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夜間飛行

第10章 九

  當他手裡拿著一疊公文走入私人辦公室的時候,希維耶感到右腰部很痛。劇痛已經折磨他好幾個星期了。   不對勁   他歪著腦袋,一秒鐘。   可笑。   然後他走向沙發椅。   又一次,他覺得自己像一隻被拴住了的老獅子般地不舒服。   工作了那麼久,到頭來居然是這樣!我五十歲,有五十年的時間,我充實了我的生活,塑造了我自己。我奮鬥過,我改變了事物。而現在,我居然渾身是病,忙著生病,而且覺得疾病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可笑!   他等了一會兒,擦去一點汗,當他覺得舒服的時候,又繼續他的工作。   他慢慢讀著工作日誌。   在布宜諾斯艾利斯拆三〇一號馬達的時候,我們發現了,我們將處罰負責人。

  他簽了名。   福洛利亞諾波利斯站【註】因為沒有服從指示   【譯註】位於巴西。   他簽了名。   他腰部的疼痛雖然暫時麻木了,但是卻永遠存在,永遠嶄新得像人生的新意義。因為那疼痛迫使他開始反省,他的語調變得苦澀。   我公平或是不公平?我不知道。假如我嚴格,就能減少拋錨的次數。負責者並不是人,而是一種隱密的力量。假如我不干涉大家,我就永遠無法干涉那種力量。假如我很公平,那麼每次的夜間飛行都會是一次可能的死亡機會。   他感到某種厭倦,因為他如此冷酷地勾畫出那條航路,然而,他並不認為惻隱之心是不好的。他從幻想中走出,繼續翻閱工作日誌。   至於何布雷,從今天起,他不再屬於這個單位。

  他想起晚上和那人的談話,眼前又出現了那個老好人。   規定就是規定,有什麼辦法?   可是,先生,你瞧!   於是,他給他看那本舊了的公文夾,那張舊報紙,報紙上有年輕時代的何布雷站在一架飛機旁的相片。   希維耶看見那雙年老的手在那份天真的榮譽上顫抖。   先生,這還是一九一〇年照的是我在這兒裝了阿根廷的第一架飛機。先生,已經有二十年了。那麼,你怎麼能說而且,先生,工廠裡的年輕人會怎麼嘲笑我啊!他們會盡情笑的!   對我來說都一樣。   先生,我有孩子!   我說了,我給你一個工人的職位。   我的尊嚴,先生,我的尊嚴!想想看吧!先生!二十年的航空經驗,一個像我這樣的老工人

  二十年的工人經驗。   我拒絕,先生,我拒絕!   那雙年老的手顫抖著,希維耶把眼睛撇過去,為了不看那雙有皺紋的、肥胖的,卻美麗的手。   二十年的工人經驗。   不是,先生,不是我再告訴你   你可以走了。   希維耶想:我粗魯地辭退的並不是他,而是過失。也許該對那份過失負責的並不是他,但是那過失是經由他創造出來的。   希維耶想:事件是由人操縱的;事件服從,人則創造。而人也是可憐的東西,也被創造。或者說,當過失經由他而被創造出來的時候,人就被撤職了。   我再告訴你他想說什麼,那可憐的老人?說我剝奪他晚年的歡樂?說他喜歡聽工具在飛機鋼板上發出的聲音?說我剝奪他生活中的詩意?然後說必須生活?

  我累了。希維耶想。他很激動,那種激動卻愛撫著他。他拍拍那張公文,想到:從前我一直很喜歡那老伙伴的面孔希維耶又看見那雙手。想起那雙手因為合十而產生的輕微顫抖。其實,只要這樣說就夠了:好吧,好吧,你留下。希維耶幻想著從那年老雙手中流溢出來的歡樂。而且,他覺得那雙手(不是臉)會說出來的,或是即將說出來的歡樂,將是人間最美的東西。我撕了這張日誌好嗎?那老人的家,夜歸,以及謙卑的驕傲。   那麼,把你留下來?   想想看嘛!想想看嘛!阿根廷的第一架飛機是我裝的!   那些不再嘲笑的年輕人,那老前輩失而復得的尊嚴   我撕了好嗎?   電話鈴在響,希維耶拿起了聽筒。   好一會兒,只有風從空洞裡傳出深深的回響。終於,有人說話了:

  這兒是機場。你是誰?   希維耶。   經理先生,六五〇號飛機上了跑道。   好。   總之,一切都準備好了。可是,最後一小時,由於接觸不良的原因,重新調整了電路。   好。是誰負責的電路系統?   我們會查。假如你允許,我們會處罰,座艙裡電燈壞了很可能會引起嚴重的後果。   當然!   希維耶想:不論我們在什麼地方遇見過失,卻不除去它,就會發生類似電燈壞掉的情況。當何布雷不好好保養自己的工具,不除去那過失的時候,便是犯罪。何布雷將被撤職。   祕書什麼也不知道,還在繼續打字。   你打的是什麼?   兩週的帳目表。   還沒弄好?   我   我會弄清楚。

  奇怪,冥冥中就有力量會顯示它自己。同樣的力量也使森林滋長、繁盛,從偉大的事物四周湧出。希維耶想到因小小的常春藤而傾倒的廟宇。   一件偉大的事物   為了使自己安心,他又想了一下:這些人我都喜歡,但是我不是要打擊他們,而是經由他們產生的事物   他的心跳得很快,他覺得很難受。   我不知道我做的事情對不對。我不知道人生的精確價值,不知道正義的精確價值,也不知道悲哀的精確價值。我不精確地知道一個人歡樂的價值,不知道一隻顫抖的手的價值,也不知道惻隱之心的價值,更不知道溫柔的價值。   他如此幻想:   人生是那麼矛盾,人們儘可能想辦法和人生搏鬥以腐朽之軀交換、延續、創造   希維耶思索了一下然後按鈴。

  打電話給歐洲號郵機的駕駛員,請他出發以前來見我。   他在想:   這架郵機不該半途折回來。假如我不給工作人員打氣,黑夜會永遠使他們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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