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硝煙歲月

第5章 四、絕處逢生

硝煙歲月 林蔭 6854 2023-02-05
  斜坡下是二百多米深的山谷。高弘往下滾的時候,腦袋碰到石頭,登時暈了過去   不知經過多少時候,高弘蘇醒過來,移動一下身體,頓時感到百骸俱裂般的疼痛。   老頭子,他醒過來了!   高弘還沒有睜開眼睛,聽見一把沙嗄的聲音響了起來。他睜開眼睛,發覺眼前出現一張乾梅子似的瘦癟的老婦臉孔。   在昏黃而閃動的光線裡,這老婦對他咧開起皺的嘴,露出缺了兩顆門牙的、焦黃的牙齒,笑著說:   謝天謝地!你終於醒來了!   這高弘錯愕地問:這兒是甚麼地方?   是我們的家。另外一把粗獷而低沉的聲音在床前響了起來。   高弘循聲音的方向望去,一副微佝的身影遮擋著光線,他看不清楚趨到床前來的男人樣貌。

  他想用手肘撐起身體爬起來,但撕心裂肺般的痛楚,令他哎喲一聲倒下去。   年青人,你躺著別動。這男人伸出長滿繭的、粗糙的手,輕輕撫摸一下高弘的額角,祥和地說:你的頭和身體好幾處地方受傷。   說完,他在床沿坐下。旁邊木桌上油燈微弱的光暈投到他的臉上,高弘發覺他是一個頭髮皤白、面上滿佈風霜的老頭子。   我怎麼會躺到這地方來?高弘納罕問。他說話時感到腦袋隱隱作痛。   我在山谷裡拾枯枝的時候,發現你昏迷在溪澗旁,把你揹回來的。老頭子說來輕描淡寫。令人難以想像的,是這個看來佝僂而瘦弱的老人,如何能把身材健碩的高弘從山谷揹回家裡來。   高弘這時才想起自己逃避共軍追擊時跌下山坡的情景。

  還有其他傷者嗎?高弘問。他腦海浮起許二牛給鮮血和泥土糊了的、扭曲的臉孔。浮起自己揹著重傷的許二牛逃命時中槍摔下山坡影像   他回過神來,望望老頭子,又望望站在一旁的老太婆,臉上不禁露出狐疑的神色。他不知道眼前這兩個老人家是敵是友?   他往周遭張望,油燈豆樣的光暈裡,見到的是一個簡陋而破落的、農家的房子。   還有其他人嗎?高弘疑惑地再問。   這附近就只有我們一戶人家。老太婆答道。   我是說高弘用舌頭舐一下乾燥得發白的嘴唇:還有沒有當兵的?   都跑光了!老頭子說。   高弘沒吭聲。他心裡擔憂地思量著自己如何才能歸隊。   這時候,老太婆端了一碗熱開水到床前,對高弘說:

  你要喝水嗎?   高弘點點頭,眼睛露出感激的神色。老頭子把一件破棉衣揉作一團,用以墊高高弘的頭部,然後用湯匙舀了熱開水餵他。   你已經昏迷了三天。老頭子一邊餵他一邊說:你的大腿中了槍,幸好沒傷及筋骨,我替你把子彈剜出來,敷了草藥。   說完,他掀開披在高弘身上的破棉被,讓他瞧瞧傷處。高弘見到自己的左大腿裹著厚厚的破布,顯得異常臃腫。   謝謝你們!高弘感激說。   你是國民黨兵還是共產黨兵?老太婆突然問。   高弘心裡怔了怔,遲疑地不知該如何回答。因為,一時間摸不清對方是擁護國民黨還是共產黨的。   老頭子見高弘臉露猶豫之色,登時蹙著眉心,與老太婆交換一下眼色。   高弘恐怕他們起疑心,連忙答道:我是從台灣來的。

  你是從台灣來的?兩個老人家面面相覷,不約而同地問。   我是因為找不到工作,在台灣當兵的。高弘說。   台灣是個甚麼地方?老頭子納罕問。   是個大海島。   老頭子與老太婆又互望一眼,兩人表情茫然,顯然不明白高弘所說的大海島是甚麼意思。   那地方四面是海,我被國民黨軍隊招募,當了兵,乘大輪船到大陸來的。高弘解釋道。   那麼,你是國民黨兵,是嗎?老頭子指著他問。   嗯。高弘點點頭。   國民黨兵和共產黨兵為甚麼要打仗?老頭子睜大眼睛,大惑不解地問:都是中國人嘛!   高弘一時間答不出話來。   因為,為甚麼中國人打中國人,連高弘自己也找不出道理來。   高弘覺得這對住在山野的,不知世事的老人家並沒有因自己是國民黨兵而敵視,不禁暗暗吁了一口氣。

  老頭子姓古。古老頭告訴高弘,前幾天山上炮火連天,有些炮彈甚至射到他們的小茅屋附近來。   他在炮火停止後,到山上去察看,發覺漫山遍野是士兵的屍體,駭人之極。而在山谷下,亦有不少從山上墮下摔死的士兵。   古老頭經過溪澗,發覺溪旁的一具屍體發出低微的呻吟聲。他連忙上前,伸手探探這士兵的鼻息,感到他尚有呼吸,於是把他揹回家裡   聽完古老頭的憶述,高弘始知自己三日前已經有一隻腳踏進死亡的門檻,僥倖地被心地善良的古老頭從垂死的邊緣救回來。   謝謝你們相救!高弘感激得眼眶紅了。他從破被子裡伸出手來,緊握著古老頭的手。   聽說共產黨兵比國民黨兵好,他們不會欺負窮人老百姓,是嗎?老太婆突然問高弘。

  聽說是這樣,但我不敢肯定。高弘苦笑著答,有點兒尷尬。   老太婆還想問些甚麼,古老頭窩她一眼說:   別嘮嘮叨叨,去燒米湯給他吃吧!   老太婆剛走開,準備生火的時候,突然聽見遠處傳來一陣狗吠聲。   阿黃,你吠甚麼?老太婆認得是家裡養的老黃狗的聲音。於是一邊嘟噥著,一邊走出屋外看個究竟。   在門外,阿黃聽見她的叫聲,轉過身來繞著她搖搖尾巴,跟著,又昂頭狂吠。   老太婆循阿黃狂吠的方向望去,暗淡的月色下,她瞥見園子那堵頹破的土牆外,有一些人影在移動。   是些甚麼人呢?老太婆錯愕地暗忖。思量間,園子的木柵門突然給推開了。兩個揹著步槍的士兵走進來。   狺狺!狺狺!阿黃狂吠要撲過去。

  阿黃!站著!老太婆喝止牠。   老太婆發覺這兩個士兵身上穿的是千釘百補的破棉衣,頭上戴著一頂嵌了星形徽號的帽子。她聽老頭子說過,帽子有星形徽號的是共產黨兵;帽子有圓形徽號的是國民黨兵。   這一剎那,她不禁暗暗吃了一驚:他們是來抓床上那個國民黨台灣兵的嗎?   老大娘,你好!這時候,其中一個滿面于思的士兵向她打招呼。他的態度很親切。   另外一個俯低身來,伸手撫摸向他們齜牙咧嘴,胡胡低嘷著的阿黃。   老太婆打量他們,惶惑地問:   你們是?   我們是人民解放軍。滿面于思的士兵答道。   人民解放軍?老太婆狐疑地問:也就是共產黨嗎?   她故意把聲音提高一點,以便屋內的古老頭及高弘聽到,早點作應變準備。

  對的。那蹲低身的士兵一邊撫捋著阿黃的脖子,一邊抬起頭來打岔答道:共產黨是為窮人謀幸福的黨,人民解放軍是人民的子弟兵。   你們來幹啥?老太婆問。   前幾天這附近曾打過一場仗,我們奉命到來調查一下,你們的家有沒有受到破壞,要不要我們的幫助?   老太婆將信將疑地搖頭說:沒有受到破壞,只是那些炮聲太駭人了!   有國民黨兵來過嗎?另一個士兵一邊問,一邊伸長脖子,從半掩的門縫往屋內張望一下。   老太婆登時一凜,暗忖:果然是來捉人的。她的心裡不禁惶亂起來,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這一剎那,木門倏地打開,古老頭從裡面探頭出來。他瞪老太婆一眼說:   怎麼還不給兒子燒稀飯?   兩位軍爺正在向我問話嘛!老太婆不服氣地白古老頭一眼後,回身走進屋內去。

  老大爺,我們是人民解放軍,專誠到來問候你們的。那滿面于思的士兵堆著笑容,向古老頭點頭為禮。   古老頭睜大眼睛,狐疑地打量他們,嘟噥著:   世道真箇混亂,日本鬼子軍、八路軍、人民解放軍,這麼多的軍隊,把我這個糟老頭弄得頭昏腦脹,不能分辨哩!   兩個士兵見古老頭表情諧趣,不禁相視而笑。   老大爺,現在只有人民解放軍和國民黨軍。滿面于思的士兵親切地對古老頭說:國民黨軍是為老蔣、為四大家族的利益而打仗的;而我們人民解放軍是為窮人打天下的,你明白嗎?   古老頭茫然地搖搖頭。   那滿面于思的士兵知道,一下子沒法向這個長年累月居於山野的老頭子說得明白。於是轉個話題重新再問:

  有國民黨兵來過嗎?   古老頭搖搖頭表示沒有。   家裡有多少人?   我們兩個老的和一個啞巴兒子。古老頭嚥了一口唾涎後答道:他躺在床上,病倒了!   患的是甚麼病?滿面于思的士兵關切地問。   他感到乍冷乍熱,倒不知是甚麼病。   讓我們進去看看他。另一個士兵說。說完,他推開半掩的木門,跨過門檻去。古老頭想阻攔已來不及了。   兩個士兵趨近床前,見到古老頭的兒子蓋著破棉被,雙目緊閉,額角冒著冷汗。   滿面于思的士兵伸手摸摸他的額頭。額頭是冷冰冰的,而且感覺到他渾身在打著哆嗦。   這當兒,蹲在竈台前燒火的老太婆停下手來,神情緊張地偷偷與站在一旁的丈夫交換一下眼色。   他還在發抖哩!滿面于思的士兵轉過頭來對古老頭說。   要召我們的大夫來替他診治嗎?另一個士兵向滿面于思的士兵問。   不用了!古老頭連忙打岔說:他自小就患了這個怪病,我煎些草藥給他喝,躺幾天就沒事了。   你們要喝茶嗎?老太婆趁機趨前問,藉此岔開他們的話題。   謝謝了!滿面于思的士兵搖搖頭,笑著說:我們是奉命來探訪附近村民的,還要趕著到別的地方去。   說完,兩人向古老頭夫婦告辭。   在門口,滿面于思的士兵握著老太婆瘦稜稜的手說:   老大娘,將來我們打垮老蔣,解放了全中國,窮人就會有好日子過了。   老太婆點點頭。   兩個老人家並肩站在家門前,望著這兩個士兵離開園子。他們見到園子外有解放軍隊伍經過。刺刀在月色下閃著幽光。   他們還聽到整齊的步伐聲和洪亮的歌聲:   我是一個兵,   來自老百姓。      這雄壯嘹亮的歌聲,戳破了這山野冬夜的寂靜。   狺狺!狺狺!老黃狗向著那連綿不絕的人影狂吠著。老太婆連忙喝止牠,伸手抓著牠的脖子,把它拖回屋內去。   關上了木門,古老頭走到床前,對蜷縮在床上、剛才騙兩個士兵稱是啞巴兒子的高弘說:   外邊有許多共產黨兵經過。   剛才兩個共產黨兵推門走進來的時候,高弘躲在被窩裡裝病,心驚得怦怦亂跳,此刻猶有餘悸。聽古老頭這麼一說,本來已沮喪的臉上愈發變得蒼白。   剛才那兩個共產黨兵挺和氣哩!老太婆一邊往竈裡添柴火,一邊說。   高弘沒吭聲。   他心裡只在盤算著,該如何盡早離開這裡歸隊。因為,躲在這裡遲早給共軍發現和識破身分,會有被俘虜或槍斃的危險。   此刻,共軍的歌聲從外面隱約地傳進來。躺在床上的高弘腦海裡不期然地浮現出自己躍下斜坡逃生前的情景:   在炮火連天、硝煙四起的山頭,一起在槍林彈雨中逃生的許二牛和他失散了。   許二牛此刻在哪兒呢?會像自己這樣幸運逃脫嗎?   還是,他已經中彈倒斃在土坑裡呢?   高弘憂心忡忡地暗忖。想到這裡,他不禁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你不用害怕,我看共產黨兵不會再來了。古老頭見高弘憂心嘆氣,於是安慰他。   我倒是想起了一個同鄉兄弟。高弘說。   他怎麼啦?   他跟我們一起在台灣當兵,一起被調到大陸來戡亂的。高弘語調沉重說:我們在鄉下自小一起長大,情如手足。在入伍之前,他母親囑咐我們要互相照顧。可是,他現在   說到這裡,他深深嘆了一口氣,沒有再說下去。   他現在怎麼樣?古老頭追問。   可能凶多吉少了。高弘的聲音哽噎起來。   古老頭發覺他的眼眶裡泛起了淚光。   緘默了一會,古老頭轉掉話題問:   今後你有甚麼打算?   我能有甚麼打算?高弘苦笑說。   不打算回台灣家鄉去嗎?   當然希望能夠回去。高弘說:但是,哪來的路費?而且,現在兵荒馬亂,就算籌到了路費,也不一定找到回台灣的船隻。   古老頭聽了點點頭。高弘望著古老頭抽著的煙斗噴出來的灰色煙霧在空中擴散和消失,一陣落寞而無依的感覺襲上心頭。   他低聲喟嘆了一下說:如今我希望能早日回到部隊裡去。因為,當兵才是我唯一死裡逃生的路。不然,我會餓死或淪為土匪。   古老頭想不出一句可以安慰他的話,只同情地伸手拍了拍蓋在他身上的被子。   在古老頭夫婦悉心的照顧下,高弘在床上躺了十多天,傷勢逐漸痊癒。   一天清晨,高弘終於向古老頭夫婦告別。在門口握別的時候,老太婆把幾個用破布包裹著的饅頭塞到高弘的手裡。   年青人,記住保命要緊啊!老太婆緊握他的手叮囑。   我永遠不會忘記你們的恩情!高弘感激說。   古老頭拍拍他的肩膊,語重心長說:   每一個人都希望落地歸根,有機會要爭取回你出生的地方去。   高弘一再回頭向古老頭夫婦揮手,三個人的心裡都泛起了依依不捨的情懷。連老黃狗阿黃也搖著尾巴,跟他走了一大段路,直到他趕牠走,牠才跑回茅屋去。      一路上,高弘見到許多國民黨軍棄置或焚毀了的軍用大卡車、吉普車、坦克車及大炮。一些橋樑也給炸毀了。   高弘從眼前所見的景物,可以想像國民黨軍隊倉皇逃走時的狼狽情形。   他走了一天,黃昏的時候走到徐州市東郊,見到一輛吉普車駛到鐵路旁邊的騾馬店倉庫停下來。   高弘精神不禁為之一振。因為,他見到從吉普車上跳下來的是三個國民黨兵。   他見到他們從車上提了兩大桶汽油下來。其中一個排長軍階的走到倉庫門口的崗亭前,向站在裡面負責守衛倉庫的衛兵出示一張公文。   這衛兵看完公文後,打開倉庫的大門,讓他們把汽油提進倉庫裡去。   高弘走到吉普車前,向坐在車上負責駕車的士兵打招呼。他向這士兵說出自己部隊的番號和掉隊的經過。   這士兵聽完,拍拍高弘的肩膊笑著說:   老弟,你的運氣真好!你知道嗎?你們的一三九旅死的死了,俘虜的給俘虜了,差不多全軍覆沒,能逃出來的人並不多。   現在戰況如何?高弘憂慮問。   情況不妙,共軍神出鬼沒,打的是游擊戰,我軍處處受制,傷亡慘重,上頭下命令全軍撤退。司機士兵說。   高弘聽後不禁黯然。他想起許二牛、王一浮和一些與自己並肩作戰的戰友。   現在部隊要盡快撤退,來不及運走的軍需品要全部焚毀,不留給共產黨軍。司機士兵繼續說。   他們進去焚燒倉庫?高弘指指倉庫門口,狐疑地問。   嗯。司機士兵說:倉庫裡存放有槍枝、美式七五山炮、布疋、膠鞋、美式軍毯、棉衣和通訊器材等等。   兩人說話間,見到那排長跟兩個士兵匆匆從倉庫裡跑出來。   不旋踵,只見倉庫裡先冒出一股黑煙,跟著火光熊熊地燃燒起來。   司機士兵向那個排長介紹了高弘的情況。排長聽後拍拍高弘的膊頭說:   兄弟,你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就投歸我們九十六師吧!   說完話,他發覺高弘身上的棉衣破爛而且染有血漬,於是順手從一大束剛由倉庫裡取出來的新棉衣中,抽出一件來扔給他更換。   他們站在倉庫二百多米外,望著倉庫燒紅了半邊天,直到暮色將至,倉庫裡所有的一切都在火海中付諸一炬之後,才駕駛吉普車離開。   在吉普車上,高弘目睹徐州市內氣氛緊張,人心惶惶,到處都是一片逃亡的景象。   在徐州通往蕭縣、永城的公路上,沿途黃塵飛揚,各種車輛數以千計,絡繹不絕。   高弘向九十六師歸隊後,部隊因為有許多士兵開小差逃跑了,要進行整編。副師長田生瑞認為高弘在軍心散渙之際,仍在傷癒後馬上歸隊,精神可嘉,所以提升他為排長。   一九四九年一月十一日,徐蚌會戰後,以陳毅、劉伯承和鄧小平領導的共產黨人民解放軍,大勝由杜聿明指揮的國民黨軍。   高弘在一次遭到共軍的伏擊中又一次掛彩。他的大腿中彈,被送到南通八零二野戰醫院。   因為八零二野戰醫院沒有手術室,只能將腿部表皮上的手榴彈碎片拿掉。而他深入大腿骨肉的碎片,必須要動手術才能剜出來。所以,軍醫馬上把他轉送到上海陸軍總醫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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