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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Ⅱ】 噶瑪巴在西藏時的故事

名為西藏的詩 茨仁唯色 11510 2023-02-05
  (噶瑪巴,也即大寶法王,是藏傳佛教噶瑪噶舉教派的最高法王,已傳承十七世。現第十七世噶瑪巴伍金.赤列多吉,一九八五年出生在西藏東部一個遊牧家庭,後依據前世噶瑪巴遺留的預言函件被尋訪到,一九九二年在拉薩楚布寺舉行了坐床儀式,並得到達賴喇嘛的認可,中國政府也予以批准。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噶瑪巴秘密出逃西藏,歷經八天八夜以及近一千英里的漫漫旅途之後,終於安全抵達印度流亡藏人中心達蘭薩拉,見到了達賴喇嘛。)   【一】   噶瑪巴住在楚布寺措欽大殿二樓靠北的一間大屋子裡,很長的窗戶上緊緊地拉著金黃色的綢緞簾子,因為朝陽,高原終日的陽光將這間大屋照耀得金碧輝煌。窗戶對面是一排藏式長櫃,裡面安放著許多精美的小佛像。這之間最裡頭擺著一張藏式的雕花木床。這是噶瑪巴的座位,也是他夜裡休眠之處。在床的右邊,懸掛著一張很大的前世噶瑪巴的照片,神情與這一世的他驚人地相似。還有一尊約一米高的銅製鍍金的文殊菩薩塑像,藏語稱之為絳白央,是無上智慧的化身。噶瑪巴平時總是盤腿坐在這張床上,學習,或者接見來訪者。

  他平時總是只能待在他的屋子裡,旁邊總是站著一群大他幾十歲的喇嘛。他是不能隨便出去的,最多也只是在門外的陽台上走一走。如果他要下樓,那是舉行法會或沿轉經路轉經,或去拉薩的時候。法會倒是挺多,但也只是從這間大屋子到另一間更大的屋子,從這個座位到另一個更高的座位,而且在那個座位上,常常一坐就是大半天,可以喝茶,但很少可以吃東西。就是吃點什麼,也只是一碗用酥油、人參果和葡萄乾拌的米飯。至於去拉薩,一年也就幾回,一般都是參加統戰部和佛協的會議或新年的茶話會。如果是他自己想去拉薩,那得專門向有關部門打報告。其實他還是進了又一間大屋子裡。那間位於雪新村深處的一個藏式大院二樓上的屋子,依然是被金黃色的窗簾緊緊遮著。他依然不能隨意出門。拉薩城裡的百姓們蜂擁而至,捧著哈達和供養,排著長隊,在一群穿公安制服的人的監督下,一個個走進樓下的廳堂裡領受他的祝福。而當他出門的時候,則是警車開道,警號嗚嗚響著,很遠就能聽見,還夾著一個響亮的男中音,用藏語一路吆喝著:閃開,閃開。

  所以,噶瑪巴最開心的是沿著寺院的轉經路轉經。雖然還是前呼後擁的,法號聲聲,燃香嫋嫋,但藍天白雲,群山河流,還有轉經路上密佈的修行洞穴,那是他的十六個前世們閉關修行的地方,雖然小得僅容他一人,但卻是他的精神最自由的安身之處。所以他總是慢慢走著,環顧四方,臉上浮現著輕鬆的笑容。有一次,噶瑪巴走在轉經路上,突然向著天空磕頭,神情裡有一種難得見到的喜悅。當他行罷禮拜,隨行的僧人們小心翼翼地問是什麼緣故,噶瑪巴眼望空中說,剛才見到古汝仁波切了。又有一次在轉山的時候,在某一世噶瑪巴修行的洞穴旁,噶瑪巴手提袈裟上絳紅色的披單,在一塊石頭上飛快地畫了幾筆,然後繼續轉經。走在後面的僧人湊近一看,石頭上竟凸現著藏文的噶瑪巴千諾(其意為:遍知一切的噶瑪巴,請護念我!)的字樣,是紅色的,在陽光下十分醒目。僧人們都又驚又喜,生起無比的信心。

  【二】   一九九八年五月初,楚布寺的元老珠本仁波切圓寂了。早在一九五九年初,他跟隨第十六世噶瑪巴匆匆逃出西藏,為的是躲避外來的新政權。一九八○年,為了修復噶瑪噶舉在文革中被夷為平地的祖寺,他受十六世噶瑪巴委派,從位於錫金的絨定寺重返西藏,率領僧侶和百姓們重建寺院。許多牧人和農民獻出了他們生活的必需品,如犛牛、馬、酥油、糌粑等,珠本仁波切和僧人們視之為珍寶,轉換為建寺之用,一磚一瓦,一草一木,楚布寺就是這樣修復起來的。然後是塑佛像、繪壁畫、請法器、縫法衣、購經典。一九九二年,當十七世噶瑪巴在楚布寺坐床之時,寺院已頗具規模,珠本仁波切告訴人們:以我個人來說,我認為我的工作已近尾聲。我至少已重建了楚布寺的一部份,現在可以安心地把楚布寺交還給噶瑪巴了。我不理會我的健康、視力或生命,我的任務已完成。

  當他圓寂後,寺院全體僧人舉行了七七四十九天的特殊法會,逢七則由噶瑪巴親自主持。流亡國外的噶瑪噶舉及藏傳佛教的重要上師、大禪修者波卡仁波切也專程趕來。荼毗大典的前一天,珠本仁波切的古棟(法體)被恭迎至大殿,波卡仁波切和堪布、喇嘛們用藏紅花水為法體淨身,又為法體穿上法衣、戴上五佛法冠、雙手結曲加法印,安放在一特製的木龕內。而在與噶瑪巴的住所相連的大殿二樓的平台上,已用泥土和石頭壘起一座被稱為古棟布康的寶塔狀香爐,四方各有一小門,頂上四周環以彩色圍幔,以示莊嚴的壇城。   六月三十日這一天,天空佈滿陰鬱的低雲。從附近鄉村甚至拉薩湧來許多手捧哈達的信徒。上午九時半,噶瑪巴親赴大殿迎請法體。接著由噶瑪巴和波卡仁波切領行,數十名重要喇嘛手持燃香,十名僧侶吹響法號,十名僧侶手提香爐,十多名僧侶抬著安放法體的木龕緩緩上樓,在低沉的誦經聲中繞壇城三圈,而後將法體恭敬地抬入古棟布康內,並覆以紅色華蓋。這時候,有許多人不禁低聲哭泣。

  噶瑪巴神情凝重地端坐在儀軌所規定的方位上,主持荼毗大典。在另外四個方向也各有一位喇嘛主持進行不同的修法。法會是希結旺擦四種火供中的一種:希瓦火供。也就是說,由這一火供體現息、增、懷、誅四種成就中的息災之功德,從而為珠本仁波切在融入法界的過程中消除所有的障礙。火供供品有各種糧食,如青稞、大米、豌豆、黑芝麻等;各種乾果,如紅棗、桃乾、核桃、桂圓等;以及吉祥草、優酪乳和大量的酥油等。約四個小時後,修法暫告一段落。噶瑪巴更換法衣和法帽,離開法座,來到古棟布康前,與其他四位主持喇嘛各立一方,一邊誦經一邊點燃火把,放入古棟布康內,繼而返回法座,用長柄銅勺將所有供品一一舀起再傾入一銅盆中,再由僧人將銅盆中的供品與酥油、柴薪一起加入古棟布康裡,頓時火焰沖天,所有信眾排著長隊右繞祭壇,供奉哈達,人群中又是一片低泣聲。

  這時天降細雨,在悠長而低沉的誦經聲和法樂聲中,彷彿上天有知,也在為珠本仁波切的離去而落淚。噶瑪巴一絲不苟地在淒風苦雨中堅持修法,整整一天既不休息也不進食。坐在一旁的我們又冷又餓,中途還跑到寺院附近的茶館喝了茶,吃了麵,才又去看那漫長的法事。而噶瑪巴還是那樣精神抖擻、全神貫注,全然忘記了寒冷和飢餓,忘記了雨水的浸淫和修法的疲勞,示現了與他十三歲的身體並不相稱的菩薩道精神。   直至下午六時半,法會圓滿結束,古棟布康餘煙繚繞,那是珠本仁波切已化作輕煙,升向遙遠而無瑕的淨土   【三】   噶瑪巴身邊總是跟著一位秘書,隨時得記下噶瑪巴一些不尋常的言論,尤其是他在突然入定時說的話,因為這裡面還包含著對一些已經圓寂的成就者再度轉世的預言。像十一世保沃仁波切的認定就是這樣。保沃仁波切屬噶舉派極為重要的活佛系統之一,傳統上都由噶瑪巴親自認證。

  這之前,對噶瑪巴有著無比信心的喇嘛財旺(又寫為策旺),是保沃仁波切所屬的乃囊寺的主持,多次請求噶瑪巴預言他的仁波切何時回來,噶瑪巴總說還未到時候。有一天,噶瑪巴在上佛學課時,神情突然一怔,雙目凝視虛空,彷彿在正觀中看見了什麼,而後隨手在一張紙上寫了一首詩,交給經師喇嘛尼瑪,說:保沃仁波切回來了,是個很漂亮的男孩。喇嘛尼瑪一看詩很驚訝,這是因為他還沒有教噶瑪巴學習詩學到這一步。而詩中的內容也讓他興奮,因為裡面有著對保沃仁波切轉世的出生方位、父母姓名等的詳細預言。同時,噶瑪巴令喇嘛財旺率乃囊寺僧眾修十萬座瑪哈嘎拉等儀軌。   喇嘛尼瑪立即帶著一位在金剛神舞中扮相為保沃(勇士)的僧人,化裝成商人依詩中所說去藏北一帶尋訪,但頭一回並沒有找到,他只好返回寺院向噶瑪巴匯報。噶瑪巴說再去找,走遠一點去找,並反問:難道你們不相信我?喇嘛尼瑪趕緊又去找,這回找到了,就在上次去過再往前走一點,在那曲鎮上一戶做生意的年輕夫婦家裡,正有一個剛生下不久的男嬰,特別漂亮,所有情況和噶瑪巴詩中所說完全相符。而這時,噶瑪巴年僅九歲。

  人們歡天喜地把靈童迎回乃囊寺,這孩子一見長老珠本仁波切,就張開雙手撲向他的懷裡,一個勁地親吻他的臉,以至與靈童的前世、在尼泊爾圓寂的保沃仁波切交誼深厚的珠本仁波切老淚長流。更神奇的是,當繈褓中的靈童第一次被帶去覲見噶瑪巴,車剛到楚布寺,所有人都明白無誤地、萬分驚異地聽見尚不會言語、且一路沉睡的嬰孩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是:噶瑪巴千諾!這是噶瑪巴心咒,和藏傳佛教中所有的心咒一樣,也為廣大信徒普遍誦持,堅信只要有強烈的虔敬心與上師相應,心咒中所表達的願望定會實現。   【四】   我第一次見到保沃仁波切時,他才五歲,特別可愛。聽說噶瑪巴很喜歡他,常常叫人把小小的保沃仁波切從附近山上的乃囊寺帶下來玩。有一次,保沃仁波切來了,因為噶瑪巴有事,沒和他說幾句話,也沒像往常那樣,把信徒們獻的玩具送給他,所以小保沃仁波切回到他在楚布寺的房間裡,噘著小嘴對喇嘛財旺說,益西諾布(如意之寶,對教派領袖的尊稱)是不是不喜歡我了,為何連個玩具都不給我?第二天,喇嘛財旺把這話告訴噶瑪巴,噶瑪巴就讓他把小保沃仁波切帶來。在噶瑪巴的屋子裡,穿著小袈裟的保沃仁波切十分害羞,見噶瑪巴好像不理不睬的樣子,怎麼也不好意思去拿放在桌上的一架遙控飛機玩具,可他又很想拿,就用袈裟上的披單蒙住臉,一點一點地往前挪動腳步,等他快到跟前時,噶瑪巴悄悄地把飛機藏在身後,小保沃仁波切撲了個空,差點哭了。噶瑪巴趕緊把他抱起來,把飛機塞在他的手上,他這才破涕為笑。

  保沃仁波切是噶瑪巴親自認證的第一位轉世活佛,據說在寺院的努力下,當局原本同意保沃仁波切坐床,但因在二○○○年的前夜,噶瑪巴不打招呼就突然出走印度,使得當局惱羞成怒,將保沃仁波切趕回父母家中,不准他住在寺院,不承認他是活佛,但又惟恐這麼做會遭致僧人的反對乃至反抗,便在乃囊寺部署了重重警力。整座乃囊寺不過五十多個僧人,卻被佩有手槍、微型衝鋒鎗的數十名員警嚴加看管。   聽說保沃仁波切在拉薩團結新村的小學上過兩年學,會說一些漢語。又聽說二○○三年十二月,當局終於發善心,批准他返回乃囊寺並同意他坐床了。於是二○○四年夏天,自從噶瑪巴離開楚布寺之後,我第一次去乃囊寺,見到了已經九歲的保沃仁波切。他好像不如小時候漂亮,變得胖乎乎的。看得出他一點兒也不愉快,始終噘著嘴,一聲也不吭。他的屋子還是以前那樣,只是除了被他從小叫做阿媽的喇嘛侍者,還多了一個藏人,一身俗裝,兩手放在褲兜裡,目光不善地緊盯著,一看就像是便衣。後來得知他果然是一個公安,對外稱是保沃仁波切的保衛人員,只要有人去他就守候在旁,使得來者個個緊張,不敢多說更不敢久留。

  【五】   噶瑪巴出走之前,楚布寺的香火非常旺盛,據說每個月都有來自各方信徒的供養累積二三十萬人民幣,有時候還要多得多。而在信徒當中,除了藏地的百姓是我們最常見的那種再平常不過的信徒,還有許多人來自內地、港台和西方,形形色色,心事各異。   幾年前,一位台灣朋友到拉薩朝佛,帶來台灣的《自由時報》(一九九八年十月十八日)和泰國的《星暹日報》,均對某個所謂的喜饒根登仁波切赴泰弘法引起轟動一事有重點報導。不看圖片倒罷,一看加了紅框的彩色圖片上,那個走在兩頂金碧輝煌的華蓋之下,穿絳紅色袈裟、裹明黃色披單、戴門形的錦緞法冠、且伸出雙手為兩邊手捧哈達跪地恭迎的台灣信徒摩頂的人,以及,圖片一側註明此人是藏傳佛教八大活佛之一的噶瑪赤列多傑喜饒根登大仁波切的文字,我不禁嘩然。因為我在大昭寺朝佛時曾碰到過此人,正是這身通常惟有在法會上才能如此穿戴的裝束,並領著一撥身穿藏地袈裟卻腿露西褲或牛仔褲的台灣人大聲喧嘩,我打聽過,此人雖有藏名卻非藏人。   《自由時報》上說這位喜饒根登為中國西密噶舉西饒派的祖師,曾獲藏密仰諤益西諾布大法王頒授聖譽封旨,認定其為藏密再來人,為藏密八大活佛之一。另一篇報導上說這位喜饒根登曾在大陸成都習法,於一九九五年受大日如來白障仁波切密頂,仰諤益西諾布大法王的認定云云,一看就是漏洞百出的謊言。   因為在藏傳佛教四大主要教派中,儘管噶舉教派支系最多,有四大八小之說,但無論四大也罷,八小也罷,從未有過什麼西饒噶舉。再則,藏傳佛教諸教派向來重視各自教義之傳承,其脈絡之清楚,系統之完整,保存之精細,可謂藏傳佛教一直發展至今的重要因素,包括活佛轉世系統亦如此。儘管藏地有多達上千的大小活佛,但若要由上至下、各個教派地排列,也從未有八大活佛的說法。另外,所有的西藏人都知道,藏傳佛教的所有活佛中,被尊稱為益西諾布即如意之寶的寥寥無幾,只有達賴喇嘛、噶瑪巴和晉美彭措仁波切等幾位法王受之尊奉,乃眾望所歸。那麼,所謂的藏密仰諤益西諾布大法王是誰?所謂的大日如來白障仁波切又是誰呢?後據網路上的消息,前者竟是原本在四川成都寶光寺當畫工的漢人義雲高,而後者是義雲高家中的一個農民傭人偽裝的,他們自稱活佛轉世,到處招搖撞騙直至今天。   報導上還說這位喜饒根登在去年返回西藏祖普寺(即楚布寺)祖廟時,備受藏民尊崇的十七世大寶法王噶瑪巴,親率全寺活佛、喇嘛,以藏密大禮相迎,並致贈唐卡,與其平等相待合影留念,更是彌天大謊。我曾為此專門向楚布寺的僧人們瞭解過,經僧人們回憶,是有這麼一撥人來過,卻與一般從內地或海外來的信徒受到的待遇無二,並無任何特殊對待。誰都知道,噶瑪巴出於慈悲心,往往會同意信徒們的懇請,為他們摩頂,與他們合影,這實在是太常見了,除信徒本人感到無上榮幸,別的似乎說明不了什麼,可是,如果非要將此視為藏密大禮來抬高自己,顯然是別有用心。   【六】   那年,共產黨認定的十一世班禪在日喀則扎什倫布寺坐床,噶瑪巴也被叫去捧場。當然還有藏地的許多大活佛在場。當然也有許多政府官員。噶瑪巴旁邊坐著生欽.洛桑堅贊,原本是扎寺下屬寺院的一個地位不高的活佛,但因早在一九六四年批鬥十世班禪喇嘛的大會上,痛哭流涕地控訴班禪喇嘛打擊寺院裡的積極分子,與另外幾個貴族和活佛做出了不少誣衊班禪喇嘛的指控,甚至吐口水、甩耳光,為此深得新主人的歡心,很快獲得了提拔重用和豐厚俸祿,這無疑是對他們批判班禪喇嘛的獎賞,為此拉薩人在暗地裡送給他們一個特別的稱呼班巴爾,意思是靠鬥班禪喇嘛發財的人。生欽從此升任區政協副主席、全國政協常委、西藏自治區人大副主任等職。可能是出於這個原因,也可能還有別的原因,比如他的年紀比較大了,總之他並沒有把當時才十歲的噶瑪巴放在眼裡。據說他和噶瑪巴說了幾句話,突然把他的手放在噶瑪巴的頭上搓了一下,像是在逗一個小孩子。而噶瑪巴猛地把頭偏開,站起來就給了生欽一個響亮的耳光,周圍的人都驚呆了,生欽更是又窘又氣,臉漲得通紅。幾年後,宅院前不知被誰炸出一個坑的生欽突然暴病身亡,許多藏人都悄悄說,這是因為他身為一個小活佛,卻隨便摸噶瑪巴的頭招來的報應。   【七】   噶瑪巴的力氣很大,休息時候他喜歡和身邊的喇嘛們比試手勁。每當這時,他的老侍者珠那喇嘛就會趕緊拿來一張金黃色的綢巾,放在噶瑪巴的手上,然後再請他跟人扳手,以示尊敬。但噶瑪巴往往在老侍者還沒取來黃綢巾,就已經開始比賽了。被他叫來扳手的喇嘛,並不敢真的用勁,一個個誠惶又誠恐,這樣雖然總是噶瑪巴大獲全勝,他卻很不過癮,而珠那喇嘛更是又不高興又不好言語。不過,喇嘛們說,真用勁扳手,他們也很難能贏得了噶瑪巴的。   有一次,從台灣來朝聖的信徒送給會說漢語的僧人格列一支很漂亮的筆,格列不想自己留下,他想把筆獻給噶瑪巴。寺院裡的僧人都這樣,有了好東西都想獻給噶瑪巴。格列就去見噶瑪巴,直接把這支好看的筆雙手奉上。噶瑪巴正要接過,老侍者珠那喇嘛埋怨道,怎能這樣?並取來一張紙巾仔細地把筆擦了又擦,再雙手奉上。這下噶瑪巴不高興了,他不接,只是用他的大眼睛瞪著珠那喇嘛。   年邁的珠那喇嘛十分瘦小,充滿愛意的目光時刻追隨著噶瑪巴,很像是尚未成人的少年活佛慈祥而一絲不苟的母親。噶瑪巴與他的感情很深,一次法會上,我親眼看見在法號聲中邁入大殿的噶瑪巴,突然一把抱起腿腳不便的老侍者,大步穿過盤坐於長墊上的眾僧,逕直走向高高的法座,所有的喇嘛都笑得前仰後合。噶瑪巴是這樣地依戀他的老侍者,當他決定逃出西藏時,也決定無論如何要帶走珠那喇嘛。珠那喇嘛覺得自己老了,一路上肯定會拖累大家。但噶瑪巴堅定地說:會很順利的,走!走!走!   【八】   噶瑪巴有時候會因為一些事情生氣。他生氣的時候就是不說話,一直沉默著,很長時間一言不發,周圍的空氣都像凝結了。這樣好久以後,他才會慢慢地平息下來,開始同身邊的人說上幾句。有人說,他這樣子不是在生氣,而是心口痛的緣故。據說噶瑪巴常常心絞痛,可是去過醫院,也看過有名的藏醫,卻都檢查不出來,也就沒法對症下藥。於是噶瑪巴小小的年紀,就已經有了心痛難愈的經歷。   【九】   翁則(領誦師)珠曲的外號叫老狗,雖然他才二十多歲。幾年前,他和幾個喇嘛想去印度朝拜達賴喇嘛。在走之前,他去見噶瑪巴,實際上是向他的根本上師告別。噶瑪巴看著他,對旁邊的人說,這只老狗,你們一定要拴住他,看好他,不然他會跑的。周圍的人都大笑,有人還學狗汪汪叫了幾聲。珠曲的心裡直敲鼓,他揣測是不是噶瑪巴已經察覺出什麼了。但幾天後,他還是悄悄地跑了,不料在樟木口岸被邊防軍抓獲丟進了大牢,關了一年多才放出來。可他再也不能回寺院了,因為他和一起出逃的喇嘛都被開除了。珠曲是楚布寺修學很好的喇嘛,尤其他的嗓音很出色,每次在大法會上領誦經文時,都有非常感人的效果。聽到他被抓的消息,噶瑪巴很難過,責備身邊的喇嘛說,看看,你們不聽我的話,不看好這只老狗。   【十】   跟隨噶瑪巴一起出走的喇嘛財旺是那種讓人出乎意料的人物。從外表上看,他穿俗裝,滿頭黑髮,邋裡邋遢,還常常說粗話,除了不來真格的惡習,他幾乎沒什麼喇嘛的樣子。但我不會忘記有一回與他長談,他說他其實只想在寺院裡好好地修佛,可怎麼辦呢?作為乃囊寺的主持,有五十多個僧人和幼小的保沃仁波切需要扶持,還有為鄉里百姓辦的小學校需要支援,他只好在社會上東奔西跑,到處找錢,做生意,可是他一點兒都不會做這些世俗的事情,太難了。說到這,喇嘛財旺流下了眼淚。   從一九九八年起,喇嘛財旺決定不能僅僅依靠供養尤其是海外的供養來維持寺院和學校,他開始自己辦旅行社,聘用有長期旅遊工作經驗的央拉等導遊,並安排珠曲等人在旅行社工作,第二年年底創收近二十萬,同時另做一些小本生意,並辦了一所教授西藏傳統繪畫藝術的手工學校,學生當中有小僧人和孤兒,由央拉會畫唐卡的丈夫擔任老師。   後來,央拉告訴我,她最後一次見到喇嘛財旺,是在噶瑪巴出走前幾天,當時,喇嘛財旺突然對央拉說,噶瑪巴讓我幹什麼我就會幹什麼。停了一會兒,他有點激動地說,噶瑪巴讓我吃屎我也會去吃的。這種話在藏人看來算是一種很重的誓言了,儘管表達粗俗。央拉於是在心底說,喇嘛財旺對噶瑪巴實在是太虔誠了,卻不知這是他欲言又止的臨別贈言。央拉還說,別看喇嘛財旺大大咧咧的,可每次私下裡只要一說起達賴喇嘛,他就會忍不住哭的。央拉夫婦認為噶瑪巴是從阿里走的,因為十一月期間,喇嘛財旺以給寺院準備過冬的牛肉為由,開車去了十多天的阿里,結果只帶回一腿牛肉和幾個有名的普蘭木碗。他們相信喇嘛財旺一定是查路線去了。   但遺憾的是,喇嘛尼瑪未能走成。他是噶瑪巴的經師,有名的沙拉尼瑪,這是因為一九八九年前,他在沙拉寺為僧,由於修學顯著、辯才無礙而獲此稱號。一九八九年三月,他因參加藏人的抗議遊行被逐出寺院,後改入楚布寺,閉關三年三月又三日。一九九八年初,噶瑪巴的老經師圓寂,而楚布寺中難以挑選出可以教授噶瑪巴佛學的僧人,惟有喇嘛尼瑪尚可勝任,故在寺院和當局一致同意下擔任噶瑪巴的佛學老師。一臉大鬍子的喇嘛尼瑪素來寡言少語,在僧眾中很有威信,在噶瑪巴出走一事中起了很重要的作用,不知會不會讓有關部門悔不當初。   【十一】   當噶瑪巴抵達達蘭薩拉之後,台灣著名記者林照真多次深入採訪並著述《清靜流亡少年噶瑪巴的故事》一書,其中披露:   年輕噶瑪巴心裡有了一個重要的決定,只有他的經師尼瑪喇嘛知道,尼瑪喇嘛瞭解噶瑪巴是不走不行的了,只是,這個出走計劃只准成功,不准失敗。   噶瑪巴每年都會有短時間的閉關,那一年決定照常舉行,然後利用閉關的時候逃走。噶瑪巴對外宣佈,從廿七日開始閉關兩周。   從一開始尼瑪喇嘛就決定留下來,尼瑪、慈澄和財旺三個喇嘛平時就是好朋友,尼瑪說:你們兩個一定要注意,因為你們和噶瑪巴在一起,至於我,你們根本不要管,沒問題的。   廿八日晚間十點半,尼瑪喇嘛要把楚布寺所有喇嘛都集中到房間看電視,外面門一鎖就通通出不來,這五分鐘的時間噶瑪巴就可以上車離開。   噶瑪巴逃走後,外界都認為噶瑪巴在閉關中,廚師圖登天天往裡面送飯,尼瑪也天天把飯送進去,因為閉關者不能說話,如果要吃飯或洗臉,都要搖鈴或搖晃類似波浪鼓的小鼓,這些聲音外面都聽得到,所以只要時間一到,尼瑪喇嘛就像唱雙簧似的,自己走出來,把飯送進去。有時會有人請噶瑪巴算卦或開示,尼瑪也會拿進去,然後自己在裡面算卦、求神,出來後就對大家說噶瑪巴這麼交代等。這樣堅持了約三天三夜,因為財旺喇嘛事前曾經告訴尼瑪喇嘛:只要你能堅持三天三夜不被發現,我們就已經出國界線、離開西藏了。   (到了尼泊爾,)財旺喇嘛曾經打國際電話到西藏楚布寺,主要是想知道尼瑪喇嘛是不是已經離開了?電話是直接打到噶瑪巴的寢室的,但接電話的卻是一個陌生的聲音,這說明中國人已經進入楚布寺了。財旺趕緊把電話掛斷。   書中還寫到:在噶瑪巴逃亡後,尼瑪喇嘛和廚師圖登仍在西藏,所有逃亡者對尼瑪與圖登兩人的安危擔心不已,目前兩人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在信徒眼中,噶瑪巴能夠順利逃亡成功,全因噶瑪巴神跡所致,噶瑪巴的加持法力彷彿又一次得到驗證,但追溯真相原委,又何嘗不是一樁忠僕護主、有情有義的人間故事?   二○○二年六月,四處躲藏的喇嘛尼瑪在西藏林芝一帶遭到逮捕,被關押在當地監獄,因遭受酷刑而絕食抗議,後在噶瑪巴的強烈呼籲下獲釋,但同珠曲一樣,還是被不得不聽命於當局的寺院開除了。從此,他成了一個俗人。     【十二】   有一回,我的一個朋友跟著很多人去見噶瑪巴。她是噶瑪巴的皈依弟子,經常去楚布寺朝拜。她常常用書和照片做供養,那次她的供養是台灣印製的幾本藏、漢文對照的噶舉法本。輪到她上前獻哈達和供養時,有一個長得很胖的台灣人被地毯絆了一下,差點兒摔倒,惹得人們都在笑。不想趁這亂糟糟的片刻,噶瑪巴突然俯身低聲對她說,有沒有嘉瓦仁波切(法王,藏人對達賴喇嘛的尊稱)的書?她瞪大了眼睛,心裡一陣狂喜,因為她正好有一本達賴喇嘛在一九六○年代寫的書《我的土地,我的人民》,是藏文的,她已故的父親留下的。她趕緊點頭,連聲說有,也低聲地說,下次帶來。滿臉喜悅的噶瑪巴看也不看她又說,交給喇嘛尼瑪就可以了。幾天後,她又去了楚布寺。她找到喇嘛尼瑪,給了他一個大信封,裡面除了那本書,還有一盤影碟《西藏七年》,是好萊塢根據奧地利登山探險家海因利希.哈勒於一九四四年到一九五一年在拉薩的故事拍攝的。哈勒當過達賴喇嘛的英文老師,而當時的達賴喇嘛正值少年,與今天的噶瑪巴幾乎一般年紀。   她最後一次見到噶瑪巴,是在雪新村的那個楚布寺的辦事處裡。這名字是喇嘛們叫出來的。人很多,大都是康巴模樣的朝聖百姓。她特意排在最後,沒有像平時那樣走後門。走進專門接見信徒的屋子,見噶瑪巴端坐在高高的座位上,手裡是一根長長的包裹著紅布的木杖,頂端垂著一個用無數細穗編織的小幡幢。朝拜的人來了,俯下頭,噶瑪巴的手輕輕地動一下,讓金黃色的細穗在朝拜者的頭上掠過,就表示摩頂了。她也是這樣被摩頂的。她有些心不甘。她退到院子裡,讓一位喇嘛把她給噶瑪巴拍的照片遞進去,請噶瑪巴在上面簽名,這時候,她討厭的那個人過來了,衝著她說,見了就可以走了。   她知道他也討厭她。有一次還是在這裡,她單獨求見噶瑪巴,因為噶瑪巴平時在寺院裡很少看得到電視,他上拉薩來了,可以破例看一看,所以她給他帶去了幾盤影碟,都是功夫片,成龍的,還有卡通片,之前她檢查過,擔心裡面有活佛不宜的鏡頭。當時這人就攔住問她都是什麼片子,還說,會不會有黃色鏡頭?真是把她氣壞了。她說我怎麼可能送這種片子!要知道,我是一個佛教徒,我怎麼可能給我的上師這種片子?你太下流了!結果也把他氣壞了,卻又沒有道理發作。這次他可終於找到報復她的機會了。他連說幾遍你可以走了,沒事別老待在這兒。她斜了他一眼說,你以為你是員警就了不起嗎?他一下衝過來了,嘴裡直嚷著,你說什麼?看他那架勢,似乎想要採取什麼行動。就在這時,她聽見有人叫她,抬頭一看,竟然是噶瑪巴,站在樓上朝她大聲說,剛才的照片,明天多洗一些帶來。她高興極了,連聲答應,然後,帶著噶瑪巴已經簽了名字的照片很得意地走了。   第二天,在那個人的眼皮下,她把加洗了五十張七寸的照片直接送給了噶瑪巴。照片上,噶瑪巴走在楚布寺的轉經路上,西藏的陽光照亮他俊美的面龐,煥發出非凡的氣度。噶瑪巴很高興,當時就給周圍的人發了一些。統戰部來援藏的陳部長也在場,對她的攝影讚不絕口。她在心裡想,只要噶瑪巴高興,就比什麼都好,但她不知道,一個多月後,一個寒冷的深夜,噶瑪巴突然悄悄地離開了拉薩,離開了西藏,奔向了翁則珠曲嚮往的地方。是不是,噶瑪巴在贈送給人們他的照片的時候,就已經有了告別的意思?   【十三】   二○○○年一月二日中午,某活佛突然從雲南打來電話,讓我的這位朋友火速趕去楚布寺,一定要想法見到噶瑪巴,代他向噶瑪巴請示,因為教派內部的事情,他有無必要到楚布寺親見噶瑪巴?他說事情很緊急,要她無論如何得去一趟。   她很不容易從一位朋友那裡借到車,次日一早冒著寒風趕到楚布寺,幾位認識的喇嘛告訴她的情況卻都各不一樣。一個說噶瑪巴正在閉關,七天以後才出關,一個則說可能得一個月,另一個乾脆埋頭不語。大殿前面的院子裡有許多車輛,還有許多神情緊張的幹部和公安。其中有一人是她認識的,是統戰部派給噶瑪巴的漢文老師,他老遠就跟她打招呼,問她來幹嘛,她說朝佛。她也問他在幹嘛,他說在開會。   當晚某活佛給她打來電話,反覆追問,感覺電話那頭的他好像在做記錄。他還問她感覺出了什麼事,她脫口而出,難道噶瑪巴走了嗎?他急忙問她如何得知,她說猜的。她又問他如何得知,他說夢見的。但她不相信。電話裡,他還心情沉重地說了兩句話,叫她覺得古怪。他說,他(指的是噶瑪巴)為什麼就不能忍一忍呢?他應該多想一想噶瑪噶舉的事業嘛。還說,噶瑪噶舉的太陽剛剛升起來,天上就出現了烏雲。還說,政府本來一向不看重噶舉,眼裡只有格魯,現在因為噶瑪巴,態度才有所變化,這下恐怕會急轉直下的。不知為何,她突然覺得在這件事上,某活佛考慮更多的好像是他自己,他本應該為噶瑪巴的出走感到高興啊。   【十四】   記得那天,我小時候的保姆、住在帕廓街的嬤益西啦到家裡說,噶瑪巴的父母家已被嚴密監視,十幾個員警日夜看守,連一個做保姆的阿尼出門轉經、買菜都有人跟著。說現在帕廓街上,人們根本不敢講噶瑪巴出逃的事兒,因為到處都是公安、便衣和昂覺(耳朵,代指告密者),但店舖裡出售的噶瑪巴的照片已被爭搶一空。還說噶瑪巴的阿尼姐姐不是跟噶瑪巴一起走的,她是提前走的,當時她正在達蘭薩拉朝聖,意外地得知了噶瑪巴抵達的消息,她給父母打了電話,告訴他們阿布嘎嘎(噶瑪巴在家時的小名)平安地到了。看到我從網上下載的照片中,年老的達賴喇嘛慈祥地、緊緊地攥著少年噶瑪巴的手,七十多歲的嬤益西啦一下子就哭了。   二○○○年二○○四年於拉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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