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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關八爺

狂風沙 司馬中原 30985 2023-02-05
  兩盞久沒擦拭的馬燈在一條窄街街口的長簷下搖晃著,隨風飄過來的冰寒的雨絲打落在蒙滿黑色油煙的燈罩上,發出茲茲的聲音,和鏽蝕了的鐵皮棚頂上的雨聲相融,使夜晚沉在一種冷寂淒迷的氣氛裏。   雨夜的羊角鎮大街黑黝黝的,幾乎看不見窗間射出燈火,更難見廊下有拎著燈籠的行人,幾道橫攔著街道的沉重的木柵門全大開著,橫木上吊著一盞光暈細碎的馬燈。有一些馬匹臨時拴繫在廊柱間,並沒鬆開肚帶,卸脫馬鞍,幾匹性躁的雄馬咬踢著兒馬,不斷發出些點蹄聲,噴鼻聲。   在馬燈射亮的一圈圈黃色光暈下,有碎光從積水的街心跳起,閃爍著;連綿的春雨滲入地層,使很多積水在街心的凹處凝聚著,滿溢後更向別處匯流。從表面上看,這座新近被土匪盤踞著的鎮市是在雨中安睡了,實質上,朱四判官早在各處布下快槍手,匿身暗處守候著。

  為了不使關八爺起疑,窄街的夜市仍然亮著散落的燈火,澡堂兒、茶樓、酒館仍然大開著門,不時傳出一陣陣的嘩笑聲。一些穿著皂衣的漢子,圍聚在街口那家酒館的發客堂裏窮睹,爭來爭去的搶擲骰子,兩個把風的傢伙橫著長槍,回臉朝外坐在門邊的條凳上,嘴裏叼著菸捲兒,帶著懶散和漫不經心的樣子。   噯,夥計,賭場上有個傢伙說:你兩個得放機警點,萬一門把兒上了門,咱們通報晚了,準觸霉頭。小蠍兒報信說,昨夜他看見門把兒牽著馬投店,離腳下不過七十來里,今夜該到啦!   甭你娘的過份小心火燭好吧?!條凳一端的漢子說:一朝挨蛇咬,十年怕草繩,你們全叫關八嚇怕了,其實關八就是來,也不會揀著黑夜,頂著雨來,他再怎樣英雄!也搪不得背後打黑槍,他能不戒懼這個?

  嘿嘿嘿,你可算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的大腿了!那個傢伙朝外掉臉說:關八要是沒那份膽氣,他會單槍匹馬直朝咱們槍口上撞?怕你背後打黑槍,他就不會來了。老實說,他這回闖羊角鎮是應頭兒的約,要打黑槍也是頭兒的事,四爺他沒吩咐,咱們連邊全幫不上,不夠那個格。   看,小蠍兒騎馬來了!另一個歪嘴的漢子說:咱們等著聽聽他怎麼說罷。   一匹栗色馬在雨裏疾奔過來,一路濺迸著水花,馬至街口的轉角處,馬背上的漢子猛一收韁,使那匹馬踡起前蹄,憑空直立著打了個盤旋,發出嚄嚄的嘶叫。小蠍兒飛身下馬,匆匆把皮韁拴在廊柱上。   算你們這些臭王八蛋興致高,乾乾爽爽的圍著檯子賭得好樂意,他渾身濕淋淋的,蒸騰著汗氣,短筒馬靴裏灌滿了雨水,走起路來吱吱咯咯的響:老子算是倒楣透頂了,分派到這種雨裏接客的差事我一見關八爺的影子,渾身就有幾分發毛。

  你你說門把兒怎樣?他不會連夜冒著雨趕來的罷?   瞧罷,小蠍兒朝外努著嘴說:我在辛家店遇著他,我敢打賭,不消一頓飯工夫,他的白馬就會闖進頭道柵門。   一聽小蠍兒的話,屋裏的喧嘩靜落了,擲骰子的猶自抓著磁碗,其餘的人全都忙著收拾檯面上的錢,有幾個沉不住氣,搶著去摘掛在壁上的槍帶。廊下有一匹馬在嘶叫,樸燈的火焰遇上一陣掠過罩口的風,突突的閃跳著。   無論羊角鎮上有多少支槍口在準備著,關八這名字總像一道閃光似的能把人心撕裂不錯,關八爺的槍法神奇,使很多人吃足了苦頭,在萬家樓和鄔家渡兩番接火,他是出手就倒人,伸槍就見血聞了名的,就是在黑夜裏,他也能憑藉著星月的微光,捕捉百步左右閃動的人影,機頭一拉,腦袋開花,準得像伸手朝禿頭上貼膏藥一樣。但那並不可怕,因為他關八爺再有能為,也是血肉之軀,單槍匹馬直闖羊角鎮,四面圍著幾百桿槍,無論怎樣全沒有他施展的餘地。怕就怕在他明明知道有幾百桿槍等著殺他,他還是認著絕路走,說來真的就來了!這份膽識,這種豪情,威棱棱的懾人心魄,普天世下,實在找不出第二個人來。

  噯,你說關八來了,咱們頭兒怎樣對付他?骰子噹啷響,那人抓碗的手有些抖索:我看這可真是個大難題。   你說對了!小蠍兒說:除非他先拔槍,要不然,誰也殺不了他。咱們頭兒那種性子,你們全曉得的,他要是公然殺掉一個赤手空拳的關八,他日後就沒臉再在江湖上混世了。關八爺這著棋走得絕到了家,他逼得咱們頭兒什麼計謀全用不上,非跟他面對面攤牌不可!   就如你所說罷,攤牌攤出什麼樣的結果來呢?   小蠍兒搖搖頭。   那祗有天知道。他說:咱們祗好等著瞧了!   其餘的人也都三三兩兩,交頭接耳的推測著,議論著,有同情的,有掛慮的,有敬佩的,也有仇恨的,恐懼的,關八爺已在他們心頭掀起一場風暴,不管各人所抱的心情如何,誰都急著等待結果,這結果也許會牽連到他們未來的命運。

  小蠍兒向店家討了一壺燙酒,喝著。許多隻眼睛都投落在大街上,在遠近燈球之間,大街中段是暈黑的,迸出些耀眼的光刺,那些是迎受著燈光炫射的雨絲。有一個傢伙在側耳諦聽著什麼,忽然他半張開嘴,不自禁的伸手摸在匣槍槍把兒上。   來了!他來來了!他緊張的說:你們聽。聽!那是馬蹄聲。   另一個傢伙聽了一忽兒,兀自搖頭說:甭神經兮兮害得人心裏發慌好不?這那兒是馬蹄?!這是雨點打著洋鐵皮的聲音。   嗐,你那耳朵準是有了毛病,那個跺腳說:你再仔細聽聽。聽!這可不明明是馬蹄聲?雨天土軟,聽不分明罷了。   不錯。小蠍兒也像聽見了什麼,扔開酒盞,緊一緊槍帶說:我得趕至北街大廟裏去稟告頭兒去,他等著的客人進鎮了!

  他大步跨出店門,用熟練的手法迅速解開廊柱上的皮韁,雙手捺著鞍面一發力,身子平飛到馬背上,人還沒坐穩,就反手領韁,使那匹栗馬像一支箭鏃似的急竄進雨裏去了。一怔忡間,其餘的人果然聽見了踩著水泊的馬蹄聲,彷彿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一路響了過來。   馬蹄聲是輕柔的,徐緩的,自然形成一種節奏,把人心擰絞著。踢踏,踢踏,踢踏,踢踏,踢踏,踢踏,踢踏,踢踏這種輕柔徐緩的聲音,卻把所有伏身在暗處或麇聚在茶樓酒館中匪眾們懾服住了,成為春天雨夜裏唯一的音響。踢踏,踢踏,踢踏,踢踏,在沒看見人影之前,就令人從這穩穩沉沉的蹄聲裏聯想到來人的威風和氣概,這使得握著槍把的手指都緊張得抖索起來,彷彿在這位來客眼前渺小如蟲蟻,壓根兒不配跟他動槍。踢踏,踢踏,在道門柵門的燈球下,閃過了人和馬的黑影,迅即融入暈黑,祗看得見地面的光刺繞著馬蹄紛紛迸閃著。

  慢慢的,白馬穿經第二道柵門。使人在蒙黑中隱約能見著朦朧的白色影廓,白馬一塊玉彷彿看見了兩邊街廊背後設伏,突然揚起頸項,發出一聲悠長宏亮的嘶叫,這一聲嘶叫在長廊下迴響著,引起廊下馬群的和應。   但白馬仍然緩緩的走過來,走近兩盞馬燈光暈交射的街面,關八爺的身影也迎著燈光清晰的顯露出來,他像石塑一般的端坐在馬背上,皮質馬韁搭在鞍前的栓頭上,他沒有披雨蓑,也沒披著披風,他青緞的絲棉袍兒全已叫雨打濕了;他的雙槍放在皮匣兒裏,掛在鞍側,他的臉上也凝掛著晶亮的雨珠。   踢踏,踢踏,白馬一塊玉無需領韁,閒閒的走著,關八爺臉上的神情也像在夜雨中踱步似的那樣怡然無驚,不但沒把街廊兩側的人和馬,明裏暗裏對準他的胸窩後背的槍枝放在眼裏,連一街的雨絲掃打著他的臉和衣裳,他都好像渾然不覺似的。

  白馬筆直的走過來,走過來,踢踏踢踏的馬蹄聲就是一種有力的魘人的符咒,揚起一股捆縛性的魔力,使酒鋪裏那群土匪由驚慌無措變成呆若木雞,自然而然的退列成兩排,握著槍把的手不知何時全已鬆開了,一個個垂手站立,像恭候著來人。白馬走到廊下,關八爺抓著皮韁輕輕一抖,牠就穩穩的停住了。   店家,他微笑著,朝呆站在長櫃裏面發楞的店主說:這兒還有客房罷?   噢,店主這才驚醒過來,匆匆朝左右瞄了一眼,換上恭謙的笑臉,跨出長櫃門迎著說:客房?有有有有有聽說八爺您要來,早就打掃乾淨了準備著的嘿嘿,您請。   好。好。關八爺下了馬,把皮韁交在店主手裏,並沒有碰一碰他那兩支套在皮槍匣裏的匣槍,祗是拂了拂身上的雨水,就跨進客堂來,轉身交代說:煩您替牲口加些豆料,這幾天腳程緊,辛苦了牠了。

  是是是是是,店主慇勤得有些過火,說話都有些兒口吃起來:您放心,八爺,我自會照照照照照辦的。又揚著嗓子叫:小二,領八爺上樓。瞧著那個頭上生著禿瘡的店小二一臉遲疑的樣子,又說:你過來牽馬上槽,麥麩裏摻拌豆子好生餵牠罷,我親來侍候八爺。   關八爺一腳跨進店堂,店堂裏的那幫土匪全都成了貓腳爪下的老鼠,一個個齊身後退,在喉嚨裏不情不願的咕嚕一聲:八爺。   關八爺背著手,饒有興致的打量著他們,兩道溫和的、卻又隱露出森森寒意的眼光,電炬般迅掠過他們的臉,然後轉問店家說:他們盤踞羊角鎮,有多久了?   這個,嗯,店主沉吟說:朱四爺來鎮上,總也有半個來月了。   你們沒遭劫罷?關八爺說。   這這個,咱們沒開搶。一個土匪插口說。

  羊角鎮上,也許沒有朱四爺掛得上眼的大戶。店主苦笑說:這位爺說的不錯,他們沒搶。   好,好。關八爺說:有熱茶飯,等兒替我端份上樓。銅爐裏,炭火升得旺些,我這身濕衣還待烘烘,有人來找我,回他今夜我不見客了。他撩起長袍的下襬走至梯口,忽又轉回來,把那隻無人理會的骰子碗推回賭檯中央,做個招喚的手勢,微笑說:你們熱鬧你們的好了,甭因我關八一來,就掃了諸位的興頭。我關某人有事,跟你們頭兒有關,跟諸位無涉,你們就熱鬧你們的罷,若今夜有誰見著你們頭兒,就煩請說一聲,說關八問候朱四爺,明天同他碰面就是了。   直到關八爺昂藏的背影消失在梯口,那些被對方威棱魘禁住的匪群;才開始還了魂似的轉動眼珠,你瞧著我,我瞅著你,互傳著驚異。一響槍聲掠向高空,那是撒崗的信號。雜亂的馬群竄過街心朝北奔馳過去,隱約的螺角,斷續低鳴著。   誰都知道,在關八爺跟朱四判官晤面前,朱四判官業已敗了一仗。      傍午時分。   連綿的細雨暫時歇止了,天頂的低積雲仍然厚壓著,沉遲的凝固成一整塊的煙灰色,沒有一絲退散的跡象。關八爺在濘濕的羊角鎮大街上緩緩的走過,街面濕沙上留下他清楚的腳印。離他身後五步遠,被差來迎接他的小蠍兒撮著白馬一塊玉的韁繩,不緊不忙的跟隨著。街兩面的長廊下邊,站著一群一簇的土匪,原在嘰嘰喳喳議論著什麼,及至關八爺經過時,全都低下頭、垂下手,默默的目送著他的背影。   我弄不懂他?一個匪目說:我弄不懂這位關八爺到底是怎樣一種人物?!咱們頭兒跟他在萬家樓對過火,鄔家渡口拚過命,可說是生冤家死對頭,咱們頭兒日夜懸慮的,就是怎樣擒殺他?!他竟然就這樣來了!   唉,來的容易,去的難!   不知是誰,從心底湧出這樣一句話來,使許多人都有著同樣的感嘆。不久之前在如沸的槍聲、螺角的嚎鳴中,在紅火燭天的夜裏,關八爺這名字會使人亡魂喪膽,肉跳心驚,即使退離後,這名字仍使人惴惴不安,一提及他,便像面對著神威奮發的獅虎一樣。但一見面之後,這些由驚恐錯覺造成的印象全都消失了,關八爺緩緩的走著,他臉上掛著煙樣雲樣的笑意,凌駕乎生死之上的笑意,那樣深刻的擴染在人的心上,他的眼光是溫和的,安詳沉著,卻帶著半分悲憫的意味,悲憫誰呢?他闊闊的雙肩上似乎獨背著一天沉黯的愁雲。   這個人無論如何死不得,另一個匪目讚歎說:講句掏心話,能死在他的槍下,死也死得心服,咱們這些人,心腸黑漆漆的,見了他就自感齷齪得很,憑什麼跟他拔槍?!他就命中注定要死,也不該死在咱們手上。好一個磊落光明的漢子,真個是   關八爺那樣緩緩的走過了   這一條長長的、寒傖古老的市街,它每一戶人家都是常年南來北往的走腿子人所熟悉的,它是西道上鹽梟們必經之地,逢著落雨飄雪天,兄弟夥搭起腿子,常在鎮上作較久的盤桓;在過往的承平裏,這鎮市曾有過安詳的容貌,一整條窄街飄浮著熏烤食物的香味,茶樓和酒肆中飛騰著異鄉浪漢們澆愁的闊笑,唱書人鑼鼓齊鳴,但招不回悲慘的歷史,鎮梢草頂的譙樓間,又擊出一聲徐徐的更鼓,那聲音使每個背井人都悠然起了鄉情。   可哀的羊角鎮的樸拙的人們,誰欠過捐拖過稅?那些吃民脂喝民膏的北洋軍醉飽之餘,那還記得起保民兩個字?看光景,他們祗有聽任著有槍有馬的傢伙們任意夷凌了想在這種劫難交加的亂世做個人,就不能不看這些,不能不想這些,看在眼裏兩眼滴血,想在心裏五內俱焚!做人,是的,一個人該挑的擔子就有這般重法,直能把人壓死,但在沒死之前,仍得挑著它,咬牙走下去,也許眼前就橫著一座深坑了誰能料定朱四判官的心意如何呢?   關八爺仍那樣緩緩的走著,微風貼地來,飄起他長袍的下襬,他拎起袍叉兒繞過一座水窪到了北街。   瞧這就是關八爺了,在一處窗洞裏,做父親的指點著,跟他的孩子說:四面八方,幾百桿槍圍著他,他卻恁地輕鬆,真是個人間少有的漢子,可惜   天會保佑他。做母親的合掌說:他這樣手無寸鐵,諒想朱四判官那天殺的也不敢把他怎樣。   不一定,做父親的搖著頭:像朱四判官這種老奸巨滑的土匪頭兒,什麼歹主意行不出?!關八爺硬想衝著老虎討皮毛,未免太傻了!   女人彷彿受了驚,抖成一團跪下去,喃喃著:阿彌陀佛,你開眼罷,我的老天   而關八爺輕鬆的走過去,座落在北街的那座大廟就在眼前了。   朱四判官的機警也正顯在這些地方,他無論到那兒,垛子窯總安在地勢高亢開曠,使得槍跑得馬的處所,以防萬一被人軟貼上。在整個羊角鎮上,論地形地勢,沒有比北街大廟更適宜的地方了;大廟建在一座斜斜隆起的土坡上,三面繞著綠林,廟前卻是一塊寬廣的青石坪,一端和一條寬而短的橫街相銜,有兩道石級通到石坪上。   為了迎候關八爺,朱四判官存心擺排場亮威,橫街兩邊,每隔三五步地,就鵠候著一個穿皂衣、掛雙跨的傢伙(雙跨,即雙槍。),手捺著槍把兒,擺出隨時可以拔槍的架勢,最觸目的該算是那些編結得非常精緻的匣槍穗兒,分成紅黃藍白黑五色,在風裏悠晃著。   稟告頭兒罷,小蠍兒牽著白馬招呼說:就說關八爺來了。   關八爺到。   關八爺到。那些人毫無表情的傳遞著同樣的話語,聲音走在人前,關八爺還沒登上方坪,聲音早已傳到廟裏去了。   關八爺壓根兒沒理會這種陣仗,撩著袍叉兒登石級,邁步上了青石坪。青石坪剛被春雨洗濯過,極為光敞明潔,石面上還濕漉漉的留著雨痕和小小的水泊,泊裏倒映出被分割了的大廟的影子。   兩扇廟門大開著,朱四判官穿著深藏青嗶嘰呢的長夾袍兒,大襟半敞著,攔腰勒著黑緞腰絛,光著頭迎了出來,帶一臉假意做作的懶散的神情,鬆浮的笑著說:可真沒料著,嘿嘿嘿,沒料著咱們的喪門神關東山關八爺,真的會來這兒,我朱四該磕頭迎您咧。   倒也用不著磕頭,關八走過去,拍拍朱四判官的肩膀,也口氣輕鬆的說:你要是自己拎著頭,讓我塞在馬囊裏帶回去,那可比磕頭更省事了。   本當照您吩咐辦的,朱四判官笑眯了眼,反拍拍關八爺的肩膀說:我如今還不想死,我說八爺,我的鬍子還沒泛白呢,死了豈不是太可惜了?   您若是死了,我該送您四個字!   那四個字?朱四判官說。   關八爺臉上的笑意緩緩的收攏,臉色跟著僵冷下來,緩緩的吐話說:死,有,餘,辜!這四個字,說得斬釘截鐵,像四柄鐵錘似的錘進朱四判官的心裏去,他抽了一口冷氣,苦笑著攤開兩手,聳了聳一邊的肩膀。   我說關八,我朱四判官一向不講繞彎兒話,他苦笑說:在我眼裏,您八爺確算是一條鐵錚錚的漢子,我真的敬佩您,可也真的恨你!你該知道,我時時刻刻盤算著殺你!今兒碰面,正是咱們攤開檯面算總帳的時刻,我倒要洗耳恭聽,您這死有餘辜這四個字,是怎樣解說法兒咱們進廟去,當著神佛,碰杯說話罷。   假若您心裏也有神佛,那就好辦了。關八爺說:至少我得把要說的話,一一說清楚,然後,你要殺我很容易,我身上是沒帶槍的。   甭擔心,朱四判官說:我朱四判官自承不是個君子,卻也不若八爺您所想的那樣小人,我即使要殺你,也是拿命換命,大明大白的拚一拚,至少不會在桌肚底下打你黑槍,我卑鄙也不至於卑鄙到那種程度。   您誤會了,關八爺說:我的意思是:我既來了,就悉聽尊便。   酒席擺在前大殿正中,席上祗設了兩個席位,兩邊有兩排佩槍的站著侍候。四判官一擺手央客,關八爺就坐在客位上。替八爺把酒給斟上!四判官說:替咱們換上大杯來。來罷,八爺,咱們先乾這一杯,再聽您說話,您得說說這死有餘辜。   酒盞碰擊酒盞,關八爺喝乾那盞酒說:那我得先問你,你對死有餘辜這四個字加在你頭上有何看法?   直截了當一句話,去他的?朱四判官喝完酒,脖子有些發粗:也就是說,要是您沒有一番解說,我不服氣。   您的道理是?!關八爺伸著下巴等著對方說話,一絲微笑又掛上他的臉。   我他媽一向不是愛講道理的人!朱四判官說:可是今天不同,您八爺是我頂佩服又頂恨的人,我不妨跟您談談。我認為我朱四判官一百個不該死,充其量,我是個愛放火,愛殺人,從裏到外的,透明透亮的壞蛋罷了。這世上,依我看惡人分四等,我是最不該死的那一等,還有三等比我更壞的。   妙論,關八爺說:今兒能聽著,也算長了一分見識了。   這頭一等人,就是我朱四判官這種草寇了!並非是我自鳴得意,八爺,您想想,誰他媽不是他父母娘老子養的,誰他娘天生就有邪皮惡骨,非他娘殺人放火不快意?!我這種邪論,還望您別介意像我這號兒的粗人,當初也跟您一樣,一把淚一把汗朝田裏栽土裏灑,官不逼,民不反,我願意背聲名,賣祖先,落草為寇的麼?也祗是爭口怨氣,爭它一個豪強罷了。你北洋軍強你的,老子強老子的,上捐上稅你甭談,黑裏白裏,兩不相干!   道理確是有道理,關八爺笑說:可惜是和尚的大襟跟常人反著開的。你不錯是出怨氣,老民呢?又鬧官兵又鬧匪,上下牙對著挫,皮跟骨全叫你挫分了家了!   我知您會這麼批斷我,朱四判官兩眼有些發赤了:可是天地良心,出道這多年,我吞散匪,盤大戶,劫奸商,並沒擾著那些沒骨頭,沒心眼,軟扒扒的叩頭蟲,我反而慫恿他們揩乾熊人淚,拉槍跟我走,如今我手下這七八百人,那個不是老民?!若不是我拉了他們一把,祗怕早讓北洋兵榨乾了骨髓了!我說八爺,您口口聲聲把那些老民頂在頭上,祗是您太癡太傻了,我卻恨透了他們,因他們太有些像軟骨蟲了,這天底下的惡人,全他媽是他們寵出來慣出來的,他們受罪也是活該!   關八爺聽著,渾身震動了一下,手裏新斟滿的酒,有幾滴潑灑到桌面上。   朱四判官額角上盤錯的青筋鼓凸著,多毛的手緊握著酒盞,彷彿要把什麼勒碎在掌心裏一樣,他硬刺刺的鬍梢上粘著些殘酒,微僵著,赤紅的兩眼也有些濕潤。   衝著真人沒假話,八爺!他怒沉沉的說:一個人做了賊,祖宗三代沒光采,我幹這個,空背個惡名,誰同情我?誰懂我心裏的苦楚?!我他媽是金剛鑽鑽碗自顧自,我他媽既不想做聖人,沾那些文酸狗屁味,管他娘天下如何?!我祗懂我自己不受北洋軍的氣就夠了,誰想舉聖人牌子,擺正經面孔來說我,我就賞它一槍嘿嘿嘿是罷?他愛做聖人,他愛萬古留名他去做就是了,我他娘也沒擋著誰,誰也甭來擾我。當然嘍,我他媽朱四判官也不是好東西,我他媽草寇就是草寇,這就是第一等人;從裏到外的壞蛋,我也用心機,施計謀,那全是為了自私,想保住我這顆不該挨刀的腦袋!   朱四判官那樣放開喉嚨嚷著,雖說是粗野鄙俚,但卻爽快的吐出了他內心深處隱藏著的真意,他說話時,對面的關八爺微蹙著眉,一直凝望著他那張激憤的臉,一面緩緩的點頭著。   那麼,那第二種人怎樣呢?   也還說得過去,朱四判官呷了口酒,吐氣說:第二種人雖也算是壞蛋,但卻沒那個膽子直認,權充一隻悶葫蘆,敲也敲它不響。   關八爺高舉起酒盞,跟對方碰杯說:那三四種又當如何?   等而下之!朱四判官撇撇嘴,擺出鄙夷的神態說:第三種人是滿口仁義道德,滿心男盜女娼,壞在骨子裏,正經在表面上。第四種人不但假作正經,還祗許他施壞,不准旁人施壞。領兵下鄉,掛著靖鄉名義打劫的北洋將軍,這就是活例!   關八爺旋動酒盞,默然沉思著。   喝完這盞酒,八爺。朱四判官舉盞相邀說:您適才指我死有餘辜,您該解說解說了!   不錯,正如你所說,老民是些軟扒扒的叩頭蟲,若依你的看法,這世上的善良人全都是該死的了?關八爺說:官逼你,你不舉槍抗北洋,鹽市保鹽抗稅,你倒抽後腿,六合幫那些弟兄,既不是散匪,又不是奸商大戶,你照樣使他們撇下嗷嗷的妻兒,埋骨南荒,這全是你四判官摸著良心該做的了?!你若真是糊塗人做下糊塗事,也許罪不至死,可是你並不糊塗。   我不糊塗。朱四判官說:我祗是冷酷自私,我忘不了盤算著殺掉您也正是這個原因,普天世下,也祗有你關八敢這樣數我的罪狀,但我弄不懂,你逞英雄,顯豪氣,不計生死,以天下為己任,到底存什麼用心?   關八爺搖搖頭,笑得有些悲涼:我既不逞英雄,也不顯豪氣,我何嘗不知惜生避死?我祗是懷著一顆做人的愛心!   朱四判官放下酒盞,突然抖動著雙肩,悲慘的大笑起來,笑得短髭賁張,淚水縱橫,半晌才說:愛心?!您是說?我朱四判官沒見著這個,您把我骨頭上榨,也休想榨出我一點一滴愛心來。   它是看得見,摸得著,關八爺懇切的說:您夜晚捫著心,它就是疼痛。想想鹽市罷,想想那些婦孺老弱,成千累萬的棚房裏的流民江防軍一旦闖開鹽市,火燒槍殺,玉石俱焚,能說與你我漠不相關?!咱們總披著這一身人皮,咱們父母娘老子,何嘗又沒在惡徒槍口下,忍辱含悲的做過叩頭蟲?!   朱四判官雙手分扶著桌角,聽著聽著,他的頭側向一邊,沒精打采地垂了下來,忽然他舉首搖頭說:我的八爺,您不單槍馬有功夫,詞鋒也夠厲的;您這一番語,幾幾乎把我說動了。不過我得先問一聲,您這回來羊角鎮,是想說動我集起人槍幫鹽市,跟那幫傻鳥一道兒曝屍呢?還是來替你那幫死去的弟兄報仇呢?   一切由您權衡罷。關八爺說:您若肯聚集人槍解救鹽市,我關八的生死,由您處斷就是了。   朱四判官沉吟著,聲音柔軟下來:不錯,八爺,您是想拿話頭兒牽著我的辮子打轉的,我認輸。不過我得說明白,您那愛心總是空的。要我幫著鹽市,冒死打北洋,我朱四判官一個人幹,那成,我可不能牽著大夥兒下湯鍋,我雖敬重您,但還念念不忘殺你,我在想,我恁情先殺掉你再去鹽市赴死,我實在妒恨天底下有你這種人,敢在幾百支槍口下揭我的瘡疤!您逼得我走萬家樓,慘敗鄔家渡,我忘不了,我沒有您這樣的心胸!   關八爺淡然一笑說:適間我業已說了,悉聽尊便,不過,今兒我總是客,我還沒放下酒杯呢!   來人,替八爺把酒給斟上。朱四判官神色沮喪的說:我反覆想了想,我是中了你的計了,你單槍匹馬來這兒,實在不夠英雄,我既不能差人半路上打你黑槍,又不能拔槍射殺一個手無寸鐵的人   那好辦,關八爺說:祗要請你給我取槍的機會,咱們出去比槍,可不就成了?!假如關八還瞧得進您的眼,這是最妥當的辦法。我若不死,算替老民除一害,你若不死,但願您守信諾,聚集願解民困的弟兄幫鹽市,您覺得如何?   成!朱四判官隔著席,伸過他多毛的大手來,跟關八爺狠狠的握了握,轉臉吩咐小蠍兒說:吹螺角,撤崗,把夥計們全招回來,替我跟八爺作個生死見證罷!雖說我是不甘心死的人,這回也得賭賭運氣了!   晌午後,天頂的灰雲翻動了,想必是起了高風,但地面的空氣仍是沉遲濕鬱的,連半絲風刺兒也覓不著;大廟兩側鬱綠的樹叢寂舉著,葉片間還亮著昨夜殘存的雨瀝,葉蔭下籠著沉黯天色瀘落的鬱影,映在人眼裏,卻化成一片濕鬱蒸蔚而成的水霧,孕結著從人心底湧升上來的紛亂和焦灼。   成百匹雜亂的馬群弄出一片混亂的聲響,各形各式的匪徒們分聚在青石方坪的兩端,紛紛嘈切著。這消息確是令人驚異的,誰也料想不到關八爺跟朱四爺竟會決定單對單比槍決死,螺角把他們聚攏來,等候目擊這場龍爭虎鬥,但從大廟的神殿中,正飛出他們兩人豪氣的猜拳聲,你五魁,他八馬,嚷得那麼熱乎,那像是馬上就要一決生死的對頭?倒像兩個闊別多年的故友呢!   酒盞碰擊酒盞,兩旁自有人添肴換酒,酒到三分醉意時,朱四判官哈著腰,雙手抱著酒盞,把多鬍髭的下巴挨在盞邊上,捲著舌頭說:八爺,等歇就要拚槍了,您不怕嗎?   為什麼要怕呢?頭兒。關八爺說:死後總有一棺之土,何況咱們還各有一半生機。   我朱四判官斜乜著眼珠:我說句實話,雖答允跟您比槍,可又有些後悔,正想改變主意呢!   那也隨您的便,關八爺說。   朱四判官的臉色突然有些泛青泛白,抖索著肩膀,詭秘的笑了起來,那不是笑,那是內心一種激烈的痛苦的熬煎,化成一股氣,不能自禁的迸發出來,沖過喉管,沖過牙床,齒縫和鼻孔,使他那張醬紫色的面孔出奇的扭歪著:直到如今我才知道,我原來是個怕死的人早先充膽大,也祗因沒遇上真正的對手罷了!我說八爺,跟您比槍,我實在有些膽怯,您拔槍快,槍法又奇準,祗怕我今天是活不成了。   那倒也未必。關八爺說:假如您有顧忌,我倒願慢點兒拔槍。   不成。朱四判官說:槍子兒不長眼,假如我先開槍,你是準死無疑,您願拿性命送禮?!   那要看值不值得了。   我疑心您說謊,八爺。朱四判官說:我這許多年,殺人也算殺出了名,可就沒想到死是什麼滋味,今兒一想,實在怕得慌,有句話我得問您,世上當真有人能他媽的視死如歸?!刀橫脖子,槍抵胸窩也不駭怕?!   天下沒有不貪生的人,關八爺嗟嘆說:唯有愛心能激發人的勇氣,有了它,婦人小子照樣能視死如歸,我並非跟您說道理,您會曉得的平素恃強把橫的人,及至死到臨頭,未必有勇,一樣兩腿篩糠。   斟酒來,朱四判官叫說,又轉朝著關八爺,繼續說:我還是信不過,八爺,我從沒見過愛心像什麼樣兒。我這半輩子耳聽眼見的,是槍聲,是火是血,是仇恨和不平,似乎世上也就是這些了。拿我的三膛匣槍來,擦槍的絨布和雞油一併帶來今天我可真算是捨命陪君子,是好是歹也就是這一遭啦。   朱四判官使絨布蘸著雞油,擦著他那支二分口(槍口緊的槍枝,多係新品,俗稱緊口槍,價較昂,購槍者通常將槍口朝天,倒置子彈一粒,彈尖嵌入槍口二分,即為二分口。),烤藍沒褪的新匣槍,關八爺仍然閒閒的把玩著酒盞,一縷游離的思緒,也在跟著盞緣旋轉著。   假如藉比槍的機會,伸槍擊殺朱四判官,那該是十拿九穩的事,可是即使殺了他又當如何?殺人容易度人難,酒席上曾費盡口舌,希望能以言語喚醒他,這人雖是個凶蠻的草寇,卻也跟錢九一樣,是個直性人,又混沌又固執,看光景,自己不捨身,是度化不了他的了!雖說自身死不足惜,但仍有許多該辦的事情沒了,萬一橫屍在對方槍下,柴家堡、萬家樓那一帶民槍由誰去集?鹽市的危局由誰去夥同撐持?愛姑的下落由誰去訪?別的私仇都可暫放一邊,唯有出賣羅老大,斷送老六合幫,勾結朱四判官,陷害保爺的那個奸徒,決不能放他活在世上,假如那種人能活著,世上就沒有天理了!   有句話我也得問您,關八爺明知黑道上的慣例,永不會對外人道及扒灰臥底人的姓名,但事到急處,也不得不硬著頭皮問上一問了:早些時,您撲萬家樓,那根暗線,是誰替您牽的?   我不知八爺您怎的會問起這個來的?那事跟您無關啊?!   不。關八爺說:萬家樓房族多,裏面也許另有文章,那我倒無意過問,不過我總覺得,替你牽線的傢伙,極可能就是通報緝私營,圍殲掉老六合幫的那個人,那是我必報之仇!   噢。說來您不信,連我也不知他是誰。最先他是先跟老五接頭的,可惜老五早已死在您那伙人手裏了。朱四判官追索說:不錯,我也曾見過他,黑巾蒙臉,騎著一匹白疊叉的黑走騾,他說是祗要我闖進萬家樓撂倒他們族主保爺,除了任意捲劫之外,他們另送大洋五千整。   你收到那筆款項了?關八爺追問說。   一文不缺整五千。朱四判官說:雙方事先議妥交款的地方,在宗祠後邊的石板巷裏,保爺在前面一倒,五閻王就在後面替我收了錢,若不是你八爺擋了我的財路,我何止祗拿那筆錢?看光景,保爺那條命,您也有意寄在我頭上了。   我不能要一個土匪不殺人。關八爺說:有七顆人頭抵了保爺一命,咱們算是扯平,保爺的死,你祗是幫凶,我正要追那元兇。   話又說回來,八爺,朱四判官說:萬一您今天撞在我這槍口上,那就免談了。我若贏了您,我祗答允拚死幫鹽市,使那些人免於一劫,其餘的恕我辦不了!   那祗好把我這片心意,交給蒼天明察了!關八爺整妥杯筷,緩緩的放下酒盞說:無論如何,我總誠心謝您為我設宴,如今我關八酒醉飯飽,該是您動槍的時刻了說著,反手一推坐椅,緩緩的站起身,朝廟門外的青石方坪走過去。   朱四判官拎著匣槍跟了過來,捱著關八爺說:依理講,我這種人不配跟您比槍決死,可惜咱們天生就不是同一種人,我就是不跟您比槍,您也不會放過我,我自私,我要爭這一半免死的機會。   兩人併肩走到青石方坪中間站定,久候在方坪兩側的土匪全都瞪大了眼睛,伸長了脖頸,一度沉落了的嘈切聲旋又升騰起來,廟廊邊的白馬一塊玉見著主人,引頸發出一聲歡快的嘶鳴。雲散得很快,西側的樹梢上,落著一縷一縷穿透雲塊的黃得過份的陽光。   奉槍給八爺。朱四判官說,聲音有些僵涼喑啞,用八爺他自備的匣槍。   從小蠍兒手上接過皮槍匣,關八爺拉出他的匣槍來,帶著無比珍惜的神情,反覆凝視著,這管不算新的三膛匣槍跟自己的性命緊扣在一起業已好些年了,最初拿它護身保命,原沒把它當成喝人血奪人命的凶器看,一年年秋風落葉的辰光總在飄泊長途上撿視著它,翻一翻一年來積在心底的舊賬,生恐錯用了它,愧對拴繫在良心上的律法。   亂世人難做也正難在這兒,每個人要活著,又得肩負起從官府潰下的律法良心的律法,北洋官府非但不除奸鏟惡,反養奸扶惡,這奸這惡,都得由人趨身去鏟除。這些年來,雖沒逞血氣之勇錯用這管槍,總覺它仍留下了太多的血腥氣,難道這世上的惡人全非得伏屍槍下不成?!   關八爺悲切的舉起眼,斜陽金色的光腳移走在大廟的廟脊上,曾經金碧輝煌的琉璃瓦,因年深日久遭受風雨霜雪的侵襲,已變得十分黯淡了,無數塔松,綠白菌子和粒狀苔覆蓋住久遠的往日,祗留下一片殘陽拍不醒的蒼涼從斜飛簷角間探出的叉角龍頭,展垂的鳳尾:整條勒滿古式花紋的廟脊上,站立著的各種樣傳說裏的神仙,那世界是和平縹緲的,離開腳下所踏的人間太遠太遠了。   神仙們治不了這個世界,也度不盡天下的蒼生,我關八又算什麼?盡力求取一個安心罷了!人生數十寒暑,事實上也無法想得太多,顧慮得太遠,有口氣為人在世,祗能說辦一宗事算一宗事,度一個人算一個人。想到這裏,他眼睛突然明亮起來,發出奕奕的光彩。   夥計們,豎起兩耳來,替我一個字一個字聽真了,朱四判官朝兩側揚聲喊說:我朱四在江湖上闖蕩半生,鳴鑼響角,聚眾拉槍,行過凶,作過惡,抬過人,撕過票(即殺掉人質。),在關八爺面前,都由我一人獨擔了!我幹的也是我幹的,不是我幹的,也算我幹的,關八爺找的是我,不會剃你們的頭毛,我是人老骨頭硬,頑石不點頭,是生是死不認罪的,寧可挨槍。我要槍口無情傷了八爺,我答允他從今洗手,幫他援鹽市,散夥後,願跟的跟我走,不願的不相強。假如八爺他傷了我,世上不差我朱四判官這個壞蛋,你們就聽八爺作主罷。你們看著辦,能替我備一口薄皮材,不拿我餵鷹餵狗就成了!   那些土匪們並非沒見過世面,可像今天這種光景,卻都畢生沒瞧過,大夥兒心裏有數,這兩人的槍法都是聞名的,若說槍響不傷人,那就難乎其難了!朱四判官的狗熊脾氣是那種樣,一旦決定什麼事情,九條牛也拉不轉,明知比槍的結果很慘,但任誰也說不上話,這場槍是比定了。太陽一寸一寸的朝下落。風把人汗毛吹得陰陰的。   請罷,八爺,朱四判官背轉臉去,噠的一聲抽栓頂火,墊起機頭,苦笑說:咱們背頂背南北走,小蠍兒,你退在一邊數數兒,一步一數,數至卅,咱們轉臉發槍,每人填三發槍火,三槍不倒人,咱們各行其是!   好罷,關八爺當場退掉多餘的槍火,徐徐的轉過身子,面對著大廟。一群歸鳥喧噪著,斜掠過廟脊,天頂的灰雲退盡了,露出井樣的深色的藍天。   小蠍兒用數位催著人走。   歸鳥飛進斜陽影裏,祗留下一群迷茫的抖動的黑點,神仙的世界,安然無驚的世界在關八爺凝注的瞳孔裏擴大,他走過去,他希冀中的人間原本是那樣的。   五六七八小蠍兒數著。   站立在青石方坪兩側的人群,幾乎連呼吸也停了,變成些木偶。空氣裏也塞滿了死寂,彷彿就要朝開迸裂。   朱四判官的兩腿有些打顫,死的預感圍繞著他,變成一面密密的巨網,網外是一片觸目的黃昏,求生的本能使他在這最後的時刻抓緊一些游舞得快如閃電的思索,假若想免死,自己必得要搶快半步旋身開槍,關八的槍法遠比自己高明,必得不容他有開槍的機會,要不然,即使自己發槍傷了他,自己也無法逃過他那三發槍火   十八,十九,二十   朱四呀朱四,你這老狐狸討了一輩子巧,難道竟為了保命,對關八爺這樣的豪雄也起這種歹心?!朱四判官忽又興起這種自責來。不成!我不能也不配槍殺關八,我得壓偏槍口祗讓他帶傷,我既有這種念頭,焉知對方不手下留情?   廿六,廿七,廿八小蠍兒數著,聲音也變得僵涼了。朱四判官收斂心神,緊一緊滿浸掌汗的槍把兒,等到小蠍兒方一吐出卅兩個字,旋風般的擰轉身形,匣槍的槍口一低,砰砰的點出兩發槍火。   也就在這一剎功夫,眨眼間他祗看見關八爺挺身靜立著的脊背,長袍飄瓢的牽著晚風他脫口叫了一個啊字,但那聲驚呼並不能召回射出膛的槍彈,大錯已經鑄成了。   大錯已經鑄成了,這結果是他萬萬料想不到的關八爺在數至卅時,兩手壓根兒沒觸及插在腰間的匣槍槍柄,也壓根兒沒有轉身,他是挺著脊背打算挨槍。   當然他是挨了槍,一發槍火擦過他的左肩胛,使他左手垂落下來,另一發槍火射穿他的左腿,使他的身子歪側著,腳跟抽離了地面,鮮血從兩處傷口湧溢出來,灑在他長袍和靴筒上,他這才手捺著肩膀,緩緩旋轉過上半身,蒼白的臉上仍掛著笑意說:打罷,頭兒,你膛裏還有一粒火。   我看見了!我看見了!八爺!朱四判官忽然哀嚎著,屈膝跪在地上:您不會記恨我罷?八爺,您不是人,您就是神!   我祗是關八。關八爺說,疼痛和暈眩使他咬住牙,額角滾下豆大的汗粒,他原來紅塗塗的臉慘白得可怕,但他聲音仍是溫柔的,充滿了對世上的哀憐:我不恨你。我祗盼你記著你的話,救救鹽市罷。剛說完話,他就咚的一聲慣倒在石坪的血泊裏了。   我能救誰?!八爺!朱四判官瘋狂一般的使頭額敲擊著石面,哀聲說:我這樣打傷您,八爺!八爺!啊!我是豬,我是狗!我是豬狗不如的扁毛畜牲!我祗能先救自己了!   他跪著,最後一束殘陽的黃光勾下他的影子,他挺起身子,把那支尚餘一粒槍彈的匣槍槍口反頂住自己的額角,跟著就響起一響悶悶的槍聲。   連天和地全跟著紅了。      朱四判官的靈柩就停在大廟的前殿中央。   那口黑漆大棺材是羊角鎮上一位信佛的老太太捐出來的,她為著他,捐出了她準備多年,自己要用的壽材。她相信朱四判官死後不會受地獄之災,就因他臨死前找著了他自己扔棄半輩子的良心。   嗨,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呀!她數著念珠說。   成佛與否是世人的事,朱四判官是不會知道了。他的死被羊角鎮上的人們風一般的播傳著。他死後,他手下的七八百支槍並沒風流雲散各奔東西,暫由小蠍兒領著,一方面替他們死去的頭兒護靈,一方面等著帶重傷的關八爺傷勢略痊時,吩咐行止。至少他們已跟著四判官死過一回,復活後都不再是土匪了。   躺在祥生堂中藥鋪裏的關八爺是清醒著的,唯其清醒著,當小蠍兒進屋稟告朱四判官自己槍擊天庭時,他的痛苦就比傷口之痛更深了。   這都是我的錯,他流下不輕易湧溢的眼淚說:我存心捨己救他,成全他的聲名,誰知反而害了他,我不知你們頭兒竟這樣烈性?!   您一樣成全他,他可又成全了咱們幾百弟兄。小蠍兒說:咱們落草為寇這多年,誰不是滿手血污?如今大夥兒全有意學著為人,祗有靜等八爺您吩咐和指撥了。您也甭太傷神,養傷要緊。先把彈頭鉗出來,再行敷藥調息,不久就可痊癒的。   我不能不想著,關八爺沉痛的說:你們頭兒要死也該死在鹽市,不該死在這兒,死在他自己的槍口上這正是他過份愚拙的地方,他這樣一死,我雙肩上的擔子,就重得夠挑的了他存心留我一命,讓我獨挑這付擔子,我怎能不挑?!怎能不急?!   急是沒用的,八爺,小蠍兒說:俗說好漢單怕病來磨,您的槍傷更重過病患,不按部就班的調治是下不得床的了!   調治歸調治,關八爺喘息說:有些事情,你得急著替我辦一辦,如今我是個帶傷的人,命還攢在你們手掌心,我逼殺了你們的頭兒,你們該怎樣處斷我不必猶疑好,就算你們信得過我關八,你們頭兒也曾說過不必相強的話,你出去問問他們,願不願為鹽市捨命?願的就留著,不願的就遣散了罷。   這我照辦,小蠍兒說:不知八爺還有什麼吩咐沒有?   煩你替我備一份紙箔,關八爺說:一俟彈頭取出來,我就得去奠靈!我的白馬鞍縴煩替我備妥,我不能因傷勢耽擱行程。你知道,鹽市是座危城!   您想帶著傷上路?八爺。去那兒用得著這麼急法兒?小蠍兒驚得張口結舌說:那可不是?!   不必為我擔心了!關八爺說:這就算我的吩咐罷。我走後,你能集聚起多少人槍,就暫時紮在鎮上,聽我的消息再朝南拉,柴家堡、萬家樓是否肯拉槍助鹽市?目前還說不一定,非等我去後才能見出分曉。   小蠍兒瞧著對方疲倦的臉色,心裏老大的不忍,為怕他說話太多,耗傷元氣,就欠欠身子,悄悄的掩上了門退了出來。   而關八爺還在裏間獨自喃喃著,他明白自己的傷勢,肩傷並不重,祗要傷口不化膿潰裂,不消三五天就能合口了,而腿傷不同,彈頭深嵌在腿骨裏,即使順順當當的取出來,肉傷易痊,骨傷沒有百天養息是難得痊癒的。一百天是多長的時光?若按常理去養息療傷,一百天後,鹽市也許會變成一座火燒的廢墟,萬人埋骨的墳場了!明知這條左腿在養息沒痊時行動定會成殘,也顧不了那許多了,救鹽市賣命全不足惜,何況一腿?!   就因抱定這樣想法,所以當祥生堂的中醫把彈頭夾在盤子裏,血跡沒乾,關八爺就扶創而起,嚷著替他備馬。但他雖有鐵打的心志,卻沒生就鐵打的身體,創口的劇疼使他陷入昏迷,直至朱四判官出殯前一天,他才勉強能扶杖下床。   我這一躺,躺有多少天了?   小蠍兒屈指數算著:連今天算在一起,才過了十三天。依您的傷勢來看,還是不宜走動,醫生說,不過百天走動,傷筋損骨,腿會成殘的。   十三天,關八爺自語著,一臉的焦灼與懊喪:你有得著什麼關乎鹽市的消息嗎?   我曾差人下去打聽過,小蠍兒說:至今差去的人還沒見回來。   你可不能把我瞞在鼓裏,這樣,你就害了鹽市了,關八爺說:我瞧出你在說謊!那謊話藏在你的眼裏,你瞞不了我,說實話罷,鹽市怎樣了?!   小蠍兒嚅囁著垂下頭去:八爺,您包涵點兒,為了您的腿。鹽市的風聲很緊,原先一直鬧病的師長,發覺小菊花那姑娘在暗裏搗鬼,前幾天把她殺在西校場。聽說孫傳芳連來幾封急電,一再限期破鹽市,這幾天,江防軍業已在東西兩面跟鹽市接火了!我並非要說謊,八爺,實在是你那腿創不復元,乾急也沒有用場。   替我備馬!關八爺壓根兒沒理會小蠍兒下面談些什麼,暴躁的嚷著。   臉朝著朱四判官的靈棺,屈膝跪拜時,關八爺就覺著腿上的傷口復裂開來,鮮血順著褲管滴在靴筒裏,但他咬著沒吭聲,沒有時間再讓他顧及這些,他金花游舞的眼裏,祗看見鹽市的危亡。天已過午了,陰霾霾的,頗有雨意,但他必得立即上馬趕赴蘆葦蕩那邊的萬家樓去,無論傷勢怎樣,他也要死死撐持著,白馬放韁後,頂多入夜,就能趕至萬家樓。   他沒有要小蠍兒派人護持,逕自翻上馬背,領韁催馬哨出羊角鎮南門,順著低斜的荒路撥馬南行。   過度的焦灼找不著出處,此時此刻,關八爺滿心塞著空空蕩蕩的淒茫。人生就像眼前天色一樣的陰霾灰冷,不知怎樣撥開雲霧覓得著陽光?就拿西道上這條荒路來說罷,幾乎寫下了自己悲涼的半生,替老六合拉縴的日子寫在一塊滾動的雲裏,那些慘死的弟兄們曾互相吐述過的故事,繫在走過的蘆葦曠野的風中,幾個月前跨著麥騾,領著十六輛鹽車走過這裏,霜花抱樹,寒風刺骨,一轉眼間又變成遍野鬱綠了,那些弟兄的墳頭。怕也已遍生綠草了?   不錯,那時朱四判官插過狼牙樁,威風凜凜的圖捲萬家樓,而今也不過躺在七尺之棺裏,等著埋進黃土。一別半載的萬家樓,誰知又起過什麼樣的變化呢?正因為人事變遷太大了,料想不到的岔事太多了,像保爺被殺,鹽市舉槍,四判官飲彈,六合幫離散,才使得自己僕僕風塵,疲於奔命,自己雖為苦難人間盡力,誰又能知結果如何?!   管它悲涼也罷,灰黯也罷,活一天總得朝前走一天,不止一回,自己常拿這話來勉慰自己,萬一走不動呢,爬也總得朝前爬了!左腿的傷處痛得麻麻木木的,涔涔的血水把褲管濕得粘在腿肉上,關八爺仍然咬牙叱著馬。   這回到得萬家樓,必得使大義說服業爺,鹽市這一舉關係太大了,假如合各方之力,能一戰擊散江防軍,孫傳芳的大軍在江南被北伐軍咬住,勢必無法抽調更多軍隊過江,前方後背內外受逼,孫軍極可能不戰自潰,北伐軍早一天過江,北地人們少受一天煎熬,他業爺該懂得這個道理。   業爺雖沒有保爺那樣精明果斷,但總該信過自己罷?何況還有個與自己極為投契的珍爺幫著拿主意呢。也許當初自己拒婚的事,會使珍爺記恨自己,記恨我關八太不通人情,如今再仔細考量,當初自己的決定一點兒也沒錯在那裏,菡英姑娘雖有些男人家的野性,終究是大家閨閣裏嬌養的千金   誰不想有個蔽風擋雨的小窩巢,供人從無盡的江湖道上息止?誰不想在終年飄泊中抓住一把根鬚?而關八不是那樣人,也沒生那種命,說什麼也不能拖累她,剖開自己的心胸腑腹,攤掠出的不是柔情,祗是鮮血,單是人間重壓已使自己透不過氣來,還能再加上情累麼?鹽市如今戰火殷紅,關八必須赴死,珍爺兄妹若是明眼人,就該體諒我當初拒絕婚事的用心了。   一陣輕微的暈眩的黑浪湧向眼前來,逼得關八爺不得不兜住馬韁,手扶在白馬頭上閉了一會兒眼。過了好半晌,強自撐持著低頭去看傷口,不單褲管浸泡在血裏,連馬鞍上,馬腹上,全沾染得透紅,短短的靴筒裏灌滿血漿,溢出靴口朝外流,一路全滴著錢大的血點兒。   假如像這樣下去,也許在半途上就會因失血過多,從馬背翻落下來,無依無靠的死去了。關八爺想到這兒,不由心頭一凜,立即抽出攮子來,割斷袍角,齊傷口以上,緊緊的勒了幾匝,覺得這樣雖然不能完全止血,至少也可以延緩時間,不至把體內的鮮血流盡。包紮了傷口之後,就猛力的使單腳磕鐙,催馬疾行。   處在這樣危急無助的辰光,天頂的重重疊疊的灰雲推湧著,翻滾著,互相交錯著,一陣狂風揚起路面的糙沙,雨意可愈來愈濃了。關八爺仰臉望望天色,兩道濃眉不由緊蹙著劍立起來,透過他飽有經驗的眼,他曉得這場雨再不是綿綿的春雨,卻是春殘夏接的季節中偶興的雷暴雨。   他兩耳仍極敏銳,聽得見半空滾動雲層裏嗡嗡的水鳴聲,這種水鳴聲正是雷暴雨來臨前的最顯明徵兆,民間通常把它傳說成雲縫中有蒼龍使巨尾絞水。而這種水鳴聲在先,沉雷在後的雷雨不同於一般雷雨之處甚多;一般雷雨來得快去得快,多係驟雨和陣雨,不致耽擱長途趕路人的行程太久,祗消找個落腳處暫避片刻就行了,而這種有蒼龍絞水的雷暴雨卻是發大水,起大泛的根源,因為它不單雨勢極為威猛,落雨的時間更長,一旦落下來,瓢澆似的嘩嘩傾潑,說不定能落幾天幾夜。   自己並非怕雷怕雨,常年走在長途路上,風霜雨雪也不知經歷過多少,上回冒著大雪趕路,也並沒把人難倒。但目前不同,自己知道沒合口的槍傷傷口最怕遭雨水,若被生水泡過,勢非化膿潰爛不可,再者,傷口正在流著血,單是血漿見了風容易凝固,祗要不經受劇烈震動就能阻住新血外流,但一遭雨水就不同了,還沒來得及濃凝的血漿會被雨水沖落,新血混了雨水,會流得更快。   這些還不是最可憂慮的事,頂使人擔心的卻是白馬一塊玉容易被暴雨驚嚇,發力狂奔,平時還好,帶著傷使不上全力,很難控得住韁繩,萬一在暴雨中墜馬,大羅神仙也救不活自己的性命,自己墜馬不關緊,救援鹽市豈不是也將化成一場夢幻煙雲?!   雲層急劇的翻滾著,朝低空漫壓下來,天地隨著昏暝,猶如夜暗將臨,一陣陣貼地吹刮的疾風把帶粒的糙砂捲揚起來,刷刷的鞭打著關八爺飛飄的袍角;空氣是濕潤的,帶著一股雷雨前常嗅著的銅腥味,雨點還沒打下來,而雨水的冰寒之氣已經降落,透過人的衣裳侵入人的肌膚。風勢愈刮愈狂,刀劈一般的使路旁行林的枝葉飛翻,許多由細枝互擊產生的綠色碎葉,也漫空飄舞著。   陡的在眼前掠起一道鞭刷似的大閃,緊跟著響起一聲長長的繞雲滾轉的雷聲,這是一聲催雨雷,俗稱打天鼓,雷聲威猛,繞著天腳轟隆了半個圈兒,使極遠處撞響了隱隱的回聲。   遠處的蘆蕩梢尖上走著風的大浪,暈暝中聽不盡鳥雀的撲翅驚鳴,令人駭怖的雲腳朝下伸,和四周的林梢相合,一絲一縷的雲氣游著舞著落入曠野,煙非煙,霧非霧,真像想攫取什麼的龍爪一樣。   白馬迎著撲面而來的浸寒的雲氣,抖開的鬃毛劈破聲勢虎虎的狂風嚄嚄的鳴嘯著蜷蹄奔馳,彷彿這天地之間,祗有這一人一馬才配領受這天,這雲,這滾動的雷響和虎虎的狂風。牠奔馳著,牠白色的身影穿雲撥霧,像一條矯健的白色游龍,牠雙耳像兩柄合攏的白刃,在極度敏性的顫索裏聽著八方的消息,牠前蹄踡刨在糙砂之上,蹄花總在身後丈許遠近騰揚,牠的肚腹幾乎貼著地面,牠似乎知道主人的心事,奔馳得平穩急速,有若騰雲。   在雷暴欲臨沒臨的這一剎,關八爺拆除了一切游亂的意念,全神貫注,控韁催馬。他想過,無論暴風雨怎樣險惡,對他的傷勢怎樣不利,他既離開了羊角鎮,就不能半途折返。情勢逼得他祗有一條路可走,這場暴風雨他是非冒不可的了。可嘆的是這一路如此荒涼,一去卅里難見人煙,根本覓不著聊避風雨的地方,萬一暈眩落馬就是死路,除非能早一個時辰巴到三里彎的小野鋪,但那是來不及的,暴雨業已隨著另一道大閃,另一聲催雨雷,從蘆葦蕩那邊傾潑過來了。   暴雨傾潑過來,閃動著一片密不分點的白汪汪的水光,鯨吞了那片密密紮紮的綠蘆葦,遮斷了前路上的林子,包籠了原野上一切景象,慢慢朝白馬奔行處聚攏,第一潑兩聲大而稀,但極為沉重有力,叭叭叭叭,像落雹似的激射在沙路上,把路面浮沙打得深凹進去,成一些雜亂的銅錢大的窟窿,雨點的水暈繼續在窟窿四周擴散著。   一隻逞強的癩鷹低旋著,發出無可奈何的驚惶而又憤怒的啾鳴。關八爺搖搖頭,因為似乎聽見在什麼地方,在遙遠的身後,有人在呼喊著他。   關八爺   關八爺   但那聲音是斷續而微弱的,常被狂風鏟斷,他再想留神諦聽時,嘩嘩暴射的雨聲業已吞下一句聲音,根本什麼也聽不到了。那會是誰呢?那極可能是小蠍兒他們,瞧出天色不好,放不下心,領了一撥人騎馬直追下來,但那是沒有用的,不論生死,這趟萬家樓自己是非去不可的了。   雷暴雨的來勢那樣猛,雨水嘩嘩朝下傾倒,雲低得能打著人頭,從額上不斷滾落的水珠使人張不開眼,壓根兒分不出那兒是天?那兒是地?那兒是雲?那兒是雨?閃光連著閃光,一支支慘白的活珊瑚使人心驚目眩,雷聲在雲裏嘩笑,雨水是冰寒的箭鏃,把一個帶著槍傷的豪士折磨著,轉眼功夫,關八爺全身從裏到外全都濕透了,為了便於呼吸,他幾乎伏身在馬背上,深深埋下頭,一任白馬朝前奔馳。   雨水傾潑著,閃電是游竄的青蛇,是煉獄裏的魔火,那樣反覆的,肆意的禪續的,要捕獲一個人,焚燒一個人,吞噬一個人,熬煉一個人;關八爺咬緊牙根伏在馬背上,雨水從他背脊上蹦開,他把手棚塔在眉上,偶爾睜開眼縫,沙路已不是沙路,是褐黃帶黑的河流,天光是青的,是黑的,是慘慘的粉青,是刁刁的墨黑,一句安謐的柔美的自然風情都被這場惡意的暴風雨破壞了,撕裂了,天和地被孤立起來,變成蠻野的原始的洪蒙,不見走獸,不見飛禽,滿眼祗見青蛇游竄,魔火抖閃,滿耳祗聽得嘩笑的雨點,嘩笑的雷聲,這正是幼年時噩夢中常見的煉獄景象,而今陰山背後的煉獄已落在人間   白馬一塊玉不愧是一匹名駒,牠並沒有被滿天游閃和震耳的暴雷所驚,馬蹄潑著含沙的濁水,認準草尖夾峙著的朦朧的路影朝前奔馳,馬背上的關八爺渾身冰寒,全靠著白馬身上蒸騰的汗氣溫暖心窩。彷彿有一座荒村,一座碾盤,在幽靈般的閃光中移轉一下,閃過去了。   路邊的柔草被暴雨蹂躪得慘不忍睹,草葉寸斷的,埋入泥沙的,根鬚暴露的,隨水飄流的不一而足,在這樣鬼氣森森的青幽慘白而寒冷的閃光世界裏,在關八爺透明凝注的眼瞳中,似已活化成某種不幸的、苦難的、在暴力侵凌下所形成的象徵,那不再是野生的柔花柔草,而是許許多多扭歪的、殘破的、流血的人臉。莽悍的朱四判官不曾想到這一點天生純樸善良的人是無可指摘的,他們必須有人拯救!在閃光過後的黑暗裏,那些人臉紛紛旋轉,從暴雷的巨響背後,他聽得見那些無聲的號泣哀啼。   閃過去,使人目盲的閃光和陷塌的黃暗,閃過去,雪青雪青的林枝一些鬼魅般的戟立的尖牙。狂暴的雨點鞭打著他,不歇的閃光鞭打他,這原始的洪蒙般的世界是一匹蠻野的獸,獰笑著舐吸他創口流迸出來的血液,他不是什麼銅打鐵澆的英雄豪傑,他的鮮血時時不斷的迸流使得他肉體極感疲弱,他渾身浴著摻和了血水的雨水,開初是極度的寒冷,後來變成一種燒灼,復由燒灼變成麻木,他的臉在閃光中更加青白,他的唇變成烏紫色,他唯一可憑藉的不再是一向健碩的軀體,祗是一種痛苦的愛心所結成的意志,萬家樓,萬家樓伏身馬背的關八爺,在半昏迷中,仍然這樣反覆的自語著。   老天彷彿要存心折磨這樣的一個人,閃電嬉弄著騰汗的白馬,咯喳喳的響雷就在他頭頂上炸裂,電光劈中路邊的一棵古樹,連枝帶葉撕裂開來,騰著白色的煙氛,一隻被雷火灼傷的鴉鳥跌落在水泊裏,歪著身子,哀切的撲扇著翅翼,啼叫著,作本能的掙扎,但那是徒然的,鮮血從牠喙間溢出來,牠歸入了這劫難。   三里彎路後的野鋪的影子打一個盤旋,從白馬的身邊閃移過去。暴雨並沒減弱。   而天卻真的黑了      關八爺並沒聽錯,在這場可怖的暴雨中,距他身後一里地,確有七八匹馬在追著他。關八爺槍傷沒痊,執意要親去萬家樓,小蠍跟幾個頭目們雖不敢頂撞他,暗地裏總放不下心,所以大夥兒計議妥了,祗等關八爺馬出羊角鎮南門,就由小蠍兒自領七八個人撥馬躡護著他。誰知白馬一塊玉的腳程太快,一般馬匹差得很遠,行不多久,就連關八爺的影子也見不著了。   經過一段荒路時,不知是誰首先發現了迤邐的血跡,驚叫說:不妙,八爺他想必是傷口破裂了,咱們務必追上去,勸他回鎮。   天色更糟,小蠍兒說:眼看要起大雷雨,八爺為早天救援鹽市,真的豁著命幹的。說句真心話,旁人都死得,唯有八爺這種好漢子死不得,他那傷口要是沾上生水殘廢算輕的,祗怕連命全保不住,咱們放馬追罷。   就這樣,七八匹馬迎著風砂直追下來,並且一路綰起喉嚨叫喊著,但得不著半聲回應。他們一樣的淋著雨追到夜晚,精疲著力竭的投到三里彎沒鼻子大爺開設的小荒鋪裏,討了一盆火烘衣,又叫些燙酒來溫暖身子。   這一路沒見著人影,一個漢子擔憂說:八爺傷口流血過多,半路上會不會弄出岔子。   我想不會的。另一個說:八爺的馬快,也許這陣子業已進了萬家樓了。可惜雨潑得太凶,一路全是水泊,找不到馬蹄印兒。   風和雨仍在荒鋪外翻攪著,把卸落的窗篷弄得咯咯作響,肥胖的沒鼻子大娘正在拌料餵馬,一面低聲的嘀咕著她的矮老頭子,聲音細碎,絮絮叨叨的不知說些什麼。   我曉得,老頭兒嗓門兒倒滿大:我生著兩眼幹什麼的?!一眼瞅上去,就知他們是朱四判官的人,從羊角鎮下來的。我還怕什麼?誰還能再割掉我一個鼻子?你怕他們吃東西不給錢?把門頂上,風太大了!他朝客堂裏伸著頭叫說:甭等燭火被風吹熄了,再耗我幾支火柴!你們這些土字型大小兒的大爺。   你不要命了,老砍頭的。沒鼻子大娘罵說。   老頭子眼一眯,牙一齜,喝熱湯似的笑起來:你甭替我擔心,我這幾根老骨頭打總算,也不夠一顆槍火錢的,就算他們愛吃人肉也輪不著我,我是哇哇哇。黑老鴉,連肉也是臭的酸的,聞聞就夠了。   客堂裏圍著一支白蠟喝著悶酒的漢子們,也都被沒鼻子大爺這番話逗笑起來,祗有小蠍兒雙手抵著下巴,兩眼癡癡楞楞的望著飄搖的燭焰,顯出焦慮不安的神情。   你們頂著這場雨,真像頂著刀。沒鼻子大爺見了人,就像蒼蠅見血一樣的犯了老毛病,捏住煙桿踱過來找話說了。   問問他罷,蠍爺,一個說:他也許見著八爺了的。   我說,沒鼻子大爺,我想問問您,小蠍兒說:天將落黑時,您見著一個騎白馬的漢子打從鋪前經過沒有?這事是很關緊的,他帶著槍傷   沒有,肥胖的沒鼻子大娘挺著肚子搶過來插嘴說:我們任什麼全沒見著,連老鼠毛全沒見一根。   原來你們是追人的。老頭兒抽了一口氣說:那人是叫你們開槍打傷的?朱四判官半輩子沒幹過好事,日後該翹著屁股下地獄眼兒。   咱們不再幹土匪了,沒鼻子大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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