,在他頭頂的石壁間旋動一下,緊接著響起一片雜沓的腳步聲。   約莫是牯爺來了?他揉揉眼想道。   腳步聲沿著石級響下來,聽上去來的不祗是一個人,他睜開眼等待著,總以為牯爺一來,不用費多少唇舌,祗消三言兩語,把話給說清楚,自己就會得著洗脫,好去見八爺了。   但再那麼一聽來人說話的口氣,彷彿來的並不是牯爺,而且聽那些話音兒,全像要對付自己的樣兒。他暗自搖搖頭,倒抽了一口冷氣。   把炭火升著!一個聲音說:把烙鐵插妥。   灌水的玩意兒帶下來。另一個說。   帶下來了!上面有人應著。   皮鞭濕上水。一個笑著:這傢伙皮厚。   準備老虎凳上抬腿的槓子!   我的天!王大貴暗叫著,這是幹什麼?他們當真要把我當作殺人犯來審問嗎?很快他就覺得這樣的疑問是多餘的,他聽出外間的那些人在七手八腳的鋪展那些刑具,那聲音使人聽著心寒。   早年走腿子時,他不止一次歇過萬家樓,萬家樓在長房的萬老爺子理事時,上下一團和睦,從沒聽說對誰施過刑訊,不但對族人對田莊上佃戶,就是對匪盜也沒有肆意嚴鞠過;一般江湖浪漢們欽服萬老爺子,也正欽服他那種大度,那種仁懷!他沒想得到牯爺會在他的宅裏私設刑房,而且用這些枉加在自己的身上。   他平生最恨的就是這個!   鄉野上的漢子們,多半都有過欠糧欠稅被官裏抓去的經驗,多半都有過被鞭打刑訊的傷痕;不論事隔多久,談論起來猶是心有餘悸,隱隱覺著身上那些老傷疤像發陰天似的疼痛,緊鎖的眉尖壓上一片陰鬱的濕雲!那些無可奈何的憤怒和痛傷彙結在周圍許多張熟悉的臉子上,那樣地痛刺著人眼,使人眼瞳裏迸起火花,一片像欲焚毀什麼似的火花,迸起時是那麼熾熱有力,但總在一剎之後,消失在眼前明明暗暗的空間,好像一個人經過那番憤慨之後,也跟著寂沒了!   誰懂得久遠的日子以來,人對人如此殘忍是為了什麼呢?誰知道用什麼樣的方法?什麼樣的力量?才能把這種殘忍不平的刑鞠從人間掃除?!   從童年開始,孩子們就從眾多古老的傳說裏聽取那些歷史上煙迷的事:穿著大紅袍,手執鬼頭刀,面貌猙獰的劊子手能夠活吞人心的故事。講劊子手殺人後,如何啣刀疾奔,匿進城隍廟神案下聽候領賞?講滅三門誅九族,腰斬棄市,曝屍雲陽,講石灰和糯米汁澆灌的、沉冤難雪的鐵丘墳!   他還記得一些謠歌,諷嘲著前朝黑暗的、充滿銅臭味和血腥味的官府衙門,一些從生白鬍子的老人嘴裏吐出來的謠歌,總帶著一半憤懣一半哀嘆的調子:   官軍畏賊如畏狼,   軍行賊後勢難當!   或者是:   八字衙門朝南開喲!   有理無錢莫進|來。   殺人放火免勞神,   挑起錢擔兒走後門!   窮秀才,富舉人,   舉人有官做,   秀才沒馬騎   數不盡的這樣的謠歌,風一樣的播傳著廣大民間的深沉慨嘆,它描出了當時官府的多種面貌,官場中污穢難除的積習,陰風慘慘的鬼域般的大堂,血淋淋虎牙釘滿布的釘板,紅漆大板黑漆棍,提鐵鎖抖鐵鍊,如狼似虎的官差衙役,梭子、夾棍、拘人的木籠、頭號枷板,那些陳腐得發霉的官勢官威!   初初聽著這些,黑裏總有形象在浮湧著,心裏覺得萬分驚惶駭懼,也不知怎麼的,自己總覺得這些傳說和謠歌世界中復活的形象,和另一部份有關陰司地獄的描述是大同小異的,兩者常常混淆不分融合在一起,不知是陰司學著人世呢?還是人世學著陰司?單見那些形象把人壓逼著,圍繞著,雖使人驚惶駭懼卻無所遁逃!   人心似鐵非似鐵,官法如爐果是爐!這樣的謠歌裏就含著冷眼旁觀的哀嘆,在那座非人忍得受得的爐中,三番五次暈厥,三番五次的冷水澆頭,有冤有屈也祗有招認了罷,三木之下,壓住了多少冤情?!及至後來聽得多了,也就像網中經過跳躍掙扎的魚一樣的認命了,好像從古到今的官府衙門都是那樣的貪婪狠毒,把道理包在銀子裏當餡兒,橫著心一口吞;好像叩頭見血,口稱青天大老爺,好像明鏡高懸的青天叱喝著,脫屁股打板子是小民該當的,小民若不順服就是不遵王法,也就是逆了天。清朝換成民國後,換了割據自肥的北洋軍,各地的地方官府更是變本加厲使刑訊的花樣翻新,六合幫裏的一干弟兄,每人全坐過牢,被用刑敲打過,連為人捨命的關八爺身上,也留下許多塊難以消脫的疤痕。   最可嘆的是民間的一些土豪劣紳,依仗著他們勾結北洋得來的幾分邪惡的權勢,竟也紛紛仿效官府,私設刑庭,使刑訊之風熾行各地,看光景,萬家樓的權勢落在小牯爺的手裏,他也染上這種惡風了。他用得著對自己這樣無辜的人動刑拷打嗎?   而外間的那幾個漢子們,不理會王大貴腦子裏正在想著些什麼,他們祗管那樣的忙碌著。王大貴看得見,在燈光映亮的眼前的一方石壁上顯出一隻火爐的龐大的黑影,那黑影時時被穿梭的人影遮擋住,又時時顯露出來,爐口斜插著幾柄烙鐵,搖曳的紅色火光上走著煙霧;他又看見一條高大、奇幻的人影在抖動著一條蛇似的鞭子,把它浸到一隻水桶裏去,那一方映著燈光的石壁,像影畫一般的映出這些形象。   他看著這些,覺得頭皮發麻,脊骨發冷,彷彿那些影子咬住了他的身體,他禁不住的聯想起受刑的滋味來。不管他有多大的膽量,他是有皮有肉的人,面對著這些將要加諸自己的非刑,他實在恐怖得不知怎樣才好。   好提人了罷?一個食肉獸般的聲音笑著說:先提出來抽它三五十鞭,剝他一層皮再說。   甭性急,一個說:牯爺他還沒來呢!   牯爺哪兒去了?   噓另一個壓低嗓子:去祠堂裏看被押的萬振全去了。為了緩和關八,他不得不把振全給收押起來,算是給關八一個面子。   甭談這些,牯爺臨走交代過,說是這傢伙若是老老實實的招認,直認他是截殺紅眼萬樹的兇手,就免得用刑,若是不招認,儘管朝死處敲,敲死了,拖出去拉倒!   誰審呢?   誰審全是一樣,我來審好了!最先的那個粗喉嚨叫說:提人罷,我他媽今夜也來過過癮,開審雜樹林殺人犯,來它個指鹿為馬屈打成招!   跟著那人的話音兒,進來兩個穿皂衣的傢伙,活像牛頭馬面似的,一人一條胳膊,把王大貴叉將起來,後面一個人替他開了鎖,把王大貴就這麼叉到外間來,蛇般的鐵鍊仍然盤繞在他的脖頸上淒鈴噹啷的拖著響,王大貴原待站著,耳邊聽得一聲粗暴的吆喝:   跪下罷,你!   不容他再發力掙扎,兩個傢伙反擒著他的胳膊,後面那個照他的腿彎竄上來猛踹一腳,他就身不由己的跪下了。一個拎著孔明燈的傢伙,把燈光照在他的眼皮上。   你叫什麼名字?對方粗聲問他說。   我叫王大貴。王大貴無可奈何的說:你們何必這樣存心整我的冤枉?有什麼話,請容我當著牯爺的面說,好不好?!   把這個邪皮的衣裳替我剝掉!那人說。   王大貴一聽這種口氣,知道對方真的小船沒舵橫著來了!他欲圖掙扎,但兩條胳膊被擒得更緊,扯肩搭背的劇痛使他額上滾汗。有人伸手搭著他的衣領用力一撕,單聽嗤的一聲,他的上身褂子就被撕脫了。   燈光刺著他的眼,使他看不見什麼。   那人問他的年歲和籍貫,他說了。   我說,王大貴,那人說:你既是走腿子闖道兒的人,你兩眼就得放亮點兒,雜樹林那宗案子,你還是點頭坦認的好,你認了,咱們就不為難你,免得拖延下去,累你自己的皮肉受苦。   你們要冤我,儘可冤我。王大貴說:何必一定要我招認?!早上我在雜樹林子過路,聽見一片烏鴉叫,我進得林子,就看見萬樹的屍首,你問一千遍,我也變不出第二種話來。   萬樹既不是你殺的,你因何要鬼鬼祟祟的意圖埋屍滅跡?那人說:事到如今,你還用狡賴?!   王大貴咬了咬牙說:當時你們也有人在那兒見著屍首,它們該可作證,我若截殺萬樹,屍首該不會立時發臭生蛆罷?你們硬牽上我,叫我有什麼辦法?!   照這麼說,你是橫著心,不承認你行兇了?   我怎麼承認法兒?王大貴叫說:人,原不是我殺的。   好!那人說:我就打你這個不承認。替我先使濕水的皮鞭,抽它五十鞭試試,不讓他嘗嘗味道,他不會學乖的。   燈光略一移轉,擒著他胳膊的兩個傢伙把他叉起來,斜拖到一邊石壁前,使他臉對著牆,將他的腕子引進壁上嵌著的鐵環,使皮筋絞緊,另一個傢伙在他背後揚起了皮鞭。   第一鞭抽下去,王大貴死命地咬牙,渾身像電擊般的顫動一下,那種刺心的疼痛使他的背肉興起一串持續的痙攣;再一鞭抽下去,他的臉色變得焦黃失去了血色,兩臂在鐵環間像受傷的蛇般的扭動著。而皮鞭劈著風,絲絲叫的遊向他赤裸著的脊背,每一鞭下去,他背上便添一道紅裏帶著青紫的鞭痕。   揮鞭抽擊王大貴的傢伙,一面擰身抽打著,一面喃喃的數數兒。王大貴背脊上鞭痕也一道道的添多,那些起初是平凹的鞭痕飛快的朝上凸起,變成一些圓形的肉柱,而王大貴也逐漸的陷入暈迷。   明知道一切的哀懇求饒是沒有用的,王大貴在捱受鞭笞時一直緊咬著牙,沒發出半點兒聲音;他在半昏迷中閉著兩眼,叭叭的鞭子落在他的脊背上時,他兩眼的黑裏就跟著迸起橙紅色的火光,有許許多多被痛苦撕裂的過往的記憶化成流星般的血雨,化成紅毒毒的憤怒,重現在他的心裏。   在捱受鞭笞時,他彷彿想到了什麼,但接續的鞭影剝脫了他的思念,把他能聚攏的意識都抽碎了,變成無數飄著、旋著的浮泡,擴大、上升,不斷的破裂,他無法把它連綴成某一種比較顯明的意義。   他昏過去了!   潑他一瓢水!   一瓢兜頭澆下的冷水使王大貴從游離飄忽中醒轉,他嘴裏漾著異樣腥甜的血味,四肢軟軟的舒陳著,彷彿連骨頭也被脊背上的創痛熬化了。一聲不能自禁的模糊的呻吟從他咬緊的牙縫中流出來,他的頭萎嚲著,前額抵觸在石壁上面。   你學點兒乖罷,王大貴,那個聲音說:這樣跟你自己的皮肉為難,何苦呢?!   王大貴沒說話,他的牙關死死的咬著,有半晌張不開嘴來;當左右把他的腕子從鐵環中鬆脫時,他便像一堆死肉似的蜷縮著癱伏在地上。   我要見牯爺他緩緩的說。   你究竟招認不招認?   王大貴抬起臉,這回燈光沒直刺著他的眼,他看見眼前的石室裏一付地獄般的景象;一爐熾燃的炭火吐著紅舌,像許多分叉的蛇信,舐著幾柄燒紅的烙鐵,問話的那個漢子把一隻腿高搭在石凳一端,歪著身子,雙手抱著膝頭,把伸著的下巴抵在交叉的手背上,兩眼灼灼的,有野狼食肉時那種貪婪的神情;另有幾個皂衣的漢子環列著,兩手叉腰,臉上掛著漠然的冷笑,挽鞭的漢子把那條皮鞭又浸回木桶裏去,一隻大鐵壺裏發出一股難聞的煤油的氣味,一付梭子摜在他的面前。   我要見牯爺他重複著說。   讓他先坐坐老虎凳,這個潑皮!   這當口的王大貴,業已變成刀俎上的魚肉,祗有聽由人擺佈的份兒了,兩個傢伙把他叉上石凳時,他軟得像一具尚沒變殭的屍體,祗有凹下去的兩眼還活著。   人都說走鹽的漢子全像是金剛,那人說:原來也不過如此,吃不住一頓鞭子就抽萎了腦袋!來罷,替我先加他一塊磚頭。   老虎凳那種玩意兒算是惡毒的刑具,普通人朝上一坐,三魂就走了二魂;王大貴被拖上石凳,靠牆坐著,兩腿併直平伸在石凳的凳面上,一個人用手指粗的麻繩,在他膝蓋上部連著凳面捆緊,另一個把木槓從他足踝下面穿過去,然後兩人抓著槓頭朝上猛提,硬扳他的小腿,在他腳跟下面墊上了一塊磚頭。   滋味怎樣?那人說,帶著關心的、嘲弄的語調。   王大貴滿臉的皺紋朝一處聚攏,臉孔扭歪著,露出兩排緊咬著的牙齒;很顯然的,這種新的刑罰又像木榨一般的,以另一種痛苦刺入他的神經,把他身體裏面僅賸的精力榨出來,他一會兒咬牙,一會兒張大嘴吞氣,掙扎得像一條離水的魚。   他處在這種絕望中,突然想到這群人這樣存心磨折自己,必定是牯爺授意的,牯爺明知自己是六合幫的人,偏要這般藉機留難,不讓自己跟關八爺碰面,這裏面必定大有文章,照這種情形看來,想活著見到八爺是很難的了!想到這兒,他眼圈發赤,不勝欷歔的滾下淚來,竟把他正在受刑的疼痛忘了。   嘿嘿,這才放你一塊磚頭,瞧你那兩泡熊人淚就滾成這個樣兒了!那個說:你還是畫供罷。要不然,我叫他們再加你兩塊磚,你的腿骨非斷不可!   我沒什麼好供的,王大貴說:我業已說過了!我死活祗要見牯爺一面,問個明白,究竟為什麼要這樣折磨我?不讓我去見關八爺?!   你甭癡心妄想了,關八如今祗怕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你除了死心塌地的認供之外,再沒第二條路可走,你懂罷?   王大貴軟弱的喘息著,深陷的眼裏含著悲憤。   你打算熬刑?!那人剔起眉毛說。   我不得不熬他說:橫豎命祗一條,你愛怎麼擺佈,就由你怎麼擺佈罷!我認命了!牯爺他跟北洋防軍有勾結,怕我把消息漏入關八爺的耳朵,你們就安排著這麼整我,我王大貴想通了。   你想通了更好,萬樹這條命案,你死活全都賴不掉,來罷,再加他一塊磚頭!   扳著小腿的槓子朝上抬,王大貴的兩條小腿被曲成弓背形,疼得他骨肉分家,張開嘴,呵呵的斷續的嚎叫。   畫供罷,那人的臉在虛空裏搖晃著:畫了供,你就安逸了!你想再嘗嘗烙鐵?   王大貴就覺得那張在虛空裏晃動的人臉,不斷的變形,不斷的擴大,波漾波漾的飄開去,祗留下恫嚇性的聲音,像鐘鳴一般,在空虛裏嗡嗡然的響著,那彷彿又不是聲音,而是一些透明的閃光的箭鏃,從四面八方射過來,穿透他的肌膚,射入他的心臟,那種肉體的劇痛已由局部擴展到全身,他覺得那已經不是熬刑之痛,那是在這塊老蒼天底下做人的苦痛,這苦痛原和自己的生命相連。   熬著罷,王大貴;是的,我正在熬著關八爺那樣的人,不也正跟弟兄們一起熬著麼?!天在旋,地在轉,燈焰拉長,跳起,人臉像浮泡般的上升,這一切全像是醉中所作的噩夢,他不會再跟關八爺見面,也不會再回鹽市去赴死了!他不能跟野火般的難民群捲在一起,自沙窩子中躍起去截擊北洋的敗軍了!   他暈過去了!   潑水。   再一瓢水澆下去,使他從噩夢裏醒轉,有一張臉貼近他,他認出那是牯爺。   緩緩的抽掉一塊磚,我要跟他講話,牯爺說:他認了沒有?   早得很,審問的那人說:他慣會熬刑。   抽去一塊磚之後,王大貴回過氣來,陰鬱的瞧著小牯爺。   你甭瞪著瞧我,牯爺說:我也知道雜樹林那宗命案不是你幹的,紅眼萬樹原是死在萬小喜兒手裏,不過,你既是關八的人,我就不便留你活著:你認,也是死,不認,也一樣。你認了我打算給你一口棺材。   我寧願餵餓狗!王大貴說:生死是另一回事,為人不能沒是非。你若圖謀八爺,你甭以為你能得好死!   罵得好。牯爺說:我就是圖謀關八,也不會落得你這樣下場,你已經死到臨頭,犯不著為我擔憂。你說你有是非?我偏要來它個顛倒是非!來人抓著他的手,替他在供狀上把指模捺上,日後我要說:王大貴在雜樹林截殺萬樹,他自己供認了的!   王大貴狠狠的挫著牙,但牯爺業已拂著袖子走了;臨走回頭交代幾句說:供狀弄妥後,用不著再留著他,趁黑拖出南柵門,替我打掉。屍首埋妥,不用驚動旁人,這事務必在天亮前辦妥。   一個更次之後,幾個傢伙回到牯爺宅裏,鐵鏟上面猶自沾著潮濕的新泥他們並不知道,他們埋下去的不單是一個王大貴,而是鹽市上那一群力抗北洋,渴盼援兵的死士。      王大貴被害後的第二天,萬梁鋪裏的關八爺就接到了牯爺差人送來的晚宴帖子,帖子上寫的有茲有要事,需當面懇商字樣。   關八爺看了帖子,對來人說:你回去跟牯爺回稟,就說我準時到府就是了。我的腿傷轉好了許多,正打算轉赴柴家堡和三星寨去,趁這個機會跟牯爺碰碰面,該是再好不過的了。   來人剛剛一走,老賬房程青雲就踱近關八爺身邊來了;他端著水煙袋,一臉的愁容。   我說八爺,依我看,牯爺這餐飯,您就是推辭了也罷,您沒仔細瞧瞧萬家樓的光景,在在都對您不利。這些日子,不堪入耳的謠言這麼多,族議時,他老二房的萬振全當面污辱您,牯爺雖在面子上敷衍,實則就是軟扣著您,萬家樓在牯爺手上,根本缺欠拉槍援救鹽市的誠意,所以才有這麼多的是非和磨難。如今您腿傷還沒痊癒,最好是少出門,以您的聲名,萬家樓任誰也不敢明明白白的怎樣您,若是施暗箭,那可就不同了。   您放心罷,老爹。關八爺淡淡的說:甭說在萬家樓我跟誰都向無仇隙,即算有仇隙,我也不避著誰。我能去羊角鎮單會四判官,也就能去會牯爺;我這回來萬家樓,祗是替鹽市求援來的,我想,牯爺他決不至於因為這事記恨我我沒強著萬家樓定非拉槍不可。您說是不是呢?   說是這麼說,老賬房悶悶的說:我弄不懂,您難道就不覺得您料事有時太大意了麼?八爺,我知道,我不該這樣頂撞您。   關八爺輕嘆了一口氣,他內心異常感謝老賬房對他所抱的那種固執的關心,這些日子來,焦急和悶氣把心裏塞得滿滿的,彷彿因著槍傷,自己便陷進一座黑黑的深井,風暴在井外捲旋著,而井底祗有令人窒息的鬱悶。   他原以為在羊角鎮收了朱四判官那撥人槍後,北地各大戶都能迅速拉槍赴援,解除鹽市危困的,誰知這些大族大戶,看樣子都缺少遠見,當驚天動地的亂局來臨時,不能一致奮起,掌握機勢,使一方生靈免於塗炭,而祗求自保,甘作縮在硬殼裏的烏龜!   自己的傷勢雖沒痊癒,但經悉心調治後,業已能扶杖行走,為了早一日打破這種鬱悶,就不能在此地多作停留,趁此見一見牯爺也好,最後把話說明,自己就該走了!如果柴家堡、三星寨也像萬家樓一樣的短視猶疑,自己祗有匹馬赴鹽市,還他們一個信字,也許程師爺掛慮是對的,處身局外的人,多半是心明眼亮,如今自己徒有虛名在外,祗是赤手空拳緊抱著一個理字作為依恃,萬一遇上不論理的人,真對自己下手,自己又有什麼辦法?不過這些有關本身安危的事情,業已不遑多顧了。   八爺,您實在要出門,我勸您還是把短槍貼身帶著。老賬房說:俗說:欺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帶把槍防身,總多一分仗恃。   用不著了,老爹。關八爺笑笑說:我一生處事,所仗所恃就是不虧理,遇上不論理的人,多把短槍也沒有什麼用處,可不是?我若是不放心萬家樓的人,還能在這兒療傷?   老賬房一時語塞了。關八爺是那種人,吐話出口,四稜四角都是理字,有著抬不動的份量,你不能批斷他有什麼不是,但你又不能不為他擔心;他不聲不響的咈著火煝兒去吸水煙,一朵花樣的藍焰映著他緊鎖的眉。   您甭過份為我掛懷,老爹。關八爺看在眼裏,深為感動,反拿話安慰說:我這半生,可算是屢經厄難,凡事我自會如您囑咐,格外當心,遇有人力不能保全的兇險,我相信天會助我。   天會助您,是的,天會助您!老賬房喃喃的,又像是自語,又像是祝禱,忽然他像獲得什麼似的舒展了愁顏。   天色還早,關八爺扶著杖,在圓門相隔的小院裏閒閒的試了一會兒步,又到馬棚裏去看視他的白馬,白馬一塊玉真是一匹了不得的神駿的牲口,關八爺自從帶傷來到萬家樓之後,這還是初次來看視牠。   略略西斜的日頭照著圓門外的前大院子,陽光麗亮金黃,關八爺緩緩的走在方磚鋪成的通道上,寂靜裏,祗聽見他手中拐杖杖頭點地的聲音,篤、篤、篤篤,這聲音聽在關八爺的耳裏,總有些寂寞蕭條的味道。他遲疑了一忽兒,偏過臉去看著自己孤獨的扶杖的影子,在那一剎間,有一陣淒涼的黯影掠過了他的眼眉   拴在棚陰中的白馬一塊玉,很遠就認出了牠的主人,不安的刨著蹄子,搖著鬃毛,發出一連串短促的、歡悅的噴鼻聲。   關八爺抬臉看著牠,那匹馬經過鋪裏照看牲口的夥計悉心調理,渾身不沾半點泥汙,更顯得潔白如玉,那些短而密的白毛順著牠的軀幹根根緊貼著,現出一片白漆般的光澤來,彷彿要衝破一棚陰黯直飛向藍空。   是的,牠是一匹罕見的好馬,在這樣的亂世,正要有豪士騎著牠去除妖靖患,幹一番不負此生的事業,他看著牠,便憶起當初業爺贈馬的厚意,憶起保爺生前澤被江湖的隆情,如今對馬懷人,倍增悽惶之感。   也許是一個人在孤獨傷病中易生感觸罷,滿心的愁情使人豪情銳氣都消滅了很多,偶爾念及朝朝代代,有過多少豪傑英雄?更有過多少駿馬名駒?他們有的南征北討,東蕩西除,把半生的歲月消磨在馬背上,有的忠心保主,誓師勤主,血染征袍,效命在荒浩浩的沙場!他們竟終生之力,究竟為人們帶來了多少安樂?多少承平?如今萬里山河依舊是滿目瘡夷,前人的愛心,前人的恩澤,卻都蕩然無存了!   由是可知,人心的貪婪欲念不除,愛字無法生根,再多的英雄豪傑也無法在石上栽花!在世道終久得不著真的太平!我關八算是什麼?也不過是狂風中的一粒飛沙罷了!念起拯世救民來熱血湧騰無法自已,提到奸暴邪淫時目齜欲裂,憤恨填胸,其實這都是人之常情,也祗是為人的本質,半生捲在血淵裏,非但沒拯得誰,救得誰,反而使一幫跟隨自己的兄弟慘死在自己的左右,使愛姑那樣的弱女受辱,使得業爺兄弟依舊沉冤,關東山、關東山!你究竟做了些什麼?鹽市之圍沒解,萬人寄望你拉槍救援,在這黑夜欲去未去,辰光欲臨未臨的時辰,你竟陷在往昔追思的愁情中,祗知向空無感嘆麼?   去罷,真的也該去了!用這帶著傷的殘軀投入鹽市的烽火,那就是你這一生被注定了的模式,在悲慘的抗爭之中,那悲慘的本身就將是唯一無憾的完整義行!好拿它告訴活著的,我是如此生,如此感,如此抗爭,如此慘死的,再沒有比這樣更真實的了!   我說八爺,您這樣不言不語的呆站著,究竟是在想些什麼?   關八爺一回頭,原來老賬房程青雲不知在什麼時候來的,正站在自己的背後望著自己呢。   哦,我祗是來看看白馬罷了!   業爺當初贈馬給八爺算是贈對了!老賬房說:好馬贈壯士,像一塊玉這樣的馬,也祗有八爺才配騎牠,記得那夜牠在暴雨裏馱著八爺來這兒,渾身盡是泥汙和汗氣,那種白茫茫分不清點的暴雨,那樣蓋著人頭頂的焦雷,虧得是牠,若是常馬,非驚得離路不可!   不錯,牠確是救了我。關八爺回憶著說:那夜牠若是驚躓,我非在半途上摔馬,依當時的傷勢,一摔馬就再難攀得上鞍我這條命,算是牠替我撿回來的。   您瞧!老賬房指著白馬說:牠老遠就認識了你,您瞧牠那種撒歡的樣子。   一塊玉的不凡就在這裏,關八爺說:牠不但老遠就能認出我,在黑夜裏能嗅出我的氣味,無論何時,即使牠在槽上拴著,祗要我一吹喚馬的呼哨兒,牠就會掙斷韁繩,奔到我的面前這也許是我跟白馬一塊玉特別投緣罷!   啊!這真是稀奇事兒!老賬房驚說:不過,飼馬刷馬的夥計就夠慘的了,這牲口大約祗認一個主兒,不認旁人,旁人近牠,牠不單踢,還會咬,上回刷馬,得召好幾個人挾制著牠。   其實牠並不十分暴躁,關八爺說:遇上懂得馬性的飼馬人,牠還算很溫馴的,祗是不服旁人騎牠罷了,但凡好馬,沒有不認主兒的。   老賬房兀自在讚嘆著。關八爺緩緩的走進馬棚。   一塊玉,一塊玉!他輕輕的撫了撫馬項,那匹白馬便攏過來,無限溫柔的使馬項擦著他的肩膀,更咬弄著環結、親他、嗅他、嚄嚄的噴鼻代替牠心裏的言語。   一塊玉。他喚著牠的名字:那夜你曾救了我,但我卻無法救得你,咱們祗有同生共死,同一命運明天也許咱們就要離開萬家樓,到別處去了   八爺,您真的打算動身了?老賬房跟過來說。   是的。關八爺說:我今晚見過牯爺之後,回來就要走,煩您著人先把鞍子給備上,肚帶拴緊,槍替我插在馬囊裏,再煩替我備份乾糧!   您不嫌太急促?我是指您的腿傷   腿傷差不多也算是好了。關八爺說:我無法再等下去,萬家樓位在荒蕩中央,消息不通,我像被囚困在甕裏,也不知外間情勢變化成什麼樣子了!也許牯爺處消息靈通些,我得聽聽他的看法和說法。   就因著關八爺急於會見牯爺,故此在那場晚宴當中,關八爺這位主客到得最早。他在黃昏初起時扶著拐杖走過大街,拐進靠近南門的牯爺宅前的橫街,一路上跟街坊上的萬家族人打著招呼,拐進橫街時,有穿皂衣的槍隊上人過來接著他。   八爺您來得真夠早。一個漢子過來攙扶說:瞧您的腿傷,好得多了。   多承關注,關八爺笑說:著實好得多了!   從萬梁鋪過來,走有大半條街,您該騎馬的。   不,試試步兒,也許好得快些。   他們這樣閒話著,就走到牯爺的家宅門前。   在萬家樓,七支旁族中的祖宅在建築形式上都是差不多的,祗是位處萬家樓東南隅的老二房的祖宅曾遭火劫,所以屋頂、大顯門和影壁長牆都是後修的,看上去新舊滲合在一起,顯得很不調和。   快去通報牯爺,關八爺來了!   登上石級的關八爺雖沒喘息,卻覺得傷口以上關節部位的筋肉一經費力,仍有著針刺一般的抽痛,由此可知槍傷損及了筋骨,若不經長時的調息,雖然長合了傷口,也談不上真正痊癒。他站在顯門的平臺上,手撫著顯門邊的獅獸的背脊,回臉西向,西天的霞雲璀燦,正燒成火橙色的黃昏,一群盤繞的鴿群飛過那片透明的火紅光,落在萬家宗祠的高樓尖頂上。那彷彿是一種意欲向他顯示什麼的天象;大火般的紅光是整個北方大野的真實處境,那鴿群是人們卑微的渴望承平的意願,在那種處境中,連人們的意願都被大火煎熬著。   他皺著眉,陰影棲息在他的眉間,他不能相信偏處在萬家樓的人們能不感覺到這個,感到這種巨大的煎熬。   八爺,牯爺來接您來了!   關八爺轉過身,小牯爺業已跨出高門檻兒,一路上抱拳嚷著奔出來,說:不知您來得這麼早,八爺,真是得罪得罪,您的腿傷不妨事了?   哪裏,哪裏?!關八爺也還了個揖說:多承掛念,兄弟的腿也算合了口,勉強行得了。   經過一番揖讓,關八爺穿過兩進通道,來到牯爺家的大廳裏落了座,沒等關八爺先開口,牯爺就爽快的提起正事來。   我說八爺,您這回帶傷來到萬家樓,本是來向咱們替鹽市求援的,這許多日子來,因著業爺橫死,族事紛繁,萬家樓實在是有負厚望不,我這並非謙詞,您先聽我把話說完。我召族人開祠堂門議事,拉槍赴援的大事沒決,萬振全那個惡魯人,反而當眾辱及了您,這都是我的錯失,趁這個機會,容我當面告罪,至於萬振全他無憑無據的信口開河,容我以族規重責他   黃昏光落在大廳外寬敞光潔的方磚天井裏,由清澄變為渾濁,大廳裏也逐漸的沉黯朦朧了;關八爺看不清牯爺背著窗光的臉上的神情,單聽他的語音卻是真誠的,爽直的,並不迴避自己心中疑慮的事情。   算了,牯爺,萬振全你就開釋了他罷,算是看我的薄面,如何?關八爺說:萬家樓族議時,兄弟在場,各房族猶疑著不能立時決定拉槍援赴鹽市,這事也怪不得您,鹽市當初張出護鹽保壩的帖子,開罪北洋防軍,我關八卸不脫這付擔子,如今他們陷入危境,等著盼著我,我即使不動此地的人槍,也得隻身回去,對他們算是有一番交代。   燃上吊燈。牯爺叫喚說:來人把吊燈燃上。又轉朝關八爺說:八爺,您的處境,兄弟知道得夠清楚,不過,請您放心的是我探聽得消息,老七房的珍爺,業已領著沙河口的壯丁,一路召喚各地零散槍枝赴援鹽市,如今正跟鹽市的方爺在一起!   噢,關八爺被這消息撼動了,旋即讚嘆說:想不到珍爺那樣文弱的人,到生死關頭,竟能有這份大仁大勇!   珍爺既是萬家樓的人,萬家樓可算是業已開罪了防軍,牯爺說:人到一撕開臉來,也就顧慮不了那許多了我打算即時著人運糧草去接濟那邊,再把這消息傳告族人,也許他們會及早拿定主意,再遣出幾百條槍去協助珍爺。   那好!那好!關八爺帶著興奮和感激說:既然這樣,我打算今夜就轉道去柴家堡,三星寨和七星灘,盡快邀集人槍拉過去。   牯爺微微的笑著,自覺過去把關東山估得太精明了,事實正相反,他是個直性得不會轉彎的人,自己從王大貴嘴裏掏得的一點兒消息,再加上幾句不兌現的允諾,就把他給穩住了。至少日後他關東山遇著什麼意外,不會再疑心到自己頭上。   他這些時處心積慮安排的,也正是這個   這時候,大廳當中的六盞大吊燈全燃亮了,把偌大的廳房照得通明,牯爺另外柬邀的一些族裏的陪客們也都陸續的進屋,暫時打斷了他們的談話。一直到大夥兒入了席,牯爺才又重新拾起話頭來。   我有宗事,要當著諸位的面跟八爺明說。他舉起酒盞來,跟關八爺碰了碰杯。   不知您有什麼事要告訴關八的。關八爺說。   您先乾這盞酒,聽我跟您說!   好!關八爺乾了酒,亮了杯說:您說罷!   北洋防軍的馬隊,十來個便裝的漢子,由塌鼻子師長的親信副官領著,就在昨天下午來過這裏。牯爺說:你們知道他們要什麼?   要什麼?一個執事伸長了頸子,神色倉皇的問說:他們要什麼?   牯爺把眼直望著關八爺,突然大笑起來說:他們想向我要關八爺他的人頭!並且還開了高價。我說八爺,您知我怎麼回他?我說:咱們萬家樓不是開人頭店的黑鋪兒,一向不賣人頭!   不錯,老三房一位執事說:塌鼻子攻鹽市,久攻不下,窘迫萬分,最是把關八爺您給恨透了,聽說在縣城各處大張帖子,懸鉅額賞金,祗要捉得關八,不論死的活的,一律有賞呢!   關八爺一把抓過錫壺自己斟上酒,又乾了一盞說:牯爺,您這樣不聲不響的成全我,容我留得殘軀一拚塌鼻子,我關八是銘感五中!又放下酒盞,拍拍自己的腦袋說:真想不到,我這顆腦袋也叫人給定了價錢了!若不是在萬家樓,也許真惹人眼紅呢!   大夥聽了這話,都哄笑起來,一齊伸過酒杯來向關八爺敬酒。   但等笑聲落下去時,牯爺說了:   我說八爺,我是個無能的粗人,您這樣豪勇義氣,頗使我佩服,萬家樓不敢說旁的,至少不會見利忘義,把您給推在北洋防軍手裏,但我得在這兒先忠告八爺,俗話說:一娘生九子,個個不相同,又說:五個指頭平伸出來還有個長短,甭說是人了。在萬家樓這許多人裏,我不敢包說他們都是輕財重義,這個,還望八爺您善自珍攝,多多留意,您就是去柴家堡、七星灘和三星寨,也請把我這番言語記在心上。   這個請牯爺甭掛心。關八爺笑說。   我今晚宴請八爺,除了陳明這宗事,另外還有些緊要的事情要跟八爺商量的。牯爺一面舉杯邀飲,一面緩緩的另提話頭說:八爺困處在萬梁鋪靜養槍傷,也許對近來外事的變化聽的不多,我不得不在這兒把我探聽得的消息奉告您,跟您詳細商議,也求您明眼點撥點撥,看萬家樓在這種亂局中怎樣區處?   牯爺,您用不著這樣客氣,關八爺欠身說:關八雖是愚拙,出心盡力的事,不敢推辭。   這些變化是誰也料不到的,牯爺說:如今放眼去看大局,業已不單是鹽市一地得失的事了!近幾天來,風聞孫傳芳的大軍紛紛北撤,有人傳說他在龍潭兵敗,奪路奔逃,有人傳說他準備撤回淮上,再行招兵募勇,但萬家樓這樣荒僻,誰也弄不清確實的情勢。如今姑不論他奪路奔逃也好,招兵募勇也好,這好幾萬亂兵大陣壓過來卻是千真萬確的事情!   關八爺沉吟住了。正如小牯爺所說,這種變化之快,確是出人意外的事情;若真是這樣,孫傳芳兵敗江南是殆無疑問了,但北伐軍是否立即渡江追擊?或容他們有喘息的機會?不能立時判明,而問題正出在這裏:這許多亂兵,顯然是鹽市抗不住的,各地單薄的民槍一時集不攏來,散土擋不住滔滔滾滾的洪水,他們為患這一方幾乎是必然了。   對付這種局勢,與其死守一地被殲,不若把槍枝分散,在各處零敲他們的散兵比較妥當!亂兵遇著有槍自衛的村鎮,犯不著拚命掠奪,也無法見村破村,遇鎮圍鎮,他們像一陣鬼旋風似的掃過去也就好了。   牯爺您遇上這種局面,打算如何呢?他問說。   我一時還拿不定主意。牯爺說:塌鼻子差人下來時,祗說希望這一帶地方不要阻擋他們過境,我告訴他們說:祗要他們不進鎮,不擾民,繞道鎮外,咱們管不著。這實在無可奈何的辦法,因為咱們若是集槍一抗,他們難免要大肆殺戮無辜同時,亂兵不定就在這一兩天內過境,萬家樓這些人槍,若不先求自保,再拉出去援鹽市,定是弄得兩敗俱傷了。   嗨!天亮前總要黑一黑!關八爺嘆說:可就是這一黑最難熬!當然,遇上這種情勢,各地自衛槍支,怕難分援鹽市的了。而鹽市首當其衝,又非援不可,真是令人為難。   大夥兒在席上駐筷停杯,認真的商議著,無形中把關八爺初初倡議的拉槍援助的事給淡化了,這正是牯爺所盼望的,因為當他們把亂兵形容得可能如何燒殺時,在萬家樓東西兩面不遠的地方,孫傳芳所領的敗兵,正像夾尾狗似的,靜悄悄的翻荒踩過去,卻把塌鼻子留下來,專門對付鹽市。   牯爺更知道,到了明晨,關八爺是再也看不見這些的了!   關八爺得知亂兵湧到的消息,越覺得自己不能多作片刻的停留,席還沒終,他就匆匆的帶著醉意起身告辭說:今夜承牯爺關注,把很多話說明,我既不能勉強北地在這樣的亂局中拉槍赴援,就得立即趕回鹽市去,跟方爺他們生死相共,至於關八療傷期間,深受萬家樓的關照情意,祗有記在心裏不敢相忘,我是就此告辭了!   牯爺跟族中的執事們一同離席相送,一直送出牯爺家宅的大門,還一再叮嚀著八爺好走!關八爺一點兒也不知道,他扶著木拐,正篤、篤的走向牯爺布妥的另一座惡毒的陷阱,他一面走著,一面抬眼看天,想從星位和月位上辨識時辰。   那是他最後用眼睛所能看見的東西一些古老的幽遠的星空和一彎細細的眉月。   當他拐入正街之前,猛覺得眼前一黑,有一宗黑忽忽的東西套住他,沒等他辨明那是什麼時,人影繞著他急速的旋轉,使他變成一隻落在蛛網裏的蒼蠅。那是一條粗而長的軟索,兩個人繞著他奔轉,用那條軟索把他渾身上下箍緊後,用一支長棒把他掃倒在地上,拖進一條既深且黑的斷頭巷裏去了。   若論關八爺的武術和他平素矯捷的身手,莫說這兩個人,就是十條八條漢子也休想近得他,一來他帶著酒意,又陷入忘我的沉思,沒覺著巷端的暗裏伏著人;二來他肩胛和腿上的創傷沒有痊癒,得不著力,再加上設伏的漢子出其不意先用軟索把他手足旋繞著,使他失去還手的機會,那一棍恰又掃著了他的傷處,使他陷入一剎昏迷。   他的性格使他沒有放聲叫喊。   那兩個人把他拖到巷端的最深最黑的地方。關八爺從一剎昏迷裏醒轉了,他並沒作徒然的可笑的掙扎,祗是用飽含慍怒的聲音喝問對方是誰?斥責他們作事鬼祟,不夠光明磊落。而對方沒有回答他,一晃手之間,一道彩暈迸射的火摺兒亮了,隔著那道光苗,他看見一張恍惚是熟悉的臉子,頰邊掛著獰笑。   那人正是那天在萬家宗祠裏當眾出言污辱自己的萬振全。   你用不著越獄行兇的,萬振全。關八爺說:我業已跟牯爺為你說項,牯爺明天就會釋你的!   嘿嘿,你以為我會聽信你?萬振金歪吊起嘴角說:今夜若不是我這兄弟幫我逃出來,明天也許我就死在皮鞭底下了,你想不到罷?   沒想到。關八爺說:你打算怎樣呢?   我既被逼得在萬家樓立不住腳了!火摺兒熄滅了,萬振全的聲音飄在黑裏:我得找你借樣東西,把雙眼給我,我好找防軍換錢!他獰惡的說。   好罷!關八爺咬咬牙,坦然的說:我算栽在你的手上了,單望你能稱心如意。   這種突發的事情是出乎關八爺意料的,它一直自覺跟誰都沒有嫌隙,一個時辰前,他還當著牯爺的面,力求開釋這個人,誰知這個人竟會從收押的地方逃出來,伏在黑巷裏,暗向自己施襲,更被錢財迷住心竅,要挖走自己兩眼,投奔北洋防軍駐紮的縣城去請賞?!在這座深黑無人的斷頭巷子裏,一個叫軟索纏緊的人,不論他是再大的英雄,再強的好漢,也是無能為力了!何況自己的肩胛和腿上還帶著沒痊癒的槍傷,腿部的創口又被猛掃了一棍,掙扎也是沒有用的了!   一個人將要被人活活的剮去兩眼,該夠悲慘,夠哀淒了罷?而關八爺所哀嘆的並非是自己,卻是這世上貪婪、疑忌、陰險、惡毒的鬼蜮般的人心!   人心若不是這般險巇,這世上哪會有這麼多的不平和無休無息的紛爭?!他悲哀著自己若是失了兩眼,再也無法回到鹽市和那些誓共生死的夥伴們同心抗敵了;自己若是失去兩眼,再也無法為這污穢的人間清掃塵埃了!半生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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