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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七章 兩個老朋友的悲劇性會面

還鄉 托馬斯.哈代 5568 2023-02-05
  與此同時,克萊姆從自己的睡夢中醒來了,他坐起身,向四周張望。尤斯塔西雅正坐在靠近他身旁的一把椅子裡,儘管她手裡拿著一本書,可她有好一會兒沒在看書了。   哎,真是的!克萊姆用手揉揉眼睛,說道。我竟睡得這麼死!我做了一個多麼可怕的夢;這夢我可永遠忘不了。   我早知道你一直在做夢。她說。   是啊。這個夢是關於我母親的。我夢見我帶你到她家去,彌補你們之間的裂痕,可到了那兒後我們就是沒法進去,儘管她不停地大聲呼喊救命。不過,夢總歸是夢。現在幾點了,尤斯塔西雅?   兩點半了。   有這麼晚了嗎?我原本不想睡這麼長的。等我吃完一點東西後就過三點了。   安去村子裡還沒回來,我原想我得讓你睡到她回來呢。

  克萊姆走到窗前向外望去。然後他若有所思地說道。一星期一星期過去了,可母親一直沒來。我原想早就該聽說她的情況了。   擔心、後悔、害怕、決心,種種神情交織出現在尤斯塔西雅那雙烏黑的眼睛裡。她極其艱難地與一個怪物面面相覷,她決心要慢慢地擺脫它。   我一定得趕快到花落村去一趟,他繼續說道,我想我最好是一個人去。他拿起皮裹腿和手套,又把它們扔下,補充道,今天的午飯既然晚了,我不想再去砍荊條了,我要到院子裡去幹活,一直幹到傍晚,然後等到天氣涼下來後,我要走到花落村去。我相信只要我主動一點,媽媽一定願意原諒過去的一切的。等我回到家裡後一定很晚了,因為無論如何,我走那麼長的路都要花一個半小時以上。不過,親愛的,就一個晚上你不會在意吧?你那麼全神貫注地在想什麼啊?

  我沒法告訴你,她沉重地說道,我希望我們別在這兒住下去了,克萊姆。這兒的一切似乎全都不對勁兒。   嗯只怕我們弄得它不對勁,那倒可能就會不對勁了。我捉摸著托馬茜最近是否還會到花落村去。我希望她會去。不過或許不會,因為我相信她大約在一個月內就要分娩了。我真希望我早想到就好了。可憐的媽媽一定是非常孤苦伶仃的。   我不喜歡你今晚去那兒。   為什麼今晚不行?   你們恐怕會說起什麼事,它一定會狠狠地傷害我的。   我媽不是個愛報復的人。克萊姆說,臉上稍稍泛起了一點紅暈。   可是我希望你別去,尤斯塔西雅用低沉的聲音說道。如果你同意今晚不去,我答應明天我親自去她那兒,與她把事情了了,我還會在那兒等你來接我。

  你這是怎麼啦?先前我這麼提出時,你每次都一口回絕,可這種時候你卻想這麼去做了?   我就是想一個人在你之前去看她,然後我才能把這一切跟你解釋清楚。她回答道,同時把頭不耐煩地動了一下,同時以一種焦急的眼光看著他,這種神色本當在一個樂觀的人身上看到,而不是在像她這樣的人身上看到。   唉,這事可就是怪了,我要獨自個兒去做時,你卻想去做這件我原先早就要你去做的事了。如果我等你明天去的話,又要浪費一天了;我知道如果不去的話,我是一天也等不及的。我要把這事給解決了,一定得這麼做。你得在這以後去看她;這一切反正都一樣。   那麼我能夠跟你一起去麼?   你沒法像我那樣走到那兒再趕回來,只在半途稍事休息一下。不,今晚不行。尤斯塔西雅。

  那麼,就照你說的辦吧,她以平靜的口吻答道,就好像一個人儘管滿心希望不費什麼大力氣就能擺脫那些壞結果,可如果要他付出很大努力才能扭轉這種壞結果的話,他卻寧可讓它馬上發生也罷。   於是克萊姆走到院子裡去了;在這天下午剩餘的時間裡,一種愁眉不展無精打采的神色一直悄悄地支配著尤斯塔西雅,她的丈夫卻將此歸咎於天氣太熱的緣故。   傍晚,他出發了。儘管夏日的白天十分炎熱,不過這時白天已明顯短了不少,沒等他走上一英哩路,荒原上那片紫色、褐色和綠色全變成了一種既無生氣也無層次的顏色,只有在一個野兔洞口顯露出的清爽的石英沙時,才給這片顏色加上了一抹抹白色,要不就是一條小徑上的白色石子就像一條橫亙在山坡上的白線。生長在這兒那兒的一個個孤立的、發育不良的荊棘叢上幾乎都有一隻夜鷹憋足了一口氣,發出像磨坊運轉時才有的那種尖利的叫聲,然後又會停下,拍搧它的翅膀,繞著棲息的荊棘叢飛上一圈,落下來,然後傾聽一會兒四下的動靜,又開始發出尖叫。隨著克萊姆腳步發出的每一聲嚓嚓聲,白色的蛾子就會飛到空中,它們飛的高度正好讓西邊柔和的微光照亮了它們沾滿粉塵的翅膀,西邊的這陣柔光現在只能落到大地的平地和凹窪處,卻無法把這些地方照亮。

  約布賴特在這片寧靜的景色之中向前走去,滿懷著一切很快就會好起來的希望。走了三英哩後,他來到了一個地方,小徑彌漫著一股幽幽香氣,他停下片刻,吸一口這股熟悉的氣味。就在這個地方,四小時前,他的母親曾精疲力竭地在這個長滿歐百里香的圓土墩上坐下歇息過。就在他這麼站著時,他突然聽到近旁傳來一種介乎呼吸和呻吟的聲音。   他朝聲音傳來的地方望去;但是除了映襯在天空的那個完整的小丘輪廓外,什麼也看不見。他朝那個方向走了幾步,這時他看見幾乎就在自己腳邊,有一個斜倒在地上的人影。   有一會兒,約布賴特對這個人的身分作了種種猜測,唯獨沒有想到她可能是自己的家人。人們知道,有時砍荊條的工人會在這種時候在野外睡覺,省卻往返家裡和勞作地點的長途跋涉;不過克萊姆聽到了那聲呻吟,便湊近去瞧個清楚,卻看見這個人影原來是個女人;一種不祥之感就像從地窖裡傳來的一股冷氣,傳遍了他的全身。不過直到他站住腳,捧起她毫無血色、兩眼緊閉的臉後,他才明白原來這個女人就是自己的母親。

  在某種程度上,他停止了呼吸,將要發出的痛苦的呼號剛到嘴邊卻消失了。短暫的間歇,他對時間和空間全然失去了意識,眼前的時光似乎是歲月和命運的倒流,重新回到了當年他還是個孩子,與母親一起來到這同一個地方時的光景,稍後他才意識到必須採取某種行動。他恢復了行動的能力;等他彎下身,發現她還在呼吸,儘管這呼吸很微弱但依然很有規律,只不過間歇夾雜著一聲喘息。   哦,這是怎麼啦!媽媽,您病得很嚴重您不會死去吧?他叫起來,將嘴唇貼在她的臉上。我是您的克萊姆。您怎麼到這兒來的?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哪?   由於對尤斯塔西雅的愛曾使約布賴特和母親之間產生了很大的裂痕,然而此刻,他把這一切全忘了,對他來說,他們之間那和睦相處的過去,他們產生分歧前的那種生活,仍然與現在緊密相連著。

  她的嘴唇嚅動著,似乎知道他是誰,可就是講不出來;這時克萊姆拼命動腦筋,想著怎樣才能最好地把她搬離此地,因為得趁露水還不是很濃前把她搬離此地才行。他體格健壯,而他的母親是那麼瘦小。他把胳臂伸到她的身子底下,把她抬起一點,說道,弄痛您了嗎?   她搖搖頭,於是他把她抱了起來;然後,很緩慢地繼續朝前走去。現在空氣完全涼下來了;不過在他走過一塊寸草不長的沙礫地時,白天地面吸收的熱還是反射到他臉上。從抱起母親那時起,他幾乎就沒想過走到花落村那段距離有多遠;儘管這天下午他已經睡過,沒過多久他還是感到了手中負擔的沉重。這一來他一路走去,就像埃涅阿斯【註:特洛伊英雄。】背負著父親踽踽前行;蝙蝠在他頭頂盤旋,夜鷹在他面前很近處忽扇著翅膀,附近沒有一個人影能求得幫助。

  當他走到離母親家差不多只有一英哩時,被他一路上緊抱住的人顯出了種種焦躁不安的跡象,似乎他的胳臂令她感到厭煩。他把她放到自己的膝蓋上,朝四下打量著。他們現在所在的地方儘管離任何大路都很遠,不過離花落村費厄韋家、薩姆家、漢弗萊家和坎特家的那幾幢小屋還不到一英哩。好在五十碼以外,有一幢小屋,小屋用泥土壘成,屋頂蓋的是薄草皮,不過如今這幢小屋完全被人拋棄了。這幢孤獨小屋的輪廓隱隱可見,於是他決定到那兒去。一進小屋,他便小心翼翼地把母親靠在門邊放下,然後跑出去用他的小刀割了一捧最乾燥的蕨草。他把這些蕨草鋪在小屋的地上,小屋的一邊是完全敞開著的,然後他把母親放在蕨草上;這樣做完後他便竭盡全力朝費厄韋家奔去。

  差不多過去了一刻鐘,天空和荒原之間才出現了幾個跑動的人影,這過程中只聽得病人發出斷續的呼吸聲。不多會兒,克萊姆和費厄韋、漢弗萊,還有蘇珊.納薩奇一起來到了小屋;後面匆匆跟著正好在費厄韋家的奧利.道頓、克里斯廷和坎特大爺。他們帶來了一個燈籠和火柴,還有水、枕頭,以及其他幾樣他們在匆忙中想到該帶的東西。薩姆又被差遣回去取白蘭地,一個男孩牽來了費厄韋的小馬,他騎著馬趕到離這兒最近的一個醫生家去,還叮囑他順路到懷爾德夫家去一下,告訴托馬茜她的姑媽情況不妙。   不一會兒,薩姆帶著白蘭地趕到了,借助燈籠光把它給病人灌了下去,這以後病人清醒過來,打著手勢說自己的腳不對勁兒。奧利.道頓總算明白了她的意思,便去檢查那隻腳。腳又紅又腫。就在他們檢查這隻腳時,發現紅色開始變成了烏青色,在紅色正中很明顯有一個紫色斑點,比一粒豌豆還小,還發現斑點是一滴血,斑點位於她的腳踝以上光滑的皮膚上,成一個半球形。

  我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了,薩姆叫了起來,她是被一條蝰蛇咬了!   是啊,克萊姆馬上說,我記起來了,在我還是個孩子時,我見過這樣的一個被蛇咬過的傷口。噢,可憐的媽媽!   那是我父親被蛇咬了,薩姆說,只有一個法子能治。你得用別的蝰蛇油使勁擦這個被咬的地方,而要得到蝰蛇油只能去煎蝰蛇。當時人們就是這麼治他的。那是一個老處方,克萊姆懷疑地說,我懷疑它是否有效。不過眼下我們什麼也做不了,只能等醫生來了再說。   那是一個很有效的方法,奧利.道頓用強調的語氣說,過去在我外出護理別人時,我採用過這個法子。   那麼我們必須等待天亮才能去抓蝰蛇。克萊姆憂心忡忡地說道。   我來瞧瞧我能做些什麼。薩姆說。   他拿起了一根綠色的榛木枝,那是他用來當手杖的,他在一端把它劈開,往裡面塞了一塊小卵石,他一手拿著燈籠走到了外面的荒野裡。這時克萊姆已經點起了一小堆火,又叫蘇珊.納薩奇去取一口煎鍋。在她回來前,薩姆提著三條蝰蛇進來了,一條在手杖的裂口盤來捲去,其他兩條已經死了,掛在手杖上。   我只能抓到一條活的新鮮的,按理都應是這樣的。薩姆說。   這兩條軟綿綿的是我今天幹活時打死的;不過在太陽下山前它們還沒死,肉不可能完全變質。   活蝰蛇那對小小的黑眼睛透出一股邪惡的眼光,看著這群人,它背上那條漂亮的褐色和烏黑色相間的花紋似乎由於憤怒而變得顏色更深了。約布賴特太太看見了這條小蛇,小蛇看見了她;她全身顫抖,趕緊轉過眼去。   看著牠,克里斯廷小聲說道,鄉親們,我們又怎麼知道,在上帝的花園裡的那條古老的蛇,那條看守著蘋果不讓赤身裸體的年輕姑娘偷吃的蛇,現在沒把牠的惡毒本性遺傳給這些蝰蛇和其他小蛇身上呢?看著牠的眼睛不管怎樣,牠就像一棵窮凶極惡的茶藨子【註:灌木,具針刺。】。我希望它不會對我們懷有什麼惡意!荒野上已經有許多人被這惡毒的眼睛看過而遭殃,我只要活著,絕不會再去殺一條蝰蛇了。   對,如果人們對某樣東西無能為力的話,也就只好害怕它了,坎特大爺說,在我一生中本來是會免去許多魯莽的冒險的。   我想我聽到小屋外有什麼動靜,克里斯廷說,我希望到了白天才會有麻煩,因為那時候一個男人就能顯示出他的勇氣了,如果他是一個勇敢的人,那麼他看到最險惡的老巫婆時,也根本不會乞求她的憐憫,還能從她的眼皮底下逃出去!   即使像我這麼一個魯莽無知的傢伙,也知道最好別那麼幹。薩姆說。   不管怎麼樣,真要有災禍降臨的話,我們是無法逃避的。鄉親們,如果約布賴特太太死了,你們覺得我們會不會給抓起來,作為殺死一個女人的凶手而遭到審判呢?   不會的,他們不可能憑這些就把我們給抓起來的,薩姆說,除非他們能夠證明我們在一生中的某個時候曾做過偷獵者什麼的。不過她會蘇醒過來的。   好了,如果我給十條蝰蛇咬了,我簡直不會因此一天也幹不了活的,坎特大爺說,在我盡了最大努力時,這就是我所具有的精神。不過或許一個受過訓練打過仗的男人都有這種精神的。是的,我已經有過好多這種經歷了;不過當我在四年頭上地方民團裡幹過後,我就沒出過什麼差錯。他搖搖頭,為在心底裡看見自己身穿軍服的形象而會心地笑了。在我年輕時,哪兒吵架吵得最凶,我就總是首當其衝,出現在那兒!   我想那是因為人們總是讓最大的傻瓜衝在最前面。費厄韋在火堆旁說道,他正跪在那兒吹著火。你真這麼想嗎,蒂摩西?坎特大爺說著,向費厄韋那兒走去,臉上突然顯得十分沮喪。這麼說來,一個人會在好多年裡一直覺得自己是個頂了不起的人,可實際上完全不是這麼回事兒?   別去想這個問題了,大爺。邁動你那兩條腿,快去多弄些柴枝來吧。正當生與死在這兒搏鬥時,一個老人卻這麼喋喋不休,實在也算得上是太蠢了。   是啊,是啊。坎特大爺說,因表示信服了而覺得十分憂鬱。唉,對那些一生行為端正的人來說,這完全是個糟糕的夜晚;如果我是個吹雙簧管或是薩克斯管的好手,我現在也沒心思在他們面前吹曲弄調了。   這時蘇珊帶著煎鍋來了,於是那條活蝰蛇給殺了,三條蛇的腦袋都給剁下來。蛇的身子給剁成了剖開的一段段,扔進了煎鍋,開始在鍋裡吱吱地煎了起來。很快一些清油從蛇肉裡淌出來,克萊姆將手帕的一角在油裡浸透後,揉擦起傷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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