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隨身智囊 梵谷傳

第7章 第五章 巴黎

梵谷傳 歐文.斯通 53403 2023-02-05
  那麼你沒有接到我最後一封信?第一天早晨,他們吃麵包捲和咖啡的時候,西奧問。   恐怕是沒有,文森回答,信裡寫些什麼?   我在古比爾公司晉級的消息。   啊,西奧,昨天你怎麼連一個字也沒有提起啊!   你太興奮了,沒有聽進去。我已經負責蒙馬特爾林蔭道上的陳列館了。   西奧,好極了!一個你自己的藝術陳列館!   並不真正是我的,文森。我必須嚴格遵照古比爾的方針。不過,他們允許我把印象主義者掛在隔層樓上,所以   你陳列的是誰?   莫內、德加、畢沙羅和馬奈。   從來沒有聽說過他們。   那麼你最好到陳列館裡來一趟,仔細地好好地看一看!   你臉上的笑嘻嘻算什麼意思呀,西奧?

  唔,沒什麼。還要咖啡嗎?我們得馬上走了。我每天早晨總是步行到店裡去的。   謝謝。不,不,半杯夠了。他媽的,西奧,老弟,不過,再一次跟你同桌吃早飯真不錯呀!   我有好一陣子一直在等你到巴黎來。當然啦,你終於來了。但是,我倒想你最好是在六月份來,那時候我可以搬到勒皮克路了。那兒有三個大房間。你在這兒沒法工作,你看。   文森在座椅上轉過身來,朝四下裡望望。西奧的公寓只有一個房間、一個小廚房和一間小室。房間裡擺著動人的真正的路易.菲力普式家具,但擠得幾乎沒有轉身的餘地。   要是我豎一個畫架,文森說,就得把你的幾件可愛的家具放到院子裡去啦。   我知道地方太擠,但我是碰巧買到這些便宜貨的,我想放在新公寓中的就是這種家具。來吧,文森,我帶你一起作一次我心愛的散步,下山走到林蔭道。沒有在清晨嗅聞過巴黎之前,你是不會認識巴黎的。

  西奧穿上領子高高地交錯在無懈可擊的白蝴蝶領結下的黑色厚上衣,用梳子最後一次拍拍兩邊的鬢髮,梳梳小鬍子和下巴上的柔軟的鬚。他戴上黑色常禮帽,拿起手套和手杖,走向前門。   哦,文森,好了嗎?哎呀,瞧你這副樣子!這種衣服在別的地方穿穿還可以,但是在巴黎,你就會被抓起來!   怎麼啦?文森低頭朝身上看看。這種衣服我穿了差不多兩年,沒人說過閒話。   西奧大笑。別介意。巴黎人對你這樣的人是司空見慣的。今晚陳列館打烊後,我給你買幾件衣服來。   他們走下彎彎曲曲的樓梯,經過門房間,跨出大門,踏上拉瓦爾街。那是一條寬闊的街道,大商店裡出售藥品、畫框和古玩,一派繁榮興旺景象。   注意我們三樓上的三個美麗女人。西奧說。

  文森抬起頭,看到三個巴黎的石膏頭像和胸像。   第一個下面;寫著:雕塑,當中一個:建築,最後一個:繪畫。   他們怎麼想得起來繪畫是這樣一個醜陋的老媽子呢?   我不知道,西奧答道,不過無論如何,你倒是走進了一所再好不過的房子呀。   兩個人經過維厄.魯昂古玩店,西奧就是在那兒買下了路易.菲力普式家具的。一會兒,他們到了蒙馬特爾路,這條路優美地蜿蜒上山,通向克利希大街和蒙馬特爾高坡,再下山通向城市的中心。大街上充滿著清晨的陽光,正在彌漫著巴黎的氣息,在咖啡店裡坐著吃月牙形小麵包和喝咖啡的人們,蔬菜鋪、肉鋪和乳酪鋪正在開市營業。   那是個小康家庭聚居的地區,小店星羅棋布。做工的人從街中走出去。家庭主婦在商店前面的木箱裡挑揀商品,跟店主討價還價。

  文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就是巴黎,他說,經過了這麼多年。   是的,巴黎。歐洲的首都。特別是對一個藝術家來說。   文森陶醉在為生活而山上山下奔忙操勞的浪濤之中:侍者穿著紅黑夾雜條紋的短上衣;家庭主婦腋下挾著沒包紙的麵包;地攤上的手推車;女傭們穿著柔軟的拖鞋;生意興隆的商人在去上班的途中。經過了數不盡的肉店、甜食店、麵包店、洗衣店和小咖啡館後,蒙馬特爾就拐到了山腳下的夏托頓廣場。六條大街在這裡會合,因而形成了一個近似圓形的廣場。他們穿過廣場,經過洛雷特聖母院一座方形、骯髒和黑色的石頭教堂,屋頂上有三個天使,在碧空中悠然飛翔。文森仔細看著教堂大門上面的字。   他們宣揚的自由、平等、博愛是當真的嗎,西奧?

  我看是吧。第三共和國大概將是永恆的。保皇黨已經日薄西山、奄奄一息了,社會主義者在逐漸掌權。埃米爾.左拉(註:一八四〇︱一九〇二,十九世紀法國最重要的作家之一,自然主義文學的代表人物,亦是法國自由主義政治運動的重要角色。)前天晚上對我說,下一次的革命不再是反對王權,而是反對資本主義。   左拉!你能認識他多幸運呀,西奧?   保羅.塞尚介紹我認識的。我們大家每星期在巴蒂格諾勒咖啡館碰頭一次。下一次去的時候,我帶你一起去。   離開夏托頓廣場後,蒙馬特爾路的小康家庭特點就消失了,擺出一副更為莊嚴的架勢。商店更大,咖啡館更顯眼,人們衣著更漂亮,建築物更堂皇。人行道上,音樂廳和餐館林立,旅館壯觀,私人馬車替代了公共馬車。

  兩兄弟邁著輕快的步子。寒冷的陽光令人振奮,空氣中飄浮的氣味使人聯想到這個城市的奢華和複雜的生活。   既然你無法在家作畫,西奧說,我建議你到科爾芒的工作室去。   什麼樣的工作室?   嗯,科爾芒就像大多數的教師一樣,是學院派,不過如果你不想請教他,他亦不會來麻煩你。   那兒貴嗎?   西奧用手杖敲敲文森的大腿。我不是對你講了嗎,我晉級了。我正在逐漸成為左拉在他的下一次革命中要消滅的富豪啦!   最後,蒙馬特爾路轉入了寬闊堂皇的、有大百貨公司、拱廊和高等店鋪的蒙馬特爾林蔭道。這條林蔭道再走過幾幢房子,便接上義大利林蔭道,通向歌劇院是全城最重要的大街。儘管在早晨這個時刻裡,街上空蕩蕩,但店內的夥計們都在準備開始忙碌的一天了。西奧的古比爾陳列館分館在十九號、蒙馬特爾路右側的一段不長的街區中。文森和西奧穿過寬闊的林蔭道,在路上的煤氣燈旁站住,讓一輛馬車駛過,然後,繼續朝陳列館走去。

  當西奧穿過他的陳列館大廳時,服飾漂亮的職員們尊敬地向他行禮。文森記起了他在當職員的時候,也是慣於向特斯蒂格和奧巴赫行禮的。空氣中彌漫著文化和優雅的芬芳他感到他的鼻孔已經遺忘了的氣味。大廳的牆上掛著布格羅、亨納(註:一八二九︱一九〇五,法國畫家。)和德拉羅什(註:一七九七︱一八五六,法國畫家。)的畫。大廳上面是一個小露臺,後部有樓梯直通。   你想看的畫都在隔層樓上,西奧說,看完了下來,把你的想法告訴我。   西奧,你在想什麼鬼點子呀?   西奧大笑。等會兒再見。他說,隱入了他的辦公室。      我在瘋人院裡嗎?   文森稀裡糊塗地向隔層樓上孤零零的一把椅子踉蹌地走去,坐下,揉揉雙眼。從十二歲以來,他一直習慣於看色彩不鮮明的圖畫,在那些圖畫中,筆觸是看不見的,每一個細部,正確而完全,平塗的顏色相互慢慢地融和。

  從牆上愉快地向他微笑的圖畫,與他從前所看到的或夢想的迥然不同:沒有平、薄的表面,沒有感情的節制,沒有幾世紀來歐洲將它的畫浸在其中的那種棕色肉汁。這兒圖畫上的陽光使人眼花繚亂,滿溢出光、空氣和蓬勃的生機。在描繪芭蕾舞女演員後臺的畫中,原紅、原綠和原藍,反常地被扔在一起。簽名德加。   有一組戶外的河岸景色,抓住了盛夏成熟、蔥蘢的色彩和當空的烈日,下面的署名是莫內。在文森看到過的成百上千幅油畫中所具有的明亮、空靈和芬芳,統統加起來,還不及這種鮮明圖畫中的一張來得多。莫內用的最暗的顏色,要比荷蘭全部的博物館中所能看到的最亮的顏色,還要亮上十幾倍。筆觸突出來,毫不羞怯,每一筆均顯而易見,每一筆均符合大自然的節奏,畫面厚,濃,成熟、豐富的顏色粗粒在顫動。

  文森站在一幅男子像前,那人穿著羊毛貼身衣,掌著小船的舵,顯出法國人歡度星期日下午的那種專心致志的特點。妻子默默地坐在一旁。文森尋找藝術家的名字。   又是莫內?他大聲說,真奇怪。這與他的戶外風景一點不像。   他再看看,發覺看錯了。那名字是馬奈,而不是莫內。他記起了馬奈的《草地上的午餐》和《奧林匹亞》的傳聞,警察如何地把這兩幅畫用繩子圍起來,以防被刀子割破,被吐唾沫。   他不知道是什麼緣故,馬奈的畫總是使他聯想起埃米爾.左拉的書。他們似乎有著追求真理的那段相同的猛勁、相同的毫不畏懼的洞察力和相同的感覺:個性就是美,不論它可能會顯得多麼汙穢。他仔細地研究技巧,看到馬奈把原色無層次地處理在一起,許多細節沒有描繪,色彩、線條和光影都顯得很不明確,而是互相融合在一起。

  就像眼睛看到它們本來在搖晃一樣。文森說。   他的耳中響起了莫夫的聲音:你無法對一根線條作出明確的表現嗎,文森?   他重又坐了下來,讓這些畫深入心坎。過了一會兒,他領悟到其中的一個手法,這個手法使繪畫徹徹底底地鬧了一個革命。這些畫家把空氣在他們的畫中塞得足足的!那活生生的、流動著的、充分的空氣對處於其中的物體,是多麼重要呀!文森知道,對學院派來說,空氣是不存在的,他們僅僅在空間中放進僵硬不動的物體。   這些新人!他們發現了空氣!他們發現了光和氣流、大氣和太陽,他們透過顫動的氣流中的無限的力來觀察事物。文森認識到繪畫絕不可能有相同的重複。照相機和學院派,只是死板地複製;畫家則透過物體固有的品質和物體活動在其中的陽光四照的空氣,觀察一切物體。這些人幾乎好像是創造了一種新藝術。   他跌跌絆絆地走下樓梯。西奧在大廳裡。他轉過身來,嘴上掛著一絲微笑,熱切地察看兄長臉上的表情。   怎麼樣,文森?他說。   噢,西奧!文森低聲說。   他想講,但講不出。他抬頭往上面的隔層樓瞟了一眼。轉身奔出陳列館。   他沿著寬闊的林蔭道走去,直走到一座八角形建築前,認出是歌劇院。穿過一條石建築的峽谷,他看到了橋,於是向河走去、他滑到水邊,手指浸到塞納河中。他走過橋,對青銅騎士像看也不看,穿過左岸的街道迷宮,他穩步地向上爬。經過一個公墓,向右拐,來到一個大火車站。他忘記了已經越過塞納河,向一個憲兵詢問到拉瓦爾街該怎麼走。   拉瓦爾街?憲兵說,你走到城市的相反方向來了,先生。這裡是蒙帕納斯。你該走下山,越過塞納河,再往上走到蒙馬特爾。   文森在巴黎瞎走了幾個小時,不在乎往哪兒走。先是有富麗堂皇店鋪的、寬闊乾淨的林蔭道,接著是鄙陋骯髒的小巷,再後是小康家庭的街,街上一排排的酒店沒完沒了。他又走到了一座小山的頂上,這兒聳立著一座凱旋門。他向東俯瞰一條樹木成行的林蔭道,兩旁一條條狹狹的綠化帶,在一個立著埃及方尖塔的大廣場上結束。向西,他瞭望一大片樹林。   他找到拉瓦爾街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心中的疼痛被極度的疲勞麻木了。他徑直走到安放他的一捆捆圖畫和習作的地方。把圖畫全散在地板上。   他凝視他的畫。天哪!陰暗,枯燥。天哪!沉悶,毫無生氣,死氣沉沉。他一直在一個早已過去了的世紀中作畫,卻毫不察覺。   西奧在天黑後才抵家,發現文森木然地坐在地板上。他跪在兄長的旁邊。最後一絲日光被退出了房間,西奧靜默了一會兒。   文森,他說,我知道你的感覺。大吃一驚吧。很驚人,是嗎?我們正在把繪畫中歷來被認為是神聖的東西,全拋到九霄雲外呢。   文森的憂鬱的小眼睛,碰上了西奧的雙眼,盯住不放。   西奧,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我以前為什麼不知道?你為什麼不早點把我帶到這兒來?你讓我浪費了長長的六年時光。   浪費時光?真是胡扯。你練出了你自己的本領。你畫得像文森.梵谷,而不是別人。如果你在尚未形成自己的獨特表現形式之前來到這兒,那麼巴黎會把你捏成它的模樣兒。   但我怎麼辦呢?看這堆破爛!他一腳踢穿一張陰暗的大幅油畫,毫無生命,西奧,毫無價值。   你問我該怎麼辦?我來告訴你。你要學習印象主義的光和色彩。你必須大量地借鑑他們。但到此為止。你絕不能模仿。你絕不能被他們淹沒。別讓巴黎淹沒了你。   可是,西奧,我得從頭學起。我做過的一切都是錯的。   你做過的一切都是對的除了你的光和色彩之外。從你在博里納日拿起鉛筆的一天起,你就是一個印象主義者。看看你的素描!看看你的畫風,在馬奈之前,沒有人像這樣畫過。看看你的線條!你差不多從來不作肯定的表達。看看你的臉部,你的樹,你的野外人物!它們是你的印象。它們粗糙,不完美,被你自己的個性濾淨,那就是所謂印象主義派了。不要像別人那樣地畫,不要做清規戒律的奴隸。你屬於你的時代,文森,而且不論你是否願意,你是一個印象主義者。   噢,西奧,但願如此!   你的作品在巴黎算得上的年輕畫家中,是為人所知的。噢,我不是指那些賣畫的,而是那些在作重要實驗的,他們想認識你。你可以從他們那兒學到許多精采的東西。   他們知道我的畫?年輕的印象主義者知道我的畫?   文森跪下來,以便能夠把西奧看得更清楚一點。西奧想起了津德爾特的日子,那時候,他們倆常在嬰兒室的地板上一起玩耍。   當然。你以為這些年來我在巴黎幹些什麼呢?他們認為你有洞察秋毫的眼睛和畫家的手。現在你所要做的,是把你的調色板弄得亮一點,學會畫活動的、明亮的空氣。文森,能活在發生如此重要變革的年代中,不是很了不起嗎?   西奧,你這個老魔鬼,了不起的老魔鬼!   來吧,站起來。把燈點上。我們換換衣服,到外面去吃飯。我帶你上環球啤酒店。那兒供應巴黎最可口的烤牛腰肉。我請你吃一桌真正的筵席。一瓶香檳酒,老兄,來慶祝巴黎與文森.凡谷會合這個偉大的日子!      第二天早晨,文森帶了畫具到科爾芒的工作室去。工作室是三樓上的一個大房間,臨街的北窗透進很強的光線。一個裸體男模特兒在一個角落裡擺姿勢,面孔朝向房門。大約三十把椅子和畫架四散著,為學生們準備的。文森向科爾芒登記姓名後,被指定一具畫架。   他畫了一小時左右,通向大廳的門被推開,一個婦女走了進來。她頭上包著繃帶,一隻手托住下巴。她對裸體模特兒驚駭地看了一眼,大叫一聲我的天哪!,拔腳就逃。   文森朝坐在旁邊的人轉過身去。   她怎麼啦?   噢,這種事天天發生。她是找隔壁的牙科醫生。看到一個裸體男子的驚駭,通常能治好她們的牙痛。要是那牙科醫生不搬個地方,怕會破產的。你是新來的吧,是嗎?   對。我到巴黎才第三天。   尊姓?   梵谷。請問貴姓?   亨利.圖盧茲.洛特雷克。你與西奧.梵谷有親嗎?   他是我的弟弟。   那你一定是文森啦!哦,很高興認識你。你弟是巴黎最傑出的畫商;他是唯一願意給年輕人一個機會的人。不僅如此,他為我們戰鬥。如果我們被巴黎的公眾接受,就應歸功於西奧.梵谷。我們都認為他實在了不起。   我也這樣想。   文森仔細地看著這個人。洛特雷克的頭扁平,五官鼻、唇和下巴,從扁平的臉上突得很出。他蓄著一綹濃密的黑鬍子,這鬍鬚不是往下長,而是從下巴上向外伸張。   你怎麼會到科爾芒工作室這樣的鬼地方來的?   我得有個地方畫畫,你怎麼來的呢?   鬼曉得。上個月我在蒙馬特爾的一家妓院裡住了整整一個月。畫姑娘們的像。那才是真正的工作。在工作室裡畫畫,是孩子們的遊戲。   我很想看看你那些姑娘的像。   真的嗎?   當然。為什麼不?   許多人認為我是瘋子,因為我盡畫跳舞廳姑娘、鄉巴佬和妓女。但是,只有在那兒,你才能找到真正的性格。   我清楚。我在海牙和這種姑娘結過婚。   好啊!這個梵谷家就是行!讓我看看你畫的這個模特兒,行嗎?   全看看吧。我畫了四張。   洛特雷克朝這些素描看了一會兒,然後說:你和我一定合得來,我的朋友。我們的想法相似。科爾芒看過嗎?   沒有。   他一看,你在此就完了。我是指他的批評。前天他對我說:洛特雷克,你誇張,老是誇張。你畫中的每一根線條都是漫畫。   而你回答:那,我親愛的科爾芒,是性格,而不是漫畫。   洛特雷克的針尖般的黑眼睛,閃爍著好奇的光彩。你還想看看我那些姑娘的像嗎?   當然啦。   那來吧!這地方真像是個殯儀館。   洛特雷克頸粗,肩闊,臂壯。當他一站起來,文森看到他的朋友卻是個瘸子。洛特雷克站著,並不比坐著高。他的結實的身軀向前彎成一個以腰為頂點的三角形,直落在兩條萎縮的細腿上。   他們沿克利希林蔭道走出。洛特雷克吃力地撐在拐杖上。他走幾分鐘就得停下歇一歇,指指兩幢並列建築物之間的某種可愛的線條。在紅磨房這邊走過一個街區後,他們轉彎上山,向蒙馬特爾高坡走去。洛特雷克停下歇歇的次數更多了。   你大概也在想我的腿怎麼會的吧,梵谷。人人都這樣。哦,我來告訴你。   噢,別!你不必提起那個。   你大概也知道。他折起拐杖,肩靠著它。我生來骨頭脆。十二歲那年,我在跳舞地板上滑了一交,跌斷了右大腿骨。第二年掉入一條溝裡,跌斷了左大腿骨。從此以後,我的兩條腿就沒有長過一寸。   這使你感到不幸嗎?   不,要是我跟平常人一樣,絕不會成為畫家了。我的父親是圖盧茲的伯爵。我有希望繼承爵位。如果我想要的話,我能得到元帥官杖,和法蘭西國王並鞍。就是說,假使還有法蘭西國王但是,他媽的,一個人能成為畫家的時候,為什麼還要做伯爵呢?   是的,恐怕伯爵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我們還要往前走嗎?德加的工作室就在下面的小巷裡。有人說我是抄襲他的作品,因為他畫芭蕾舞演員,而我畫紅磨坊的姑娘。他們喜歡講什麼就講什麼吧。這是我的家,方丹路甲十九號。我住在底樓,你也許已經猜到了吧。   他推開門,點頭請文森進去。   我一個人住,他說,請坐吧,如果你能找到一個可坐的地方。   文森環顧四周。除了畫布、畫框、畫架、畫凳、踏板和一捲捲披布之外,工作室裡還塞了二張大桌子。一張桌上擺滿一瓶瓶好酒和各種顏色的飲料;另一張桌上堆滿舞鞋、假髮、舊書、襯衫、手套、長襪、粗俗的照片和貴重的日本版畫。在這亂七八糟當中,只有一小塊空地方可讓洛特雷克坐下來作畫。   怎麼啦,梵谷?他問,找不到地方可坐嗎?把地板上的垃圾踢開,拖把椅子到窗口。一共有二十七個姑娘。我和每一個都熟悉。你要充分了解一個女人,就要和她接觸,你是不是同意?   對。   給你素描。我曾拿給卡皮西納的一個畫商看過。他說:洛特雷克,你幹嘛老盯住醜惡的東西不放?你幹嘛老是畫些你所能找到的最卑賤、最不道德的人呢?這些女人令人作嘔,極端地令人作嘔。她們的臉上寫著她們的墮落和邪惡。難道現代藝術就是意味著創造醜惡嗎?難道你們畫家竟變得對美如此視而不見,所以只能描繪塵世間的渣滓嗎?我說:請原諒,我感到有點噁心,我不想把你的可愛的地毯弄髒。光線行嗎,梵谷?喝點什麼吧?請別客氣,你喜歡喝什麼?你要的,恐怕我都齊備。   他靈活地在椅子、桌子和披布間一瘸一拐地穿來穿去,倒了一杯酒,遞給文森。   為醜惡乾杯,梵谷,他喊著,但願醜惡永遠不傳染到美術院!   文森一飲而盡,研究起洛特雷克的二十七張蒙馬特爾一家妓院內的姑娘們的素描。他看出,藝術家把她們像他目睹的那樣畫了下來。她們是客觀的肖像,沒有道德說教。在姑娘們的臉上,他抓住了不幸和痛苦、麻木和感官、獸性和精神上的孤獨苦悶。   你喜歡農民的像嗎,洛特雷克?他說。   喜歡,如果不是感傷主義化的。   嗯,我畫農民。使我吃驚的是,這些女人亦是農民。可說是肉體的園丁。土地和肉體不過是同一事物的兩個不同形式,對嗎?這些女人耕種肉體,而人的肉體必須經過耕作,才能產生生命。這是一樁好工作,洛特雷克,你表達了值得表達的東西。   那你認為她們不醜嗎?   她們是生活的真正的、銳利的注釋。那是最高的美,你以為如何?倘若你把這些女人理想化或感傷化,就把她們弄醜了,因為你的肖像是怯懦而虛假,現在你如實地反映了你所看到的東西,那就是所謂美,對嗎?   啊呀,為什麼世界上沒有幾個像你這樣的人呢?再來一杯!請隨便看看,你要看多少就拿多少吧!   文森把一張油畫湊到亮處,想了片刻後,說:杜米埃!這張畫就使我想起了他。   洛特雷克的臉快活起來。   是的,杜米埃。他們當中最偉大的一位。是我能學到東西的唯一的人。天哪!多了不起,那個人能憎恨!   不過,既然是你憎恨的東西,為什麼還要畫呢?我只畫我所愛的東西。   一切偉大的藝術都來源於憎恨,梵谷。唉,我看你在崇拜我的高更。   你在講誰的繪畫。   保羅.高更。你認識他嗎?   不認識。   那你應該認識他。那是馬丁尼克(註:拉丁美洲地區的一個島嶼。)的一個土著女人的像。高更曾在那兒待過一陣子,他完完全全沉醉於對原始人獨立生活的嚮往之中,但卻是一個頂瓜瓜的畫家。他有妻子、三個孩子,在證券交易所裡有一個年薪三萬法郎的職位。他花了一萬五千法郎買進華沙羅、馬奈和西斯萊的作品。在結婚的那一天,他畫了妻子的肖像。她認為這是偉大的業績。高更慣於星期日作畫。你知道證券交易所藝術俱樂部?有一次他把一張畫給馬奈看,馬奈說畫得好,唉,高更回答,我僅僅是業餘的!喚,不,馬奈說,沒有業餘的,除了那些畫不好的。那個評語就像一個俐落的精靈,一下子鑽進了他的腦袋,從此糊塗起來。他放棄了交易所中的職位,全家在魯昂住了一年,靠積蓄過活,然後他把家小送到斯德哥爾摩她的雙親那裡。從此以後,他一直靠才智謀生。   倒很有趣。   你碰到他的時候可要小心,他喜歡折磨朋友們。我說,梵谷,領你到紅磨坊和埃利澤︱蒙馬特爾去看看,怎麼樣?那兒的姑娘我全認得。你喜歡女人嗎,梵谷?我是說與她們相好?我喜歡她們。幾時我們去看她們,你看怎麼樣?   當然,當然。   好極了。恐怕我們得回到科爾芒那兒去了。走之前再喝一杯?請。現在只要再來一杯,瓶就空了。當心,別把桌子打翻了。沒關係,女傭會收拾的。你可知道,我馬上就要搬家。我有錢,梵谷。我父親怕我詛咒他生下了一個瘸子,所以對我百依百順。我每搬出一個地方的時候,除了自己的畫,什麼也不拿。我租一個空空的工作室,然後一樣一樣添東西。當我感到發膩的時候,我就再搬到另一個地方。隨便問問,你喜歡什麼樣的女人?金頭髮的?紅頭髮的?   用不著鎖門。請留意那向克利希林蔭道傾瀉而下的金屬屋頂,就像一片黑色的海洋。唉,他媽的!我不必裝腔作勢。我倚靠著這拐杖,指出美麗的景色,因為我是一個該死的跛子,一口氣跑不了幾步路!哦,其實我們全是瘸子,不是在這方面,就是在那方面,我們走吧。      那看起來輕而易舉。他只要扔掉舊調色板,買一點亮的顏色,像一個印象主義者那樣描繪。第一天試驗下來,文森吃了一驚,有點惱火。第二天下來,他手足無措。緊接著是輪流不斷的懊惱、光火和恐懼。一個星期下來,他怒不可遏。經過幾個月的費力的色彩試驗,他依然是個生手。他的油畫顯得陰暗、呆滯,還是老樣子。洛特雷克,在科爾芒工作室裡坐在文森的旁邊,望著後者的畫,咒罵蒼蠅,但什麼意見也不提。   如果對文森來說,那是艱苦的一週,那麼對西奧來說,更壞千百倍。西奧是一個溫文爾雅的君子,舉止穩重,生活習慣優雅。他是一個極端講究的人,不論穿著或禮儀,不論在家內或辦公的地方。文森的破壞性的氣魄和力量,他不及萬一。   拉瓦爾街上的小公寓,剛剛夠西奧和他的纖巧的路易.菲力普式的家具。在第一個星期末,文森把這個地方弄成了廢品鋪子。他在起居室裡踱來踱去,把家具踢開,地板上扔滿畫布、畫筆和空顏料管,躺椅和桌子上點綴著髒衣服、破盆碟、濺出來的顏色,西奧生活中的有板有眼的習慣全被攪亂了。   文森,文森,西奧嚷道,別像個韃靼似的吧!   文森在小公寓裡踱步,把指關節啃得咯拉咯拉直響,喃喃地自言自語。他沉重地朝一張纖巧的椅子上砰地坐下。   毫無辦法,他哼道,我開始得太晚了。我年齡太大,改變不了啦。天哪,西奧,我盡過力啦!這星期中,我已經畫了二十張。但還是老一套,沒有辦法重新開始。我對你說,我不行了!在這兒看到那些東西後,我再也無法回到荷蘭去畫羊群了。我來得太晚,無法進入我的技巧的主旋律。天哪,我該怎麼辦呢?   他跳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向門去,想呼吸點新鮮空氣,砰地把門關上,撬開一扇窗,對巴塔耶飯店呆望了片刻,猛地把窗關上,幾乎震碎玻璃,搶步到廚房內喝一口水,一半水潑在地上,下巴底下滴滴答答地流著水回到起居室裡。   唔,你說什麼,西奧?我該放棄嗎?我完了嗎?好像是那樣,是嗎?   文森,你這副樣子像個小孩。快安靜一會兒,聽我說。不,別,我沒法這樣跟你講話。看在老天爺的面上,把笨重的靴子脫掉吧,如果你每次走過那把鍍金的椅子就要踢一腳的話。   可是,西奧,我已經讓你養了整整六年啦。你從中得到了什麼呢?許多棕色肉汁的圖畫,手中的毫無希望的將來。   聽著,老兄,你要畫農民的時候,是不是在一個星期裡就掌握了全部訣竅呢?那不是負了你五年工夫嗎?   不錯,但那個時候,我剛剛開始學呀。   今天你剛剛開始學色彩!也許又得費上五年工夫。   沒有個底嗎,西奧?我一生都得學嗎?我三十三啦;對上帝發誓,我到什麼時候才算成熟呢?   這是你的決定性的一舉,文森。我見過在歐洲描繪的一切作品,在我隔層樓上那些人的畫是最新的成就。一旦你的調色板亮起來   噢,西奧,你真的認為我能嗎?你不認為我失敗了嗎?   我更傾向於認為你是一頭公驢。這是藝術史上最偉大的革命,而你竟想在一個星期裡掌握它!我們到山上去散散步吧,讓頭腦冷靜下來。要是我再和你在這房間裡待上五分鐘,我就會爆炸了。      第二天下午,文森在科爾芒工作室裡畫到很晚,然後上古比爾公司去看西奧。這是一個四月的黃昏,一長排的六層樓的石建築,沐浴在漸漸褪色的珊瑚紅光中。巴黎的一切都有其自己的開胃酒。蒙馬特爾路上的人行道咖啡館裡擠滿著閒聊的人們。咖啡館裡傳出陣陣輕柔的樂聲,給經過一日辛勞的巴黎人消除疲勞。煤氣燈點了起來,飯店裡的侍者在鋪桌布,百貨公司裡的職員在拉波形鐵百葉窗,收拾人行道上的貨架。   西奧和文森悠然地信步走去。他們穿過夏托頓廣場,在此匯合的六條街上,車水馬龍,川流不息,經由洛雷特聖母院,蜿蜒上山到拉瓦爾街。   我們去喝點開胃酒吧,文森?   好的。找個可以看看人群的地方坐坐。   我們到女修道院長路上巴塔耶飯店去。我的幾個朋友大概已經在那兒了。   巴塔耶飯店是畫家們常去的飯店。店門外只有四、五張桌子,但店內的兩間房間很大。巴塔耶太太總是請藝術家們到一個房間,請有錢人到另一個房間;她一眼就可看出一個人是屬於哪個階層的。   伙計,西奧叫喚,來杯香草艾考酒。   你看我喝什麼呢,西奧?   試試昆特洛(註:一種橘味甜酒。)。你得把各種酒全嚐一嚐,才能找到你以後常喝飲的酒。   侍者把酒放在他們面前,酒杯下墊著墊碟,墊碟上有黑字標著的價格。西奧點燃雪茄。   文森點上菸斗。穿著黑圍裙的洗衣婦走過,臂上挽著籃子,籃裡放著燙好的衣服;一個做工的人走過,捂住一條未包紮的青魚的尾巴,一路上魚在搖晃著;穿罩衫的畫家們,帶著畫架,畫架上紮著潮的畫布;商人們頭戴常禮帽,身穿灰色格子上裝;主婦們趿著布拖鞋,拿著一瓶酒或一包肉;漂亮的女人們穿著飄垂的長裙、小背心,有羽飾的小帽頂在額前。   真是五光十色的遊行,不是嗎,西奧?   不錯。巴黎要到喝開胃酒的時候,才真正蘇醒。   我一直在想是什麼東西使得巴黎如此令人不可思議呢?   坦白地說,我亦不知道。那是一個永恆的祕密。那與法國人的性格有關係,我猜想。這兒是自由和寬容的範例,對生活的樂天主義那麼,這是我想讓你認識的一個朋友。你好,保羅,近況如何?   很好,多謝,西奧。   請允許我向你介紹我的兄長,文森.梵谷。文森,這位是保羅.高更。請坐,保羅,來一杯照例的苦艾酒。   高更舉起苦艾酒,用舌尖舔舔,一飲而盡。他轉向文森。   你覺得巴黎怎麼樣,梵谷先生?   我很喜歡。   啊!真妙。還是有人喜歡這地方。在我看來,它就像一隻大垃圾桶。文明就是這隻桶中的垃圾。   我不怎麼喜歡這種昆特洛,西奧。你能再介紹點別的嗎?   試試苦艾酒,梵谷先生,高更插嘴,那是唯一值得藝術家一飲的酒。   你看怎麼樣,西奧?   為什麼問我呢?隨便你。侍者。給這位先生來一杯苦艾酒。你今天似乎很高興,保羅。有什麼事啦?賣掉了一幅畫。   沒有比那類事更下賤的了,西奧。不過今天上午我碰到了一樁迷人的事。   西奧向文森使了一個眼色。講給我們聽聽,保羅。侍者!給高更先生再來一杯苦艾酒。   高更用舌尖舔舔苦艾酒,一飲而盡,然後開口。   你可知道那條死巷,弗雷尼埃巷,一頭在福努路上?唔,今天早晨五點鐘,我聽到富雷爾媽,馬車夫的老婆,驚叫:救命!我的丈夫上吊啦!我從床上一骨碌跳起來,套上褲子(禮貌要緊!),撈起一把刀,奔下樓去,割斷繩子。人已經死了,但身體還熱,還很熱,我想把他放上床去。別動!富雷爾媽嚷道,我們應該等警察來呀!   我房子的另一邊,伸出一塊十五碼長的蔬菜地。有甜瓜嗎?我問那種菜的。當然,先生,熟的。早飯時,我吃著瓜,不再想到那上吊的人。你看生活真妙。毒藥之外,有解毒藥。我應邀去吃午飯,所以穿上最好的襯衫;為了想嚇唬一下同席的人,我講了這樁事。他們卻笑嘻嘻,毫不在乎地都問我要一段那人上吊的繩子。   文森目不轉睛地望著高更。他有一顆野蠻人的巨大、黑色的頭顱,一根大鼻從左眼角直落到右嘴角。他的眼睛很大,像兩顆杏仁,眼球凸出,眼神極其憂鬱。骨頭在眼睛上下突起,並延伸到長長的面頰,橫過寬大的下巴。他是一個巨人,具有不可抵抗的、野性的生命力。   西奧微微笑了一下。   我怕你對你的虐待狂太欣賞了,那已經完全不正常了。我得走啦,別人約我吃飯。文森,一起去嗎?   讓他和我在一起吧,西奧,高更說,我想和你的這位老兄談談。   很好。可給他灌太多的苦艾酒。他還不習慣呢。侍者,多少錢?      你的那位老弟真行,文森,高更說,他還不敢陳列年輕人,我看是瓦拉東不讓他那麼做。   在二樓樓廳上有莫內、西斯萊、畢沙羅和馬奈。   不錯,但是修拉的在哪裡?還有高更的呢?還有塞尚的和圖盧茲.洛特雷克的呢?其他的人逐漸老了,他們的時代逐漸過去了。   噢,那麼你認識圖盧茲.洛特雷克?   亨利?當然認得!誰不認識他?他是個該死的好畫家,但他是瘋的。他認為如果他和五千個女人相好過。就能夠出掉不是一個完整的人那口氣。每天早晨,他懷著苦惱不已的自卑感醒來,因為他沒有腿;每天晚上,他把自卑感沉溺在酒和女人的肉體中。但是第二天早晨,那自卑感又回來了。如果他不瘋,就會成為我們最好的畫家之一。我們就在這兒拐彎。我的工作室在四樓。當心臺階。木板破了。   高更走在前面,點燃一盞燈。這是一間寒傖的頂樓房間,有一具畫架、一張銅床、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門旁的凹處裡,文森看到一些粗鄙猥褻的照片。   從這些圖片看來,我敢說你並不看重愛情。   你坐在什麼地方呢,床上還是椅上?桌上有點菸絲。嗯,我喜歡女人,要胖的,不一本正經的。女人的才智叫我討厭。我一直要一個胖情婦,但從未找到。我被愚弄了,她們總是懷孕的。你讀過上個月出版的、一個名叫莫泊桑的小夥子寫的短篇小說嗎?他的保護人是左拉。一個喜歡胖女人的男子,在家裡準備了兩份聖誕餐,外出找伴。他碰巧遇到一個十分中意的女人,但當他們正打得火熱的時候,她生下了一個結結實實的男娃!   可是,這和愛情沒有關係,高更。   高更在床上伸展身子,一條肌肉發達的手臂枕在頭下,朝著沒有塗漆的屋椽噴煙。   我意思不是說我對美不敏感,文森,而是指我壓根兒沒有什麼美感。就像你所察覺到的那樣,我不懂什麼愛情。要說一聲我愛你,我的牙齒就會碎裂。但是我沒有什麼可抱怨的。我像耶穌一樣說:肉體就是肉體,精神就是精神。多虧它,幾個錢就能滿足我的肉體,而精神上心安理得。   你一定很輕易對待這種事情的吧!   不,跟誰睡覺不是一樁簡單的事情。跟一個懂得歡樂的女人在一起,我就得到加倍的歡樂。不過,我只想滿足肉體而不想動感情。我把感情留給繪畫。   我近來正在接近那個觀點。不,謝謝,我不能再喝苦艾酒了。哪裡的話,勇往直前好了。我的弟弟西奧很看重你的畫。我能看看你的習作嗎?   高更跳了起來。   不能。我的習作是私人的,不公開的,就像我的信一樣。不過,我可以把創作給你看。你不可能在裡面看出什麼名堂來的。好吧,如果你一定要看,就看吧。   高更跪下去,從床下拖出一堆油畫,一張張地把它們靠在桌上的苦艾酒瓶上。文森本以為可看到一些不平常的東西,但他什麼感覺也沒有,只是被高更的作品驚得目瞪口呆。他看到的是一大堆浸透陽光的、烏七八糟的圖畫;植物學家不可能發現的樹木;居維葉(註:一七六九︱一八三二,法國博物學家。)從來沒有料到會存在的動物;唯獨高更能創造出來的人物;從火山中流出來的海洋;天神無法居住的晴空。笨頭笨腦的、瘦骨嶙峋的土著,他們的天真、原始的眼睛裡蘊藏著無窮的神祕;夢幻的畫用粉紅、紫色和血紅畫成;純粹的裝飾性風景中,野生動植物洋溢著太陽的熾熱和光輝。   你像洛特雷克,文森喃喃地說,你憎恨。你拼命地憎恨。   高更笑了起來。你覺得我的畫怎麼樣,文森?   坦白地說,我講不出來。給我時間想想。讓我下次再來重新看看你的畫。   高興來就請來吧。今天在巴黎只有一個年輕人,他的畫像我的一樣好,就是喬治.修拉。他也是一個原始人。巴黎周圍其他所有的傻瓜都是開化的。   喬治.修拉?文森問,我以前沒有聽說過他。   對,你不會聽說的。城裡沒有一個畫商願意展出他的畫。然而,他卻是一個偉大的畫家。   我想認識他,高更。   等會兒帶你去。我們一塊兒去吃飯,到布律昂飯店,你看怎麼樣?你身邊有錢嗎?我只有兩法郎。我們最好把這瓶酒帶著。你先走。我拿燈照你走下一半樓梯,免得跌斷頭頸。      他們走到修拉家的時候,差不多是半夜兩點鐘了。   你不怕我們會驚吵他嗎?文森問。   喲,不!他通宵畫畫。白天大部分的時間又畫畫。我想他是從來不睡覺的。到了。房子是喬治母親的。她有一次對我說:我的孩子,喬治,他要畫畫。很好,那麼,就讓他畫吧。我有得是養活我們兩個的錢。只要他幸福就好。他是她的模範兒子。不喝酒,不抽菸,不罵人,不過夜生活,不追女人,除了買畫具,不花一個子兒。他只有一個壞毛病,就是畫畫。聽說他有一個情婦和兒子,就住在附近,但他從來沒有提起過。   房子裡沒有燈光,文森說,不驚醒他一家人,我們怎麼進得去呢?   喬治在頂樓。我們從那一邊也許能見到一絲燈光。可以向他的窗子扔塊小石子。喂,最好讓我來。要是你扔得不準,就會打在三樓的窗上,驚醒他的母親。   喬治.修拉下來開門,一根手指放在唇上,引他們走上三段樓梯。他關上頂樓的房門。   喬治,高更說,請認識一下文森.梵谷,西奧的兄長。他像荷蘭人那樣作畫,不過,除此之外,倒是一個他媽的好人。   修拉的頂樓很大,差不多占了一個樓面。牆上掛著巨大的、未完成的油畫,畫前有踏腳架。煤氣燈下安放著一張高高的方桌,桌上鋪著一幅未乾的油畫。   很高興認識你,梵谷先生。請稍等一會兒,行吧?我還有一小方塊顏色要在畫乾前就填進去。   他爬到高凳的頂上,朝畫彎下身子。煤氣燈發出搖晃的、昏黃的光。大約二十個小小的顏色罐組成了一條橫越桌子的靈巧的線條。修拉拿起一支文森所見到過的最小的畫筆,把筆尖在一隻罐裡蘸蘸,開始以數學般的精確性,把細小的顏色點子點在畫裡。他平靜地、無動於衷地畫著。樣子像機匠般地毫無感情。點,點,點,點。他把畫筆拿得筆直,幾乎不往顏色罐裡蘸色,而是在畫布上點,點,點,點,點上千千萬萬顆點子。   文森望著他,目瞪口呆。最後,修拉在凳上轉過身來。   好啦,他說,我把那地方挖空了。   你讓文森看看,行嗎,喬治?高更問,他從描繪牛羊的地方來。一星期之前,他還不知道有現代藝術哩!   那請你坐在這張凳子上,梵谷先生。   文森爬上高凳,注視著鋪開在面前的油畫。這與他以前看到過的任何東西不論在藝術中,還是在生活中毫無相似之處。那是大碗島的風景。建築物似的人物,用無數色彩刻度點畫出,就像杆子似地立在哥德式教堂裡。草地、河流、小船和樹林,都是點點光亮的含糊而抽象的顆粒。畫面是以調色板上最明亮的色調組成,比馬奈、德加,甚至高更敢用的色調更明亮。圖畫退縮到幾乎抽象的和諧境界之中。如果說那是生動的,但沒有一絲微風。   那是一個顫動而又死板的生活,活動在其中永無立足之地。   高更站在文森身旁,看著他臉上的表情微笑。   沒什麼,文森,喬治的畫,任何人第一次看到時都感到吃驚的。別管它!你覺得怎麼樣?   文森歉然地向修拉轉過身去。   請你原諒,先生,這幾天中,我碰到了那麼多奇奇怪怪的事兒,使我昏頭昏腦了。我宗法荷蘭傳統。我不了解印象主義的宗旨。而現在我突然發覺我所信仰的一切都被擯棄了。   我懂,修拉平靜地說,我的方法是把整個繪畫藝術來個革命,所以你不可能希望在一瞥之間全部接受下來。你看,先生,直到目前為止,繪畫一直是個人經驗的事情。我的目標是要使它成為一門抽象的科學。我們必須學會把我們的感覺甩開。達到思維的數學般的精確性。任何感覺能夠,也必須變成色彩、線條和色調的抽象表達。你看到桌子上的那些小顏色罐嗎?   看到,我一直在注意它們。   每一隻罐,梵谷先生,包含一種特定的感情。根據我的公式,它們能在工廠內製造,在藥房裡出售。不必再在調色板上無目的地調色,那種方法是屬於已經過去了的時代。從現在起,畫家只要到藥房去掰開顏色罐蓋就行了。這是一種科學的時代,我要使繪畫成為一門科學。個性必須消失,繪畫必須精確,就像建築一樣。你同意嗎,先生?   不,文森說,我恐怕不同意。   高更用胳臂肘兒輕輕地碰碰文森。   呢,喬治,你為啥老是把這稱之為你的方法呢。在你沒有出生之前,畢沙羅早就運用這個方法了。   那是瞎說!   修拉的臉上掠過一陣紅暈。他跳下凳來,快步走到窗口,手指篤篤地敲著窗臺,猛然反駁。   誰講畢沙羅比我先用這個方法?我告訴你,這是我的方法。是我第一個想出來的。畢沙羅是從我這兒學會點彩法的。藝術的歷史,從義大利的原始時期起,我全看過,我告訴你,沒有人比我先想到。你竟敢!   他狠狠地咬著嘴唇,向一個踏腳架走去,以隆起的背對著文森和高更。   文森被這個變化嚇了一跳。那個俯身在桌上的油畫上的人,有著建築般的容貌,完美而冷酷。他的眼睛沉著冷靜,他的舉止就像實驗室裡的科學家那樣客觀。他的聲音冷淡,差不多是教訓的口吻。他兜在繪畫上的那塊抽象的面紗,亦蒙著他的眼睛。但這個在頂樓底端的人,正咬著從濃密的鬍鬚中空出來的厚厚的、紅紅的下唇,惱怒地亂搔一堆本來梳得整整齊齊的棕色鬈髮。   噢,唉,唉,喬治,高更說,一面向文森眨眨眼。人人都知道那是你的方法。沒有你,就沒有點彩法。   修拉的氣消了一點,回到桌旁。他眼中的怒氣慢慢地消退殆盡。   修拉先生,文森說,在繪畫中,個性表現是必不可少的,我們怎麼能夠把繪畫變成一門客觀的科學呢?   瞧,我來指給你看。   修拉一把抓起桌上的一盒粉筆,蹲在光光的地板上。煤氣燈在他們的頭上發出昏暗的光亮。夜深沉,萬籟俱寂。文森跪在他的一邊,高更趴在另一邊。修拉依然很興奮,激動地講著。   我的看法是,他說,繪畫中的一切功效都能歸成公式。假定我要畫一個馬戲場。這兒是一個騎無鞍滑馬的人,這兒是教練,這兒是觀眾席和觀眾。我要表現歡樂。繪畫的三要素是什麼?線條、色調和色彩。很好,為了表現歡樂,我把全部線條放在地平線之上,像這樣。我要以亮色為主,像這樣,而且要讓暖色調占支配地位,像這樣。哪!那不是表現歡樂的抽象嗎?   哦。文森回答,那也許表現了歡樂的抽象,但並沒有抓住歡樂本身。   修拉蹲著抬頭望望。他的臉隱在陰影中。文森看出他真是一個美男子。   我並不追求歡樂本身,而是追求歡樂的本質。你熟悉柏拉圖嗎,我的朋友?   熟悉。   很好,畫家應該學會描繪的,不是具體的事物,而是事物的本質。當一個藝術家畫一匹馬的時候,不應該是一匹你在街上能認出來的馬。照相機能夠攝影;我們必須超越攝影。我們在畫馬的時候,應該抓住的是,梵谷先生,柏拉圖那種對馬的理解,一匹馬的外在的精神。而當我們畫一個男子的時候,不應該是鼻子尖上有個疣子的門房,而應該是全部男子的氣質、精神和本質。你懂我的意思嗎,我的朋友?   懂,文森說,但是不同意。   我們慢慢會看法一致起來的。   修拉直起腰來,脫下工作衣,用它把地板上的馬戲場圖畫擦掉。   現在我們再來畫平靜,他繼續說,我畫張大碗島的風景。我把所有的線條畫成橫平的。色調不暖不冷,就這樣;色彩不暗不亮,就這樣。你看到嗎?   講下去,喬治,高更說,別提愚蠢的問題。   現在我們來畫悲哀。我把所有的線條畫成下垂的,就像這樣。我們以冷色調為主,以暗色為主。你瞧!悲哀的本質!一個小孩子也能畫。在畫布上分配空白的數學公式可以記在一本小書裡。我已經制訂出來。畫家只需要讀一下書,到藥店去,買些有詳細說明的顏色罐,按規則去畫。他就能成為一個科學的、優秀的畫家。他能在陽光下或煤氣燈下作畫,他是一個修道士也好,一個浪蕩子也好,是七歲也好,七十歲也好,反正一切圖畫都能取得建築性的、客觀的美的效果。   文森眨著眼睛,高更笑了起來。   他以為你瘋了,喬治。   修拉用工作衣擦去最後一幅圖,隨手扔到一個黑暗的角落裡。   你這樣想嗎,梵谷先生?他問。   不,不,文森抗議道,我自己被別人叫做瘋子的次數太多了,實在無法喜歡這個字眼的聲音。不過,我得承認,你的想法很奇特!   他的意思說是的,喬治。高更說。   門上響起了猛烈的敲門聲。   我的天哪!高更哼著說,我們又吵醒了令堂!她對我說過,如果晚上我不離開這兒,就要用毛刷對付我!   修拉的母親走進來。她穿著厚厚的長袍,戴著睡帽。   喬治,你答應過我,不再通宵畫畫。噢,是你呀,不是嗎,保羅?你為什麼不肯付房租呢?付了晚上就有地方可睡了呀。   只要你留我宿在這兒,修拉媽,我就壓根兒不需要再付房錢了呀。   不,謝謝,家裡有一個藝術家已經夠啦。喂,我把咖啡和奶油蛋捲拿來了。如果你一定要畫,就得吃點東西。我怕我得下樓去替你拿一瓶苦艾酒,保羅。   你沒有喝光,是嗎,修拉媽?   保羅,記住我對你講過的毛刷。   文森從陰影中走出來。   媽媽,修拉說,這位是我的新朋友,文森.梵谷。   修拉媽握住他的手。   我兒子的朋友在這兒總是受歡迎的,即使在清晨四點鐘。你想喝點什麼,先生?   好吧,我喝一杯高更的苦艾酒。   你不能喝!高更嚷道,修拉媽對我是定量的。一個月只給一瓶。你喝點別的吧。反正你的野蠻人的味覺是分不出苦艾酒和蕁麻酒來的。   三個人和修拉媽坐著,一邊聊天,一邊喝咖啡,吃奶油蛋捲,直到黎明的曙光在北窗投上一個小三角形的黃光。   我要去梳妝了,修拉媽說,梵谷先生,哪天晚上有空,請過來便飯。我們高興你來作客。   修拉在前門對文森說:我怕我把我的方法解釋得還相當粗淺。高興的話,請常過來,我們一起畫畫。一旦你了解了我的方法,你就會明白,繪畫絕不可能再是老樣子啦。唔,我得上樓畫畫了。在睡覺前還有一小塊要挖空。請代向令弟問好。   文森和高更走過荒蕪的石谷,爬上小丘到蒙馬特爾去。巴黎尚未蘇醒。綠色的百葉窗緊閉,商店的門掛的門簾,鄉下來的小車在阿爾斯卸完蔬菜、水果和鮮花後,正在歸家的路上。   我們爬到蒙馬特爾高坡的頂上去,瞭望太陽喚醒巴黎。高更說。   好。   走完克利希林蔭道,他們踏上勒皮克路,這條路被嘉樂特磨坊遊樂場弄得彎彎曲曲,蜿蜒通上蒙馬特爾高坡。房屋愈來愈稀疏;出現了一片片花樹。勒皮克路突然結束。兩個人走上一條通過樹叢的彎曲小徑。   坦白地告訴我,高更,文森說,你對修拉的看法如何?   喬治?我料你會問那個的。自從德拉克洛瓦以來,在色彩方面,他比任何一個人懂得多。他對藝術有聰明的見地。那是不對的。畫家不應該去想他們在幹的事兒。理論留給評論家。喬治將對色彩作出一定的貢獻,他的哥德式建築或許將加速藝術中的復古傾向。不過,他是瘋的,完全瘋的,你也親眼看到了。   那是很吃力的攀登,當他們爬到山頂的時候,全巴黎展現在他們的面前:黑色屋頂的湖泊,眾多的教堂尖塔聳立在夜空中。   塞納河像一道彎彎曲曲的光線,把城市割成兩半。房屋沿著蒙馬特爾高坡的山坡直瀉到塞納河的盆地,然後又拼命地擠上蒙帕納斯。旭日東升,照亮了下面的樊尚森林。城市的另一端,布洛涅森林的新綠還是暗的,尚未蘇醒。城中的三個界標:位於市中心的歌劇院、東面的聖母院和西面的凱旋門,猶如色彩斑駁的石墩,聳立在空中。      安寧降臨在賴代爾路的小公寓中。西奧慶幸有一刻兒安靜的好運道。可是好景不常。文森不再慢慢地排除困難,精確地使用那塊過時了的調色板,而開始模仿起他的朋友們。要成為一個印象派畫家的狂熱願望使他忘掉了曾經學過的全部繪畫知識。他的畫看上去就像修拉、圖盧茲.洛特雷克和高更的極蹩腳的翻版。他還以為取得了驚人的進步。   聽著,老兄,一天晚上,西奧說,你叫什麼名字。   文森.梵谷。   你確實不叫喬治.修拉或保羅.高更嗎?   你在搞什麼鬼呀,西奧?   你真的以為你能變為一個喬治.修拉嗎?你沒有認識到有世以來只有一個洛特雷克嗎?只有一個高更謝天謝地,你想模仿他們,那太愚蠢了。   我不是在模仿他們。我在向他們學習。   你是在模仿。把你的隨便哪一張新作拿給我一看,我就能告訴你,前一天晚上你和誰在一起。   不過,我一直在改進呀,西奧。看,這些畫亮得多啦。   你一天天在走下坡路。你一張比一張畫得更不像文森.梵谷了。沒有捷徑可走的,老兄。只有花上幾年的艱苦勞動。難道你是一個只會依樣畫葫蘆的膿包嗎?你把他們的貢獻消化一下也做不到嗎?   西奧,我對你說,這些畫是不壞的!   那麼我對你說,這些畫糟透了!   一場戰鬥開始。   每天晚上,西奧從陳列館回到家裡,精疲力盡,精神煩躁,總是看到文森拿著新作不耐煩地等著他。他向西奧猛撲過去,等不及他的弟弟脫下帽子和上衣。   噢!說這一張不好!說我的調色板毫無改進!看看那日光的效果!看看這   西奧得作出選擇:若是撒個謊,就可和一個和藹的兄長度過一個快樂的夜晚;若是說老實話,通宵被胡纏個沒完。西奧累得要命。他很希望不講實話。但他還是講了。   你最後一次在迪朗.呂埃爾家是什麼時候?   那有什麼關係?   回答我的問題。   好吧,文森害臊地說,昨天下午。   文森,你知道嗎,巴黎約莫有五千個畫家想學愛德華.馬奈哩?他們當中大多數人學得比你好。   戰場小得無法容納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人。   文森耍了一個新的把戲。他把所有的印象主義者統統放進一張畫中。   討人喜歡,那天晚上,西奧嘟噥道,我們可以給這張畫起個名字,叫《摘要》。我們可以給這張畫貼上所有的標籤。那棵樹是貨真價實的高更。角落裡的姑娘毫無疑問是圖盧茲.洛特雷克。我敢說小溪上的日光是西斯萊,色彩,莫內,樹葉,畢沙羅,空氣,修拉,還有當中的人物,馬奈。   文森苦鬥著,他整天不停地畫。晚上西奧回到家裡,就像小孩般地受到了懲罰。西奧不得不睡在起居室裡,這樣文森晚上就沒法在那兒作畫了。他與西奧的爭論,使他興奮得無法入眠。他接連幾小時地向他的弟弟高談闊論。西奧與他戰鬥著,直到倦得實在掙不開眼睛,沉入夢鄉為止,燈還亮著,文森激動地手舞足蹈。西奧之所以熬得下去,因為想到不久就能遷往勒皮克路,在那兒,他能有一間獨用的臥室,在門上裝一把牢牢的好鎖。   文森對自己的畫爭論得發膩的時候,便以有關藝術、藝術生意和當一個藝術家的倒楣職業等等亂七八糟的討論,塞滿了西奧的夜晚。   西奧,我真不明白,他抱怨道,你是巴黎最重要的藝術陳列館之一的經理,可是你甚至不展出你兄長的圖畫。   瓦拉東不答應。   你試過嗎?   試過千萬次了。   好吧,我們承認我的作品還不夠好。但是修拉的怎麼樣?還有高更?還有洛特雷克?   他們每次帶新作品給我的時候,我總是請求瓦拉東許可我把它們掛在隔層樓上。   你是那個陳列館的頭頭,還是別人?   天哪!我僅僅在那兒工作罷了。   那你就該離開。那是可恥的,太可恥了。西奧,我無法忍受我得離開他們。   明天早飯時再談,文森。我工作了一天,要睡覺啦。   我不想等到明天早飯的時候。我要現在就談。西奧,展出馬奈和德加有什麼用呢?他們已經為公眾所接受。他們開始賣畫了。現在你應該為更年輕的人戰鬥。   給我時間!也許再來一個三年   不!等不上三年。我們應該馬上行動。噢,西奧,你為什麼不把你的職位扔掉,自己開一家藝術陳列館呢?想想,沒有瓦拉東,沒有布格羅,沒有埃內爾!   那得有錢,文森。我沒有一分錢的積蓄。   我們無論如何能夠弄到錢的。   藝術生意的進展是緩慢的,你知道。   慢就慢吧。我們日日夜夜地幹,一直到你立牢腳跟為止。   與此同時,我們還幹什麼呢?我們得吃飯。   你在責備我沒有掙錢養活自己嗎?   看在老天的面上,文森,睡覺去吧。我累得要命了。   我不要睡覺。我要明白其中的道理。那是你不想離開古比爾公司的唯一理由嗎?因為你得養活我嗎?來吧,給我講實話。我是你的累贅。我把你拖垮了。我迫使你要保持你的職位。要不是為了我,你早就可以自由了。   要是我稍為魁梧一點,或者稍為強壯一點,我就給你一頓痛打。所以,我想我要請高更來代我打。我的工作是與古比爾公司打交道,文森,現在是,永遠是。你的工作是畫畫,現在是,永遠是。我在古比爾公司的一半工作是屬於你的;你的一半繪畫是屬於我的。現在離開我的床,讓我睡覺,否則我就要去喊憲兵了。   第二天傍晚,西奧遞給文森一隻信封,說:如果今晚你不幹什麼的話,我們可以一起去參加一個聚會。   誰請客?   亨利.盧梭。看著請帖。   卡上有二節小詩和幾朵手摘的花。   他是誰?文森問。   我們稱他海關職員。四十歲以前,他是內省的一個稅收員。就像高更一樣,常在星期日作畫。幾年前他來到巴黎,定居在巴斯蒂耶的勞工區裡。他一生從來沒有受過什麼教育,但他作畫,寫詩,作曲,給勞工子弟上小提琴課,彈鋼琴,給老年人上圖畫課。   他畫什麼的?   稀奇古怪的動物,大都是從一個甚至更為怪異的叢林裡向外窺望的動物。他到過的最近的叢林,不過是布洛涅森林中的動物園而已。他是一個農夫,一個天生的原始人,甚至保羅.高更也笑他。   你認為他的畫怎麼樣,西奧?   唔,我不知道。人人說他是個低能兒,一個瘋子。   是這樣嗎?   他有幾分像孩子,一個原始的孩子。今晚我們去參加聚會,你就有機會自己去判定。他的畫全掛在牆上。   他得有錢才能請客吧。   他大概是今天巴黎最窮的藝術家。甚至連上課用的小提琴也是租來的,因為買不起。不過他舉辦這些聚會是有目的的,你自己會看出來。      盧梭住的房子裡全是體力勞動者的家庭。盧梭在四樓占了一個房間。又叫又鬧的孩子們滿街亂跑。門廳裡一股燒飯、洗衣和廁所的混合臭味,濃得足以把人憋死。   亨利.盧梭應聲開門。他個子矮小,結結實實,輪廓很像文森;他的手指短粗,頭顱幾乎是方的;樹樁似的鼻子和下巴;大大的眼睛天真無邪。   承蒙光臨,不勝榮幸,梵谷先生。他以溫柔、殷勤的口氣說。   西奧介紹文森。盧梭搬椅子請他們坐。房間色彩豐富,幾乎是花俏的。盧梭在窗上懸掛著紅白格子的樸實窗簾。牆上滿掛著野獸、叢林和稀奇古怪的風景等圖畫。   四個小男孩正站在角落裡一架破舊的鋼琴旁,手裡緊張地捏著小提琴。壁爐擱板上放著家常小甜餅,那是盧梭烤的,上面撒有香菜籽。房間裡散放著椅凳。   你是第一個到,梵谷先生,盧梭說,評論家紀堯姆.皮耶準備攜帶一幫朋友來。   街上傳來一陣喧鬧聲:孩子們的叫喊聲和車輪在鵝卵石上滾動的轔轔聲。盧梭趕忙打開房門。從門廳裡飄上來一陣動聽的女性聲音。   走呀,走呀,一個聲音尖叫著,一手扶住欄杆,一手捏住鼻子。   俏皮話引起了哄然大笑。盧梭,聽得清清楚楚,轉向文森笑笑。文森在想,從未見過一個人有一對如此澄明天真的眼睛,一對如此毫無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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