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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一章

危機 羅賓.科克 9271 2023-02-05
  (八個月以後)   麻薩諸塞州,波士頓   二〇〇六年六月五日,星期一   上午九:三十五   全體起立,穿制服的法庭文書邊喊邊走出內庭,手裡拿著一根白色的權杖。   法官緊隨其後,穿著一襲飄逸的黑色長袍。是位身材魁梧的黑人,雙下巴,灰白鬈髮,唇上留著一撇小鬍子,黑色的雙眼炯炯有神。他迅速掃了一眼自己的領地,然後不慌不忙地爬上兩級臺階,走向法官席。他在席前站定,轉身看著法庭。法庭左邊是美國國旗,右邊是麻薩諸塞州州旗,旗上都畫著白頭鷹。這名法官以公平著稱,法學功底深厚,但脾氣不小。在這個法庭上,他代表著至高無上的權威。此時,清晨強烈的陽光透過金屬窗格,從百葉窗邊緣照進來,從他的肩頭傾瀉下來,他整個人籠罩在金色的光暈中,像古典繪畫中異教的神。

  肅靜,肅靜,肅靜,法庭文書是個男中音,帶點波士頓口音。波士頓薩福克最高法院現在開庭,與法庭有關者,請近前來,報上姓名,陳述冤情。上帝保佑麻薩諸塞州。請坐!   法庭文書的話引起席間一陣竊竊私語,就像體育賽事前奏完國歌之後總會有一陣騷動。三百一十四號法庭,大家紛紛就坐。法官整理了一下面前的檔案和水罐。文書席上的職員高聲叫道,佩欣斯.斯坦霍普遺屬控告克雷格.博曼醫師案現在開庭。主審法官馬文.大衛森。   法官鎮定地打開眼鏡盒,拿出無框老花鏡,架在鼻尖上。然後他從鏡片上方掃了一眼原告席,說道:請雙方辯護律師報上姓名,以便記錄在案。與法庭文書不同的是,他說話沒有口音,而且聲音更加低沉。   安東尼.法薩諾,法官大人,原告律師迅速答道,口音和法庭文書很像。他從椅子上勉強站起來,像是肩上挑著一副重擔。不過大部分人叫我托尼。他的手指向右邊。我代表原告,喬丹.斯坦霍普先生。然後又指了指左邊。這是我的得力助手,蕾妮.賴爾夫女士。說完他迅速落座,一副很害羞,不想成為眾人注目焦點的樣子。

  大衛森法官的目光平移到被告席。   藍道夫.賓厄姆,法官大人,被告律師說道。與原告律師不同的是,他語速緩慢,強調每一個音節,語言流暢。我代表克雷格.博曼大夫。我的助手是馬克.卡文迪什先生。   我想你們已經準備好開庭了吧,大衛森法官說。   托尼只是點點頭表示同意。藍道夫卻站了起來說,被告方曾提交過幾份常規動議。   法官瞪了他一眼,表明他既不喜歡也不需要別人提醒他處理庭前動議。他低下頭,食指在舌尖蘸了一下,開始翻手裡的檔案。他的動作顯示他很惱火,似乎藍道夫的言詞喚醒了他對律師一貫的蔑視。他清了清嗓子說,駁回撤案動議。且法庭認為雙方提交的證人和證物均非過分血腥或過分複雜,不影響陪審團理解,因此駁回防止偏見動議。他抬起頭,又瞪了藍道夫一眼,似乎在說我讓你鬧,然後將目光轉向法庭文書。召候選陪審員上庭!還有正事兒要幹呢。大衛森法官速戰速決的作風是有名的。

  話音剛落,旁聽席上就傳來一陣竊竊私語聲,不過沒持續多長時間。辦事員迅速從候選陪審員名單裡抽出十六個名字,隨即由法庭文書到候選陪審員等待區將選定的人接來。僅僅過了幾分鐘,那十六個人就被引進法庭,宣誓一切如實陳述。陪審員形形色色,各不相同,且男女比例幾乎相等。儘管大部分是白人,但也有其他少數族裔。大約四分之三的人穿著莊重得體,一半是商人。其他人穿什麼的都有,T恤、運動服、牛仔服、涼鞋,還有嘻哈風格的衣服。有的衣服必須不時提一下,以免滑落。幾個有經驗的候選陪審員自己帶了報紙雜誌,一個中年婦女甚至帶了本精裝書。有人被法庭的氣氛鎮住了,有的則一臉不屑。候選陪審員陸續走進陪審席落座。   大衛森法官做了簡短發言,首先感謝候選陪審員履行公民義務,並告訴他們協助找出事實真相有多麼重要。接著他簡要介紹了篩選程序,儘管他知道在陪審團辦公室已經有人跟他們交代過這些了。然後他開始問一系列問題,檢驗陪審員的公正性,希望剔除那些抱有特殊偏見的陪審員,以免影響原告或被告的利益。他強調,這麼做的目的是為了最終伸張正義。

  正義,屁話!克雷格.博曼自言自語道。他深吸了一口氣,換了個坐姿。他一直沒有意識到自己竟然會這麼緊張,雙手不知不覺已經在膝蓋上握成了拳。他抬起手,放在桌子上,雙臂支撐,上身前傾。他張開手指,儘量伸展。他穿著自己最保守的一件灰色套裝,白襯衫,打領帶。這些都是坐在他右手邊的律師藍道夫.賓厄姆特別叮囑的。   律師還叮囑克雷格儘量保持面部表情平和,儘管他知道在這麼丟人的場合下很難做到平和。他需要表現得高貴、恭敬(誰知道是什麼意思)且謙遜,千萬不能顯得傲慢或者憤怒。這點特別困難,因為他對整件事兒都特別憤怒。律師還要求他吸引陪審員的注意力,看著他們的眼睛,把他們當成自己的熟人和朋友。克雷格掃了一眼候選陪審員,暗自好笑。讓這些人來決定他的命運,真是天大的笑話。他的目光停在一個女陪審員的臉上。這人看上去像是無家可歸的人,金髮一綹一綹,蓋住她精靈般蒼白的臉。她穿著一件過於肥大的愛國者隊的運動服,衣袖太長,以至於只能看到指尖。她不停地將遮住臉的頭髮分開,扯到兩邊,以免擋住視線。

  克雷格嘆了口氣。過去的八個月簡直是地獄。去年秋天他拿到傳票,就覺得這個案子很難辦,事實比他預計得還要糟糕。先是接二連三的質詢,將他生活的各個方面翻了個遍。質詢已經夠可怕的了,取證更糟。   克雷格身子往前探了探,以便更好地觀察原告席上的托尼.法薩諾。克雷格這輩子討厭過幾個人,可程度從來沒有這麼強烈,就連托尼的長相和穿著他看著都覺得不順眼。這傢伙老愛穿時髦的灰色套裝,黑襯衫,黑領帶,戴笨重的金首飾。克雷格覺得托尼.法薩諾像個蹩腳的黑手黨新丁。這個俗人代表了當今一撥追著救護車跑,專打治療失當官司的律師,把別人的災難當作自己賺錢的機會,藉機敲詐富裕但不願意掏錢的保險公司。更讓克雷格厭惡的是,他的網站上還以此為賣點大肆宣傳,根本不考慮這種官司可能會毀了一個醫師的前途。

  克雷格的目光移回到被告席,藍道夫正在關注陪審員宣誓儀式,他的側影顯出貴族氣質。藍道夫的鼻梁很挺,稍微有點鷹鉤鼻,這部分有點像托尼,但效果完全不同。托尼看人的時候,目光總是從他深色濃密的眉毛下面透出來,鼻尖朝下,嘴角帶著一絲殘忍的假笑。藍道夫則總是鼻尖朝前,或許還有點朝上,有人或許會覺得他看人的時候有點傲慢。托尼的嘴唇很厚,說話的時候不時地用舌頭舔著,保持濕潤。藍道夫的嘴唇則是一條細細的直線,幾乎談不上唇形。他說話的時候,別人是看不到他舌頭的。簡而言之,藍道夫代表了嚴謹老練的波士頓文人雅士;托尼年輕,精力旺盛,像是遊樂場上的雜耍藝人或是惡棍。這種對比一開始讓克雷格很滿意。可現在看看候選陪審員,他不由得懷疑是否托尼的風格更容易引起共鳴,從而更有感召力。這麼一想,克雷格更緊張了。

  讓他緊張的還不止這些。儘管藍道夫一再讓他放心,可這案子進行得並不順利。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麻薩諸塞州法定仲裁機構實際上已經判定原告勝訴。該機構在聽過雙方陳述之後,裁定有足夠且經充分證實的證據表明存在醫療失職行為,因此法庭可以受理此案。該裁決同時表明,原告喬丹.斯坦霍普無須提交保證金。   裁決下達那天,是克雷格開庭前最黑暗的一天,他平生第一次有了自殺的念頭,雖然別人都不知道。藍道夫照例安慰他,讓他別當真,別有了點小挫折就放棄。可他怎麼可能不當真呢?這裁決是法官、律師和醫師同行聯合下達的。這些人可不是高中輟學生,或是愚蠢的藍領工人;這些是專業人員。這些人覺得他治療失當,也就是說他的治療方法不夠專業,這對克雷格的榮譽感和尊嚴是致命的打擊。他這一輩子竭盡全力想做最好的醫師,也成功了。這一點醫學院的成績可以證明,在全國最好的醫院做住院醫師期間的評價可以證明,聲譽卓著的醫師邀請他加入自己的診所也可以證明。可現在,這些專業人士說他不稱職。他切實感到自己全部的價值和自尊瞬間崩塌,他的聲譽岌岌可危。

  除了仲裁機構的裁決,其他事情也讓他覺得前景不容樂觀。從一開始,質詢甚至還沒有結束,藍道夫就一再建議他盡力與妻子亞歷克西斯重歸於好,並搬出城裡的休閒公寓(藍道夫的說法),搬回紐頓,與家人同住。藍道夫覺得陪審團也許不太能夠接受克雷格近來這種放縱的新生活(他的說法)。儘管克雷格覺得這麼做要依賴家人,可他覺得藍道夫很有經驗,因此完全按他的建議執行。亞歷克西斯同意讓他回家,不過要睡在客房裡,對此他很滿意,也很感激。她對克雷格表示寬容和支持,今天更是坐在旁聽席上給他助陣。克雷格下意識地轉過身看著亞歷克西斯的眼睛。她是波士頓紀念醫院的心理醫師,穿著自然的職業裝,白襯衫,藍色對襟羊毛衫。克雷格很不自然地笑了一下,她看到了,也很不自然地笑了笑。

  克雷格將注意力轉回到陪審員篩選上。一個衣著邋遢的會計想藉口工作忙,逃避陪審義務,遭到法官的嚴厲斥責。這個會計聲稱客戶無法離開他一星期時間,因為法官根據證人名單(其中大多數是原告證人)推測庭審將持續一星期。大衛森法官無情地指責他喪失公民良知,但還是放他走了,由另一名候補陪審員頂上,篩選繼續進行。   亞歷克西斯生性寬宏大量,使得過去八個月家中的氣氛比較融洽。克雷格認為這首先是因為她比較成熟,其次是因為她是心理醫師。克雷格知道,如果情況相反,他處在亞歷克西斯的位置,家裡的氣氛很有可能會不堪忍受。現在回頭看,克雷格覺得他所謂的覺醒期其實是想變成另外一個人,很幼稚。他命中註定要做個醫師,這是上帝安排好了的,而不是做什麼文人雅士。四歲的時候,他母親就給了他一套醫師玩具。他一直記得自己給母親和哥哥打針時就表現出來一股早熟的認真勁兒。他做臨床醫師的天賦那時候就表現出來了。儘管在上大學和醫學院頭一年的時候,他覺得自己適合做基礎醫學研究。後來他發現自己具有臨床診斷的天賦,這一點也給他的上級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自己也很開心。他從醫學院畢業的時候,就知道自己會做個臨床醫師,附帶搞點研究,反過來則行不通。

  雖然亞歷克西斯和他的兩個小女兒(十一歲的梅根,十歲的克利斯蒂納)原諒他也理解他,特蕾西則另當別論。她今年十五歲,本身就處在痛苦的青春期,她公開表示她一直無法原諒克雷格拋棄家庭六個月。也許為了表示對父親的不滿,她有過幾次叛逆行為,嗑藥、過了熄燈時間不回家,甚至半夜從家裡偷偷溜出去。亞歷克西斯很擔心,但跟特蕾西談了幾次之後,她相信這孩子遲早會回頭。亞歷克西斯叮囑克雷格眼下不要干涉。克雷格欣然從命,因為即使沒有這場官司,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種事兒,更不用說他現在全部精力和情感都糾纏在自己的災難中,根本無暇他顧。   大衛森法官又剔除了兩名候選陪審員。一個公開敵視保險公司,認為這幫人在刮國家的油水:行了,再見。另一個人的表弟是以前克雷格在醫院時的病人。他聽說克雷格是個非常好的醫師。另外幾名候選陪審員之所以被剔除是因為律師開始使用無因迴避權。托尼剔除了一名衣冠楚楚的商人,藍道夫剔除了一名穿著誇張嘻哈服飾的黑人青年男子。法庭又從備選陪審員中挑選了四名進行宣誓。篩選繼續進行。   不得不面對特蕾西的仇恨,對克雷格傷害很大。可比起蓮娜的態度,這些都算不了什麼。她成了被拋棄的情婦,還要另找公寓搬出去住,因此報復心極重。她的這種態度讓辦公室裡雞犬不寧,克雷格真是進退兩難。他不敢開除她。治療失當的官司還沒處理完,他怕再惹出個性別歧視的官司來,因此只好盡力協調和蓮娜的關係。他無法理解蓮娜自己為什麼不辭職,因為她跟馬琳以及達琳的矛盾早已公開了。每天馬琳和達琳都鬧著要辭職,危機不斷。克雷格不能讓她倆走,他現在比任何時候都需要她們。他現在被官司折騰得精神上和肉體上都十分脆弱,根本無法行醫。他覺得每個病人都有可能控告他,因此無法集中思想。從他接到傳票那天起,他就一陣一陣地焦慮,這讓他本來就很敏感的腸胃更加脆弱,造成胃部灼熱和腹瀉。最嚴重的是失眠,他不得不開始服安眠藥,這使他每天醒來時不是精神煥發,而是感覺有點遲鈍。總之,他現在是一團糟。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因為沒胃口,他健身減掉的體重沒有反彈。不過,他臉上灰黃色的贅肉又回來了,加上黑眼圈,眼窩凹陷,看起來比以前更糟了。   蓮娜在辦公室裡的行為已經讓克雷格不堪重負。不僅如此,她還在官司中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他第一次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是發現她出現在托尼.法薩諾的證人名單上。等取證時,他才知道情況有多麼糟糕。這種經歷對他來說非常痛苦,他充分體會到她有多麼恨他。不僅如此,她還挖苦他作為男人威力不夠,讓他覺得非常尷尬。   取證之前,克雷格向藍道夫坦白了他和蓮娜婚外情的細節,好讓藍道夫有心理準備,知道該問什麼問題。他也曾提過自己接到傳票那天晚上,曾經很不負責地大談他對死者的看法。但有些事情他還是沒跟藍道夫說。不知道是因為仇恨,還是真的記性好,蓮娜把克雷格那天晚上關於佩欣斯.斯坦霍普的言論幾乎一字不差地背了出來。包括他如何恨這個女人,稱她疑病症患者,賤貨,說她死了對所有人都有好處。蓮娜說完之後,連一向對官司結果表示樂觀的藍道夫都頗受打擊。那天,他和克雷格離開波士頓北區漢諾威大街法薩諾辦公室的時候,藍道夫比以往更加沉默、嚴謹了。   這案子她是幫不到我了,是吧?克雷格問道,暗自祈禱自己的恐懼是不必要的。   我希望你沒有其他事情瞞著我,藍道夫回答。你的那番言論已經讓這場官司變成逆水行舟了。你沒有跟其他任何人說過類似的話吧?   沒有。   感謝上帝!   當時他們鑽進藍道夫的車,克雷格自認非常討厭藍道夫居高臨下的態度。之後他逐漸意識到他其實是討厭自己必須依賴律師。克雷格遇事一向是自己處理,單槍匹馬面對任何困難,現在這一切都變了。他一個人應付不了了。他需要藍道夫。因此,在開庭前這八個月,他對辯護律師的印象時好時壞,受官司影響很大。   克雷格聽到藍道夫頗為不滿地哼了一聲,原來是托尼借助無因迴避條款剔除了一個衣著整潔的養老院主管。藍道夫纖長的手指不耐煩地敲打著黃色的記事本。似乎是為了報復,藍道夫隨即剔除了那個穿著超大運動服的無家可歸者。法庭又從備選陪審員中挑選了兩名進行宣誓。篩選繼續進行。   克雷格靠近律師,小聲地問如果他想去洗手間,應該怎麼辦。他的焦慮已經影響到他過分敏感的膀胱了。藍道夫告訴他沒問題,儘管自己去就是了。克雷格點點頭,把椅子往後推。他穿過審判區和旁聽席之間的分隔欄,感覺所有的眼睛都盯著他看,覺得特別尷尬。他只跟亞歷克西斯點了點頭。其他人,他儘量避免目光接觸。   男洗手間式樣很舊,充滿了陳年的尿騷味。幾個沒刮鬍子的男人在水池邊遊蕩,低聲說著什麼,看起來很可疑。克雷格迅速進了一個隔間,以免跟他們接觸。洗手間臭氣燻天,牆上滿是塗鴉,馬賽克地板年久失修,克雷格覺得這裡跟他現在的生活很像。他現在腸胃不穩定,在接下來的庭審過程中,他恐怕要經常光顧這裡,儘管這裡的環境令人沮喪。   他扯了一截廁紙,擦了擦馬桶座圈。他坐定之後,開始回想蓮娜的證詞。儘管這可能是到目前為止對案情發展最不利的證詞,但如果單純從情感的角度來說,這還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要數托尼.法薩諾所請的專家以及他自己的證詞。令克雷格沮喪的是,托尼毫不費力地在當地找到很多專家願意出庭作證,隊伍頗為可觀,還全都是他認識和尊敬的人,這些人也都認識他。第一個作證的是當時在急診室幫助他做人工呼吸的心臟科大夫,名叫瑪德琳.瑪蒂。第二個證人是威廉.塔道夫大夫,紐頓紀念醫院心臟科主任。第三個,也是最讓克雷格難過的是赫爾曼.布朗大夫,波士頓紀念醫院心臟科主任兼哈佛醫學院心臟病學系主任。三人都證實心臟病突發後頭幾分鐘對病人能否存活至關重要。三人一致同意應立即將病人送往醫院,這點是常識,此刻任何拖延都是不明智的。三人都認為既然病人已經出現心肌梗塞症狀,這時出門診是不可取的。儘管如此,藍道夫還是讓三人承認克雷格在看到病人之前,無法確定病情,做出診斷。藍道夫還讓三人中的兩人承認在沒有確定病情之前,克雷格願意出門診,精神可嘉。兩人這番證詞均記錄在案。   與克雷格不同,藍道夫對專家們的證詞並不在意,處理起來十分冷靜。克雷格之所以在意是因為這些醫師都是受人尊敬的同行。克雷格覺得他們願意做原告證人就是對他職業聲譽的公開批評。特別是赫爾曼.布朗大夫。他是克雷格醫學院的指導醫師,也是他做住院醫師期間的主治醫師。克雷格作學生的時候,曾經多次受到布朗大夫的讚揚,因此現在他的批評和譴責對克雷格的傷害特別大。最糟糕的是,克雷格找不到當地同行願意為他作證。   雖然專家的證詞已經讓克雷格非常苦惱,他自己的證詞卻更加使人不安。他自己覺得這是他一生中最煩人最痛苦的經歷。克雷格取證的過程被托尼.法薩諾拉成了兩整天,像是參議員為了推遲議案表決故意發表冗長的演說。藍道夫事先估計到克雷格可能會有困難,還對他進行了專門的訓練。他建議克雷格在聽到問題後遲疑片刻再作答,以便他酌情提出反對。回答前要仔細考慮問題可能涉及的方方面面,回答時要從容不迫,原告方沒問的不要主動回答。最重要的是,態度不能傲慢,不要與人爭吵。藍道夫能提供的建議也只有這麼多了,因為他此前從來沒有與托尼.法薩諾交過手。托尼的專長是個人傷害案,這是他第一次經辦治療失當官司。   克雷格的取證過程在藍道夫州街五十號的豪華辦公室進行,窗外就是波士頓碼頭,景觀極好。一開始托尼的態度還算不錯,儘管不是很討人喜歡,但至少沒什麼敵意,就是一副遊樂場上雜耍藝人的腔調。他甚至還講了幾個與案子無關的笑話,也只把法庭書記員逗樂了。但很快雜耍藝人的嘴臉就收起來了,取而代之的是惡棍。他開始盯著克雷格工作和私生活中的細節窮追猛打,不停地攻擊和指責,克雷格脆弱的防線開始瓦解。藍道夫適時提出反對,在重要關頭甚至提出休息,但托尼終於把克雷格逼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儘管知道不應該發火,但克雷格確實生氣了,非常生氣。接下來,他違反了藍道夫所有的忠告,把他所有的建議都拋到了腦後。最糟糕的一幕發生在第二天午飯後。儘管藍道夫午飯時再次警告克雷格不要失去控制,克雷格也答應按他的建議去做。但很快,在托尼接二連三荒謬的指責下,克雷格又一次掉入了相同的圈套。   等一下!克雷格怒喝道。你聽我說。   請,托尼回敬道。我洗耳恭聽。   在我的職業生涯中我確實犯過一些錯誤。所有醫師都一樣。可在佩欣斯.斯坦霍普這件事上我沒錯!絕對沒錯!   是嗎?托尼傲慢地問道。你所說的錯誤是什麼意思?   我覺得還是休息一下比較好,藍道夫出來干預。   我不需要什麼該死的休息,克雷格叫道。我需要這個混蛋明白,哪怕就一秒鐘,當醫師是什麼感覺:在第一線的戰壕裡,跟病人和疑病症患者打交道,是什麼感覺。   可我們的目的不是教育法薩諾先生,藍道夫說。他相信什麼,跟案子沒關係。   所謂錯誤,就是做了蠢事,克雷格不理藍道夫,上身前傾,把臉湊近托尼的臉,比如說筋疲力盡的時候偷工減料,或者因為要處理突發事件,忘了吩咐患者做必要的檢查。   或者不讓無法呼吸的危重病人去醫院,而非要出什麼該死的門診,好趕去聽音樂會?   男洗手間的門重重地關上了,克雷格這才回到現實中。他希望自己的小腸能平安無事地撐過今天上午。他站起身,穿上西裝,出去洗手。他邊洗邊照鏡子,被自己的形象嚇了一跳。他現在的形象比去健身館鍛鍊前糟糕得多,而且現在庭審剛剛開始,他覺得最近形象也不大可能有什麼改變。一想到自己取證時災難性的表現,他就覺得接下來的一星期將會很漫長,壓力很大。那次挫折之後,他根本不需要藍道夫告訴他自己的表現有多麼糟糕。藍道夫的態度倒是很和藹,只是建議他庭審作證前需要更多訓練。那天離開藍道夫辦公室前,克雷格把他拉到一邊,看著他的眼睛。有些事我要告訴你,他堅持要說。就像我跟法薩諾說的那樣,我犯過錯誤,儘管我真的已經竭盡全力做一個好醫師。可在佩欣斯.斯坦霍普這件事上我沒有錯,沒有失職。   我知道,藍道夫說。相信我,我能理解你的絕望和痛苦。我保證,無論如何,我將竭盡全力說服陪審團。   克雷格回到法庭,重新落座。篩選過程已經結束,陪審團已經就坐。大衛森法官正在講話,提醒陪審員關掉手機,並向他們解釋下面將要進行的民事審判程序。他告訴陪審員,此案的決定權完全在他們手上,也就是說,將由他們來裁定所有事實。審判結束時,他將在自己的職權範圍內,根據適當的法律條款付給他們相應的報酬。他再次感謝他們的服務。然後他從眼鏡片上方看著托尼.法薩諾。   原告準備好了嗎?大衛森法官問。剛才他告訴陪審員,庭審一開始將由原告方律師做開庭陳詞。   等一下,法官大人,托尼說。他側過身跟助手賴爾夫女士耳語了幾句。她邊聽邊點頭,然後遞給他一疊卡片。   趁這短暫的間隙,克雷格按照藍道夫建議的那樣,開始吸引陪審員的注意力。他依次看著每個陪審員,試圖進行目光交流。他一邊這麼做一邊希望自己的表情不要洩露自己真實的想法。在他看來,這群烏合之眾根本不配決定他的命運。一個若無其事、肌肉發達的消防隊員,身穿一塵不染的白色T恤。幾個家庭主婦,經過剛才的陣仗,神情頗為激動。一名退休教師,金髮已經褪色,看起來像大家心目中的外婆。一個超重的水管工助理,穿著牛仔褲和髒兮兮的T恤,一隻腳搭在陪審席前方的欄杆上。與他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旁邊那名衣冠楚楚的年輕男子,身穿棕褐色亞麻布上衣,前胸口袋裡插著一塊深紅色方巾。接下來是名一本正經的女護士,亞洲血統,兩手疊放在膝頭。然後是兩個勉強糊口的小商人,穿著滌綸西裝,顯然因為被人強迫履行陪審義務,一臉厭煩憤怒的表情。另一個券商看起來經濟情況要好得多。他坐在後排,那名商人的正後方。   克雷格一個個陪審員打量過來,心中的絕望不斷增加。除了那名亞裔護士,沒人願意跟他目光交流,哪怕只是一下。他不禁覺得,除了那名護士,其他人幾乎不可能體會如今做一個醫師是什麼滋味。當他認識到這一點,又想起自己在取證過程中的表現,加上蓮娜將要發表的證詞,以及原告專家證人的證詞,打贏這場官司的希望充其量只能說是渺茫。過去這八個月,他經歷了焦慮、憂傷、無助以及失眠,腦中不斷重播整件事的全過程。現狀確實令人沮喪,但相對於八個月的煎熬,這又是個再合適不過的結局。克雷格意識到,整件事對他的影響很大,已經使他喪失了自信、正義感、自尊,甚至他對行醫的熱情。他坐在那裡,看著陪審員,心想,無論官司最後結果如何,他都不可能再是以前那個醫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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