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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四個荷蘭人

螞蟻與蚱蜢 毛姆 4672 2023-02-05
  新加坡的凡.多斯旅館並不雄偉。臥房很骯髒,蚊帳經過補綴;浴室連成一排,與臥房分離,潮濕又氣味難聞。但是這間旅館有特色。待在這兒的人以新加坡為終點站的船長、失業的採礦工程師,以及度假的農場主人在我的心目中,他們都比以下這些人具有浪漫的氣息:聰明的人、環遊世界的人、政府官員及他們的妻子、富有的商人。   凡.多斯旅館有間撞球室,一張桌子鋪著破舊的布,輪機師以及保險公司的職員來這兒玩撞球。餐廳很大,空空的、靜靜的。前往蘇門答臘途中的荷蘭人家庭嚴肅地進餐,彼此不說一句話,而來自巴答維亞的單身生意人一面吃大餐,一面專心看報紙。一個星期有兩天供應新加坡菜,一些喜歡這種菜的新加坡居民就來這兒吃中飯。

  凡.多斯旅館本來應該是一個令人沮喪的地方。但事實上並不如此。它的古雅保住了它。那是一種奇異和幾乎為人遺忘的東西所散發出的微妙氣氛。有一片花園面對街道,你可以坐在那兒的樹蔭中喝冰啤酒。在那擁擠而忙碌的城市裡,雖然汽車疾駛而過,人力車不斷前進,而苦力的雙腳蹣跚地走在路上,身上的鈴響著,但是,城市還是具有像在荷蘭一個角落的那種遙遠的安詳。   我是第三次住凡.多斯旅館。最先是一艘荷蘭船的船長告訴我這間旅館的。那隻船是尤崔奇輪,我從新幾內亞的墨蒂克坐到馬卡沙,航程大約花了快一個月,因為船在馬來亞半島的很多島嶼停留,包括阿魯和克伊島、班達、內拉、安波伊那,還有其他的島,我甚至忘了名字,停留的時間有時一兩小時,有時一天,為了要裝貨或卸貨。

  那是一次迷人、單調而又有趣的旅行。當我們拋好錨時,代理商就坐汽艇出來,通常是荷蘭駐節公使。然後我們聚集在雨蓬下的甲板上;船長叫了啤酒,以島上的消息交換世界的消息。我們帶著報紙和信件。如果我們停得足夠長的時間,駐節公使就會請我們吃飯,於是我們讓二副看管船,其餘的人(船長、大副、輪機師、管貨員,以及我)擠進汽艇,上了岸。我們度過一個愉快的晚上。   這些小島彼此很相像,我很喜歡,就因為我知道我永不會再見到它們。它們因此透露奇異的不真實成分;當我們離開,而這些島嶼消失在海天一線之際時。我只能費勁地想像,才能說服自己:它們並沒有隨著我最後的一瞥而消失。   但是船長、大副、輪機師以及管貨員,並沒有什麼幻惑、神祕或奇異的氣質。他們的具體特性令人驚奇;他們是我所曾見過的四個最胖的人。最初我很難於分辨他們,因為雖然其中的一位管貨員皮膚很黑,其餘三位膚色較好看,但是他們看來還是非常相似。他們全都是大塊頭,紅色的臉孔大大的、圓圓的,沒有裝飾,手臂很大,兩腿很粗壯,肚子也很突出。

  他們上岸時,就扣好衣服釦子,然後大大的雙下巴突出在衣領上方,看起來好像會窒息。但是通常他們都是沒有扣上釦子。他們汗流得很多,用大手帕擦發亮的臉孔,並且用棕櫚樹葉做成的扇子用力搧著。   看到他們在吃午飯,真有趣。他們的食量驚人,每天吃新加坡菜,並且四個人似乎在彼此競爭,看看誰能夠在盤子中把菜盛得最高。他們喜歡又夠味又刺激的菜。   在這個國家,除非東西好吃,不然你就吃不下去。船長說。   在這個國家,維持體力的唯一方式就是大吃一頓。大副說。   他們是最親密的朋友,四個都是;他們像聚在一起的學童,彼此惡作劇。他們熟悉彼此的笑話;只要其中一位開始說熟悉的笑話,就會大笑特笑胖人往往發出那種沉重而震顫性的笑聲所以無法繼續說下去。然後其餘的人也開始笑,在椅子上滾來滾去,臉孔越來越紅越來越熱一直到船長大聲叫啤酒,每個人喘著氣但卻很快樂,以奇異的模樣一口氣喝完一瓶。

  他們一起航海已經有五年,不久以前有人要讓大副自己擁有一艘船,但他拒絕了。他不要離開同伴。他們已經決定,他們之中那一位要退休,他們就全部退休。   所有的朋友以及一艘好船,還有好食物以及好啤酒一個明智的人還需要什麼其他的東西呢?   最初,他們對我有一點冷淡。雖然船艙可以容納六個乘客,但時常不搭載任何乘客,並且從不搭載他們不認識的人。我是一個陌生人,而且是一個外國人。他們喜歡彼此開玩笑,不喜歡有人妨礙他們開玩笑,但他們全很喜歡玩橋牌,而大副和輪機師要值班,使其中一人無法玩。每當他們要求我湊一角時,我都同意,所以他們願意接受我。   他們玩牌就像他們本人一樣極為奇異。他們下極小的賭注,一百分是五分錢:他們不想贏彼此的錢,他們說,大家喜歡的是牌戲。但是,多麼奇異的牌戲啊!每個人都狂野地決定要玩手中牌;幾乎每一個人都叫小滿貫。規則是:如果你能夠看到別人的牌,你就看吧;如果你可以有牌不跟,你就告訴你的搭檔(只要沒有被要求跟牌的危險),並且兩人大笑,一直到眼淚從肥胖的臉頰流下。但是,如果你的搭檔堅持要叫你的牌,並且以五張黑桃對王后叫大滿貫,然而你卻相信自己的七張小鑽石,那麼你就很容易贏牌,你可以總是在手中沒有一磴的情形下,藉著再加倍而擊敗他。

  我一直無法記住他們那難記的荷蘭名字,只認識人不認識名字,只知道他們所司的工作,就像一個人知道古老的義大利喜劇中的角色老旦、諧角以及丑角,如此怪異地增加了他們的滑稽成分。只要看到他們四個人在一起,你就要發笑。我想,他們引起陌生人的驚奇,也使他們覺得大為有趣。他們誇口說,他們是東印度群島中最有名的四個荷蘭人。我認為,他們嚴肅的一面也很有趣。有時在夜深時,他們脫下虛飾的制服,而其中一人著睡衣和沙籠,躺在我旁邊的一張長椅上,會變得感傷起來。輪機師因為不久就要退休,正想要跟一位寡婦(他上次回家時遇見的)結婚,在一個小城鎮中度過餘生;這個小城鎮在祖易德吉的海岸上,有紅磚建成的古老房子。但船長很沉迷於當地女孩的魅力;當他對我描述當地女孩的魅力對他的影響時,感情很激動,所以我幾乎聽不清楚他的英語。他說,有一天他會在爪哇的山上自己買一間房子,娶一位漂亮的小爪哇女人。她們很嬌小,很溫和,不會吵鬧。他會讓她穿絲裙,給他金項鍊戴在頸上,金手鐲戴在手上。但大副卻嘲笑他。

  這一切真是愚蠢,愚蠢啊。她會去見你所有的朋友,房子裡全是男孩以及各種的人。老兄,等到你退休時,你所需要的是一個護士而不是一個妻子。   我?船長叫著:我八十歲時需要一個妻子!   上次船在馬卡沙時,他交到一個小女人,而當我們接近另一個港口時,他就開始顯得不安定。大副聳動肥胖的肩膀,表示寬容。船長總是為了一個又一個的厚顏輕佻女子昏了頭,但是等到他從一個港口駛往另一個港口時,他的熱情就消失了,然後大副就被叫來解決接著發生的困難。這次也是如此。   這個老頭子患了心臟病。但是,只要我在這兒照顧他,就不會有太多問題發生。他浪費金錢,真是可惜,但是,只要他賺錢是為了花錢,為什麼他不該花呢?

  大副有一顆理性的心靈。   然後我在馬卡沙下船,跟我的四個肥胖朋友說再見。   再跟我們旅行一次吧。他們說:明年或後年回來吧。你會發現我們在這兒,跟以前一樣。   從那一次以後,已經經過了好幾個月,我遊歷過不止一個陌生國土。我到過峇里、爪哇和蘇門答臘;我到過柬埔寨和越南;現在,我感到好像自己又回家了,坐在凡.多斯旅館的花園。清晨時天氣很涼,吃了早餐後,我看著過期的《海峽時報》,想要發現,自從上次看報以來到現在,世界上曾經發生了什麼事。沒有什麼事發生。忽然,我的眼睛看到了一則標題:尤崔奇號悲劇。管貨員和輪機師。無罪。我粗略地讀著內文,然後我坐直身體。   尤崔奇號是我的四個肥胖荷蘭人的船,顯然管貨員和輪機師因為謀殺罪而受審。不可能是我的兩個胖朋友。雖然名字登出來了,但名字對我而言並沒有意義。審判是在巴塔維亞進行的。在這段文字之中沒有詳細的說明,只是簡略地寫著:在法官考慮了原告和被告的言詞之後,做了如上的判決。我很驚奇。真令人不敢相信,我所認識的人竟然會謀殺別人。我找不出是誰被謀殺。我翻遍所有過期的報紙,但是沒有什麼發現。

  我站起來,去找旅館的經理,他是一個親切的荷蘭人,英語說得很流利;我把那段文章給他看。   我坐過那艘船,我在船上幾乎有一個月,這些人確實不是我認識的人,我認識的人相當肥胖。   是的,沒錯。他回答:他們在整個荷蘭的東印度群島是很有名的,是輪船界中最胖的四個。真是可怕。此事造成很大的轟動。他們是朋友,我全都認識,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但是,是怎麼回事呢?   他把故事告訴我,並且回答我可怕的問題。但有些事我想知道,他卻無法回答我。一切都是那麼迷亂,真是令人無法相信。實際上所發生的事也只是猜測而已。然後,有人要找經理,於是我回到花園中。現在天氣越來越熱,我走到自己的房間。很奇怪,我整個人彷彿要崩潰了。

  事情好像是這樣:在一次航程中,船長帶著一名一直跟他一起玩樂的馬來亞女孩,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在船上時,他急著要見面的那一位。另外三個人反對她上船他們在船上需要一個女人做什麼呢?這樣會弄糟了一切的。但是船長堅持,於是她就來了。   我想他們全都嫉妒她。在那次航程中,他們不像平常一樣開玩笑。當他們要玩橋牌時,船長卻在他的船艙與女孩調情;當他們在一個港口停泊上岸時,他總是認為時間很長,除非他能回到她身旁。他迷上她了,他們開玩笑的生活結束了。   大副比任何人更不喜歡她:大副是船長的特別密友,打從他們第一次從荷蘭出來,他們就是船員伙伴;他們之間不止一次對於船長的沉迷發生激烈爭辯。於是,這四個老朋友只有在工作上有必要時才彼此講話。四個胖子之間保持很久的美好友誼結束了。

  情況越來越糟,其他職員都認為一件不幸的事情就要發生了,大家都顯得不自在、緊張。果然有一天夜晚,船上的人被槍擊聲和馬來亞女孩的尖叫聲驚醒。管貨員和輪機師從床鋪蹣跚走出來,他們看到船長手中拿著手槍,站在大副的船門口。船長擠過他們身邊,走向甲板。管貨員和輪機師走近一看,發現大副死了,而女孩在門後面抖縮著身子。原來船長發現她和大副兩人在床上,於是射殺了大副。他如何發現此事,似乎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知道姦情是什麼意思。是大副引誘女孩來到他的船艙,做為對船長的報復呢?還是女孩知道他的惡意,急於安撫他,所以引誘他成為她的情人呢?這是永遠無法揭曉的神祕。我腦海中閃過十幾種可能的解釋。   就在輪機師和管貨員在船艙,面對眼前的情景驚嚇不已,又有一槍聲響起。他們立刻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們衝上天窗,船長已經回到他的船艙,舉槍自殺了。然後這個故事變成曖昧的謎。第二天早晨,馬來亞女孩找不到了,而取代船長指揮船的二副向管貨員報告此事時,管貨員說:她可能跳海了,這是她最好的一條路。我們除去了眼中釘。但值班的水手之一,在天明之前看到管貨員和輪機師拿什麼東西到甲板,是龐大的一包東西,大小相當於一位當地女人的身材,他們環顧四周,看看有沒有人,然後把包裹丟到海中。船上的所有人都說,這兩個人為了替他們的朋友報復,在船艙找到女孩,勒死她,把她的屍體拋到海中。當船開到馬卡沙時,他們被捕,押到巴塔維亞,以謀殺罪受審,後來因為證據薄弱,所以被判無罪。但東印度群島所有的人都知道,管貨員和輪機師是在這位婊子身上執法,因為她使他們所喜愛的兩個人喪了命。   於是,這四個肥胖的荷蘭人的有趣又出名的友誼就這樣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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