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楚留香傳奇‧桃花傳奇

第2章 第二章 勾魂玉手

楚留香傳奇‧桃花傳奇 古龍 11685 2023-02-05
  你若看到一朵鮮花在你手裏枯萎,心裏總難免會覺得很惋惜,甚至會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愁悶。   就算你並不是個多愁善感的人,你也會不禁為之嘆息。   美麗的生命為什麼總是那麼短促?但你看到的若是一隻斷手,看著這本來很美麗的手突然間乾癟,那麼你心裏就不僅會覺得惋惜愁悶。   你還會想到許多別的事。   這隻手是誰的?是誰砍斷了這隻手?      楚留香忽然發覺這隻手並不是剛才向他搖動的那隻手。   這隻手的手背上有一塊烏青,是被人扭傷的痕跡。   他確信剛才那隻手上絕沒有這痕跡。   這隻手是不是艾青的?   楚留香的心往下沉,他不能確定。   他一直沒有仔細看過艾青的手,艾青身上有很多更值得他看的地方。

  這也許就是剛才還在他身上輕輕愛撫的手。   這手彷彿突然扼住了楚留香的咽喉。   他轉身衝出去,門外陽光照地。   旭日已東升。   陽光是件很奇妙的東西,它有時能令人發熱,有時卻能令人冷靜。   楚留香一向喜歡陽光,他在初升的陽光下站了很久,盡力使腦子裏什麼也不想,直等到頭腦完全冷靜下來,才將這件事重新想了一遍。   他想得很仔細,每一個細節都沒有錯過。   這件事本是由艾青開始的,但奇怪的是,他想得最多的,不是艾青,而是張潔潔。   他想著張潔潔的時候,就看到了張潔潔。   她的人像是隨時隨地都會在他面前出現。      張潔潔正從山坡上走下來。   她嘴裏輕輕哼著支輕巧而愉快的小調,手裏拈著朵小小的黃花,黃花在晨風中搖動,她身上穿著的鵝黃輕衫也在風中飄動。

  其他那些像她這種年紀的女孩子,都喜歡將衣衫做得很合身,甚至比合身更緊些,盡量使自己看來苗條。她卻不同。   她衣服穿得寬寬的、鬆鬆的,反而使得她看來更婀娜多姿。   她衣服的顏色也許沒有艾青配得那麼好,但卻更瀟灑脫俗,既不刻意求工,也不矯揉做作。   她這人就像是她哼著的那支小調,輕鬆自然,令人愉快,尤其是在這晴朗乾燥的三月清晨,在這新鮮溫暖的初升陽光下,無論誰看到她,心裏都會覺得很舒服。   楚留香看著她。   她也在看楚留香,臉上帶著輕盈的淺笑,腳步輕盈得宛如春風。   她走過來,走到楚留香面前,忽然笑道:恭喜恭喜。   楚留香道:恭喜?有什麼值得恭喜的。   張潔潔道:你看到新郎倌的時候,難道從來不說恭喜?

  楚留香沒有說話。   因為張潔潔不讓他開口,又道:你看來好像累得要命的樣子,是不是剛做過苦工?   她吃吃的笑著,又道:我這話問得真傻,新郎倌當然一定會很累的,任何一個新郎倌在洞房花燭夜裏,都一定有很多事要做。   楚留香笑笑道:那並不是做苦工。   張潔潔道:當然不是。   她咬著嘴唇,笑道:苦的當然不是新郎倌,是新娘子。   楚留香只好又笑了笑。   遇著這麼大膽女孩子,他還能說什麼?   張潔潔眨眨眼,又問道:新娘子呢?難道起不了床了?   楚留香道:我正想問你。   張潔潔道:問我?問什麼?   楚留香道:她在哪裏?   張潔潔目中露出吃驚詫異之色,道:她難道已走了?

  楚留香點點頭。   張潔潔道:你不知道她到什麼地方去了?   楚留香搖搖頭。   張潔潔道:你若不知道,我怎麼知道呢!   楚留香道:因為你對她的事好像知道得很多。   這次張潔潔的嘴忽然閉上了。   楚留香盯著她,緩緩道:你知道她要殺我,知道她戴著一對殺人的耳環。   張潔潔終於點點頭。   楚留香道:除此之外,你還知道些什麼?   張潔潔道:你認為我還知道些什麼?   楚留香道:譬如說,是誰叫她來殺我的?為什麼要殺我?   張潔潔眼珠子轉動道:我怎麼會知道這些事?   楚留香道:這句話也正是我想問你的,你是否   張潔潔打斷了他的話,道:難道你認為我也是跟她一伙的人?

  楚留香既不承認,也不否認,這種態度通常就等於是默認。   張潔潔道:我若真的是,為什麼要將她的秘密告訴你?   楚留香道:你若不是,怎麼會知道她的秘密?   張潔潔沉默了很久,忽然從他身旁走過去,走進了那間屋子。   屋子裏很亂。   艾青拿來砸楚留香的東西,還散在地上,一直沒有收拾。   他們沒有功夫收拾。   張潔潔又笑了,道:這地方看來倒真像是個戰場,為什麼洞房總是   她聲音突然停頓,笑容突然凝結。   她也看到了那隻手。   楚留香一直在盯著她,注意著她臉上的表情,立刻問道:你知道這是誰的手?   張潔潔彷彿連呼吸都已停頓,過了很久,才吐出口氣,道:這不是人的手。

  楚留香道:這難道是鬼手?   張潔潔嘆了口氣,道:鬼有什麼可怕的?你幾時聽說過鬼真的殺死過人?可是這隻手   她呼吸彷彿又變得很困難,又過了很久,才說出五個字:這是勾魂手。   楚留香皺了皺眉,道:勾魂手?   張潔潔道:無論誰只要看到一隻勾魂手,遲早總要被它將魂勾走。   她接著又道:聽說這勾魂手還分好幾種,最差勁的一種要勾人的魂,也只不過半個月。   楚留香道:這是哪種?   張潔潔嘆了口氣,道:這是最好的一種。   楚留香道:依你看,是不是越好看的手,勾起魂來越快?   張潔潔道:一點也不錯。   楚留香笑了。   張潔潔瞪起眼,道:你認為我是在嚇唬你?你認為很好笑?等到你的魂魄被勾走時,你就笑不出來了。

  她冷冷接著道:非但笑不出,簡直連哭都哭不出了。   楚留香笑道:我只想知道它是用什麼法子將魂勾走的,那種法子一定很有趣。   張潔潔道:我不知道,沒有人知道,知道的人都已進了棺材。   楚留香道:但你卻知道。   張潔潔道:我只知道這是勾魂手。   楚留香道:你以前見過?   張潔潔道:我只聽人說過。   楚留香道:誰說的?   張潔潔道:一個一個朋友。   楚留香道:你那朋友知道很多事?   張潔潔道:我告訴你的事,都是聽他說的。   楚留香道:他現在哪裏?   張潔潔道:你知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   楚留香道:是早上,很早。   張潔潔道:在這麼早的早上,你的朋友通常都在哪裏?

  楚留香笑了,他忽然想起了胡鐵花,笑道:他們有時躺在別人的懷裏,有時躺在小酒舖裏的桌子底下。   張潔潔也笑了,但立刻又板起臉,道:我的朋友既不是酒鬼,也不是瘋子,他們都很正常,正常的人這種時候當然還在家裏。   楚留香道:好,那麼我們就走吧!   張潔潔道:走?走到哪裏去?   楚留香道:當然是他的家。   張潔潔瞪著眼,道:我為什麼一定要帶你去!   楚留香笑笑,道:因為你若老不肯帶我去,我就會很難受,你既然是我的好朋友,當然不會要我難受的。   張潔潔咬著嘴唇,恨恨道:我偏不帶你去,偏要讓你難受,最好能氣死你。      她去了。   當一個女孩子說要氣死你的時候,她的意思往往就是表示她很喜歡你。

  這道理沒有人能比楚留香更明白的了。   藍的天,白的雲,陽光剛剛升起,照在紅的花,綠的葉子上,葉子上還帶著晶瑩透明的新鮮露珠。   風也是新鮮的,新鮮而芬芳,就彷彿多情少女的呼吸。   在這麼樣一個早上,有一個年輕美麗的女孩子陪著你,走在藍天白雲下,紅花綠葉間,這當然是件非常令人愉快的事。   但楚留香今天卻並不覺得十分愉快,他好像總是有個陰影。   一隻手的陰影。   這隻手好像隨時隨地都會從黑暗中伸過來,扼住他的喉嚨,把他扼死。   張潔潔看來倒比他愉快多了。   她手上剛折了一枝帶露的野花,嘴裏還在輕輕的哼著山歌。   她年輕而又美麗,像她這樣的女孩子,本就不該有煩惱的。

  也許她根本沒有學會如何去煩惱,如何去憂鬱。   一輛騾車從山後轉出來,車上載著半車萵苣,碧綠如翡翠。   趕車的老頭子抽著旱煙,花白的頭髮在陽光下燦爛如銀。   張潔潔跳躍著奔過去,笑著招呼道:老伯是不是要進城去?   老頭子本來瞇著眼,看見她,眼睛也亮了,大聲道:是進城去,去賣菜。   張潔潔道:我們搭你老人家的車進城好不好?   她不等人家說好,就已跳上了車。   像這麼樣一個女孩子既已跳上了車,從八歲到八十歲的男人都絕不會把她趕下來的。   老頭子哈哈一笑,道:車反正還空著,上來吧,你們小倆口一起上來吧。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也只好跳上了車。   張潔潔看著他吃吃的笑,悄悄道:人家說我們是兩口子,你怎麼不否認呢?   楚留香也笑了笑,道:你既然不否認,我否認什麼?   張潔潔眨眨眼,道:我們倆看來是不是真像小倆口子?   楚留香上上下下看了她幾眼,微笑道:我若是結親結得早,女兒已經跟你差不多大了。   張潔潔狠狠瞪了他一眼,狠狠道:你就算想做我兒子,老娘還嫌你年輕了些。   這句話還沒說完,她自己又忍不住吃吃的笑了起來,她覺得老娘這名詞實在很新鮮,很有趣。   她好像很佩服自己,怎麼能說得出這種名詞來的。   楚留香看著她,忍不住也開心了些。   有些人彷彿天生就能令人愉快的,張潔潔就是這種人。   她無論對你怎麼樣,你都沒法子對她生氣。   趕車的老頭子正在扭著頭看他們,笑道:看你們笑得這麼親熱,一定是新婚的。   張潔潔眨著眼道:你老人家怎麼知道?   老頭子嘆了口氣,道:若是老夫老妻,就笑不出了,比如說像我這樣,我一看見那黃臉婆,簡直連哭都哭不出。   張潔潔也笑了,笑著笑著,忽然重重的在楚留香鼻子上擰了一下。   楚留香只有乾瞪眼,只有自認倒霉。   那老頭子卻在替他抱不平了,道:好好的你擰他幹什麼?   男人總是幫著男人說話的。   張潔潔抿嘴笑道:我以後遲早也要變成黃臉婆的,不趁著現在欺負欺負他,等到那時,就只有讓他來欺負我了。   老頭子哈哈大笑,點頭道:有理,說得有理,想當年我那老太婆生得還標緻的時候,不也是整天拿我當受氣包嗎?   他將旱煙袋重重的在車轅上一敲,瞧著楚留香笑道:看來一個男人若想娶個標緻的老婆,就得準備先受幾年氣。   張潔潔道:現在呢?現在你是不是常常拿她當受氣包?   老頭子忽然嘆了口氣,苦笑道:現在的受氣包還是我。   張潔潔噗哧一笑,道:無論做什麼事,只要做習慣了,也沒有什麼了。   老頭子瞇著眼笑道:是呀,我現在就已漸漸覺得做受氣包也蠻有意思的,我那老太婆若是三天不給我氣受,我反而難過。   楚留香也忍不住笑了。   老頭子忽又嘆了口氣,道:現在我只有一樣事還是不太明白。   楚留香道:哪樣事?   他也開始搭腔了,因為他忽然也覺得這老頭子很有意思。   老頭子道:別人都說怕老婆的人會發財,但我到現在還是窮脫了鍋底,這又是為了什麼?   楚留香笑道:也許怕得還不夠厲害。   老頭子道:要怎麼樣怕才能發財呢?我倒真想學學。   楚留香道:那麼你就要從三從四德開始學起了。   老頭子道:男人也講究三從四德?   楚留香道:現在已經漸漸開始講究了,將來一定講究得更厲害。   老頭子道:你快說給我聽。   楚留香道:老婆的命令要服從,老婆的道理要盲從,老婆無論到哪兒去,你都要跟從。   老頭子道:原來這叫三從,四德呢?   楚留香道:老婆花錢你要捨得,老婆的意思你要曉得,老婆的氣你要忍得,老婆揍你的時候你就要躲得,躲得越遠越好。   老頭子一拍大腿,笑道:好,小伙子,有出息,我看你將來一定是個百萬富翁。   他大笑著道:我現在總算知道那些百萬富翁是怎麼來的了。   楚留香忽又笑道:但男人也不一定非得怕老婆才能發財的。   老頭子道:難道還有別的法子?   楚留香道:有一種法子。   老頭子道:哪種?   楚留香道:不要老婆。      這裏本就在城外近郊,他們談談笑笑好像很快就進了城,一個人只要還能笑,日子總較易打發的。   老頭子道:你們小倆口是要到城裏什麼地方去呀?   張潔潔道:你老人家呢?   老頭子道:我已經快到了,就在前面的菜市!   他忽然閉上了嘴,變得面色如土。   楚留香順著他目光望過去,就看到一個又高又胖的老太婆正從菜市裏衝出來,手裏提著秤桿。   老頭子看到了她,就像是小雞看到老鷹似的,還沒開口,老太婆已一把將他從車上揪下來,手裏的秤也沒頭沒腦的往他身上打下來,痛罵著道:你這老不死,你這殺千刀,老娘正在奇怪,你為什麼死到現在還不來,原來你在路上搭上了野女人。   老頭子一面躲,一面哀求,道:你怎麼能胡說,那是人家的老婆。   老太婆變得更兇,打得更重,道:放你娘的春秋屁,誰是誰的老婆,看那小狐狸精的樣子,從頭到腳有哪點像是正經女人!   張潔潔這才明白她罵的是誰了,也不禁被她罵得怔住。   但眼看著那老頭子已快被打得滿地亂爬,她又有點不忍,悄悄地推了楚留香一把,道:人家為了我們被揍得這麼慘,你也不去勸勸。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女人若要打自己的老公,連皇帝老子都勸不住的。   張潔潔著急道:你至少也該去替他解釋呀,你們男人難道就一點也不同情男人嗎?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只有硬著頭皮走過去,剛叫了一聲:老太太。還來不及說別的。   那老太婆已往他面前衝了過來,瞪著眼道:誰是老太太,你媽才是個老太太!   老頭子又急又氣,在旁邊直跺腳道:你看這女人多不講理,明明是你的老婆,她偏不信。   老太婆眼睛瞪得更大,道:那小狐狸精真是你老婆?   楚留香只有苦笑點點頭。   他生平最怕的是,就是遇見個不講理的女人,若遇有比這件事更糟的,那就是遇見了個不講理的老太婆了。   老太婆道:她真是你老婆,好,我問你,你老婆叫什麼名字?   她問得倒也不算出奇,丈夫當然應該知道自己老婆的名字。   捕快們抓流鶯土娼的時候,總是這樣問嫖客的呢!   楚留香苦笑道:她叫張潔潔   他正在慶幸,幸好還知道張潔潔的名字。   誰知他一句話還沒說完,老太婆已跳了起來,大罵道:好,你這小舅子,明明是你的姐姐,偏說是老婆,你什麼人的小舅子不好做,為什麼卻偏偏做這老甲魚的小舅子,你究竟拿了他多少銀子?   她越罵越氣,手裏的秤又沒頭沒腦的往楚留香身上打了下來。   這實在未免太不像話了,老頭子也著了急,趕過來拉,大聲叫嚷道:人家又不是你老公,你憑什麼打人家?   聽他的說法,女人打老公好像本是天經地義的事。   老太婆大叫道:我偏要打,打死這小舅子   兩人一個急著要拉,一個急著要打。   楚留香也看得發了怔,正不知是該勸的好,還是該溜的好。   忽然間,拉的和打的全都要跌倒,往他身上跌了過來。   到了這種時候,這種地步,楚留香也只好伸手去扶他們一把。   忽然間,老頭子從下面抱住了他的腰,老太婆出手如風,手裏的秤在一剎那間已點了他身上七八處穴道。      沒有人能騙了楚香帥。   這句話看來已應該加以修正了。至少應該在上面加一句:   除了女人外,沒有人能騙得了楚香帥。   楚留香也忽然發現了一樣事:老太婆也是女人,從八歲到八十歲的女人都一樣不能信任。   他早已發誓要加倍提防女人,只可惜還是忘了這一點。   他好像命中注定要栽在女人身上。   騾車又出了城。   老頭子嘴裏抽著旱煙,得意洋洋的在前面趕車。   楚留香躺在一大堆萵苣上,就像個特大號的萵苣他一向很少穿綠顏色衣裳,偏偏今天例外。   衣服是蘇蓉蓉特地為他做的。   到人家那裏去拜壽,總應該穿得鮮豔些,免得人家看著喪氣。   楚留香嘆了口氣:為什麼不挑紅的黃的,偏偏挑了件綠的呢?   他討厭萵苣。   他一向認為胡蘿蔔和萵苣這一類的東西,都是給兔子吃的。   那老太婆就坐在他旁邊,上上下下的打量著他,好像對他很感興趣。   只要是女人,就會對楚留香感興趣,從八歲到八十歲的都一樣。   張潔潔呢?   張潔潔早已不見了。   老太婆忽然看著他笑道:這次的事,想必給了你個教訓吧?   楚留香道:什麼教訓?   老太婆道:教訓你以後少管人家夫妻間的閒事,男人就算被自己的老婆活活打死,也是他活該,這種事本就是誰也管不了的。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這次的事給我的教訓又何止這一個。   老太婆道:哦,還有什麼教訓?   楚留香道:第一,教訓我以後切切不可隨隨便便就承認自己是別人的丈夫。   老太婆道:還有呢?   楚留香道:第二,教訓我以後切切不能忘記老太婆也是女人。   老太婆沉下了臉,道:你栽在我手上是不是有點不情願?   楚留香嘆道:現在我只後悔昨天為什麼沒有栽在那些年輕漂亮的小姑娘手上!   老太婆冷笑道:只可惜你現在想已太遲了。   楚留香苦笑道:所以我現在只希望一件事。   老太婆道:什麼事?   楚留香道:只希望變成個兔子。   老太婆怔了,道:兔子?   楚留香笑道:你若把一隻兔子拋在成堆的萵苣上,它正好得其所哉,後悔的就是你了。   那老頭子忽然回過頭,笑道:老太婆,你有沒有發現這人有點很特別的地方?   老太婆道:有什麼特別的?   老頭子道:到了這種時候,他居然還有心情說笑話,而且話還特別多。      這的確就是楚留香最特別的地方。   越危險,越倒霉的時候,他越喜歡說話。   這不但因為他一向認為說話令自己的心情鬆弛,也因為他往往能從談話中找出對方的弱點來。   對方有弱點,他才有機會。   就算沒有,他也能製造一個。      騾車轉入一條很荒僻的小路。   楚留香眼珠子轉了轉,道:這條路是往哪裏去的?我以前怎麼沒走過?   老太婆冷冷道:你沒走過的路還多得很,留著以後慢慢的走吧。   楚留香道:以後我還有機會走麼?   老太婆道:那就要看了。   楚留香道:看什麼?   老太婆道:看我們高不高興。   楚留香道:若是不高興呢?難道就要殺了我?   老太婆道:哼!   楚留香道:我跟你們無冤無仇,就算要殺我,也不會是你們自己的主意吧?   老太婆忽然不說話了。   楚留香道:我知道有個人要殺我,卻一直想不出是誰?   他眼珠子又一轉,道:是不是張潔潔?你們是不是早已認得她了?這是不是你們早就串通好了的把戲?   老太婆還是閉著嘴,好像已打定主意,不再跟這人說話了。   楚留香忽然笑道:我現在才發現你也有樣很特別的地方,也就是你最大的長處。   別人提及自己的長處時,很少有人能忍得住不追問的。   老太婆果然忍不住問道:你在說什麼?   楚留香道:你最大的長處,就是不像別的女人那麼多嘴。   老太婆道:哼!   她雖然還是在哼,但臉色已好看多了。   楚留香笑了笑,又道:別人都說老太婆最多嘴,你既然不多嘴,想必還不太老。   他忽又嘆了口氣,道:只可惜你太不注意打扮了,所以才會看得老些,要知道,三分像貌,七分打扮,每個女人都是這樣的。   老太婆不由自主拉了拉自己的衣襟,摸了摸臉。   楚留香道:比如說張潔潔吧,她若像你這樣一點也不打扮,看上去就不會比你年輕多少。   老太婆情不自禁嘆了口氣,道:她還是個小姑娘,我怎麼能跟她比?   楚留香道:你今年貴庚,有沒有三十八?   老太婆指著臉道:你少拍我馬屁。   她雖然還想板著臉,卻已忍不住要笑了。   小姑娘希望別人說自己長大了,老太婆希望別人說自己年輕。   這正是千古以來都顛撲不破的。   那老頭子忽又回過頭,笑道:老太婆,聽說這人的一張油嘴最會騙女人,你可得小心些,莫要上他的當。   楚留香道:我說的是實話。   老頭子笑道:難道你真認為她只有三十八?不是八十三?   老太婆忽然跳起來,順手一個耳光打了過去,大罵道:放你媽的屁,老娘若真有八十三,你豈非是我龜孫子?   老頭子縮起頭,不敢開口了。   楚留香笑了笑,悠然道:其實這也不能怪他,在別人眼中自己的老婆看來總是特別老些。   老太婆還在氣得直喘,恨恨道:所以女人根本就不該嫁人。   楚留香嘆道:老實說,在這世界上,女人的確比較難做人,若說不嫁吧,別人又會笑她嫁不出去,若嫁了吧,又得提防著男人變心。   他滿臉都是同情之色,接著卻嘆道:男人好像都忘了一件事情,都忘了自己也是女人生出來的。   天下只怕很少再有什麼別的話能比這句話更令女人感動的了。   老太婆忍不住嘆了口氣,道:天下的男人若都像你這麼通情達理,女人的日子就會好過得多了。   楚留香苦笑道:可是像我這種人又有什麼好處呢?反而有人想要我的命,而且偏偏還是女人想來要我的命。   老太婆看著他,好像已有點同情,有點歉意,柔聲道:她也許並不是真想要你的命,只不過想見見你而已。   楚留香搖搖頭,道:她若只不過想見見我,為什麼不直接來找我?為什麼要花這許多心機?這許多力氣呢?   他嘆息著,黯然道:我其實當真做了什麼對不起她的事,死也不冤枉,最冤枉的是我非但沒見過她的面,連她是什麼人都不知道。   老太婆也在嘆息著,訥訥道:其實我們也跟你無冤無仇的,也不是真的想害你,只不過只不過   楚留香道:我知道你們一定也有你們的苦衷,所以也不想你們放了我,我只想只想   老太婆慨然道:你想什麼只管說,只要是我能做得到的,我一定幫你個忙。   楚留香道:說來其實也沒什麼,只不過我平生不吃萵苣,而且最怕萵苣的味道,現在只覺得肚子裏作怪,好像要吐。   老太婆也顯得很同情,道:萵苣的確有種怪味,我就知道有很多人不敢吃。   楚留香道:現在若有口酒給我喝,我就會覺得舒服多了。   老太婆笑道:這件事容易。   這的確不能算是非分的要求,就算犯了罪的囚犯,在臨刑之前,也總有碗酒喝的。   老太婆已站起來,大聲道:老頭子,我知道你一定藏著酒,快拿出來。   老頭子嘆了口氣,道:喝口酒倒是沒什麼,只不過他胸口幾處穴道都被你點住了,這酒兒怎麼咽得下去呢?   老太婆道:我既然能點住這些穴道,難道就不能解開?   老頭子好像嚇了一跳,道:你想解開他的穴道?若讓他跑了,誰能擔當這責任?   老太婆冷笑道:你放心,他跑不了的。   楚留香苦笑道:不錯,若將我兩條腿上的穴道都點住,我怎麼跑得了?   老頭子這才慢吞吞的從車座下摸出一瓶酒,還準備自己先喝幾口。   老太婆卻已劈手一把搶過來,在楚留香面前揚了揚,道:小伙子,你聽著,只因我覺得你人還不錯,所以才給你這瓶酒喝,你可千萬不能玩什麼花樣,否則莫怪我不客氣。   老頭子喃喃道:她若真的不客氣起來,我可以保證絕沒有一個人能吃得消的。   老太婆瞪了他一眼,已順手點了楚留香兩條腿上六處大穴。   老頭子道:還有手你既然這麼喜歡他,不如就索性餵他吃吧。   老太婆冷笑道:餵就餵,反正按我的年紀,至少已可以做他的他的老大姐了,還有什麼嫌疑好避的呢?   老頭子喃喃道:原來只能做他的老大姐,我還以為你已能做他的媽了呢!   老太婆嘴裏罵著,手上還是又將楚留香雙臂上的穴道點住。   她年紀雖老,但一雙手還是穩重得很,認穴又準又快,絕不在當世任何一位點穴名家之下。   楚留香早已看出這夫婦兩人必定都是極負盛名的武林高手,一時卻偏偏想不出他們是誰。   到最後,這老太婆總算將他的胸口的穴道解開,然後才扶起了他,將酒瓶對住了他的嘴,道:你慢慢的喝吧。不是我信不過你,只因別人都說你無論在多危險的情況下,都能找到機會逃走。   楚留香喝下兩口酒,喘了口氣,苦笑道:像你這樣的點穴手法,天下最多也不過只有兩三個人比得上,若還有人能從你手上逃走,那才是怪事。   老太婆笑道:你倒識貨其實我也不信你能從我手下逃走,只不過總是小心點的好。   楚留香一面喝著酒,一面點著頭。   老太婆笑道:用不著喝得這麼急,這瓶酒反正是你的。   她將酒瓶子拿開了些,好讓楚留香喘口氣。   楚留香的確在喘息。   氣喘得很急,連臉都漲紅了。   老太婆昂著頭,喃喃道:為什麼男人總好像全都是酒鬼呢?我就一直想不通喝酒有什麼好處?   她馬上就快想通了。喝酒就算沒別的好處,至少總有一樣好處。喝酒往往能救命!      突然間,一口酒箭般從楚留香嘴裏射出來,射向老太婆的臉。   老太婆一驚,往後退,就從萵苣堆上落下。這股酒箭已射在楚留香自己的腿上。   老頭子也吃了一驚,從車座上掠起翻身,馬鞭直捲楚留香的脖子。   老太婆的反應更快,身子一落,立刻又彈起,十指如爪,鷹爪般向楚留香足踝上抓了過去。   只可惜他們還是慢了一步。楚留香要逃走的時候,永遠沒有人能猜得出他要用什麼法子。等到別人知道他用什麼法子的時候,總是已慢了一步。   酒箭射在他腿上,已將他腿上被點住的穴道解開這一股酒箭沖激之力,足以將任何人點住的穴道解開。他兩條腿一圈,身子立刻彈起,箭一般竄了出去。比箭更快!   楚留香的身子只要一掠起,天下就沒有任何人再能抓住他。絕沒有!   楚香帥輕功第一。天下無雙!這句話絕不是瞎說的。   他身子一掠起,立刻凌空翻身,嘴裏剩下的小半口酒已乘機沖開了右臂的穴道。   他右臂一掄,身子又凌空一翻,右手已拍開了左臂的穴道。   雙臂的穴道一解,更像是多了對翅膀,只見他雙臂揮舞,身子就好像風車似的,在半空中轉了幾轉,人已落在七八丈之外的樹枝上。樹枝幾乎連動都沒有動。   他站在樹枝上,好像比別人站在地上還要穩得多。那老頭子和老婆子似乎已看呆了。   他們沒有追,因為他們已看出,就算是追,也追不上的。   何況,就算追上了又能怎麼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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