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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母親!母親!

三更有夢書當枕 琦君 4331 2023-02-05
  我別出心裁地炒了一盤色香味俱佳的十錦菜,又熏了一隻嫩雞,打算給兒子一頓豐盛的晚餐,度一個快樂的週末。香噴噴、熱騰騰的菜都擺好了,我和他的父親就坐著恭候他回來。左等右等,好容易他跨進了大門,把便當盒一扔,就直著嗓門喊:媽,我有約會,不在家吃飯啦!我們好失望,只好囑咐他:早點回家喲!他的回答更是粗聲大氣:知道了,該回來的時候自然會回來。我再想跟他說一句什麼話,他已旋風似地捲得無影無蹤了。   我像走了氣的皮球,無精打采地扒著飯,十錦菜在嘴裏淡而無味。一面想著孩子小時候的情態:我在廚房做菜,他就會纏著我喊:媽媽我餓得肚子咕咚咕咚直打鼓,先給我嘗一口嘛!哦,好香,好好吃啊,我要吃五碗飯。媽,吃了飯給我講故事嘛!現在呢!他再也不稀罕媽媽做的菜了,他再也不要聽媽媽講的故事了。

  想起才幾年前,他還曾要我餵他一口飯,我笑他:這麼大了,還要媽媽餵飯。他說:現在要你餵,你笑我,有一天不要你餵了才後悔呢!沒想到這一天這麼快就來到了。我曾盼他快快長大,生怕不及見他成人;又希望他慢慢長,生怕他的羽毛豐滿飛走了,留下寂寞的二老。如今他的羽毛尚未豐,正須我們照顧,他卻要振翅而飛。他拒絕我們的照顧,忽視我們的關懷。時常於深夜歸來,一聲不響低著頭就鑽進被窩。我多問一句,他就皺起眉頭說:別問了,我沒什麼好跟你講的。我嚥下辛酸的淚水,默默地坐在他的牀邊,守著他入夢。從他瘦削的臉頰和緊閉的唇間,再也找不回他童年的憨態。   心理學家告訴我說,這是孩子成長期間必經的反抗期豈止反抗期,孩子自己說過這是忘恩期,多令人心驚的字眼。再就是所謂的代溝。代溝、代溝,彷彿做父母的不懂得代溝就不夠時髦,不夠有學問似的,青少年們也以此為藉口:父母親老了,落伍了,你們那懂得我們年輕人的心理,你們少管教我們,走遠些吧!

  我幽幽地嘆了口氣,回頭想想自己的童年時代、少女時代,我的母親是怎樣教導我的呢?我清清楚楚地記得,母親也曾多次地責備我、訓斥我,也曾罰過我的跪,流著眼淚數落我的過錯。我那時可曾有反抗甚至忘恩的念頭呢?可曾在心裏想:你老了,你不懂我的心意。我從來沒那麼想過。在我的記憶裏,母親的笑影淚光對我如同神明的啟示,母親的訓誨對我有如暮鼓晨鐘。我被罰時,雖也憤怒、哭泣,卻從沒否定過母親的話,沒有怨恨過母親,更別說對她豎眉瞪眼了。現在想起來,母親當時縱然責備我時,也是心平氣和的,她一句一句慢慢地說,從不譏諷我:你這個死丫頭,看你將來怎麼得了。從不曾由一件事牽連到另一件事,沒完沒了地唸經。也從不曾把讀書當作懲罰的方式,命我跪著背論語孟子(我的家庭教師才這樣,所以我小時恨透讀書)。她責罵完了,就只顧去做別的事,由我一個人撒開的哭,哭夠了,她捻一把熱騰騰的毛巾給我擦臉,讓我躲回房間寫日記、絕食。等我餓得受不了時,自會開門出來,在菜櫥裏抓東西吃。然後母親柔聲地吩咐我替她幫忙摘豆子、切菜之類的,一切就雨過天青了。

  記得有一次,母親命我送接力到田裏給長工吃。我提著籃子,在田埂路上邊走邊唱暖和的太陽,曬呀,曬呀,不小心腳底一滑,點心籃子掉在稻田裏,兩碗香噴噴的炒芋頭全打翻了,我又急又怕,不敢回家告訴母親,就芋頭抓回碗裏,送給長工阿榮伯他們吃。傍晚他們從田裏回來,阿榮伯問母親:太太,今天的接力好像冷冰冰的,也不夠吃呢!母親問我:小春,是你打翻了嗎?我結結巴巴的不承認,母親便沒再問,只對阿榮伯笑了笑。第二天,她還是把一大碗紅頭糕叫我送去,對我說:這回可小心點,別再翻了,紅頭糕黏上泥土連吹也吹不掉呢。送去回來,我給你一大塊吃。我心裏好難為情,也好感激母親。她並沒罵我:死東西,一個籃子都拿不穩。她居然一樣的信任我,叫我再一次的試試自己的能力。從那以後,我做錯了事,就毫不隱瞞地告訴母親。現在想想,母親並不是懂得什麼兒童教育原理,母親只是一味的疼我,捨不得責罵我。再說那時我也是她唯一的幫手,不叫我送接力又叫誰送呢?

  我每天早上最有興趣的工作,是跟母親進豬圈看她餵豬,順便撿雞蛋。一、二、三、四、五每天起碼十來個。可是有一天,我喊了起來:媽,好奇怪,怎麼只有兩個蛋呢?母親走過來仔細看看籠子,又看看地下,說:也許阿水嫂已經撿過了。我馬上回來問阿水嫂,她說沒有。阿水嫂是新由阿榮伯介紹來的女工,她的丈夫有病,家裏日子不好過,才來幫工,她說話細聲細氣的好像很難為情的樣子。我不甘心,又回到豬圈去找,用竹竿一挑稻草堆,卻發現裏面藏了十幾個又大又亮的蛋。我用衣襟兜了跑去告訴母親:蛋找到了,在稻草堆裏,一定是阿水嫂藏起來想帶回家給丈夫吃。母親喝止我道:不許胡說,把蛋送回去。我楞楞地不懂她是什麼意思。只得委委屈屈地把蛋送回稻草堆裏,下午再去看時就不見了。從那天起,我就瞧不起阿水嫂,認為她是個偷蛋的賊骨頭。母親卻不動聲色。那以後的幾天裏,蛋總是比以前少好多。我氣不過,又去搜尋,在另一角落又發現一堆,我悄悄地用鉛筆一個個劃上小十字,彷彿就可把蛋封住似的。沒幾天,阿水嫂從家裏帶來一籃蛋說:太太,你們的雞下蛋少了,我養的新雞下蛋特別補,給小姐吃。我癟癟嘴,心想根本是我家的蛋,你偷了來做人情。但我仔細檢查,並沒有十字印子,心裏將信將疑。有一天,寄住我家的阿芳的母親來探望女兒,也提了一籃蛋來。母親叫我把蛋放在桶子裏,我忽然發現好幾個都有十字,這下我恍然大悟,原來是阿芳幹的。我覺得對阿水嫂很抱歉,悄悄告訴了阿水嫂,她說:我也早看見那堆蛋了,太太不讓我聲張,太太真是比菩薩還好。夜裏,我忍不住提起雞蛋的事,母親嘆了口氣說:一個家,和和氣氣最要緊。幾個雞蛋算得什麼。況且阿芳也無非希望她家裏的人體面些。她又語重心長地對我說:別人家的秘密事越少知道越好。萬一無意中看到了,也要包涵。母親真有海一般寬大的胸懷。

  母親的一手女紅是村子裏有名的。尤其是刺綉,一朵朵玫瑰、牡丹、櫻桃錠開在水綠的軟緞上,比真花還嬌艷。我做完功課,也跟著學綉花。我要綉一雙小紅花鞋給洋娃娃穿。可是性急的我總是抽得絲線打結。打了結就扔下不想做了。母親卻非要我細心把結解開再綉,絕不幫忙。好容易綉完一隻,第二隻就再也沒興趣綉了。天天嚷著要母親替我綉,母親理也不理,我一氣,把綉好的一隻也用剪刀剪了,把紅紅綠綠的絲線揉得一團糟。   母親把臉一擺,大聲叫我跪下,把綉線扔給我說:一根根理出來,不理好,不許起來。我再沒有想到她會這樣生氣,我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愈理愈亂。還是阿水嫂偷偷來幫我理出來,替我求情。母親才准許我站起來吃晚飯。   飯後母親把我叫到跟前,拿著剪破的綉花鞋問我:好好的東西,花了那麼多工夫,你把它剪了,心疼不心疼,你是跟誰賭氣?我抽抽噎噎地承認自己錯了,可是我告訴母親不知為什麼心很煩。母親說:心煩就換樣別的事做,到田裏走走,幫阿榮伯看看牛,你不是喜歡牛嗎?你可知道媽媽比你更心煩呢?媽有沒有把縫好的衣服都剪了?她又轉為溫和的口氣說:一個人做事總要有頭有尾,尤其是女孩子,將來要出嫁做媽媽的。特別要學著有耐心。現在重新再來,媽幫你綉一朵,你綉另外兩朵,做好一隻再做一隻,洋娃娃過年才有新鞋穿。我心裏又慚愧又感激。母親的一朵綉得好快好漂亮,因而也增加了我的興趣,很快就綉完一雙。我終於把親手破壞的東西重新再完成了,這完全是由於母親的鼓勵。直到現在,刺綉仍是我最喜歡的一項消遣,可惜我的眼睛已不許可我再做這種細工了。

  我有一隻福建漆的玲瓏小木匣,是母親給我作儲蓄箱用的。裏面有銀元、角子和銅板,總共將近有十塊銀元。我每天臨睡前總要仔細數一遍,把它放在枕頭邊,然後安然入睡。誰知有一天清早醒來,發現匣子裏的銀元統統不翼而飛。我哇地大哭起來,把匣子扔在地上,角子銅板滿地滾。母親看見了,皺起眉頭一聲不響,等我哭夠了,幫我把錢撿起來,放回匣子裏,才慢慢地說:哭有什麼用呢?以後把盒子交給媽媽,替你鎖在衣櫃裏。我含著淚水說:我不要了,只剩那一點點錢有什麼用?母親說:你的十塊銀元不是一個銅板、一個銅板積起來的嗎?我給你一塊銀元做種,從今天起再積蓄,十塊銀元很快就回來了。我聽了母親的話,也因為心疼丟失的錢,就格外積蓄得快了。母親不讓我遇到一點小小的打擊就心灰意懶,也使我懂得積蓄不只是為錢而是養成有恒與節儉的好習慣。後來我發現拿我銀元的那個人,母親卻絕對不許我揭穿她,說她是一個沒有母親的可憐女孩。

  我一件事又一件事地回憶,母親溫而厲的教誨使我於長大成人中懂得許多為人處世之道,也更感佩她的人格的偉大。拿自己今日教育兒子的急躁和母親當時的心平氣和相比,真使我慚汗無地。想想母親不過是個農村婦女,沒有受過高深教育,她秉承的是外祖父母的節儉勤勞、寬恕、忍讓的美德,加上她的堅強的意志、婉順的性情,一生歷盡艱辛而毫無怨言。她的默默的舉止言行就是我的最好的典範,當時沒有什麼反抗期、代溝這一類的新名詞,但長輩和孩子之間的想法總不會一致的,我這個獨養女兒在十四五歲時的心理上的變化也一定是難免的。母親一派從容不迫、行所無事的神情氣度,無形中將我的扭曲的脾氣扳正過來,也把我的煩躁不安的情緒平靜下來。她就是那麼在日常瑣事中自自然然地教導我,培養我的自信心、責任感。母親如生於今日,以她的德性,加上新式教育,她一定是一位標準的兒童心理學家。

  可是再想想,我的童年時代的農村生活單純,家庭、學校、社會打成一片。孩子們的遊伴多,玩樂的方式不外擺家家酒、捉迷藏、摸泥鰍、下乞丐棋。離開家門,不會有彈子房、吃角子老虎、小人書等等的引誘。青山碧水、綠野平疇中,沒有噪音和空氣污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不用趕時間計算一分一秒,自然使人心氣和平。再說孩子們上學,沒有像今天背著鋪蓋捲似的沉甸甸的書包,也沒有考了八十五分還打手心的老師。父母們從沒有看到過怎樣了解子女、怎樣做子女朋友的書刊,而父母子女之間相處得融融洽洽,我真懷念那種葛天氏之民的日子。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真個是難為父母。當年是天下沒有不是的父母,而今天是天下沒有不是的子女。萬方有罪,罪在朕躬,總是做父母的教子無方,而母親的責任尤重。其實母親即使克盡厥職,學校與社會是否能完全配合呢?以今日大都市的五花八門,使充滿好奇心的青少年難以自制,更使做父母的憂心忡忡,手足無措。我於悵觸萬端中,再三低喚母親。母親、母親,你如尚在人間,你將怎樣啟示我面對代溝的嚴重問題,怎樣以更大的耐心和愛心,引導孩子安然度過反抗期和忘恩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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