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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六章.魅影

狂風沙 司馬中原 37729 2023-02-05
  在北地捲騰著的風暴,並沒能及時搖撼到四十里大荒中間古老的萬家樓,多少年來,一切天外的變動和北洋軍各系間的傾軋和紛爭,在萬家一族人眼裏都是無關痛癢的,最多在茶樓酒肆間像說故事般的轉述一番,興起一陣唏吁和慨嘆,然後,那些事象便化成遠去的輕煙,被人們逐漸遺忘了。   追本溯源,萬家一族人的心理,是兩種因素融和後逐漸造成的;在久遠的日子,萬家七位高祖在世時,雖然虜廷已然入主中原,他們棄官歸野,就訓勉萬家子侄,永世不作虜臣,不受虜祿,私心仍奉亡明為正朔,所以代代衍傳,都養成冷眼觀外世,一心務稼穡的風尚;及至虜廷傾覆後,北地為北洋各系紛紛割據,攻城奪地,圖利爭權,更使族人們冷了心腸,直認為凡是官府衙門總佔三分霸道七分渾賬,那些北洋將軍色厲內荏,不敢過份壓逼荒湖蕩裏這塊硬石頭,所以當北地遍野哀鴻民不聊生的年月,力求自保的萬家樓成了唯一的世外桃源。

  萬家七個房族裏,凡是年歲大些的,都還抱緊了萬金標老爺子曾經說過的話頭不管它官裏的哪派哪系掛什麼羊頭,咱們是一概不聽它的!祗要它不找著咱們催捐派稅,動刀動槍,咱們決不多事,天下滔滔咱們管不了,但在萬家地面上,即算是針尖大的小事,咱們也該手摸良心,弄得它一清二楚,黑白分明!   就這樣,祗求自保的心理牢不可破的套在族人頭上,比孫行者戴的緊腦箍還緊上三分!即使是萬家年輕一輩人,也很少有人見過外事,踏出這一角荒天,總以為四十里荒湖不見血,就算是萬家的太平年景,假如就據此論斷萬家樓自私,那倒也不盡然,北地鬧大荒,萬家放過急賑;北地鬧流民,萬家也收容過饑病的人群;在萬老爺子父子主事這些年裏,萬家庇護過不少的江湖豪士和被北洋官府壓逼的良民。祗有一點是萬氏族人不自知的他們總抱著處身世外的心情。

  而這一回,關八爺給他們帶來了前所未有的難題。   從萬梁鋪退出來的小牯爺把關八爺的意思傳揚出去,萬家樓的各街各巷,凡是人群麇聚的地方,就紛紛的起了議論。不錯,關八爺本人和他領著的六合幫,曾在萬家樓危急的當口伸過援手,豪氣懾人。話又說回來,當初萬老爺在世,對他關東山何嘗無恩?   關八爺捨死忘生管外事,正跟萬家的祖訓背著走,明裏不便說,暗裏總怨關八這漢子太癡太傻。至少在萬家樓這塊地方,關八爺的名頭沒有在天外那樣響,也不致高得使人人仰望。在這兒唯一使人仰望的不是關八,卻是高高聳起的,頂著蒼穹,負著流雲的宗祠的樓頂。   議論掛在人嘴上。族人們在談起猶疑事時,都習慣的踱進茶館去,佔它幾張方方的八仙桌,泡它一盞濃濃的盞兒茶,叼著煙,抱起腿,各佔一方各抒己見,話頭兒說得順時就眉飛色舞,話頭兒彆扭起來就拍桌子打板凳抬上一場大槓。靠近宗祠邊,正當高樓的樓影下面,石板巷裏有座窄門面鼓肚子的尚家茶樓,是萬家這些愛談閒的族人們麇集最盛的地方,在那兒,議論是夠多的了。

  靠近西邊窗口的一張方桌上,擠了五六個人,因恐偏西的日頭曬臉,窗外撐起一面遮陰的蘆棚,宗祠高樓的樓影,正倒立在窗口不遠的陽光下面,從窗間浮游出去的葉子煙和水煙的霧雰,縷縷流過樓影,彷彿是一陣暗色的飛沙似的。有幾隻看來異常奇幻的鴿子的影子,在樓影上踱動,透過屋中的熙攘,恍惚還能聽見牠們刷翅的聲音。   老二房說話,總像有意跟關八爺作對似的,依我看,八爺那種人,決不是輕易拖咱們下水的人,若就這樣批斷人家,我萬小喜兒是不心服的!一個戴瓜皮帽兒,修長白淨的後生說:板牙叔,你講句良心話,鹽市上千上萬的人就要叫送上砧板了,就是他關八爺不來,咱們難道就忍心坐視麼?   這這話很難講得,大板牙勾著頭,一味玩弄著茶盞蓋兒,不斷使上唇包裹他那排永也包不住的大牙,朝裏面吸著口水:你呢,在族裏算是個晚輩,當家作主的事兒又沒你的份,用得你焦心這些?牯爺也祗把意思傳到,連他也沒擅拿主意,是非黑白,橫直宗祠裏各房好聚議,朝東朝西,由大夥兒決定就罷了,你究竟年事輕,不懂事,這樣說話,不是得罪老二房麼?!你說是不是呢?尚老闆?他轉朝對面斑頂的胖子說。

  嘿嘿,茶樓的主人笑了笑,不疼不癢的一句話,把大板牙的話頂回去了:這是萬家的事,我們外姓人,自然更不方便說話了。   關八是付天生飄泊的命,大板牙捏著煙桿朝裏裝煙:專門惹麻煩。他為人怎樣,咱們姑且不論,單就上回來說,珍爺親把菡英姑奶奶終身許託給他,當時祗要他有個允字,如今豈不是萬家的姑太爺?!至少也不致於說動鹽市稱兵,逼至枯樹林血鬥,弄出這許多事故來,他當初頑石不點頭,氣病了菡英姑奶奶,擷了萬家的臉面,如今弄了一屁股臭屎,竟要咱們來揩,這一點,我自信批斷得沒錯。   小喜兒,你當著我的面貶駁老二房,我也不怪你,老二房的萬樹抱著膝頭開腔了:但你總得說出個理來?!我這人可不是亂說話的,我說他關八有意弄權術來挾制萬家樓,決不是無的放矢,你想想,鹽市就是求援,儘可捎函送信來,用不著關八他藉著土匪的勢,迫著咱們,如今業爺屍骨未寒,宗祠的兩廊下,又躺下十多具屍首,這些死在土匪手裏的人命賬,難道跟他無關?

  要咱們拉槍援鹽市,跟孫傳芳分庭抗禮,這事萬萬冒失不得,老四房的萬歪眼兒是以怕事聞名的,說話時也縮著頭,彷彿怕天上飛下一塊磚來砸著似的:咱們上有老的,下有小的,不能跟隻身闖蕩的關八爺相比,他玩命玩慣了,掉下頭不過碗大的疤,咱們犯不上開罪北洋軍,拉到鹽市去頂槍子兒,再說,南方革命軍像什麼樣兒,有誰見著來?!   你們全是畏崽不前的人,萬小喜兒的喉嚨大了:畏崽不前也還罷了,最不該扯出些歪理來糟蹋關八爺,不錯,他半生闖蕩江湖,頂槍玩命,他帶傷來求萬家樓拉槍援鹽市,可曾有一毫私心?!依你們說,他藉著土匪挾制萬家樓,既然他有這種存心,他何不直捲萬家樓?反而遣走了那幫人槍,獨留在這兒?!   在周遭喧嘩的空氣裏,這張桌面上的氣氛卻在一片寂默中凝結起來,很顯然的,萬小喜兒的話把另幾個激惱了,茶樓的尚四看出這種僵局,抽腿走開去招呼另外的茶客去了。

  我我說,小喜兒,萬歪眼兒一生氣,兩眼更歪得厲害:你一心要摟關八爺他的粗腿,你儘管摟去,又沒人攔著你可不是?!人各有志,志各不同,虧得槍隊不是你領,族主不是你當,你總不能強著旁人去鹽市送死!你好好的損什麼人?!   這全是推諉話,我聽了真不受用,萬小喜兒說:我強著你們這些畏崽鬼上陣,一個個翹著屁股挨槍,真還怕丟了姓萬的人呢!我先把話說在這兒,假如宗祠聚議沒結果,我一個人也去鹽市,甭讓天下人看著萬家樓全是脊梁朝天的軟貨!   你說話可得要有個分寸,萬樹兩眼有些發赤說:小喜兒,我該拎著你兩耳告訴你,你這樣說話是目無尊長。你說他關八怎樣怎樣,你可知他為何要留在萬家樓?   我的大叔,我剛剛就在問你呀?!

  萬樹嘿嘿的迸出兩聲冷笑,一臉不屑的神情:你若真心平氣和的問我,我早就該跟你說了,關八這種行徑,不要說老二房看不下,忍不得,我敢說凡是姓萬的都該覺得羞辱,他是跟萬梁家的寡婦萬小娘有那麼一腿,他竟在萬家七房族的眼前姘上那個風塵出身的女人,你想想,這可不是把咱們姓萬的放在他腳底下任意搓揉踐踏麼?咱們不管她當初出身是怎麼賤法兒,她既跟萬梁來到萬家樓,她就是萬家的人,你小喜兒也不能不認她是你的寡嬸?!關八姘你寡嬸,你倒反摟他的粗腿,你還有臉在這兒責難人,這種事,也祗你小喜子一個人幹得出來,因為年紀太輕,也許還不懂得知羞?!   萬小喜兒聽著這番話,乾瞪兩眼說不出話來,彷彿被人劈頭一棍打昏了一樣。他眼裏亮著的世界忽然變青變黑了,祗有萬樹那張陰沉的繃緊的臉孔,在當面擴大著,旋轉著,使人自覺暈眩。

  這之前,他從沒聽人說過關八爺半個不是,他不能相信這是事實,儘管萬家樓街坊上一些長舌的婦人們恒常在背後議論著寡嬸萬小娘,說她當初在鹽市賣笑為生的故事,說她那種人決難熬得寂寞寡居的日子,他始終覺得在寡嬸悒鬱的雙眉間,緊鎖著一種鮮為人知的傷心的往事,她決非是尋常的娼女,萬家樓無知的愚婦們解不得她身後的淒涼   這這全是謊話。他頹喪的說。   嗯,萬歪眼兒自管搖晃著扁平的腦袋:我說萬樹,你這話委實說得有些離譜,連我也不敢相信了。咱們的族規你是知道的:但凡寡婦在宗祠立誓不嫁,若再與人相姦,就是一個死字,你無憑無據講這話,可不是鬧著玩的!   好了,好了,我萬樹的話不可聽,你們就站到街頭巷尾聽聽去,萬樹那張臉始終陰著冷著:誰不知關八當初在北徐州坐大牢時,就跟萬小娘有首尾了!說不定業爺的命案,姓關的還脫不了關係呢!

  我明白了,萬小喜兒推開長凳說:這裏頭一定有人惡意中傷,先造謠言污了關八爺的名頭,栽倒了關八爺,你們就不用拉槍去援鹽市了!但則關八爺如今祗是個帶傷的人,要栽他,明明白白的栽他也很容易,偏生沒有那種膽子,卻用這種卑鄙的手段,這種行徑是瞞不過明眼人的,就算牯爺相信這個,在沙河口還有珍爺跟菡英姑奶奶沒死呢!   萬小喜兒說完話,逕自扔了兩個子兒茶錢在桌上,穿過嘈雜的人群和煙霧,掀開竹簾走出去了。人在屋裏坐久了,又帶著幾分悶氣,乍走進陽光裏,就覺得半下午的太陽有些白灼灼的照眼,他停住腳步定了定神,才轉臉朝正街那邊走過去,石板鋪成的小巷很深很窄,兩邊全是磚砌的高牆,萬小喜兒一面走,一面低頭盤算著;想著業爺蹊蹺的死因,想著萬樹傳出的污衊關八爺的種種謠言,越想越覺得在萬家樓一般人所看不見的暗角裏,正有一個魅影站立著,就像陽光勾描出的高樓的樓影一般的巨大,它一步一步的朝人逼過來,幾乎把人壓得透不過氣來了!

  我萬小喜兒,一個長房的晚輩,在萬家樓不算什麼,連在宗祠裏講句話的資格都沒有,就能在街坊上講句公道話,也是人微言輕,飄飄蕩蕩像根鵝毛似的沒斤兩,明知有人圖陷關八爺,我能怎樣呢?   萬小喜兒的腳步慢下來了。   假如沒人出頭辨是非分黑白,任由人誣陷,他萬小娘跟關八爺就是一疋白布也禁不住人言污染的。萬家的族裏的習俗是野蠻的,早年就有過活例被人們指為通姦的外姓人和萬家的寡婦,叫族人拖出來,渾身剝得精赤著,使一層薄被單裹著,抬放在板門上遊街,然後割下男的腦袋塞在女的兩腿間,把她釘了手足,將門板停在西邊的土地廟前,任人去看通姦者的下場,沒有人理會她的呻吟,沒有人投給她飯食飲水,讓她就那樣死去,讓狗拖她,鳥食她的屍體,直到血肉化盡,變成一具白骨嶙嶙的骷髏。   萬小喜兒回想著多年前的情境,渾身不由格楞楞的打起寒噤來。接著,他腦子裏浮起更多幼小時日曾經聽過的傳言,那些傳言都化成了一些顏彩濃烈得近乎陰慘的畫面,在眼前的空幻中閃動著被鞭打的裸體,被釘在門板上隨水飄流的女屍,在一片囂罵和啐責中鳴鑼開道的聲音,高喊著姦夫淫婦的名字,引動了一層層滾動的人頭。   也許他們不敢這樣明目張膽的栽誣正直的關八爺,他們足可對付萬小娘那樣的弱女,陷在萬家樓療傷的關八爺,即使有三頭六臂,怕也救不得她了!   午後的窄巷沒有行人,太陽光從背後來,斜射在兩面高牆上,那一列列縱錯的古磚壓著古磚,灰蒼蒼的色調充滿霉意,彷彿朝中間擠迫過來,壓著自己的一條瘦影,在一片沉寂裏,腳步踏過橫鋪的石板,便迸起一聲聲奇幻的步聲,咚咚的迴響著。   忽然他想起遠在沙河口的珍爺兄妹來,眼前便掠起一道希望的光;儘管珍爺生性孱弱,但他總是個明白事理的人,在萬家樓,他是僅有的長輩之一,丟下一句話來自有它的份量;菡英姑奶奶更是爽性人,祗消有她出面袒著,就不會有人敢枉指萬小娘,加給她莫須有的罪名了。   我何不備上牲口,走一趟沙河口呢?!他心裏嘀咕著:雖說是荒天凹野,路程曲折些兒,拉直了算,這兒到沙河口也不過十八里地,傍晚起腳,明早五更天也就到了,春末走夜路,露冷風涼的,正長精神   他終於走出了窄巷,一點兒也沒留意到在他背後,正有個鬼祟的人影,躡著腳跟蹤著他。他走出窄巷,深深的吸了口氣,暫把滿腦子紛繁收拾起來,現在,他覺得唯一要做的事,就是拐回家去備起牲口,立即到沙河口去見珍爺。   但在尚家茶樓裏,那些議長論短的人們,並沒有誰留心人群中多了誰或是少有誰?煙霧和茶盞上升起的熱霧在樑間嫋繞著,他們談著業爺離奇的死,談著槍隊中被羊角鎮那撥人擊斃的十多條人命,談著不知是誰傳出來的關八爺和萬小娘之間的姦情群情就像是狂風推捲的疾浪,那浪頭一旦湧起來就很難阻住了。   援鹽市關咱們屁事?他關八祗是藉著這個名目來萬家樓罷了,他火拚掉朱四判官,收了那撥土匪是何存心?還不是想走黑道,趁勢抓槍?!   無論當初他怎樣助過萬家樓,咱們姓萬的可也沒薄待他,菡英姑奶奶人品貌相,哪點兒不配他關八?!他摘了萬家的臉面,反轉過頭來姘萬家的寡婦,他這是存心辱人!   牯爺該替咱們作個主,問他關八爺一聲這十來條人命該怎麼辦?那撥土匪既是關八的人,他就該一肩承擔。有一條嗓子高過前幾條嗓子吼著,那是老二房的萬振全:去宗祠的廊下聽聽一堆苦主的哀哭罷!咱們還援什麼鹽市?!咱們該先找關八替族裏的死者償命!   甭嚷甭嚷,大板牙伸著頸子,伸手指著矮石牆外的廣場說:那可不是牯爺來了?   喧嘩的聲音沉落了,好幾個人從茶樓裏挑簾子走出來,就見小牯爺騎著馬,帶著幾個護從,急急匆匆的從正街轉到方場上來了。   自從率著萬家樓槍隊在旱泓西吃了蹩,小牯爺本人就很少露過臉,單是老二房那一支,就怨他不該輕易放過小蠍兒,十幾條人命鬧在那兒,苦主們全都嚎啕著,要牯爺替他們作主,而槍隊上有人稟告他,在萬家樓南邊,荒野上湧來了大批的難民。   看樣子,他們是從荒野上回來,馬匹經過疾馳,馬毛上有著一綹綹的汗漬,馬蹄馬腹,全都染著灰塵和砂粒,顯出睏頓的神情。牯爺騎馬到方場上,瞧見矮石牆那邊的尚家茶樓門前麇集著的人群,便一抖韁繩催馬靠近矮石牆,隔牆發話說:快集槍銃,先把柵門卡緊罷,鹽市北邊來的難民太多,亂哄哄的一片分不出賢愚,不能聽任他們入圩崗。另得分隊下鄉去,到田上去護青莊稼,著人分別收繳他們的零星槍枝他們既到萬家地面上,就不能滋事   牯爺,您光忙著外事,祠堂裏躺著的死人怎辦?萬振全手捺著矮牆說:羊角鎮那批凶神雖走了,他們的頭兒關八還在萬家樓,好歹總得有個交代。   先料理難民要緊,小牯爺說:要是聽任他們作踐農田,秋糧甭想再收了。這些難民祗是第一批,不把他們手裏的零星槍銃收掉,日後越聚越多,饑餓起來,他們真能開槍。其他各事,稍後再談。   我說,牯爺您可別忙著走,萬振全喊說:關八要咱們拉槍集銃,拋下萬家樓去援鹽市,聽說您答允他等召各房族集議再說,如今該是時候了!   小牯爺手抓著馬韁繩,遲遲疑疑的說:不錯,祗不過總要等著珍爺他從沙河口趕回來才好,要不然,我著實擔不起獨斷的擔子。   那倒沒什麼,大板牙伸著細頸子插口說:該怎樣,就怎樣,橫直凡事都有族中公議,有擔子大夥兒分擔,不差一個珍爺。珍爺不在,老七房還有旁人呢。我以為,這事不能再耽擱了,明早就得開祠堂門,找各房族議事,再晚,大夥兒就都等不得了!   對,有很多嗓子附和著:這事不能再耽擱了!咱們得給關八一個交代,他也得給咱們一個交代。   小牯爺露出一股勉為其難的樣子,緩緩的點頭說:既這樣,日後珍爺就是有話說,也是罪不在我,我總不能逆著大夥的意思。如今先趕夜忙著安頓難民,明兒大早,響鐘開祠堂門就是了!   說完話,他一領韁繩兜轉馬頭,當他背朝著人群時,他嘴角兩邊漾起一縷刻毒的笑意。不錯,這一切正都如他預先所安排的樣子。   他就要這樣不動聲色的把關八鏟掉,至少得讓他報復不了自己。他抬頭瞧瞧西邊的天色,日頭正斜斜下沉,業已到黃昏時分了。      黃昏的天色落在沙河口野煙處處的曠野上,野煙融進天頂的霞雲裏,那光景很夠淒涼。太陽落進西天的臥雲背後去,臥雲像彩帶般的橫懸在寬而曠的運鹽河上游的遠處,那透過雲層的夕照,呈現出一片朦朧幽黯的淡紫色的柔光,沉沉鋪貼在這塊斜斜展布的凹野上,彷彿在光中滲有無數細微的霧粒,在無風的大氣裏凝止。   沙河在默默的流著,無波無浪的流著,淡得幾乎沒有顏色的極高的天空總覆著河面的流水,把一些緩緩變化的霞雲的影子投落在河中。   有無數難民歇在沙河旁的白沙平灘上,散散落落的人影一直牽進遠處的蒼茫;一隻牛在一堆火邊吽吽的叫著,一群狗在濕沙上追逐著,微茫中響著嬰孩的啼號。煙柱一條條的伸向天空,在高處結成如雲的頂蓋,那些野炊洞口騰跳起來的火焰在這裏那裏搖閃著,各自映紅一小塊空間,映亮一些人臉,一些情境,一些低垂的眼眉。   在一處火堆邊,幾隻繩捆的箱籠,幾付扁擔挽著的滿盛雜物的竹筐籮,幾隻行李卷兒和一些零散的小包袱當中,歪斜橫倒的躺靠著十多個人,一個皺臉的老頭兒像蝦米似的駝著腰,蹲在他自己赤裸的腳跟上,不聲不響的吸著葉子煙;逐漸轉暗的暮色從四面八方攏過來,從他微微眯著的眼瞳裏擠著壓著他,使他原本瘦小蜷曲的身體更像是若有若無的幻影。   亮在曠野的紅火在他生著黑痣的眉毛上跳著,煙頭上的紅火更不時映著他鬆弛臉孔上桃核似的皺紋。他用掉了牙的癟嘴咬著煙袋嘴兒,大口的叭著煙,弄出特、特的聲響,口涎從不關風的嘴角流出來,順著煙袋嘴兒朝下滴,使他不得不時時歇下來,使短褂的衣襬擦抹著那些口涎。當他那樣扭動肩膀時,才覺得麻木的肩胛上有著被扁擔磨壓的酸痛。   到底是老了,他喟嘆著說:骨頭硬了!熬不得變故,經不得風霜了!   金老爹,您有六十了罷?說話的是個捲起褲管,揹著竹笠的年輕農民,有一條較粗的盤滿虯筋小腿,說話時,有一種愚拙的味道:真虧您還能挑得這麼重的擔子,走得整天的路。   你說什麼?噢,你說我六十?老頭兒耳朵有些不太靈便:我大兒子要是不早夭,今年也快傍六十啦,我今年整七十九。整七十九了。他重複的說著。   每提到他自己的年紀,他就有一種空洞的感覺;整七十九了,是的,整七十九了,他確曾活過這數字所顯示的年月,但那裏面所含的是些什麼呢?   他一動不動的蹲坐在他自己的腳跟上,叭著煙,周圍推推湧湧的暮色像要把人吞噬似的撲向他,往昔的歲月彷彿也就像這個色調,這個容貌,黑滔滔的洶湧著,像夢中的一河惡水,他並不怕面對這些,祗覺得有些憎惡,也不是憎惡著自己貧困饑寒的日子,而是憎惡著貧困饑寒之外的那些不該有的風濤帶給人的苦楚,他詛咒過這種魔性的、硬套在人頭上的命運   他不是個糊糊塗塗的、過一天了一日的人,當旁人問及他們的年紀時,也得掐著指頭反覆推算幾遭。他不會忘記他活過的日子,他背得熟那些用天干地支代示的年月,更不會忘記每過一年,在他的年數裏添上那一年,七十九,七十九,沒想竟會恍恍惚惚的活過七十九年了。他叭著煙,不用抬眼,也看得見沉沉的煙霧飄過他的眼眉,無數黑忽忽的日子,也像煙似的飄過去了!   煙似的,他已經懶得去回憶那許多屬於自己的日子,總覺那像是一張刻著桃符的木板,印出來的,一張一張都是那個模式,加上季節的變化,也不過是春耕夏作秋收冬藏,有些比較清晰的記憶並不是他存心想記的,比如某年的太歲方位?幾牛耕田?幾龍治水?某年鬧過旱?某年鬧過澇?某年鬧過蝗災?等等的,他祗是抱著一個農民的呆板習慣的心性,依著年歲推移直覺背誦出來罷了。   儘管遠去如煙的日子那樣單調刻板,但他總滿意把這一生刻進那個模式裏,雖然有些混沌,可也有一份微醺。從混沌裏撈起一把可記的事來,就像是一抹紅彩,襯灩那張桃符的筆觸,那年娶老伴兒進門,自己才十七歲,爹典了二畝地張羅那場喜事,新娘進門前後,自己竟像活在一場大霧裏,覺得喜氣就是那種嘴上說不出、心頭癢蠕蠕的那種朦朧,在燈下看新房,從床帳被褥到衣櫃箱籠,全新得那麼堂皇,那麼耀眼,望在眼裏,腳步就彷彿飄起來,像踏在軟雲上;偷偷的關上門,獨個兒摸這樣,摸那樣,綢被面兒和新緞袍,都柔滑得使人心跳。坐著,躺著,或是繞室徘徊著,濃郁的新鮮的油漆香總會把人牽領到明天的夢裏去。   從喜日起始,自己頭一遭懷有過一生完整的夢,媳婦,兩畝好沙地,一頭膘壯的牛,一群黧黑得像泥蛋似的兒女,他該擁有這些,這夢想是由她帶來的,掀開她鳳冠前的瓔珞在深夜燭光前端詳她時,他就用眼神說出那種夢想了。她進門不久就有了喜,他樂得就像點下一塊莊稼並且看著它出土一樣,第一個男孩出世時,是飄著瑞雪的隆冬,他騎著驢,頂風冒雪走了七里地,去鄰村塾館裏央請老塾師取個學名兒,老塾師架起玳瑁邊的老花眼鏡兒,攤開紅紙帖兒,筆頭把人眼牽得滴溜打轉就是不肯朝下落,忽然抬頭望著飄漾飄漾的雪花,吟唱說:瑞雪主豐年,嗯,孩子就叫金瑞雪罷。   瑞雪,瑞雪,好一個瑞雪!懷揣著老塾師寫妥的紅紙帖兒趕回去,就像懷揣一爐炭火似的,渾身上下不打一處發熱,竟忘記棉衣全叫雪水浸濕了。瑞雪生後第二年,日子順得像張帆的船,一年兩季大豐收,充實了家家的倉廩,說買田麼,還不夠,買條牛該是敷敷有餘的了?!誰知那年加了稅賦,三下五除二,餘下的祗夠買條瘦牛罷了。   若說一生裏真正可記的,總共也就祗這麼一把了,惟其有過這些,更顯得失落的傷心。如今蜷縮在這塊凹野上,游絲般的恍惚的思緒隨著煙霧飄升,心裏有些被硬烙上去的記憶的傷痕彷彿重新迸裂開來,發出陣陣的隱痛。   也就在幾天前,整個村子被江防軍縱火焚了,兩三里外見紅光,火蝗蟲在人頭上紛紛飛舞著,多少年輕人的美夢,都像當年的自己一樣,化成一場煙雲。   詛咒著兵燹罷,詛咒也是徒然的;日子像磨盤似的旋著轉著過,自己親歷的這一甲子有零的歲月,已不知經過多少遭了!兵燹奪去了瑞雪的命,災荒埋葬了老妻,苛捐逼得人典田賣地,土匪牽走了那條牛,到如今,逃與不逃都像是無關緊要了。   但滿眼初經大難的年輕人,奶孩子的婦道,為何仍要受這種煎熬?!蒼天難道是打了盹?閉上眼不看這惡毒毒的騰怨的人間   喝碗稀湯罷,金老爹。年輕的莊稼漢說:我點了幾畝麥,顆粒還帶著漿,就叫江防軍芟倒了!我們村子靠近鹽市西的大渡口,大片秋禾全叫江防軍逼著砍盡了,怕秋莊稼長起來,容易中伏,他們不單掃光了秋稼,還推牆倒屋,夷平了整個村子,村上沒逃得及的漢子,全叫抓了伕,日夜紮長梯,拼木筏,打算仰撲高堆,搶佔樊家渡呢!   老頭兒默默的聽著。   我吃不下什麼。他說:我心裏飽脹脹的。   老爹,我愁著朝後的日子怎麼活呢?莊稼人的憔悴的妻子說:兩個孩子都在病著,不用說瞧看了,連饑全顧不得他她的喉嚨有些哽咽。   人麼,老頭兒鬱鬱沉沉的:活著總得要受煎熬的。有人問我說:老爹,您這一大把年紀了,還挑著擔子逃避兵災麼?我就跟他說:我不甘心在這種亂世,乖乖的自箇兒爬進棺材!我要大睜兩眼看著,看著老天再睜眼,從地上收走這些魔星!   人逃到沙河口來,不會餓死的。黑裏有平靜的男人的聲音說:這兒是萬家樓老七房珍爺家的產業,聽說珍爺正在田莊上,往年這兒常有外地饑民來拾麥度荒,珍爺照例都撥糧賑濟的。   嗨,莊稼人的妻子用感恩的聲音念佛說:寧在饑上得一口,不在飽上得一斗,急難中能得人賑濟一口糧,他能活得人命啊!   天已經沉黑下來了,已殘的炊洞中的餘火更顯得殷紅,沒有騰跳的火焰的炭塊,祗映得出丈許方圓的一塊空間,逃難的人們彼此偎得更緊了。有人拎著木桶去河邊汲水,河上已搖晃著稀疏的星影,偶有孩子的驚哭聲從一群一簇的人群間迸起,旋即被做母親的用溫寂的眠歌拍落,變成魘著般的嚶嚀和抽搐,去萬家田莊的人還沒有回來,有些人在疲睏中蜷臥在火邊睡了,有些還在談說著,互述各村遭江防軍蹂躪的情形。   也有人談說著近日裏江防軍跟鹽市雙方的攻撲,說江防軍的馬隊曾兩度撲佔洋橋口,毀掉橋北端的磚堡,保衛團的統領陣亡了,守洋橋的鹽市的槍隊也損失不少人,等鐵扇子湯六刮領著大群單刀手圍堵上去,雙方一夜拉大鋸,馬隊裏祗回去一些散韁的空鞍馬。在小渡口,江防軍兩攻不利,仍然撲不進那些險要的谷道,在樊家渡,鹽市扼守的人槍不足,危象環生,祗怕很難久守。   不知是誰提起關八爺來,引起一陣謎樣的猜度和煙樣的嘆息。   天保祐他罷,一個老婦人拍著地面,啞聲的呼號說:關八爺就是三頭六臂罷,也保鹽市守得住麼?可憐鹽市一破,壩上死傷不說,江防軍為了要出怨氣,不知要枉殺北地多少人呢?   天祐不若人祐。金老頭兒挪了挪身子:假如年輕力壯,能掄得刀叉棍棒的,都學著關八爺那樣,捨死忘生的起來打北洋,我不信江防軍能逞得凶,施得橫?!連孫傳芳也作興睡不穩他的大煙鋪呢!   老爹說得對!年輕莊稼漢挫著牙說:我真恨不得立時掄根扁擔去砸扁那些龜孫!   祗要人人有這個心就行,也用不著胡急亂來。另一條嗓子說:你等著罷,我敢說日內北地各鄉村就會有鳴鑼聚眾,拉槍赴援的,咱們順著大溜回頭,一道兒去拚江防軍才有力量。俗說:一根筷子易折,一把筷子難折,正是這個道理。   誰還待說什麼,斜坡頂端的遠處卻亮出了好幾盞馬燈來。   天已入黑一會兒了,萬家田莊上還有誰拎著燈下野湖?莊稼漢的妻子把手招在眉上,眯眼望著說。   也許是莊丁出來巡更罷?金老頭說。他的一鍋煙早就吸空了,還一口一口認真的叭著:我是人老眼花了,祗隱約瞧見燈火亮,光剌剌的一片,可分不清有幾盞啦。   馬燈光朝前蠕動著,越來越近了。   是萬家樓的珍爺一路施糧來了,萬家的小姑奶奶也在車上。從田莊裏奔回來的人走過河灘,一路叫說:除了糧,還有整車烙妥的乾麵餅呢!   咱們逃難來,可真累了珍爺,另一個說:他中晌就放車下野湖,業已忙累了老半天了!   在饑餓、疲倦、悲愁中的人群一聽著這消息,立即騷動起來,有好些人歡叫著,舞動未熄的火棒子,迎接著珍爺和他背後的糧車,棒頭散迸的火星在黑夜裏開花,象徵著他們舞動著的希望。   但更為突兀的事情卻在珍爺兄妹進入河灘上成千難民群中時發生了,因為在南邊不遠的鹽河南岸最多相隔里許的地方,一粒槍彈在夜空中掠起一道紅弧,緊接著,人們便都能清晰的聽得見密集的槍聲,略為有經驗的人一聽,就能判斷出那是大規模的槍戰,因為沒有幾百桿槍,造不出那種氣勢,幸好槍聲起在河的南岸,有一條水滿的大河阻隔著,才使大夥兒沒慌亂成一團。   即使這樣,文弱的珍爺卻白了臉,一面吩咐騎牲口的莊丁們分頭到沿河各處去探聽消息,看河南岸究竟是起了什麼樣的變故?一面強打精神,站在車轅上朝難民群喊說:我是萬家樓七房的萬世珍,這是我帶著病的妹妹菡英。這回說動鹽市舉槍抗北洋的關東山關八爺,跟我算是至交。如今江防軍壓境,撲不下鹽市,反侵擾各地鄉莊,累得諸位鄉親友好拋家撇產投到敝莊來,無論諸位跟在下見過面沒見過面,不是村鄰也都是地鄰,人說:急難不分家,我不能讓諸位在沙河口受委屈,田莊上倉裏有糧,我開倉。地裏有莊稼,我分堆。要飽齊飽,要餓齊挨。萬家樓因我那長房主事的兄弟世業,遭人暗算剛倒下頭,族事一時亂著乏人理,沒能及時拉槍援鹽市,我相信,早晚我們就會拉槍   珍爺一時情急,當眾說出業爺的死訊,手扶著車轅的萬菡英就像突然受到雷擊一樣的呆怔住了,但她並沒暈倒,祗覺得有些心慌眼黑,喉間漾漾的作噁心。她嚥回了一口血痰。她是慧黠的人,立即就想到珍爺為什麼把業爺的死訊瞞過她?她不能再把自己的病體當成他的累贅。   不錯,保爺業爺兄弟跟自己情逾骨肉,一個溫厚儒雅,一個正直善良,都不該遭這樣的下場,業爺這樣慘遭橫死,令人想來倍覺痛傷;但適才她聽過曠野上許多逃難婦人的哭訴,那些死在江防軍刀尖上的她們的親人,哪一個不樸拙?!哪一個不善良?!正由於鹽市這場動亂的風暴,才使她覺得有一道巨浪打在她身上,她甘心承受這些,因為這世界曾是關東山獨立肩承過的,她活著一天,她願意為他盡力分擔。   當珍爺說完話,自覺失言望著她時,她裝著沒留心聽他說什麼,伸出手去撫摸著一個靠在她身邊的農婦懷中嬰兒的臉頰,她笑著背轉臉對著珍爺,使汗帕點去眼角的熱淚。   煩請諸位暫行坐地,我好著人按口數分糧分餅。珍爺說:南邊槍響,不知起什麼變故?聽槍音,像在早先北地鹽船常時寄泊的琵琶灣附近,離腳下還遠。假如江防軍擾河北,我勸諸位明早退進敝莊去,結合人槍,力求自保,總能擋他一陣。   珍爺請放心,咱們決意不再逃了。   咱們祗要有棍棒,寧願死拚!   跟珍爺回,騎牲口的莊丁一路奔來報說:槍戰是在琵琶灣,那兒昨夜來了大批運鹽船,江防軍不知怎樣得著消息,從三河岸那一線抽調小鬍子那旅裏的一營人,撲過來截鹽,船上押鹽的漢子集起近百條槍,疊起鹽包來跟他們接上了火。他們怕挺不住,失了鹽,業已差人過河來向咱們求援來了。   人呢?!珍爺說。   人是步行,等歇怕就要到了。莊丁說:一共來了三個人,其中一個渡河時帶了槍傷。   珍爺撚著他隨身佩戴的那支三膛匣槍的黑絲線編結的槍穗兒,侷促的望著妹妹;自打生出娘胎,他從沒真正的弄過槍打過火,他常年佩槍,祗是萬家樓年輕長輩們多年來的習慣,防身的意義還不及裝飾的意義重。他滿心明白處在這種辰光,一個有血性的漢子應該怎樣?!但他總覺自己在這方面是個一無所長的人除了挺身上去挨槍,他不知怎樣號令?怎樣守?怎樣攻?他甚至不會使用匣槍。這並不能表示他如何懦弱,因他祗是這種樣的人槍一響就分不清東西南北的書生。   你覺得我怎樣?菡英?   你不能退縮。萬菡英望著他,她完全明白他的徬徨,她眼是濕的,眼光裏有著無限深的愛意,她不能不對他這樣說:在萬家樓,您是長輩裏最年長的人;在沙河口,您是莊主,無論如何,你非出頭作主不可!   那,也祗有這一條路了!珍爺咬著牙,緊擰著槍穗兒說:菡英,你病成這樣,我這做哥哥的,沒能好生為你延醫療疾,反而累你為我我說菡英,這回我拉槍護這撥鹽逕去鹽市,若是不幸碰上槍,不必為我料理後事,若是活著進鹽市,我要找著關東山,跟他死在一起,算是跟他相交一場,殊途同歸了!   文弱的珍爺說出這種慷慨的話來,不但萬菡英撲向他,忍不住一腔悲酸,泣不成聲,凡是周圍聽著的,也都撲簌簌的流滾出如雨的熱淚。但珍爺祗是默默的挺身站立著,反手輕撫著妹妹的柔髮,連一句安慰的言語也說不出來。   他那樣挺身站立著,忽然覺得久久以來困抑著他的那種壓力,那份痛苦,已經從他的兩肩上卸脫了,祗因為他決意去做明明該做而遲遲不做的事情,一剎前,他仍是驚於槍聲的弱者,如今他卻成了勇士。   他站立著,在他遠祖所傳的屬於他的基業上,他內心變得澄明、冷靜、坦然無憂,遙遠的星光和眼前的燈火照著他,他的影子正像穆然聳立的宗祠的高樓一樣,他豁然領悟到豪士關東山為何能赴湯蹈火坦若平陽?為何敢以一肩獨承天下之憂?祗要有義膽仁懷,任誰都踏得進那個世界。   珍爺,鹽船上差來求援的人來了。   有人舉起馬燈,燈光照在那三個渾身濕淋淋的漢子的身上,中間那人大張兩臂擔在兩邊兩個漢子的肩上,人矮下去一大截,軟軟的兩腿在白沙的平灘上一路拖著,他的傷在右肩窩下方,子彈也許是射穿了肺葉,血不從傷口淌,反而從嘴裏倒溢出來,血水帶著黏性的泡沫,全黏在衣領上。   先幫他們把受傷的抬上牛車,送回莊裏去罷。珍爺說。又轉朝那兩個人說:鹽市被圍不止一天了,運鹽船為何還冒險朝下放?總局難道不怕開罪防軍?還如數朝下撥鹽?   咱們是包運的,老爺。一個說:不能因鹽市開火,咱們就封了船,空碗底兒朝天,總局祗要撥鹽,咱們就敢運,鹽是湖西萬民少不得的,缺鹽如缺糧,咱們沒想到防軍硬來截它。您聽這槍聲響得多急,咱們人槍少,又窩集在灣窪子裏展不開,夠危急的。   我們馬上拉槍過去,萬菡英扶在珍爺的肩上,緩緩的喘息著:你們先騎莊上的牲口去報信罷。   珍爺一行人起更時分回莊,立即就把田莊上的人槍集齊了,難民群裏,也有人在各處響鑼聚眾,喊起年輕力壯的,帶著槍銃刀矛,跟沙河口的莊丁彙在一道兒,拉去琵琶灣赴援。   二更天,這一支新拉起的槍銃隊在珍爺的率領下到達鹽河北岸,甚且連珍爺也沒有夢想過,他竟會在一個更次裏拉起這麼多的人來?!黑裏他也弄不清有多少人?多少槍枝跟著他走?祗覺得人喊馬嘶,遍野都是人。   到達鹽河岸後,他們引葵杆為火把,照亮了數里長的河面,鑼聲、鼓聲、螺角的鳴聲,憤怒的呼喊聲,完全掩蓋了河南岸的槍聲運鹽船朝東起行,那一營江防軍也朝東撤退了,這支槍銃隊也越過沙河,順著鹽河北岸朝鹽市捲過來。   第二天下午他們到達鹽市北岸時,一共有了七千多人,因為一路曠野的難民聞到人聲和鼓角,隨手抓起一宗棍棒,就都跟著回頭了。他們不能算是槍隊銃隊,他們祗是一群噴著怒火的不願再逃難的難民。   這些人像滾雪球般的滾在一起,沿著運鹽河北岸的高堆,西自大渡口,東到小渡口,紮下了十里連營。他們還在像春草怒茁般的不斷長大   他們替後背薄弱的鹽市把牢了後門。      也就在珍爺初拉槍的初更天,騎著一匹瞎了右眼的小毛驢兒趕夜路的萬小喜兒卻在半路上遇到了鬼。   十九歲的萬小喜兒在當半樁小廝時,就在萬梁管事的鹽槽兒裏幫忙打雜,萬梁看待他像看待兒子,它跟萬梁也極投緣。鹽槽兒裏常有零星散腿兒靠車過夜,那些北地來的侉漢們愛談鬼怪就像他們愛吃大蔥一樣,丟兩張厚草席在疊得高高的鹽包上,在黑忽忽昏濛濛的壁洞燈下面,幾個人靠牆半躺著,吸著發霉的大粉包煙卷兒,或是各揣一隻裝白酒的錫壺在懷裏焐著,就津津有味的談起鬼來了。   自己當初夾在裏面聽鬼話的興頭,遠不及吃零食的興頭高;那些侉漢談到興高采烈時,往往一反平素吝嗇的習慣,顯得份外豪氣,他們會直著喉嚨喊說:小喜兒,央你買盤熏燒,捆蹄,一包五香蠶豆,外帶一碟鹽水豆兒!秋天他們也叫買過大螃蟹,冬天他們愛吃噴香的兔肉。就那麼聽著聽著的,聽鬼話也把人聽上了癮。   好些年裏,他曾聽臉孔不同的鹽梟們講過無數無數的鬼話,有些是輕佻的,有些是怪異的,有些是極端恐怖的,他即使不去專心記憶那些故事,可是,當他自己處身在某種真實情境中時,有一些合乎那種情景的鬼故事,就會自然而然的回到他的腦海裏來,並且活化成某種鮮活的形象。現在,他是騎著一匹瞎了一隻眼的毛驢趕夜路,那麼,他想起來的,也正是一些趕夜路遇鬼的傳說了。   他備妥牲口離開萬家樓時正是太陽甩西的時刻,那時他一心祗想到去沙河口見了叔祖珍爺,怎樣跟他稟事,也怎樣吐吐他鬱在心裏很久的委屈;萬梁叔死後,經珍爺保舉,業爺擢拔他在鹽槽兒裏當管事,繼了萬梁叔的位置,若論一把算盤一稈秤,萬家樓還沒有比他更純熟的人,他是在槽兒裏多年磨練出來的。   若論輩份年紀,萬家叔輩可真是太多太多,從拖白鬍子的老頭到三歲娃兒都有。長房主事時,從不論這些,輩份高低祗在禮上比,不在事上論,誰有能耐幹什麼,誰就幹什麼,而老二房裏多的是酸葡萄,不論對長房,對晚輩,都是明諷暗咒,尤獨在業爺死後,除了小牯爺一個老長輩,老二房的那些爪牙們更擺出一股得勢忘形的嘴臉,令人難以忍受。   這回造謠中傷關八爺,明眼人就該看得出,全是老二旁那支房族裏的陰謀,自己一時猜不透它的真正用意?若是說給明事理通人情的叔祖珍爺聽,他也許能洞燭老二房那些奸人的腑肺   開初他雖沒想到鬼,但等日頭沉落下去,四野昏暗時,他趕著毛驢兒越過五叉路,翻過紅草坡時,眼看著昏煙四合的坡脊上綿延的墳頂兒,心裏就有些起毛了。萬家樓東南角,是四十里荒湖蕩兒中頂荒涼的地方,萬家一族不知有多少代的墳塋,全都叢葬在紅草坡朝南的地段上,這些萬姓的鬼魂都還不太可怖,因為傳說裏的家鬼雖會顯魂作祟,終不會害到本家子孫頭上;怕就怕在再過去一段地,卻埋葬著一干當初跟隨土匪總瓢把子鐵頭李士坤攻撲萬家樓時凶死的土匪們,那些傳說中犯金凶過鐵器,斷頭缺腿拖胳膊的傢伙,閻羅王拒收,地藏王不管,長年飄蕩的冤鬼遊魂,那才真是又噁心人又怕煞人呢!   萬小喜兒,我說你這個夯貨,萬小喜兒一面大聲的呼著趕驢哨兒,得兒,得兒,嘟嘟,得兒嘟,想用他自己的聲音替自己聊壯膽子,一面卻暗自責罵自己道:你早不走,晚不走,為何偏趕著黃昏日落時起腳,正在三更半夜鬼出墳的時刻經過那個倒楣的惡鬼窩來?!   埋怨是沒有用的,天黑得怕人,月亮不知在哪兒?!幾粒隔著高霧的疏星光眨眼,也昏昏濛濛的照不亮什麼。倒霉的星,說它照不亮什麼,它偏就照得出一座座荒墳的影廓,總之,自己越怕看見荒墳野塚狐仙屋,它愈把那些玩意送到人眼上來,眼珠朝東轉,東邊也是墳,眼珠朝西轉,西邊也是墓,一股逼人的鬼氣,全都化成冷露寒風,浸著你,吹著你,使那森森冷冷的感覺一直鑽進人骨縫裏去,不但毛髮朝上豎,連骨頭也都有些酥軟了。   回頭罷,萬小喜兒   鞭著毛驢兒夾奔兒跑,不一會就望得見萬家樓裏的燈火了!明兒大清早再從原路過,去沙河口見叔祖也不算晚呀!何必打著牙顫硬充人熊?硬著頭皮去鬥鬼窩裏的那幫惡鬼來?!   許許多多這樣的聲音,在萬小喜兒的心裏翻滾著,一陣風劈面兜過來,他真想拎轉韁繩,打著毛驢兒朝回跑了,但那陣風也把他從渾噩中吹得清醒些。   在一剎清醒之中,他想起自己衷心敬仰的關八爺和善待自己的小嬸兒,他們正被可怕的謠言捆縛著,那謠言比傳說裏的鬼魂更可怕得多。老二房的那些可惡的小爪兒們,像萬樹、萬振全那幫人,滿腦子歹毒的邪主意,即算他關八爺再有聲威,再有能為罷,好漢怕癩漢,癩漢怕邪皮,他一個療傷的人,隨時都可能遭人下暗手整掉性命   他就唸唸有詞的用自語慫恿自己說:萬小喜兒,你可不是當年在鹽槽兒裏打雜的小廝了,聽鬼話兩腿不敢懸在黑裏,怕小鬼伸出冰涼的鬼爪兒掐你小腿肚兒,走黑巷總縮著脖子,怕大鬼伸著頭朝你後頸上吹氣,你如今業已十九歲了,放著正事不辦,怕走黑路就回頭,那算得什麼?!   這麼一路走,一路自言自語的慫恿著,寬慰著,倒也又走下一截不短的路來。不過這種寬慰過久了,藥性散了,又慢慢的不靈光了,嘴裏儘管唸唸有詞像唸咒語一般,心裏卻想的是各種恐怖的、怪異的鬼故事,耳朵裏卻儘聽著梟鳥的嚎哭,紅狐的啾鳴,以及風吹草動的聲音心神一恍惚,人又昏昏沉沉的陷進恐怖中去了。   傳說說的什麼來?有一個高顎骨,厚嘴唇,臉上有幾粒稀麻子的鹽梟講過人走到亂塚堆裏,野鬼迷住人的故事,說野鬼迷人,總先繞著那人打一圈兒輕煙似的鬼旋風,然後扯過兩處風頭打一個死疙瘩,那人就像被裝在鼠籠裏的老鼠,不到雞鳴五更天,是走不出那個迷陣的了。   另一個看起來從不會亂扯謊的老頭兒,硬說他曾有三次被鬼迷過,他講起被鬼迷的情形,用一種像被扼住脖子樣的恐怖的啞聲,說他就覺一陣鬼風,像鞭抽的陀螺繞著他那麼一轉,他就陷身在上不見星辰,下不見草木的黑霧裏,人到哪兒,霧到哪兒,休說伸手不見五指,就是鼻子撞在墓碑上,也看不見墓碑的影子。   在另一些傳說裏,趕夜路遇鬼,卻不以旋風迷人,有些鬼靈總不肯現出全身,有時單見一截兒穿白袍的脊背,在迷煙般的月光裏或隱或現的飄漾著,有時單見一雙小小的花鞋在空裏劃動。另一些鬼愛在路上攔人,你走他也走,你停他也停,你若找他聒話,他一樣跟你聊天,你怎麼看他都像生人一樣,不過事後你再一回味,他講的都是鬼事,你再仔細一看,他旁的地方都像人,祗不過少了一個下巴頦兒罷了   即算你當時沒叫嚇死,回家也有你病的,俗說:看見大鬼害場病,看見小鬼沒有命!那可真是假不了的,但凡看見鬼的人,不是走霉運,就是火焰低,要不然,鬼也怕人頭上那股剛陽之氣的。   腦袋這玩意也真邪?!久遠時日聽人講說過的那些故事,那些傳言,甚至連自己平素也記不起的,今夜晚都像擺古董攤兒似的列出來了!萬小喜兒也曾一再告訴自己,不要在滿心發毛的時刻窮想這些,那不聽話的腦袋可偏要助紂為虐,招來許多鬼形鬼像亂嚇人。   並不是萬小喜兒愛起疑心,總覺胯下那匹小毛驢兒有些不太對勁,毛驢這種牲口最惹鬼,據說牠們全是陰陽眼,能見著人眼看不見的鬼魂,但凡騎驢走黑路,不用你問周近有鬼沒鬼,祗消瞧瞧你胯下的毛驢的動靜,心裏就該有數了。   小毛驢兒不太對勁可不是?!休看牠瞎了一隻眼,牠那隻好眼靈活得很;牠要是沒看見什麼邪物,怎會豎起兩耳,不時驚得打蹶兒?!兩條前腿躑躅著,像有條索兒在前頭絆著牠一樣。   翻過紅草坡,路更荒得簡直不像是路了。   那樣遼闊的荒天凹野裏,疏星朦朧,夜霧漫橫著,長葉叢叢的蒿草擦著驢肚腹,沙沙的響著,即使偶然有一兩陣風來,也吹不散在草窩中凝彌著的陰濕淫霉的氣味,彷彿那一層群鬼聚居的荒角落兒,至少有千年沒見過太陽。   前面該是當年鐵頭李士坤的那夥土匪叢葬的地方了,萬小喜兒揉揉眼,看見幾團碧綠碧綠的鬼火,像長了翅膀似的在遠處的荒墳間啣逐著,磷屑似的光粉拖曳得長長的,像一窩撒野的老鼠;有幾團鬼火亮灼灼的,大得像幾盞鼓肚子燈籠,原在路邊草溝裏竊竊的聚議著什麼,一見到毛驢兒踏過,就一窩蜂的搶上來,咬著驢蹄兒打滾,活像一群討債的主子追討多年不償的欠債一樣!   可憐那匹毛驢兒吃不住嚇唬,四蹄打軟走不動,竟夾著尾巴,嘩嘩啦啦的撒出一泡騷溺來。   得兒,得兒,嘟嘟,得兒萬小喜兒嚇得渾身豎汗毛,慌亂無主的催著驢,祗管順起趕驢棍直搗驢屁股,任你怎麼搗,那匹毛驢沒撒完溺,就是不肯起腳,而那幾團鬼火正在抱著驢蹄子不放;萬小喜兒心想:糟!糟!這回明明白白是遇上了鬼,可不再是腦子裏浮游著的幻念了。他一急,手底下更加發力,搗得毛驢兒唔昂唔昂的哀叫起來,叫聲驚飛了一陣宿鳥,萬小喜兒看不見那些鳥雀,祗聽見一些驚鳴和刷刷拍翅的聲音。   我的老天,你得保祐保祐我萬小喜兒,萬小喜兒誠惶誠恐禱告說:我不是暗室虧心那種人,從來沒謀算過誰,更沒開罪過鬼神,我這是十萬火急的趕去沙河辦正事,你不能讓這些惡鬼不分青紅皂白的纏著我,平白的耽誤了我的行程!   許是因緣湊巧,正當萬小喜兒禱告完時,身後刮起一陣風,把原抱緊驢蹄子不放的鬼火吹開,像被鞭抽似的滾進荒路一邊的草叢裏去了,而胯下的毛臚不用催打,竟又自箇兒撥動蹄子朝前走著了。   這陣風使惶懼中的萬小喜兒精神一振,果真以為冥冥中真有神佛祐護著他,使他安心不少;儘管不遠處的樹林裏有夜貓子怪聲嚎叫著,夜遊的惡鳥哇哇的噪過人的頭頂,綠瑩瑩的鬼火仍在荒塚間追逐著,他卻不像方才那般駭怕了。   而這種情形持續得並不太久,剛穿過那片可怕的墳場,咄咄的怪事又來了。   這怪事發生在毛驢走動時的蹄聲上。   萬小喜兒無意中發現,毛驢踩著路,得得的蹄聲總是一前一後交疊著的雙音,就像是身後不遠的地方還跟著另一匹牲口一樣。前面得、得,後面跟著得、得,前面的蹄聲響得快,後面的蹄聲也跟著響得快;前面的蹄聲慢下來,後面的蹄聲也跟著慢下來了。   既然發現這種怪事,萬小喜兒就換來換去側轉過臉,留神細聽,沒錯!聽上一百遍也絲毫沒錯,身後不遠的地方,硬像有一匹牲口在走動著,這種怪事,不由又引起他的疑惑來?!半夜三更,在這條蒿草半人深的荒路上,除了自己一個人和一匹毛驢之外,哪還會有人跟自己同樣的騎驢趕黑路呢?!自己出門時急急匆匆的忘了帶盞馬燈,難道後面的人也是那麼巧,趕黑路不帶燈籠?!   也許是驢蹄子敲打出來的回音罷?   不,不!怎麼聽也不像是回音,依照平素的經驗推斷,在這樣空曠的荒野地上,不算太響的蹄聲傳不遠,不可能有什麼回音撞回自己的耳朵,就是放開喉嚨大聲喊叫罷,聲浪傳至遠方去,也得相隔半晌,回音方能從遠遠的天腳的林木中波撞回來,而且回音總是擴大的,奇幻的,曖昧難分的,決不至聽得這麼清晰,身後的蹄聲決不是什麼回音。   既然不是回音,那又會是什麼呢?萬小喜兒心裏略一遲疑,脊梁骨又酥酥的發了麻了,不用說,鬼!那一定是鬼!   自己弄不懂,鬼為何要死死的跟著自己?!真要遇上鬼的話,自己倒情願在面前遇上,那就好像一把鋼刀架在人脖子上,跑也跑不了,避又避不脫,乾脆橫著心,兩眼一閉任由它宰割去,那樣反而痛快些;這好?再怕人也沒有比鬼在腦後緊緊跟著你更怕人的了!   幼時聽故事,聽到惡鬼追人,伸出冰塊似的鬼爪兒拎起人的後衣領,噓呀噓的朝人後腦窩下面的頸毛上吹氣,吹一口,使人遍身發麻,吹兩口,使人心裏發冷,三口氣吹下來,人就叫他吹得昏昏糊糊,像掉在冰窖裏一樣就會嚇得自己把後衣領高高翻起,死死的護住後頸子,害怕真有那麼一種惡鬼,在自己身後噓氣,即使人還坐在煙霧沉沉的屋子裏,身邊還晃著許多張闊笑著的人臉,自己也會不停的哆嗦著,膽子縮得比壁洞裏菜油燈的燈焰還小幾分。   現在不再是故事,那個鬼正在身後追躡著自己,得,得,得,得,分明是另一匹牲口的蹄聲,清清楚楚的響著。萬小喜兒屢想回過頭去,瞧瞧究竟,但總提不起這種勇氣。那麼,祗有打著毛驢,讓牠快跑罷,但總是沒有用的,那蹄聲仍然陰魂不散似的刮著人的兩耳。   眼前的夜霧更濃了   夜霧把荒野緊緊的包裹著,神秘的墨黑塗去了僅有的一點兒星光,萬小喜兒眼裏見不著路影,領不穩韁繩,祗能任由那匹毛驢兒自家摸著黑路走,恍惚覺得驢身顛躓了幾下,荒草的長葉拂著自己的腰和手背,敢情是毛驢離了路,走下草溝來了?   等到聽見驢蹄絆著什麼,骨碌骨碌響,這才又想到毛驢定是踩到荒田裏來了?!三弄兩不弄的,方向也迷失了,空自睜大兩眼,也分不清東在哪兒?西在哪見?!得得,得得,倒楣的蹄聲仍然在身後響著,響得人心撲撲跳,彷彿要從人嘴裏迸出來。   我的老皇天,你千萬領領我罷,看樣子,我萬小喜兒已經遭鬼迷了!萬小喜兒叫苦不迭,近乎哀告的低語說,希望再會有那麼一陣風把濃霧吹開,把那種怪異的蹄聲吹走。   但這一回,連天也不靈了。   濃霧是黏黏濕濕的,帶著一股腥氣,那怪異的蹄聲越來越近,直貼在人的耳門上。   我該怎麼辦呢?萬小喜兒惶急的尋思著,即使老天爺不肯祐護我,我也不能恁由這惡鬼迷住。聽說單凡惡鬼都是怕見燈火的,祗怪自己上路前太粗心,不但沒帶馬燈,連個火摺兒也沒帶在身上;胯下的驢背囊裏,祗有一根麻繩和一把插在皮鞘裏的小攮子,若是遇著什麼強人,也許有些用處,可是遇著鬼,這兩樣東西有也等於沒有,壓根兒派不上用場!無論如何,害怕也沒有用了,祗好彎腰去摸驢囊,把刀和繩摸著,揣在懷裏。管你人來鬼來,你不沾我的身,咱們兩沒賬,你若是沾惹上來,我先不先給你一攮子再講!   人到走頭無路的時刻,反而沉著起來了。   天也許過了三更了,毛驢踩荒走了這一大陣兒,把自己帶到哪兒了呢?耳聽著溫寂的小風絞打著樹葉兒響,前頭該到了雜樹林了!假如方向沒摸岔,前頭真是雜樹林的話,那麼,腳下離沙河口祗有十里的路程了。   這一截兒路還算安靜,除了一前一後的蹄聲弄得人心起疙瘩之外,再沒有別的動靜。毛驢兒朝前走著,有一截樹枝掃過萬小喜兒的肩膀,萬小喜兒橫著伸手去摸摸,摸著些靠得很緊的樹幹。   不錯,這兒正是雜樹林,有一年,自己跟萬梁叔騎驢到沙河口去,曾穿過這片茂密的林子,這片雜樹林可真不小,足足綿延有六七里地,葉片封住人頭頂,陰陰的不見陽光,那時是順著林空裏的一條荒路走的,這回在濃霧捲騰的黑夜裏,毛驢走離了道兒,準是走到密林深處來了,牲口一闖進密林,得、得的蹄聲就消失了,林裏是悶濕的,常年落下的葉子堆積著,腐爛了一層又加上一層,驢蹄兒踩在上面,軟乎乎的像踩在棉花上一樣。   奇的是前面的驢蹄聲一消失,後面的蹄聲也聽不到了,難道人叫鬼迷住,鬼又叫雜樹林迷住不成?!正在胡思亂想的當口,忽然聽見自己的左邊起了幾聲驢叫,唔昂,唔昂,叫得挺響的。緊接著,眼角的餘光被一閃一滅的火亮螫刺了一下。   嗯?蹊蹺?!蹊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萬小喜兒暈糊糊的腦袋像被鐵錘敲擊了一下。   他屏住氣,在叢樹後面兜住牲口,悄悄的轉過臉去,朝方才亮起火光的地方凝神呆望著。等他這樣去望時,那怪異的火光已然熄滅了,但火光在他眼瞳留下的殘餘影像還沒有完全消失,他不得不很快的把剛才的許多想法完全推翻。   事實很顯明,自己身背後跟著的,根本不是什麼惡鬼遊魂,而是一個神秘的夜行人。傳說雖然很多,有些傳說裏也有鬼騎驢趕夜路的,但鬼所騎的驢,都是焚化到陰司去的紙驢,有形無聲,絕不會昂頭嘶叫,驢背上若是個鬼,避火還來不及,哪會亮火?!   依照當時的火亮判斷,這人準像自己一樣的摸迷了路,因為身上帶有火刀火石和裱心紙(較草紙精細的一種紙,極燃性甚強,北方多用其槎為火紙煝兒。)捲成的火摺兒,故所以兜住驢,打著了火摺兒晃著照路的。   但這人是誰呢?!   萬小喜兒想起來,這條路從萬家樓到沙河口,是一條外處人走不到的僻路,這個人若不是自己族裏的人,也該是老七房田莊上送糧來的長工或是佃戶,他若是族人成長工、佃戶,為何自己催驢離得萬家樓時,沒發現身後有人騎著一匹牲口在趕路呢?   記得那時太陽沒落山,自己還曾回望過,荒路上並沒見到人影子。想來想去,判定這人是在自己催驢翻過紅草坡時,由墳塚間跟出來的。那麼這人為何要匿在那鼠洞狐窟遍佈的荒塚裏,等自己經過後,反跟在人背後摸黑呢?即使他沒有不利於自己的心意,也必有另一種不欲人知的鬼祟的行藏。   忽而又搖著頭,轉念道:萬小喜兒,你的疑心病未免太重了,作興人家路過墳塚,揀塊石碑座兒,坐著歇歇腿的呢?!天下有幾個人像你這樣怕鬼的?各人走各人的路,也犯得著這樣的胡亂猜疑?!那邊騎驢的漢子,要真是族裏人,去沙河口辦事,或是老七房的長工佃戶送糧趕回程的,自己就應該過去打個招呼,兩個人一道兒趕夜路,也好談談聒聒,一來解解寂寞,二來有個人聲壯膽氣,何等不好?   萬小喜兒打定主意,想等那人再晃亮火摺兒時,就先開腔招呼招呼,他兩眼就沒離過剛才亮過火摺兒的地方。誰知那人自從晃亮過一次火摺兒之後,半晌沒再聽著一點兒動靜,彷彿也像自己一樣的匿在樹後窺伺著什麼。   霧氛還是把周圍包裹著,無邊的黑暗都壓在一種可怕的死一般的沉寂裏,連一絲風也沒有了,耳朵能聽著的,祗有露滴從高處葉子上落在低處葉子上的微音。這種黑暗、死寂,充滿不祥預感的氣氛,又改變了萬小喜兒一時的想法,腦子裏的念頭一打轉,就轉到不妥的一面來了!   萬小喜兒最先想到的是業爺的死。   一直到今夜為止,業爺的離奇的死因還是個謎,這謎底正該藏在這條荒路上;業爺是在從沙河口趕回萬家樓時遇害的,他被人沉屍的水塘,就在紅草坡的坡腳下面,較為偏西一點。依自己的記憶,十多年來祗有萬家樓北的三里灣和七棵柳樹那一帶靠近蘆葦蕩邊的地方,經常出變故,但南柵門外的這條路,雖說是荒得怕人,卻從無悲慘的事故發生,業爺好端端的在這條路上被人謀殺,可見這條路上有著歹毒的人。   俗說:欺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又說: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衣。一點兒也沒錯。誰知這半夜騎驢的傢伙是何等樣人?存的是什麼心?不等弄清楚了,千萬不能冒失,打一聲招呼不怎樣,說不定因此弄丟了性命呢?!   這樣悶悶的等待了一會兒,就見自己的右邊那個火摺子又亮了起來,顯見這個人在晃亮一次火摺子之後,從左到右,已經繞著自己藏身的地方兜了大半個圈兒了!這人不像是在摸路,卻像在找尋自己。   這一回,火摺兒亮得久些,一絲火光在濃黑中迸起,被霧氛和密密的樹幹隔著,變成無數無數遊迸的光針,一絲,一簇簇,一蓬蓬的向周圍的黑裏遁逃著,那些光針的彩色在遊迸中不斷閃變著,紅的、黃的、藍的、紫的、綠的,映亮了一塊磨盤大的空間。   萬小喜兒瞪大兩眼看著;火光也祗亮了一剎功夫就熄滅了,黑暗從四面八方重新迅速聚攏,吞噬了那塊被火光照亮的空間,在那一剎凝視中,萬小喜兒沒能看得見那人的臉,祗從樹幹的縫隙間,看到一隻舉著火煝兒的手,和兩隻搖動著的驢耳朵。那人頭顱的黑影巨大而奇幻,在樹幹朝光的一面上移晃著,彷彿在張望中找尋著什麼?   不妙!這傢伙恐怕存心想謀算我!   一種本能的直感掠過他的腦際,使他探手入懷,摸出那把帶鞘的攮子來,抽出攮子,反握在腕底,微微戰慄的等待著。   假若你想謀算我,你就是隻笨驢!你最不該晃起火摺子,讓我在暗中看見你。   沒等萬小喜兒想完,火摺兒又亮了;這一回火亮離自己藏身的地方更近,也不過三四丈遠,方向卻轉到了自己的身後。那人似乎正背對著自己,他的巨大的肩影擋住了火苗,這麼一來,卻使萬小喜兒能夠清楚的看出他騎在驢背上的上半身的輪廓,一等萬小喜兒看清了那人的黑色輪廓時,他猛的一震,驚得幾乎叫出聲來。   因為那人正是老二房的萬樹。   在萬家樓,提起老二房的萬樹來,無人不知他是個兇橫的潑皮,萬樹的曾祖跟小牯爺的祖父是嫡堂兄弟,他曾祖在世時,家業倒頗具規模,可惜他曾祖死得早,到他愛抽鴉片愛喝老酒的祖父手上,家產就逐漸凋零了,他祖父臨終前,宅子又遭了一次火劫,更使他家趨向沒落。   他爹萬世熊官稱邪皮大老爹,背地裏,連三歲孩子都叫他大邪皮;邪皮大老爹旁的本事沒學到,自幼就學會喝酒賭錢抽大煙,賣田地進賭場,刨底財購煙土,上半輩子倒活得落落大方,到後來,連典當都無物典當了,就賴在別家的鴉片煙鋪上白抽,或是到煙鋪去替人刮煙槍,刮些煙灰吞食了過癮,沒錢儘管沒錢,酒壺還是照樣揣在懷裏,一天幾次跑到萬梁鋪裏去賒酒,賒了永不還錢,儘嚷著叫賬房掛上!   有回萬梁鋪的夥計收年賬,收到邪皮大老爹的宅上,邪皮大老爹罵說:我欠你們的賬?萬梁鋪倒欠我一口棺材,我正待向他討呢?!那夥計被他罵跑的第二天,有人發現邪皮大老爹倒栽在萬梁鋪的酒甕裏自殺掉了,臨死還白喝了人家一頓酒。   萬樹傳他爹的代,生來就夠邪皮,他爹死在萬梁鋪,他不肯收殮,以苦主為名告到萬老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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