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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往日的法王之宮

名為西藏的詩 茨仁唯色 5073 2023-02-05
  孜布達拉   關於孜布達拉(藏人對布達拉宮的尊稱),我們能夠說些什麼?白天,它在我們的眼裡;黑夜,它在我們的夢裡然而,關於它,我們能夠說些什麼!   在西藏的民間,有許多歌謠、許多詩文是這樣讚美它的:   布達拉,佛之樂園,   觀世音的宮殿。   從南到北,從西到東,   在這塵世上,矗立著布達拉宮。      布達拉宮的金頂上,升起了金色的太陽;   那不是金色的太陽,是喇嘛的尊容。   布達拉宮的山腰中,響起了金製的嗩吶;   那不是金製的嗩吶,是喇嘛的梵音。   布達拉宮的山腳下,飄起了五彩的哈達;   那不是五彩的哈達,是喇嘛的法衣。   在五世達賴喇嘛的讚美詩中,布達拉宮象徵著解脫輪迴的淨土:

  純金成幢焰火洪,普照世間光明中;   日神含羞從夜台,躍向北州遁虛空。   四面梵天觀諸方,何宮堪與此比長?   徒勞無獲求久劫,有漏樂中睡未央。   至於在許多第一次見到它的異國人的筆下,皆是這樣的感嘆:   不是宮殿座落在山上,而是一座也是宮殿的山。      金色的屋頂在陽光下像火舌一樣閃閃發光,必定叩擊著滿懷敬畏、無限崇敬之感的那些來自荒涼高原的朝聖者的心扉。   甚至連侵略者榮赫鵬在軍事遠征結束之即,回首眺望被晚霞籠罩的布達拉宮,心中滋生起壓倒一切的情緒使我激動不已,快樂的時刻持續著。我再也不願去想那些邪惡的事情,也不願再對任何人懷有敵意。所有的慾望、所有人道都沐浴在燦爛的光明裡離開拉薩獨處的時刻是值得終生回味的。據說後來在他死亡之時,依照他生前囑咐,將一尊西藏的佛像隨其入葬。

    一九九四年的夏天,布達拉宮展佛,從雲南來的漢族詩人於堅這樣寫到:   這個活動已經四十多年沒有進行了。拉薩所有可以看見布達拉宮的地點都被人們佔滿了。我看見許多個子矮小的山民,他們站的地方根本看不到佛像,但他們朝佛所在的方向默默地流著淚。這和我不同。我以為如果看不到佛像一切就等於零。我後來明白,沒有看到佛的是我。   他繼續寫到:   成千上萬的人在曬佛的這一天,順時針方向環繞著布達拉宮行走。一路上都是塵土。西藏人、漢人、西方人、僧侶、百姓扶老攜幼,猶如歷史上那些偉大的遷移。但它不是前進,而是一種原在的移動。   【羅布林卡】   對於西藏這個喇嘛王國來說,布達拉宮與羅布林卡都是法王達賴喇嘛的宮殿。當然,矗立在拉薩這片河谷地帶之中的神山瑪波日(紅山)上的布達拉宮更為悠久、顯著和高貴,它早在一千三百多年前,圖伯特(在太多漢文史料上稱為吐蕃,故在此糾正之,下同)王松贊干布時期就有了最初宛如城堡的形貌;西元一六四二年,五世達賴喇嘛建立甘丹頗章政權,統一西藏,如學者評說,成了全西藏至高無上的僧俗領袖,另一令人矚目的成就即建造了布達拉宮,規模宏偉的布達拉宮從此成為西藏政教合一的象徵。而他自己不但深居於此,圓寂於此,珍藏其法體的靈塔也安放於此,這成為後世達賴喇嘛所要承襲的傳統。

  然而,正如十四世達賴喇嘛在他的傳記《流亡中的自在》所講述的,布達拉宮雖然很美,但並不是理想居所。室內寒冷,燈火不足,我懷疑從達賴五世圓寂後,那裡是否有人碰過。裡頭所有的東西都是古老的,陳舊的;四片牆上掛的簾子後面積著數百年的陳灰。他還曾這樣向一個西方人回憶他住在布達拉宮時候的感受:   當我小的時候,偶爾我也曾經想到過,如果我只是個普普通通的人,也許會過得比較快樂一點。尤其是在冬天。因為一到冬季,我的活動範圍就被局限在布達拉宮內的一個房間裡;從早到晚,就只待在那裡;這樣持續大約五個月的時間。遵照傳統的要求,我必須要避靜,並且把時間花在背誦陀羅尼上面。我那間房間很陰暗、很冷,而且老鼠成群!房間裡還有一股惡臭。白天結束了,在夕陽西下的時候,我都從窄小的窗口向外看。黑夜逐漸吞噬了就在旁邊的沙拉寺。我感到無限地悲哀。在布達拉宮的前面,我每天都看著村民早上趕牛羊到野地,一天結束了,牧人也回家了。他們看起來是那麼快樂,那麼高興。他們邊走邊唱,小調旋律悠揚,聲聲入耳。也許他們很羨慕住在布達拉宮上面的我,然而,實際上,他們可不知道達賴喇嘛多麼希望能夠和他們生活在一起。(董尼德,《西藏生與死雪域的民族主義》)

  所以,年輕的達賴喇嘛更喜愛另一個宮殿,被稱作寶貝園林的羅布林卡那包容在大自然和民間之中的環境。他總是殷切地期待著去羅布林卡的時間,那是拉薩每年的一個盛大的節日,明媚的陽光下,脫下沉重冬衣的人們無論貴賤貧富皆傾城而出,手捧潔白的哈達,夾道護送心目中的觀世音菩薩移駕夏宮。他寫到:辭別我在布達拉宮的陰暗臥室,無疑是我全年最歡愉的一日。這時節,正值芽萌葉出,到處湧現新鮮的自然美。於是,在一些珍貴的照片和電影裡,我們可以看到那個坐在法王轎子裡的孩子,在萬民歡騰聲中遠望羅布林卡時流露出的喜悅神態。      始建於七世達賴喇嘛時期的羅布林卡,距今已有三百多年的歷史。事實上,自七世達賴喇嘛起,羅布林卡總是為以後的歷代達賴喇嘛所鍾愛。如十三世達賴喇嘛就非常喜愛羅布林卡的庭院生活,據說每當秋季移居布達拉宮的儀式結束,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地把他護送到布達拉宮,但當其他人一離開,他就坐在從印度進口的轎車上由後門下山,悄悄返回有著奇花異草和珍禽異獸的羅布林卡。十四世達賴喇嘛執政之後,不但在羅布林卡裡安排了放映電影的房間,一九五四至一九五六年間,還修建了一座兩層樓的新宮達旦明久頗章,意為永恆不變的宮殿,樓上寢宮內的陳設頗具現代化。不料三年後,羅布林卡竟成為他未來長達四十多年流亡生涯的起點。在他的傳記中,他這樣回憶一九五九年三月十七日深夜,最後一次來到羅布林卡裡的護法殿的情景:

  我推開沉重而吱吱作響的門,走進室內,頓了一下,把一切情景印入腦海。許多喇嘛在護法的巨大雕像的基部誦經禱告。室內沒有電燈,數十盞許願油燈排列在金銀盤中,放出光明。壁上繪滿壁畫,一小份糌粑祭品放在祭壇上的盤子裡。一名半張面孔藏在陰影裡的侍者,正從大甕裡舀出酥油,添加到許願燈上。雖然他們知道我進來,卻沒有人抬頭。我右邊有位僧人拿起銅鈸,另一名則以號角就唇,吹出一個悠長哀傷的音符。鈸響,兩鈸合攏震動不已,它的聲音令人心靜。我走上前,獻一條白絲的哈達。這是西藏傳統告別儀式的一部分,代表懺悔以及回來的意願      幾天後,在拉薩有史以來從未有過的猛烈炮火中,羅布林卡變成屠戮之地。多年以後,在一些建築上仍可見深深的彈痕,在紅牆下仍可翻出纍纍白骨。一九五九年的羅布林卡因此成為西藏歷史上一場劇變的無言見證之一。

  寶貝園林從此名不副實,雖然在一九六六年以前仍然徒有其名,然而沒有了益西諾布(藏人對達賴喇嘛的敬稱,意思是如意之寶)的羅布林卡還是羅布林卡嗎?大概這也正是新政權所考慮到的,那麼以人民的名義來重新命名豈不是名副其實?具有造反精神的紅衛兵小將們率先宣稱:羅布林卡原來是達賴以他自己的名字起的,達賴是最反動、最黑暗、最殘酷、最野蠻的封建農奴制度的總根子,我們堅決不能要達賴的臭名做勞動人民修建的林卡的名字。於是,正如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九日的《西藏日報》所描述的:從早晨起,人民公園(原羅布林卡)的革命職工就滿懷激情地在門口迎接紅衛兵和革命群眾的到來。早在幾天前,他們學習革命小將的革命精神,經過充分醞釀討論,決定支持紅衛兵的倡議,把羅布林卡改名為人民公園。並將一些帶有欺騙群眾的迷信物拆除、砸碎,在大門的紅瓦頂上插上五星紅旗,以表示向舊世界宣戰的決心。這天,紅衛兵抬著巨大的人民公園牌子走來,他們就跑向前去迎接並親手接過牌子掛在大門上。這時,全體職工激動地擂起鑼鼓,和幾千名革命群眾的鑼鼓聲、歡呼聲響成了一片。前來遊園的職工群眾也加入了改名的行列,大家唱呀!跳呀!盡情讚頌人民公園在革命的烈火中誕生。

  這天,因出身三大領主家庭(這是一九五○年之後,共產黨給傳統西藏的政府、寺院、莊園主所起的專用名稱),為逃避學校裡的批鬥,與一位躲在羅布林卡寫書的藏文老師相伴的中學生德木.旺久多吉,親眼目睹了羅布林卡變成人民公園的一幕。他回憶說:   拉薩的牛鬼蛇神第一次被遊街的第二天,羅布林卡裡的園林工人組織的紅衛兵造反隊,跑來抄我和龍老師的宿舍,把我們的東西全都扔到羅布林卡的大門口,還把我的相機裡的膠卷扯出來曝光。當時我拍了不少照片,大多拍的是壁畫,像措吉頗章就是湖心亭那裡面原來有很好的壁畫,但這些壁畫在破四舊時都被砸得亂七八糟。我們的收音機也被說成是收聽敵台的證據,可說實話,敵台在什麼地方我還真不知道。他們勒令我倆在大門口低頭站著,站了一上午。當時還來了很多紅衛兵,不過沒有我們學校的,是別的學校的。他們聚集在一起,要給羅布林卡換上一塊新牌子,名字叫做人民公園。後來學校來了一輛馬車,上面坐著幾個紅衛兵,拿著紅纓槍,把我們押送回了學校。

     不知道當時為什麼沒有給布達拉宮改名字。既然將羅布林卡改為人民公園,何不也將布達拉宮改為人民宮或者別的什麼呢?這兩座往昔的宮殿不都是三大領主的總頭子殘酷壓迫勞動人民的封建堡壘之一嗎?據說確曾有人建議改為東方紅宮,而且把毛主席萬歲五個大字刻成巨大的牌子,置於布達拉宮的金頂前俯瞰眾生。難道這意味著偉大領袖毛主席將要由中南海遷入布達拉宮嗎?還是表示毛主席這個紅太陽從此將要從布達拉宮冉冉升起?   一九七九年,文化大革命結束的第三年,北京政府做出調和姿態,與流亡印度的達賴喇嘛在長達三十年之後第一次建立聯繫,立即回應的達賴喇嘛委派參觀團赴全藏各地視察。美國作家約翰.F.艾夫唐所著的《雪域境外流亡記》中,記錄了由達賴喇嘛的兄長洛桑三旦率領的參觀團重返羅布林卡時的情景,其中一段是這樣描寫的:

  除了新宮那個院子之外,它裡面的花園不過是一片灌木叢。這裡的殿堂亭閣只剩下了一副外殼,而且搖搖欲墜,僅僅增加了一個稀奇古怪的動物園,裡面有些假山和猴籠。二名中國男女領著他們參觀樸素的兩層樓新宮,參觀團聽了他們的解說詞,這些解說內容有關西藏領袖的生活方式,平時是講給為數不多的一些參觀者聽的。他們對參觀者說,這是達賴睡覺的地方,這是他吃飯的地方,這是達賴會見他母親的地方。這是他的電唱機,這是他的電扇。最後洛桑三旦插話了,我對你們講的十分清楚,難道你們不認為我該告訴你們:你們這是在什麼地方嗎?這座宮殿是我建造的,我曾經天天都在這裡工作。他們沒有再解說下去,而趕忙答道,啊,是的,洛桑是比我們清楚。過了不久,參觀團從格桑頗章門前經過,這是羅布林卡內的一座大宮殿,曾是國家舉行重要活動的場所。他們發現正門上了鎖,因此從外面的梯子上爬了上去,從破舊的窗洞裡看到了裡面的大殿。殿堂裡面一堆毀壞了的具有幾百年歷史的佛像、頭像、四肢以及基座四分五裂,堆得高達二十五英尺。導遊解釋說,這些東西是我們從人們手中搶救下來的。在文化大革命期間,毀壞它們的是人民自己,而不是我們。他們搶走了珠寶金子,事實上,假如我們沒有保護這些佛像的話,它們也會被偷走的。

  洛桑三旦一想到格桑頗章內的那堆毀壞的佛像,就離開了官方招待他們的地方,大步走到宮殿前門的台階上向人們發表講話,這違背了他與中國人達成的諒解決不發表公開講話。   幾千名藏人擠到這座宮殿的石坪上。只有一排員警手挽著手,將人群朝後壓,而那些便衣員警則在照相做筆記。洛桑三旦剛一出現,人們就開始高呼:達賴喇嘛萬歲!      至於今天,雖然拉薩城裡還是有人把羅布林卡叫做人民公園,但那曾經高懸在絳紅色的舊日大門上方,猶如君臨一切的巨幅毛主席畫像和人民公園的牌子早已不見,羅布林卡又恢復了從前的名字。可是,這片到處晃蕩著行為隨便的遊客、充斥著旅遊紀念品和模樣難看的熊貓垃圾箱的所謂羅布林卡,還真不如就叫人民公園更為名副其實。   一九九八年十一月二○○三年於拉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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