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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十八章

太陽下山了 舒巷城 3520 2023-02-05
  在天氣陰沉的日子裡,鯉魚門海峽上堆滿灰雲的蒼穹,眼看著越來越低,隨時要往山上,海面上壓下去似的;而那一隻隻停泊在筲箕灣那弧形海灣上,緊緊地靠在一起的黑黝黝的木船,彷彿遠遠地望著西灣河這邊堤岸發著抖。在有陽光的日子裡,鯉魚門海峽上的天空像鏡似的閃著藍光,偶然把船影投到海上,會使人一時忘記現在是冬天。然而,天氣畢竟是冷的。駛往別的地方去的大輪船,激起一串白色的浪花,緩緩地滑過海面,有時從煙囪裡冒出來一陣黑煙;黑煙像一根染上了濃墨的大冰柱,在冷冷的空氣裡凝固著,直到船身隱沒在看不見的海峽那邊之後很久,才慢慢地在太陽下溶化。到了晚上,一片寒月在波光上顫動;或者海峽上有幾點盈盈的星星閃著冷光盯著西灣河的堤岸,更加使人感到寒冬的到來了。

  天氣一天比一天冷。黃昏,夜晚,泰南街街尾那片空曠的沙地一下子變得空蕩蕩,因為一到寒冬,人們(包括那賣武的,講古的,賣食物的)就不再跑到那裡去;海濱彷彿由於釣魚的和看釣魚的都裹足不前,顯得格外淒清。颳風的夜裡,海濤拍岸,時而發出斷斷續續像遠處什麼地方下著滂沱大雨似的聲響;風有時把沙地上的坭沙捲起,向黑沉沉的海撒去,掀起一陣陣呼哧、呼哧。對於這樣的聲音,林江的耳朵特別靈敏。   浪聲,風聲傳進關上門窗的屋子裡來已經顯得微弱了。雖是這麼說,但林江吃過晚飯後一靜下來時,就會聽到它。那種聲音甚至打攪著林江,使他不能好好地待在屋子裡。只有到他往床上躺下來,拿起張凡借給他的小說,看得連自己也忘了的時候,心裡才感到真正的安靜。七點鐘以後,往往是三婆的頭房響著麻雀聲的時候。而這時林江沉在小說中那個遙遠的世界裡,已經聽不見麻雀牌聲了。

  因為是冬天,張凡較少外出,白天寫得很勤,晚上讀書很用功。他喜歡精讀,從那一本本閃著人類智慧的光芒,閃著思想的光芒的好書裡面,他拚命吸收那些在他看來永遠是新鮮的東西。最近,除了重讀、精讀魯迅的精彩的短篇之外,他興致勃勃地看傑克.倫敦①的小說。他有點後悔,到現在才發現他的魅力;他記得抗戰期間,在桂林的時候,朋友們常常談起傑克.倫敦的《馬丁.伊登》②,他買了一本來看,但啃不下去,後來那本書也失掉了。為什麼他當時會不喜歡這位技巧精湛,生活經驗豐富得驚人的出色的小說家呢?他自己也不明白。他想,大概那是由於生活的緣故吧?而現在,這個窮苦人出身(當過碼頭小工,當過船上水手)的語言藝術大師的作品,簡直把張凡迷住了。九點鐘以後,李榮寬往往照常練二胡,他的二胡有了進步,比較沒有那樣難聽了。不過無論怎麼樣,它是不會妨礙看書的張凡的。(①傑克.倫敦(一八七六︱一九一六)是美國出色的現實主義作家之一。②是傑克.倫敦有名的長篇小說。這裡指的是一個譯本。)

  林江埋頭看小說,入冬以來,好些晚上沒有到外邊聽張七皮講古了。   張七皮的檔口早已搬到大嶺街去那是電車路那頭,泰南街街口對面,離開那列大牌檔稍遠,近山邊的一條寬闊的橫街。由於地勢好,甚至在颳風的晚上,人們在那兒蹓躂著,擁擠著,彷彿不愁呼呼的北風會吹到那兒去似的。每天,太陽下山了,大嶺街街尾就漸漸熱鬧起來。像夏夜、秋夜在泰南街街尾的沙地上時一般,聽眾們把張七皮團團圍住,冷嗎,添上一件毛線衣就行。其他各色各樣的攤子、檔口,一到冬天,也從海傍搬到這裡來了。小販們賣的一毫有幫襯的零食小吃,自然和熱天賣的稍有不同,譬如說熱天賣白果糖水的大頭彭現在改賣糯米湯圓和糖不甩(撒上芝麻的一種甜糯米湯圓);賣沙梨的那個矮個子大聲公現在改賣燙手的煲熱的甘蔗。

  一天晚上,李榮寬下班回家,咿咿嗚嗚的拉了一會二胡,忽然覺得餓起來。他扒到下邊的碌架床,問林江肚子餓最好吃什麼。   林江把書本挪開,坐起身來,打了個呵欠。半晌,他瞅著對方的國字臉,說道:   我估你已經拿到了工錢了。   那還用說的?李榮寬摸了摸他的圓鼻頭,咧開闊嘴巴笑道。   林江知道他問肚子餓最好吃什麼?就是表示請客。   吃什麼?林江有意再打了個呵欠,你自便吧   我要你替我出主意。   可我肚子不餓呀。   你這傢伙真自私。你陪我去一趟行不行?李榮寬紅著臉說。   好吧。我肚子餓!肚子餓!   那麼你說吧。   天冷最好吃林江盤算了一下,說:糯米湯圓!   李榮寬點頭同意了。他隔著房板問張凡去不去吃;張凡說不去,因為他這會兒看傑克.倫敦的《馬丁.伊登》看得不願放手。他們的談話驚動了在房間溫習功課的小松。小松嚷著要去,梁玉銀制止他。後來是李榮寬提議,叫林江悄悄的帶一個大湯碗去,買三份回來。

  到了大嶺街,林江不主張幫襯大頭彭。他說他賣白果糖水比別人賣的格外貴。李榮寬為了尊重他的意見,默默地隨他在檔口和檔口之間磨來磨去,但找了幾檔都不是賣糯米湯圓的;李榮寬嘟嚕起來:   大頭彭就大頭彭吧。   你忙什麼,你出錢我出主意,我替你找一檔比大頭彭又便宜又抵食的   林江說著,忽然眼睛一亮。   一個新開的湯圓檔一下子吸引了他。火油燈旁邊晃著一張戴著眼鏡、下頦稍微突出的臉。他認得那是莫基仔的父親。   穿著套乾淨的夾布短衫褲的莫基仔這時在低著頭幫老莫手舀湯圓給顧客。   對林江來說,這是意外的發現。他高興得把李榮寬一拉,幾乎把手裡那個大湯碗也摔破了。   是他!   誰?李榮寬問。

  我那晚上在山坑碰到的那個   林江往湯圓檔前面的四方矮凳上坐下來,把大湯碗往莫基仔面前的檔板上一擱,笑咪咪道:   兩碗湯圓!   莫基仔抬頭,蒼白的臉上那雙烏溜溜的眼睛一轉,叫了一聲:啊?   老莫剛洗完了兩隻碗,看見是林江,用手背把那突出的下頦一抹,笑笑道:是你!他瞥了李榮寬一眼。你們要甜的還是鹹的?   你說吧,榮哥。林江說。   我們先來一碗鹹的,後來一碗甜的,怎麼樣?   好哇!林江說,一面搓著發凍的手。他盯著風爐上邊銅煲裡面那些翻呀轉的,冒著白氣騰騰的湯圓和噝噝作響的湯圓水,差點連口水也流出來了。彷彿這會兒才真正覺得肚餓。   吃著湯圓的時候,他悄悄的問莫基仔,他們怎麼會做起這門小買賣來。莫基仔壓低嗓子回答,說張叔叔幫了他們很大忙,是他叫他們做的。

  那麼是張大叔開的湯圓檔了?林江問。   不,莫基仔鼻子一皺,微笑道:我爸爸開的。   林江沒有再問下去。他暗想,張七皮真是個好人啊。中秋節晚上那兩個月餅。   莫基仔看林江吃得津津有味,乘著父親招呼別人的當兒,偷偷地往他的碗裡添了幾個湯圓。   下一天,林江和張凡談起張七皮的什麼事來。忽然結結巴巴的說道:   張先生,我記得有一次你說過,窮苦人不怕艱苦什麼也不怕他也是個英雄好漢。   張凡想了想,暗道,是呀。他記得他搬到西灣河來之後第一次和林江喝茶的那天,林江問他為什麼不寫些英雄好漢,像《水滸傳》裡面的英雄好漢   嗯,我是那樣說過的。張凡說。   那麼,林江說,張七皮心腸好他這樣子對莫基仔他們,算不算是特別的英雄好漢呢?

  林江這一問,可真把他難倒了。我該怎樣回答這小傢伙呢?他暗想。   我看,他慢吞吞的說,張七皮這樣子對人,這樣子幫助窮朋友,他本人一定沒存心要做什麼英雄好漢的吧。他覺得這樣子做是本分;並沒打算叫人家曉得的你覺得我說的對不對?   林江笑了笑。   你也許對吧?他想了一會,說。   隨後,他把昨天晚上莫基仔偷偷的在他碗裡多添幾個湯圓的事說了出來。   張凡咯咯的笑。那是因為你送他回家一趟你以後再幫襯,人家不虧本才怪呢。   他以後再那樣,我再也不吃他的湯圓了。   林江說著,打房間跑出來,想起另外一件事。他認為自己做得不錯,他一直沒告訴過張凡或者任何人,自己曾經送過一毫子給莫基仔。

  那一夜他睡得很甜。   過了幾天,林成富回家來。小松嚷道:帶我去吃湯圓!有一檔湯圓很好,哥哥去買過   那麼我們一塊去吧。林成富對林江說。   這一回以後,整整一個月,林江晚上沒有到大嶺街去過。他不知道,在這期間,發生了一件使他後來覺得非常沉痛的事。莫基仔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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