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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晚晴一

燭芯 林海音 19834 2023-02-05
   一   天暗下來了,遠處傳來隆隆的雷聲,暴雨終歸要下一場的,天氣本來也太悶了。但是大家擔心的是他們的主客姚亞德,為甚麼這時候還沒來?不要等下被暴雨阻在甚麼地方。   這是李處長的家。大家都在客廳裏談話,等待著最後最重要的客人,茶房進來問,現在要不要就開飯,李處長擺擺手說:   別忙,主客還沒來。   大家也都看著天色懷疑的問:   姚主祕今天怎麼啦,像一座鐘那麼準確的人,竟也有走慢了的一天。   他們習慣稱姚亞德作姚主祕,因為他是這機構的主任祕書,不,他曾經是主任祕書,現在卻調到保管委員會做主任委員去了。是個閒差事。大家都說好好先生姚亞德是到保管委員會被冷藏起來了,因為他剛剛是在前年換局長時調開的,錯覺的謠言就隨之而起了。其實他和新局長是同學,而且他的調開也是在新局長到任以前三個月的事情,是毫不相干的。不過,當時人們對於他的忽然請調,感到很突然就是了。

  雷聲近了,像是從宇宙的那一邊滾滾而來,到了這邊所發出的聲音,好像憤怒的要把這邊的天空劈開來。跟著,雨就從那劈開的天空傾落下來,姚亞德也在大雨中進了門。   姚亞德向在座的人道歉。他是昨天從臺中來的,他離開臺北有一年多了,老同事中多半一直就沒有再見過他,所以都趨擁上來,和他熱烈的握手。他們發現他瘦了些,老了些,但在人情之常是不便說的,所以大家反而笑著說:   姚主祕,你還是那樣,沒有變。   沒有變?姚亞德和善的笑了,摸摸自己的嘴巴,人總是要變的。   喏,姚亞德又指著站在面前曾是他的部下裏最年輕的一個人說:巴文,一年不見,結婚了,小鬍子也留起來了!   巴文笑了,雖然蓄了兩撇克拉克蓋柏爾式的小鬍子,但仍掩飾不了他的青春氣息,留鬍子倒像是一種小孩子淘氣的行為。在姚亞德沒有離開臺北前,巴文還沒有結婚,他們是同住在一個單身宿舍裏的。他很喜歡巴文,常常和他閒談、下棋、散步。巴文是北方人,他不說閒談或聊天,總是用那北方人的可愛的粗獷的口氣說:

  找咱們主祕聊大天兒去!   在姚亞德沒有來以前,李處長就跟大家閒談說,姚亞德比一年前在臺北似乎精神差一些,想想看,精神怎麼能不差呢?得到太太死在大陸上的確實消息,焦急著十五歲的唯一女兒的下落。不過現在可好了,女兒已經有下落了,而且可以設法逃離大陸到臺灣來團聚,這是一件事;另外一件事是李處長太太正要給姚亞德介紹一位女朋友,說不定可以成功,因為一直不肯答應再結婚的姚亞德,已經被李處長太太說服了,這是李氏夫婦引為得意的事。而且說,姚亞德此番北上,說為了保管委員會公出,那才瞎扯呢!相親才是正事。   聽了李處長的話,人人的腦子裏就浮現了對於姚亞德想法不同的影像,他們想,在這兩種不同的情緒下太太死在大陸的打擊和即可能再結婚的興趣,到底使姚亞德變成什麼樣子呢?

  當他們發現走進來的姚主祕確是老了些瘦了些,也就祇好說他沒有變了!但是姚亞德卻一定要說人總是要變的。   這時李太太也從內室出來了,姚亞德和李太太的哥哥是要好的同學,所以,他和李太太有時也開玩笑的:   呀!越來越年輕了!   李太太很愛聽,但是她也回敬了一句:   你當然要奉承我呀,因為她轉過臉問大家,你們知道不知道我要給你們主祕大人介紹女朋友?   姚亞德倒不好意思起來了,他連連的說:   別在小弟弟們的面前隨便講啊!他又對大家說:真正沒有變的是李太太,她總是使人想到她唸中學時的那個樣子。   這樣打岔過去了,李處長也在餐廳那邊喊請他們入席。   酒席是夠豐富的,臺北的館子也有風氣,今年是湖南館子正當時,大盤大碗大筷子,大氣派,一桌席的價錢也可觀。但是他們知道姚亞德沒有什麼嗜好,規規矩矩的君子,祇是喜歡吃吃館子喝點酒,還有一壺好茶。今天是叫的天長樓的菜,最當時的湖南菜裏最當時的館子。

  姚亞德的情緒好像不壞,大家的酒量和食慾也都很好,儘管外面是傾盆大雨,餐廳裏還是蠻熱鬧的。姚亞德喝了酒,話題也多些,端起酒杯,他感慨的說,四川的茅臺,北平的蓮花白,就不必談了,在眼前,倒不如研究公賣局的紹興酒或者黑啤酒。他的臉稍稍的紅了,散發著光,看起來比初進門時好多了,好像又恢復到一年多以前住在單身宿舍時的樣子。   在一般年輕職員的心目中,姚亞德是一個最平易近人的上司,他有兄長的和善,但卻能和青年人談他們所喜歡的話題,這也許是和他在臺灣一直獨身而且又和一般年輕小伙子同住單身宿舍的關係吧!他雖然打不動籃球了,但是乒乓球或羽毛球卻也能玩玩,不像其他年長的上司,家和官階像一條溝渠,隔離開上司和部屬。

  在這一點上,巴文的感覺尤其深,他敬姚亞德的酒,望著對面這位老上司兼兄長,不由得發了一下愣,腦子裏忽然想到一件不該想的事情上去了,黃昏的散步,巷口外的小女孩,姚亞德的囈語,但很快的,巴文搖晃了一下自己的頭,是要把所想的事從腦子裏甩掉。他再舉起杯子來敬李處長。   李處長放下了酒杯,忽然看看房頂說:   亞德,你記得這房子原來的樣子嗎?   姚亞德抬起頭四處望望,感慨般的說:在變化中,它的變化恐怕是最大的了!   你看這間屋子原來是?李處長要姚亞德回答。   它它好像也是我們那時的會客室,不是嗎?姚亞德索性從酒席中站起身來,這時大家都已經吃好了,退到客廳裏來。順便的,李處長領著姚亞德和巴文等人到各房間看看,因為他們都曾經是這棟房子裏的居住人,那時它是單身宿舍,單身的陸續結了婚搬出去,姚亞德又調到臺中去,單身宿舍冷落了,後來便大事修建一番,改成李處長的公館。

  這時雨已經停了,遠處的天空有一道虹,院中花草上的雨珠還在滴落,鋪了水泥小徑的兩旁是草坪,被雨水洗過了,真青,真綠。他們都陸續的走向院子裏來看天上的虹,看草上的水。不再悶熱了,喝了酒的男人們也需要散發散發酒氣。   李處長指著草坪右面的房間對姚亞德說:   亞德,你的房間,你猜我現在做什麼?   做堆房。姚亞德隨便的說,因為那不是最好的房間,當初他祇是喜歡它座落在右角上,可以和那些小伙子們離開些,免得那些年輕人的高談闊論影響他讀書時的安靜。   那裏,李處長也有一股孩子氣,那是我自己的小房間,連太太都不許進去。後一句是用手捂著嘴小聲說的。   你在裏面幹什麼呀?姚亞德也彷彿含著壞笑的問。

  光膀子、抽雪茄、看書、寫他媽的報告,都在你那小屋子裏。亞德,我現在才明白你為什麼當初就喜歡這麼一間小屋子,敢情是真有意思!它的位置是隱藏的,使我受不到家的騷擾。李處長也是北方人,粗聲大氣和巴文是一類型的,他雖然居留國外多年,但還是喜歡說兩句帶髒字眼兒的中國話。   家的騷擾?!姚亞德聽了微微的笑了,提到家,他有一點感觸,一個不相干的聯想,在他腦海裏晃了一下。   家庭中的單身漢房間!李處長又註釋了一句。   那房間的確不錯,姚亞德走向他的舊居去。窗子已經換了草綠色的尼龍網,他想說,坐在窗旁的藤躺椅上,看窗外相思樹葉的搖擺是一件高興的事,但是他發現窗前的那棵小相思樹沒有了,鋪上了草坪,靠窗兩邊的牆邊種植了美人蕉,淡雅的情調沒有了,換上了濃裝。他知道美人蕉是繁生的,它能在不久的時間,就密密麻麻的長滿了牆邊。但他還是對現在的主人說了:

  還有幾隻會叫的壁虎不知道每天陪著你不?   這倒沒注意。   姚亞德心想,你畢竟還是沒嘗過寂寞的生活,所以你不懂得觀察壁虎的心情!   年輕的一群回到客廳去了,他們在準備打橋牌,巴文要姚亞德加入,說還是和他老搭擋,但是姚亞德拒絕了。他畢竟不是一年前的他了,他說得並不錯,人總是會變的,看,他竟變得對橋牌毫不關心了。   看年輕的一群上了陣,他也向主人告辭,李處長夫婦還要留他多坐一坐,不打橋牌,看一看也可以的呀!但是他推說還要去看幾位朋友,並且向李太太笑笑說:   明天不是還要見面嗎?   明天,是指李太太介紹小姐跟他見面的日子。李太太一聽也就放了他,並且囑咐他明天要早到,要等小姐,不要被小姐等。

  走到玄關的地方,他坐下來穿鞋,看見下面七歪八倒的幾雙年輕人的皮鞋,他在其中找出了自己的,聽見李太太的囑咐,他呆了一下,好像那不是對他說的,而是向其中一個年輕人說的。等小姐對於他是怎樣陌生的一件事啊!如果這是對他而說的,他希望屋裏的年輕人都沒有聽見,難為情極了!   未來的安排,也不知道會到什麼地步?對李氏夫婦的熱心,他是由衷的感激,這總表示人們是這樣關懷他。但他對於介紹小姐這件事,到底有沒有興趣呢?他問自己。自從李太太提議以來,他一直認為那是一件不頂真實的事情,直到現在,聽了李太太的囑咐,他才意識到這不是開玩笑的事了,因為要等小姐,不要被小姐等說明了它的重要。   他穿好皮鞋,輕跺了跺腳,這是毛病,一方面是要使腳擺正在鞋裏面,一方面也是有跺去塵土的意思。然後他仰起臉來對李太太笑說:

  遵命!   他知道女太太們給男人做媒的脾氣,她們比要找太太的人還熱心,還急切,勢在必成的心理很重。為了做媒,鬧得不歡的事情很多,這也許是中國特有的情形,男女社交的生活一直不能明朗起來,所以還殘存著做媒的習慣,半新不舊的方式,常常就弄得尷尬和矛盾。希望李太太不要對他太急切了,失望的結果,是難免的啊!   他也曾想過,到底他是不是很想結婚成家?想的,一年以前就為了對家庭生活起了莫名的熱望,才開始設法和香港的親戚聯絡,千方百計的向大陸探尋妻女的下落。他的良心很受譴責,如果不是為了心心這小女孩,以及心心的媽媽,他也許到現在還不知道妻的死,和女兒秋美的現狀。   啊!心心!心心的媽媽!姚亞德的眼前浮現了這小母女倆的身影,媽媽抱著心心,心心左手的食指含在嘴裏,右手在向他招擺,然後媽媽扳過心心的小臉,向她的小嘴親吻著,槴子花的香味從巷子的那一頭傳過來,香極了,心心的小嘴巴香極了,媽媽的親吻香極了,他的心頭也有一縷游絲在浮動,使他因了這一幅動人的圖畫而產生了一種錯覺,腳步常常隨著他的錯覺走向巷子的那頭去。   是啊!現在他的腳步竟下意識的又走向這條巷子來了。剛才在李處長家,他為什麼要早早告辭出來?他並沒有像對主人所說的理由,要去看幾個朋友,他並沒有看朋友的習慣,祇有散步的習慣。也許剛才飯後在庭院裏看景色,使他在無意中恢復到一年多以前在臺北的習慣;飯後在院子裏走動走動,然後就走出了單身宿舍的大門,在涼爽的黃昏裏,隨便走走,但他最後終於選擇了向右面的小巷穿出去,再轉到大街上,從左面的巷子向回走,原因是巷子頭上的一家,有個名叫心心的小女孩,引起了他的興趣。    二   第一次看見心心,是三年前的事了。那天姚亞德照例在單身宿舍吃晚飯。公家的飯是五點半就擺上桌的,幾乎是在下辦公乘交通車一回到宿舍,脫下汗濕的衣服。還來不及洗一把臉,就該吃晚飯了。   晚飯後離睡覺還早得很呢!年輕的小伙子們都一個個打扮齊整的出去了;看電影或者和女朋友約會。姚亞德常常想,年輕人雖然常常把不滿現實掛在嘴邊,可是實際的生活卻也過得蠻起勁的。   姚亞德是個生活極有規律的人,他吃完飯先回到自己屋裏來,男工已經給他打好了洗臉水。他洗臉還一直保持著一種自己的方式,就是把肥皂抹在手掌上,然後再把臉埋在手掌裏,希哩呼嚕的大洗一陣。這種方式還是小時候學從北方來的馬車伕趙頭兒的樣子,當時是小孩子淘氣好玩,誰知就成了一生的生活習慣呢!   他換了衣服,屋裏點好一盤蚊香。然後走出來,把門倒關上,手裏拿著一本要看的書,這一下子就要等到幾乎三小時以後才進屋了。   整棟宿舍的單身漢差不多都走空了,恐怕連唱山西梆子的廚子老劉都沒影兒了呢!他知道只有男工老陳是不會出去的,因為老陳和他一樣,年紀比較大一些,不太喜歡動。常常是這樣,他在自己屋外相思樹旁的躺椅上看書,喝熱茶,老陳呢,就在這院子的另一個角落呆坐著。他不識字,沒法子看書,祇有窸窸索索的修理著椅子呀,縫補著自己的衣服呀。老陳是個沉默不太和先生們講閒話的人,祇有他的鄉親來看他時,才有些話說。亞德希望常常有鄉親來找老陳才好,他覺得老陳太寂寞了,是一個老好人,從不埋怨目前的生活,看不出他的喜怒和哀樂。這是不可能的事,一個從來沒有離開家鄉而且已經有了家室的人,在安定的生活中忽然家鄉捲入紅色的風暴,不得不棄家離鄉,到一生也不知道的這個海島來獨自生活著,日子長,能不寂寞嗎?何況老陳又是一個那樣內向的人。亞德所以希望老陳的鄉親常常來找他,也是基於一種同樣是丟棄在大陸的家的同情心。   姚亞德習慣的把自己投進籐躺椅上,扭了扭身子,安排好一個最合適的姿勢,然後拿起書來。這一剎那間,在眼睛還沒有接觸到書本上的文字之前的這一剎那,是亞德感官中最快樂的,因為馬上就可以享受到他喜愛的作家的作品了。老陳是不是會有懷鄉病,剛才飯桌上那些不合口味的飯菜,今天辦公室中風傳的那些變動,統統拋到腦後去了。他要感謝祖父和父親在他幼年時督促他讀書的好習慣,像宿舍這些自小就流浪的青年,就可惜沒有機會得到他們父親那一代的讀書人傳統習慣,時間在橋牌和泡女朋友裏,不知浪費了多少!結果是女朋友交了一打也撈不上一個太太。亞德今天的思維有些游離,拿起書來,腦子裏不由得聯想了這些不相干的事上去了。他趕緊把書本打開。   昨天他在這本書上折了一個痕跡,是這裏;他再接著讀下去,作者在講罪     在做人的一方面,正有許多罪常是難以發覺。我自己是個糊塗人,未曾知道做丈夫的道理,就有了妻子,未曾研究過兒童,就有了孩子。施樸克醫生說過,不要對小孩子說不許弄,最好把危險的東西移開,或者哄開小孩。我看到那句話的時候,我的大孩子已經和我差不多高了。我現在發現他對弟弟妹妹過分嚴厲,就不免責備自己,知道這全是我對他說不許說得太多的結果。     我結婚已經二十年,到現在不知道給妻子買化粧品等,我的妻子又忙,又一心照應孩子,所以有時要出外應酬,不是鞋子沒有,就是少了大衣。我原不是個從來不給她買衣料的,可是買過一兩次貴的回來,給她怪了幾天,知道我做這件事不中用,所以就不買了。最近有一位朋友告訴我,即使挨罵,也要買,因為太太雖然罵,心裏還是喜歡的。這時我才如夢初覺,已經錯了將近二十年了。   姚亞德看到這裏,不由的閤上了書,放在膝頭上,仰起臉來呆呆的望著對面人家那株聳入高空在搖擺的椰子樹,他的腦子不能集中在書上,而在想著什麼,想得太遠了;他忽然想起為什麼自從民國三十九年或者四十年吧,他寄去一封信以後,就不再接到淑貞的來信了呢?從此音訊斷絕,已經七八年過去了。算一算吧,他是民國二十八年和淑貞在上海結婚的,婚後不久他就把淑貞送回娘家,自己跑到抗戰的內地去,在昆明一住就是五年。勝利前夕回到家園,是安排地下工作,把淑貞接到上海。轉過年來勝利了,淑貞也生下了他們的第一個女兒秋美。但是誰想到寧靜的日子沒有過幾年,他就又匆匆離開上海到臺灣來呢!算起來,和淑貞結婚也差不多二十年了,但是團聚的日子連四分之一的五年都沒有!他有罪嗎?像這作者所說的?人家連買件把衣服的事,都深具內疚,覺得對不起太太,他呢?他該怎麼說呢?   亞德覺得今天自己很特別,為什麼總想些難得想到的事,而且給自己不斷的加些罪。也許是昨夜沒有睡好,帳子裏有一個蚊子都不行,還有昨夜年輕的一群不知犯了什麼毛病,橋牌打到一點還不睡,木拖板在榻榻米改裝的地板上拖來拖去,都是使他不能安眠的原因。睡眠不足,精神就不濟,他畢竟不能和那些小伙子比。   今夜要好好的補足了覺,提早出去散步吧。他站起來,把書本扔在躺椅上,便漫步走出宿舍。   老陳正在門口乘涼,果然他的老鄉親又來了兩個,蹲在牆角和老陳談著。姚亞德看見覺得很安心,他一直是願意有人來找老陳的。他又想,也許他的同情是多餘的,只是給自己心理上不安的一個掩飾罷!   有一陣微風吹過來,香香的;他嗅了嗅鼻子,聞聞,真香,是梔子花。這裏有梔子花嗎?他向左右人家的牆頭找;六片花瓣排成迴旋狀,白色的花朵帶著黃暈,李笠翁閒情偶寄說所以喜歡它,是因為它彷彿玉蘭,惜其樹小而不能出簷,如能出簷,即以之權當玉蘭,而補三春恨事,誰曰不可!亞德對於李笠翁的說法,卻不以為然呢!梔子花的香氣和玉蘭並不同,玉蘭花聞久了是臭的,梔子卻不。   亞德一邊聞著想著找著梔子花,便不由得腳步向右面走下去,這和他每天到街上散步的習慣不同了,他每天是因為宿舍裏太單調,想要到大街上走走,可以使他的心胸開闊一下,容納一些世間眾生相,以供他無事時談話或者閒想的資料。但是今天他竟走入右面的小巷中追尋偶然聞到的梔子花香來了,小巷中果然有一個人家的梔子花樹探出牆頭來,誰說梔子花樹小不能出簷呢?這種在臺灣的日式木屋,低簷矮垣,決不是李笠翁所指的那麼高了。這條小巷,他難得走過,不知道前面出口通到哪裏?應當和他每天走的路不至背道而行吧?他還預備在街上轉角那家水果攤買個木瓜回去的。   亞德在有梔子花的人家牆外,慢慢的走著,為的是多聞一會兒花的味道。這時他看見前面離巷口不遠的地方,站著一個身材嬌小的女人,抱著一個小女孩,背向著他,孩子的面孔卻正對著他,小手指頭含在嘴裏,不懂得認生,另一隻手向亞德招手哪!亞德笑了,他覺得很有趣,不由得腳步加快了些。小女人扳過小孩子的臉,紅嘴唇吻向小女孩的嘴巴,並且緊緊的抱著孩子的頸。那個印在小女孩臉上的親吻,比梔子的花味還香,亞德看呆了,有一種奇異的感覺,黃昏的色彩是濃郁的,也許是這濃而暗的光暈,籠罩在這女人和小孩的周遭,襯托得那麼不平凡,亞德的眼光始終沒有離開這目標,已經不知不覺的走到她們的面前了。   小女孩也就是剛會走路說話吧,他不知道這樣大的小孩該算是幾歲。小孩子在女人的懷中又直挺起來,直瞪著亞德,並且再一次的向他笑著。亞德覺得太有趣了,也向小女孩點點頭笑笑,完全出自內心喜悅的笑,是報答小女孩在這剎那間所給予他的愉快。   他不知道小女人是這小孩的什麼人,應該是母親,才有那樣摯愛的親吻。亞德走出了巷子,走到了大街,腦子裏還印著小女孩有趣的笑容,他在街角買了木瓜,不像每次那樣講價錢,挑毛病。買了木瓜,他很想依剛才的原路回來,但是覺得不太好意思,如果那小母女倆還在巷子裏呢?如果小女孩又向他笑了呢?他該不該停下來,送給向他笑的小朋友這個木瓜?如果是那樣的話,又算怎麼回事,想了想,他的腳步又向著左面走了,按照他往日的路程,避開了那條小巷。   回到宿舍,大門已經關上了,安分守己的老陳一定又會在院子裏呆坐著,為什麼他的鄉親們不肯和他多聊一會兒呢?他很怕看老陳的寂寞的樣子。回自己的房子去,一定要經過正房中間的客廳,那是公共休息和吃飯的地方,再穿過廊子,卻聽見哪間屋子有聲音,原來是發自巴文的房間。收音機開著,在教英語會話。巴文卻坐在書桌前寫什麼。亞德在巴文的窗口停了一下,舉著木瓜說:   要出國啦?這麼用功。學完了會話來吃木瓜。   巴文大概沒料到有人停在他的窗前,所以連忙把手中的紙蓋住了,抬頭看見是亞德,難為情的笑了笑,點點頭。   亞德也沒想到巴文寫的東西是不公開的,所以趕忙抱歉的笑笑向前走去,通過廊子,下到院子裏,回到自己屋前的小天地來。   過了一會兒,巴文來了。剛才在屋子裏,明明看見他是光著膀子只穿一條褲衩的,這時卻加了一件長褲和線衣,亞德不由得指著巴文的身上說:   何必呢,大熱天還是脫掉吧!   亞德知道巴文是因為在上司的面前,不便太放肆,其實有什麼關係,這個年頭兒,這個熱地方,也沒那些禮貌的講究了。也許巴文還不太明瞭他的脾氣,以為上司平常在家裏也是整整齊齊的裝束,便不好打赤膊,但他們哪裏知道他自小在舊式大家庭的生活下,是比較拘謹的,成了習慣也就沒有辦法了,但他並不要別人,尤其是屬員向他看齊,那是用不著的。   和巴文吃著木瓜,閒談著,話題扯到英語會話上去,他問巴文準備得如何了,因為他聽說巴文要留學去的。巴文聳肩笑了笑,顯露著年輕人的純真。   您說是留學好,還是結婚好?巴文搖搖著腿問亞德。   哦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倒把亞德問住了。   亞德還來不及回答呢,第二個問題又來了:   您說是結了婚走好,還是回來再結婚?   哦亞德又是答不出了。   是的,巴文有個女朋友,同事向巴文開玩笑他聽說過,但不詳細;也知道巴文有出國的意思,沒想到成家和立業齊集於一身,於是他說:   我們中國有句老話,成家立業,可見得是先成家再立業,還是先結婚吧!   先成家再立業,您講的是我爺爺那年頭兒的美事兒啦!巴文喊著說:我爸爸倒是輪到了,娶了我媽,交給我奶奶,他就到日本留學去了。他不用操心我大哥生下來奶夠不夠吃,要不要兼個差賺錢買奶粉什麼的!那是大家庭制度下唯一值得我們這一代嚮往而不可得的事了!   巴文搖著頭遺憾的樣子說了這麼一大套。亞德聽了想想果然不錯,先成家,後立業早已不合今天的潮流,想想他自己吧!二十年來兩次戰爭,使他的家庭破毀而離散,他怎麼又勸人家什麼先成家後立業哪!婚姻之事是一天天的困難了,要前途和要家庭,幾乎不是可以同時兼得的。   那麼依你的意思呢?先留學?亞德笑笑問。   那小姐飛了呢?巴文做出一個很滑稽的樣子,亞德不由得哈哈的大笑了,這年輕人是朗爽的,善於解嘲,但是笑聲的後面卻隱藏著這一代青年的困難,要有多大的體魄,才能在這競爭生存的社會,獨立把兩者都克服呢!   所以嘛!伏爾泰藉著某篇作品曾說過這幾句話,我願意供你參考,他說:我看盡了世界所有珍奇美麗的東西以後,覺得只有家庭最好;我娶了一個妻子,雖然不久我便懷疑她的貞潔,但我還是覺得,這種生活比其他的都要快樂。另一個哲學家厭世主義的叔本華,他的一生所以不幸,最根本的原因就是他拒絕了正常的生活女人,婚姻和小孩。亞德這樣勸解巴文,實在他自己也同意這種觀念。   亞德和這個年輕人談得很投機,他發現巴文是一個活潑而快樂的青年,正在攀登人生的山坡,要給他勇氣,不要使他氣餒。   巴文很注意聽亞德說話,並且抿著嘴點頭,頗以為然的樣子。   我就是在寫信徵求她的意思。巴文向亞德吐露心事,說實在的,我是出生在北方的大家庭,因此還存在著濃厚的家庭觀念,就是您說的,成家的意念在目前似乎勝過一切。   巴文說到這兒,停住了,心中若有所思,呆呆的望著地上一隻金綠色的甲蟲,他捏起她來看了看,又把她放了。   天漸漸的暗下來,蟬聲停止了,老陳送最後一次的開水,把飯廳的燈打開。亞德該進屋了,因為他必須打開緊閉的門窗,蚊子已經全部熏死在屋裏了,卻要把蚊香的氣味放出去。而且他還要放下蚊帳,整理一下明天要給老太婆洗的衣襪。衣上失落的扣子,記得是放在空的藍墨水紙盒里,許多年來,這一切家務瑣事,都要他自己細心的處理,他慣了,但是近來卻也懶散多了。他希望明天老太婆來時最好把熨好的衣服放進壁櫥,不要隨便仍在椅子上,他不是一直准許那可靠的老太婆處理他的衣物嗎?難道她近來也懶散了?這總是女人家的事呀!   他猛一捻開燈,爬在書桌窗前玻璃上的兩隻壁虎跑開了,他打開窗,立刻一陣微風從鐵紗窗吹進來,桌燈旁有幾隻垂死的蚊蟲。   抹去桌上蚊蟲的時候,他又想起了小巷裏的小女孩,被親吻的那幅美麗的畫。為什麼這樣一個到處可以看見的小女孩,會使他今晚不斷的想起呢?他猛的想起來了,啊,她不是正和自己初離開淑貞母女倆時的秋美一樣大嗎?   十年了,秋美該是個亭亭玉立的姑娘了,他想像不出自己的大女兒大到什麼程度,該是什麼樣子,在他的印象中,秋美還是個剛會走路說話的小女兒,就像小巷口的小女孩一樣。   淑貞呢?他倒頭在蚊帳裏,今天好熱,蓆是溫熱的,他把床頭的燈關閉了,在無邊的黑暗中,他輕喚著他的小女人的名字。    三   晚飯吃得並不舒服。大概廚師傅老劉又在鬧情緒。豆腐干燒茄子,牛肉片炒不去皮的毛豆,巴文一摔筷子,卻沒敢大聲喊,只咬著牙輕輕的說:這是哪國菜?   有人搭腔了,開玩笑的語氣:這是照國宴的菜單燒的,別不知足!   又有人說:是在這兒,我沒脾氣了,放在十年前我在學校的大食堂裏,早把桌子都踢翻了。   巴文只吃了一碗飯,剩下的半袋空肚子,照例是等著過來的餛飩挑子再找補,但是他很不甘心的拍拍肚子說:   還是結婚吧,他又向著亞德,姚主祕,昨兒個還是您說得對,先成家後立業,媽的,連飯都吃不好,還談什麼立業哪!   亞德的火氣畢竟小些,他躺在籐椅上,扇著扇子,微微的笑,這又能怪誰呢,他心裏想,怪老劉嗎?他又不是廚子出身,在山西他的老家,他也是地主之子哪!看,他毫不在乎的去收盤碗啦,他也許知道先生們吃得不高興了,但是他也有倔強的個性,好像故意的,他竟以快樂的聲調唱起梆子腔來了:   天子重英豪,文章啊啊教爾曹,萬般皆下品嗯唯有那讀書的高啊啊啊   拉著長長尾音的來一句,很有威脅整棟宿舍的意味。生著氣的巴文不由得笑了,問老劉:   這是哪一齣呀?大師傅。   秦鳳雲的三娘教子。小時候我們家的話匣子,唱片也多著哪!   再來一段,嗓子不錯。   受了誇讚的老劉,嘿嘿一笑,晚飯不愉快的空氣,這樣一來,總算緩和些了。   但是亞德這時的心情卻很不安,他剛才把晚報從飯廳裏找到,在觸目驚心的一個標題獨身老科長投繯下,竟發現死者是他所認識的一位朋友,雖然只是沒有來往的泛泛之交,但他卻也知道一些死者的為人。為什麼自殺呢?新聞裏說,他在自殺前,像往日一樣的安詳,並沒有看出他要自殺的跡象來,他近來的身體雖然有些不好,但是並沒有痛苦到要命的程度。他和人沒有仇恨,工作也沒有什麼不順心,他並不窮,死後在箱子裏還存著兩百多美金,他的生活也還過得去,從窗口上擺著吃剩下的半個蘋果可以證明。他從不涉足花叢,也沒有戀愛的糾紛,那麼他為什麼自殺呢?新聞的最後說,他有妻兒留在大陸,他是獨身在臺。   亞德看到這兒,很不舒適的站起來了,這是今天晚報的頭條新聞,剛才在飯桌上,年輕的一群,並沒有談起,他們怎麼會關心到這樣一個人的自殺呢!報上天天有自殺殺人的,算不得什麼。而那些記者呢,說這自殺是個謎,他應當沒有理由自殺。但是在不安的情緒中,亞德似乎可以觸及那自殺者的胸懷了,他著重在那條新聞中最不重要的一句話:死者妻兒留在大陸,隻身在臺。   這時不知哪一個拾起亞德扔下的晚報來看,似乎也在注目這大字標題的新聞,看後感慨的說:   有人拼了命的求生存,有人卻無緣無故的找死,我要有兩百美金,還得多活兩天,樂一樂!   亞德聽了很不順耳,懶得搭腔,穿上香港衫向外走去,巴文問:   您出去?   走走。他漫不經心的回答。   出了門,梔子花的香氣引誘著他又走向右面去,好像那是一個新開闢的路線,新奇而有趣。但是這時淑貞的影像又來到他的眼前。昨夜,他曾想過半夜,他覺得對不起淑貞,他以為大陸上有許多親友可以照顧淑貞母女,實在是錯誤的觀念,現在的大陸,不是抗戰時的大陸了,他怎麼可以做同樣的衡量。   也許他是一個冷漠的人,因為和淑貞相聚的日子不多,就不太有情感了?好像她是一個站在老遠的遠親似的。但是昨夜淑貞為什麼出現在他的迷夢中呢?只是因為老太婆不把他的衣物整理好,並且懶得去縫補那個失去的鈕釦,他就不由得想起了淑貞吧!他對得起淑貞嗎?   又來到巷口了,在綠色的門前,他再度看見昨天黃昏的小女孩。坐在竹車裏,哭泣著,屁股一跳一跳的顛起來,臉上塗了淚和飯米粒。旁邊該是個女工,年紀小不太會哄孩子,只見她端著碗和匙,是在餵小女孩,又一邊安慰著:心心,不要哭,媽媽要買糖糖回來呀!   亞德不由得走到跟前去,關心的問:為什麼哭呀!小妹妹?   路人關心小孩子是常有的事,小女工回答亞德說:   看見媽媽出去了,所以哭。小女工說著,拿著湯匙的手,指向前面。   哦!亞德漫應著,抬眼向前望去,小小的母親果然和一個男人走著。   她媽媽和爸爸看電影去了。小女工很多話。   哦!亞德又漫應著,眼睛還望著遠處,那小小的母親挽著她丈夫的手臂,親熱的,好像完全不顧小女兒的哭泣,兩個人連頭也不回,遠去了。   不要哭嘛!亞德撫摸著小女兒的柔軟的黃頭髮,叫什麼名字?小女孩果然不哭了,楞著眼看亞德。   叫心心。小女工回答。   心心,好聽的名字,心心。心心竟掛著眼淚向他笑了。小女工也笑了,他也笑了。   他很高興,好像完成了一件好事,哄一個愛哭的小女孩使她不哭,並不是頂簡單的事,他記得淑貞半夜抱秋美在地上來回走著,冬夜寒冷,淑貞起床披著他的大氅,小棉被裹著那個愛哭泣的秋美,不知道是不是太冷了,秋美不停地哭。他曾不高興的對淑貞說:怎麼回事,我明天還要上班。他確實很不耐煩那個哭聲,但是現在他卻在哄著這個叫心心的小女孩。也許他那時太年輕了,完全不懂得體貼,更不曉得疼愛女兒。就像前面走去的那一對父母一樣吧?!   等會兒我給你買糖糖啊,心心!他一邊用手勢比著遠處,一邊走去,心心好像又懷疑又高興的直瞪著他。   到大街上去,他果然守信用的買了幾根棒糖,在西洋畫報上,他常看見外國小孩吃棒糖的畫片,大概這種糖果是對於孩子極有興趣,但是他很少看見中國孩子吃它,他買的還是洋貨,兩塊錢一根呢!   他很熱心的從大街上轉回巷子來。但不知心心還在不在門前呢?如果不在的話,這幾根糖,他豈不要帶回宿舍去給那些大孩子們吃了?   還好,遠遠的他就看見那輛小竹車在搖動了,小女工來回推著車。他微笑的走到跟前,舉起手中的紙包,遞給心心,並且打開拿出一根舉起來。心心好高興,喊著:糖!糖!小女工卻把一整包仍遞還給亞德:   還不謝謝伯伯,心心!她又向亞德說:一根就夠了,她媽媽不許心心多吃糖的。   啊?但他怎好意思再收回來,推著說:那麼就送給你吃吧!   啊!怎麼可以,不要啦!小女工又盡職又有教養,一定不要,亞德倒很受感動,覺得這是一個難得的女工。為了尊重小女工,他就把紙包接過來,和心心道別再見回宿舍了。   他是含著笑意走回宿舍的。年輕的人,今天例外的沒有全部出去,幾個留在院子裏聊天呢!亞德進來把糖包遞給巴文,說:吃糖,吃糖。   巴文有點不明白所以的接過來,打開來,見是棒糖,笑了,大概因為覺得主任祕書憑空請吃小孩子的棒糖很奇怪,看了亞德一眼,分給每人一根,並且說:   姚主祕請吃糖,又向著亞德開玩笑:姚主祕,您請吃糖啦!是不是要恭喜啦!   笑話,是買給巷口上的孩子的,多買了幾根給你們大孩子吃呀!   大家舉著棒糖,放在嘴邊伸出舌頭舐著,像孩子們一樣吃法。最後一根留給亞德他卻不要,他不大喜歡吃甜的。年齡也許有關係吧,他心想,為什麼他們都舐得津津有味?   第二天、第三天,許多天下去他都習慣走這條新開闢的路徑了。心心常常在那個時候被帶到門口玩,都是女工領著。亞德每天都要逗一逗心心,問兩句閒話,然後滿意的離開。有一天他還沒到巷口,就被看見了,只聽見女工向心心說:   快看,伯伯來了。   那語氣好像是她們倆專在等亞德,而果然盼到了的意味。亞德很開心,心心也以等他成了每天黃昏的生活習慣嗎?他趕緊快走兩步,而心心已經撲向他了。他抱起心心說:你有沒有乖?   心心很懂事的點點頭。   那麼我就送你玩具。   心心聽不懂,但是笑了,眼珠像龍眼核一樣的黑亮,小臉蛋又細又白,他難得看見這樣好皮膚的小孩,還是一向他不注意小孩子的緣故呢?他不由得也向那心心的臉上聞了聞,他知道許多講究的父母,是不許客人親吻他們的孩子的,因為怕髒,怕傳染。淑貞好像就是常常為這事去囑咐僕婦。但是秋美的小臉蛋也有心心一樣的細嫩嗎?他自問著,他難得去親吻秋美似的,年代遠了些,一時記不起來了。   他給心心買了一個塑膠的小人形,心心高興,亞德也高興,他沒想到兩塊錢就買來了一個可愛的小女孩的笑容。他忽想起在什麼書上看過說:陽光,嬰兒的笑,幸福的婚姻,是金錢買不到的,但是不用金錢反而能夠得到它們。   那一天他走到心心家門口時,門口多站了一個女人,他認得,是心心的媽媽,第一天就是看見她抱著心心在門口的。他照例遠遠就向心心微笑著招手,走到心心的面前時,小女工向心心的媽媽說:   就是這位先生。   心心的媽媽向亞德微笑點點頭。亞德猜得出小女工的話是什麼意思,一定是她曾向心心的媽媽說起,每天有一位喜歡心心的先生路過這裏,也常常給心心帶了糖果或玩具來。   心心真可愛。他摸撫著心心的嘴巴對她媽媽說。   那裏,心心很調皮,沒規矩。媽媽客氣的說。   她一看見我就乖了,對不對?心心?   年輕的媽媽不太會應酬,也像是個比較安靜的女人,她只會以微笑來答覆一切。   他和心心道別,向前走去,心心竟追隨他,斜斜倒倒的走了來,年輕的媽媽怕孩子摔倒趕快追上來,她的一根食指給心心握著,略側著腰肢姿勢很美。母親的力量真大,只要一根纖纖細指就能使孩子不至跌倒,向人生的路程走下去。他有趣的想。   但是一晃眼間,他竟不知怎麼產生了一個錯覺好像是淑貞。也憑著母性的有力的手指,帶領著秋美。不知她們母女的情形怎樣了?還住在老地方?還是回娘家去了?她們靠什麼生活啊?有不少的親戚,但是親戚管事嚒?   他近來常常想到這些。他幾乎每逢看見心心,就會想到秋美,想到秋美,會無端的難過起來。但也唯有再見到心心才能排遣這思念的情緒。   差不多一個多月以後的一天了,巴文說肚子吃撐了,也要隨亞德出去走走。他帶巴文去見心心,他對巴文說:   我帶你去看一個小女孩,她可以幫助你消化。   還沒走到呢,巴文倒先老遠的向前面不住點頭微笑著。原來是心心的媽媽在門口,巴文招呼說:   安晴,怎麼樣,好嗎?   你好。心心的媽媽說。   怎麼樣,老唐還沒走?   走嘍!走了快一個星期了。   這回是哪條航線?   要繞大半個地球。她說完彷彿無可奈何似的笑了笑。   那又得幾個月啦!   何止?是條貨輪,一路卸貨裝貨,總得大半年。   好,寫信替我問候老唐。   好,謝謝。   他們在談話,他就逗著心心玩,巴文大概沒有注意,所以他們走過去幾步以後,亞德剛要說什麼,巴文忽然問:   你說的小女孩在什麼地方?   咦!不是你剛才跟那女人說話來著?   就是老唐的呀,我怎麼沒看見?   就在你身邊,沒看見我逗她?   巴文並不注意小孩子的事情,只是對亞德說:   老唐是我的中學同學。   亞德問說:聽你們說話,好像你的朋友是個海員?   是的,巴文搖搖頭說:做海員的妻子真要不得,一年半載在外頭是常事。   生活總該過得去。   生活!哼,巴文從鼻子裏冷笑了一聲,生活管什麼呢?老唐是個到處留情的傢伙,每個碼頭上都留下荒唐的行跡。是的,回家來,會帶些外國胭脂粉兒的給老婆,可是住得個把月,留下幾個錢他又飄洋過海了。夫妻總要廝守著吧?把這麼年輕漂亮的太太扔在家裏,是不應當的。錢,有時並不是項有意義的事。   亞德尋思著巴文的話夫妻,總要廝守著吧,那是很有道理的,他同情這位年輕而做了母親的妻子。   亞德和巴文在街上散步一陣,話題都集中在巴文這位老同學老唐的身上。他們在路邊買了一些水果,快中秋節了,在臺灣也只有麻豆文旦上市了,還有木瓜,此外也就沒有什麼可買的。他們仍循原道路過心心的家,但門口沒有人影了,小綠門緊閉著。大概秋天來了,小孩子會早些被母親叫回家的。亞德有點悵然若失的感覺,走過去了,還側頭向著小綠門看了兩眼。   回到宿舍來,巴文還是跟到亞德的房間來,也是因為天氣早晚涼爽些的關係吧,他們不由的放棄了在院子裏談天的習慣。   他們仍然說著老唐的故事。巴文說,老唐是個喜歡冒險的傢伙,又貪賺錢,所以只要有出去一趟可以賺錢的機會,他是不放過的。他的太太安晴曾要求他休息一些時候,調回公司來坐辦公桌,但是老唐不肯,夫婦倆曾經鬧得很不愉快,如果說賺錢,幾時又曾見有多少錢交給太太?還不是老唐隨賺隨花掉了。所以,巴文很同情安晴,他認為老唐沒有做到保護妻兒的大丈夫的責任。一個男人能漫遊天南海北,並不就算是大丈夫,他讓嬌弱的妻兒孤守家園,而滿足自己,彷彿是大英雄頂天立地的氣概,實在不值得什麼。   亞德聽巴文這樣數說著,不由得點點頭,是很有幾分道理的,他尋思。但是他又想起了海上漁民的生活,便對巴文說:   我們是成年生活在陸地上的普通人,海對於人,也許不同些吧!我知道出海打魚的漁人,在回到岸上後,就常常會把乘風破浪得來的辛苦錢,一大部分花在酗酒和賭博上,這種人性的造成,不是善惡的問題,而是生命渡過極度緊張和危險後,潛意識的報復的舉動!   然而像老唐這樣的,為什麼他的太太勸他休息卻又不肯呢?巴文仍不以為然的問,他總以為那是一個要表現男性優越感的自私的行為。   這叫大爺有癮!亞德學著巴文的北方人的語氣笑著說。   巴文,停了一下,亞德又若有所思的說:我們做男人的,是很有些地方對不住女人。大陸上我的女人妻和女兒,我快有十年沒有她們的消息了。我扔慣了她們,像你這位朋友老唐一樣。我只想一個人很愜意的飛來飛去,彷彿她們是我的一件隨時可以取捨的的行李,還沒有我箱子裏的一件毛背心重要呢!那件毛背心是我的女人給織的,我出門女人總不會忘記問我,要帶著毛背心嗎?然後替我把它放在箱子裏。而我呢,也總會問:毛背心給我帶著沒有?真奇怪,怎麼我的女人,她從來不問一問:要帶我去嗎?或者,我也從沒有向她說過:我不帶毛背心,要帶你!   亞德說著,兩手交叉背在頭後枕著,仰高向著天花板看,眼前的影象是模糊的。他想要勾畫出一幅他的妻和女兒的現狀圖,但是走進他的茫然的視線中來的,卻是在清香襲人的梔子花下,那個海員的妻子和女兒,他想塗掉她們,重新再來,因此下意識的搖頭眨了一下眼睛,但是只一交睫間,她們又來了,站在小綠門前的那個嬌弱的女子。   他們兩個都暫時停止了交談,怎麼會婆婆媽媽的談的盡是些家庭瑣事呢?亞德不由得奇怪的想。這是女人們的話題呀!   可是姚主祕,停了一會兒,巴文終於又重新開了口:我倒要報告您一個我的消息。   亞德似乎還沒聽清楚對方說的什麼,巴文便又斜起嘴不自然的笑著說:我要結婚了,還得請您幫忙呢!   啊!真的嗎?那好極了!彷彿有點突如其來的感覺,因為他們剛在談的是許多男人對不起妻兒老小的話題,怎麼巴文就要加入這種男人的集團呢?   不留學啦?亞德又這樣問了一句。   巴文聳聳肩又是斜嘴一笑,那姿勢是一個無可奈何的表示,代表了答話。   巴文是個豪邁型的男人,一舉一動都是粗獷的,但他的內心並不然,亞德看得出,巴文熱愛家庭的實質甚於所謂事業的空架子。什麼是生活真正的意義?什麼是事物真正的價值?哲學家也曾詢問過:不貪百萬財富,只求給他一個問題的解答!亞德在剎那間,竟聯想到這些不著邊際的,來自他心靈的中許多要求答案的問題。原來家庭的問題,也像宗教的問題一樣,難於給人一個滿意的,使人人平服的解答呢!   日子定了沒有?亞德問。   正要跟您商量,還有許多其他的瑣事。巴文變得嚴肅起來了。   但我是外行呀!   您是過來人啦!巴文笑著說。   我不是說過,對於家庭,我是和你那朋友老唐一樣荒唐的嗎?   巴文不理會亞德說什麼,又只管說:   您要做男方我的主婚人   亞德聽了剛驚奇的瞪大了眼張嘴要說什麼,但巴文很快的又接續著說:您是不能拒絕的!斬釘截鐵的口氣。   唉!這個現成的差事,是好差事,可是,可是亞德不知怎麼說好了。事實上,這個要求,對於亞德是很有愉快之感的,但是他不能不謙讓一番,心中也的確有這番想法,他停了一下,還是對巴文說:   巴文,聽我說,你是北方大家庭出身的子弟,總知道北方的規矩,婚姻的事,媽媽經上找幫忙的,必須要全福太太。丈夫,兒孫滿堂,福集一身的人來擔任,象徵著婚姻是幸福美滿的。你看我,亞德右手伸著大拇指向自己胸脯上指了又一指,十幾年來可以說是個孤獨者,如果我代表你的家長,那象徵著咱們這個家族,不太熱鬧,不夠意思吧?!   但是巴文連連搖手說:   年頭兒改變了,沒這些講究啦!您,就是您!我今天在您屁股後頭追了好幾個鐘頭,就為的跟您提這檔子事呀!   為什麼不早說呢?亞德這才明白,為什麼今天晚飯後巴文一定要跟他出去散步,但是繞了那麼一個大圈子,又說了那麼多話,到現在才提出來。   您不知道我也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嗎?害臊呀!   就這樣,過了兩個禮拜,巴文搬離了單身宿舍。   巴文結婚的那天,禮堂的氣氛很好,因為巴文平日是個有說有笑的的人,所以年輕的同事都來趕熱鬧。有年輕人在的地方,就顯示著有朝氣,何況是巴文呢?為巴文做主婚人,亞德很高興,年輕人也都跑過來跟冒牌家長起鬨了,他們灌他酒,他高興的喝了,而且多喝了幾杯,走起路來輕飄飄的了。   喜宴散了,賓客也一鬨而散,他被一群年輕的同事擁上了特別服務的本處交通車,一路開回單身宿舍去。亞德好奇的問年輕人為什麼不去鬧洞房,但是年輕人都笑了!   洞房是空的,新夫婦連夜趕車到日月潭度蜜月去了呀!   亞德仰頭長長的噢了一聲,表示原來如此,但是他搔搔頭皮,醉言醉語的說:   和我們那年頭兒到底不同了!看,今天主婚人是抓官差的,介紹人也是抓官差,只為保持著那傳統的形式嗎?為什麼呢?   年輕人中的一個回答說:   意思意思罷了。   車到亞德熟悉的大街轉角的水果攤了,他連忙喊:   停住停住,我下來。   有人淘氣的說:   姚主祕還沒醉。   還可以喝一瓶!亞德臨下車舉起三個手指頭,卻報出一瓶的數字,車裏的人都哈哈大笑起來。亞德自己也笑了。   下了車他揮手讓車開去,直走向水果攤。想買梨,因為口渴得厲害。   攤子上有一堆紙包的日本梨,珍貴的擺在最高一層,價錢說出口要讓人吐舌頭。亞德不打算買,但他忽然想起昨天出門時遇見心心家的小女工,說是心心在出麻疹,不能出來吹風,正在發高燒。當時他是去赴一個宴會,來不及再多問便匆匆上車走了。現在他要看心心去,應當帶點水果,他毫不猶豫的買了四個。   腦子有點昏昏然,步伐可輕鬆,好像飄著,他自己暗想,對於酒的豪量是要打折扣了,他不是不敢喝,而是自然的不想喝了,一個人到了酒量自然減退的時候,也就是一切退步了,他有點茫然的感覺。   島上的九月,也有秋色的,大街盡頭的天邊上,有玫瑰紅的夕霞。梔子花好像落光了,還是他滿嘴的酒氣,掩蓋了花的香氣呢?心心的家到了,夕霞映在小綠門邊的樹梢上,暗弱的。他伸手去敲門。他從來沒來過這家裏,會不會太冒失。但是小女工已經應聲來開門了,看見是亞德,很高興,笑嘻嘻的。他不敢冒然走進去,只打算把幾隻日本梨交給小女工算了,但是小女工只顧向前走,一路喊著,太太,伯伯來嘍!來看心心嘍!   亞德沒辦法,也只好把腿邁進門裏,小女工已經在開屋門等候亞德進去,心心的媽媽唐太太從裏面來到屋門口了,笑迎著亞德。   很自然的,亞德進了屋,他第一次來到這要好的小朋友的家。唐太太把心心抱了出來,她的小臉起滿了紅疹,腫脹著,眼睛都睜不開了,抬起頭來,又無力的倒在小母親的肩頭上。不像每天那樣見了他就笑,她是多麼可憐呀!他過去拉起心心垂下的小手,她也沒有反應。   不要緊吆?亞德擔心的問。   今天已經開始退下去了,謝謝您。唐太太感激的說。   去躺下吧,抱去躺下吧!他揮著手請母親把心心抱進臥室,外屋的窗門是大敞開的,古老的記憶,好像小孩出疹子是最怕見風,家鄉的二妹子長大了一直有擠眼的毛病,不就說是出疹子吹了風的結果吆!   心心很乖巧,她一向就是乖巧的,母親把她放在床上再出到廳房來,她並沒有哭吵。   我今天是去吃巴文的喜酒。亞德忽然想起告訴她這件事,因為他們是認識的。   真的?她驚奇的喊著說:唉!怎麼也不請我哪!小姐是誰?她一連串的問著。   他告訴了她,她搖搖頭,不認識。結婚了!巴文,真想不到。她微笑著,還有驚奇的餘意。   我今天還冒充他的家長!   喲!她有趣的笑了,心心的爸爸快回來了,我一定要叫他補請我們。   他心頭忽然掠過巴文對他講過的話,這一對海員夫婦的情形。他這樣快就回來了嗎?不知道這個少婦這次怎麼挽留她的丈夫?看上去,她是一個溫良的女性,不,近乎柔弱了!丈夫應當愛憐她,才對得起這溫順的女人。   初次來,他不好意思多談,起身告別了,說明天再來看心心。   第二天第三天,一連許多天,他都按時來看心心。孩子日漸好起來,玩著伯伯給買來的玩具。   唐太太也和他熟悉了,常拜託他上街的時候給帶這帶那來。   亞德很愉快,這樣每天到心心家來,成了晚飯後的生活一部分,看那小母女相依偎的愛,替她們做些事,彷彿對他自己也是安慰。   有一天,他忽然有所感觸,不知怎麼回事,在晚飯過後,就開始在久沒有動的書箱裏翻弄著。他記得有一張照片,終於找到了,是淑貞母女倆的。紙都發黃了,他責備自己不該把她們放在箱子底。   他把照片拿到燈下細細的端詳,忽然,照片上的母女在他眼前陌生起來了。他呆呆的看著她們,思想遊離了,不能集中,有一會,他才挽回失落的自己,把照片塞進外衣的口袋裏,預備拿去給心心母女看,這樣才有些話題可以和她們閒談。   心心的媽媽會煮很可口的咖啡,品茗著,閒談著,在秋天島上的客居,好像是百無聊賴中的一點生活的享受。巴文畢竟結婚離開單身生活了,這裏沒有更能和他談得來的人。   他正在漫想著,不知什麼時候,男工老陳送進來一封信,他拆開看,是上面臨時派他出差到中部一趟查件事,明天就得走,他看完,也隨手把它折起塞進上衣口袋裏,就熄了燈出去了。   還沒走到心心家門口,就看見小女工在喊三輪車,她看見了亞德,習慣的隨著心心稱呼他:   伯伯嗎?先生今天回來啦!他們要去看電影。   哦?他還沒明白,但是小女工已經去巷口喊車子,他這才恍然大悟,先生,一定就是心心的爸爸,前些時她講過他要回來的。那麼他這樣快就回來了嗎?已經繞了大半個地球?帶了女裝料子和一些殘餘的愛情?   他為什麼想到這些呢?小女工從巷口那邊回來了,他突然對她說:   告訴心心,伯伯明天要到臺中出差幾天。   好的,好的。小女工忙碌的答應,跑進小綠門去了。   他只到臺中四天就回來了,可是他卻有五天,八天,十天沒有走向梔子花香的小巷了。他很記掛心心,但是他又想,那個冒險家老唐還在家嗎?此時去合適嗎?他不知道老唐是怎樣一個人,在巴文的口中卻是一個大渾蛋!但是心心的媽媽卻沒有過一點點對他抱怨之辭呢?當然,人家為什麼向他吐露怨氣!可是他為什麼這樣矛盾?不能一下子闖進小綠門裏嗎?   心心會不會想念這樣多天沒有來的伯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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