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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12

完美嫌犯 李查德 15712 2023-02-05
  大約一個鐘頭車程後,東方開始破曉,天空從黑色轉變成灰色,從灰色轉變成紫色,接著地平線就散發出淺橘色陽光。李奇關掉車燈,他不喜歡在黎明後打開車燈。他看見駐守在路肩的州警,所以下意識地把大燈關了。在天亮後還開著車燈,可以代表很多事,比如剛從幾百哩外徹夜逃出來。這輛敞篷車已經夠醒目了,它的引擎聲很大、馬力強,而且又是常失竊的型號。   但李奇看到的那些州警還是繼續待在路肩,他將車速保持在普通的每小時七十哩,然後打開CD音響,喇叭突然迸出雪瑞兒.可洛(美國搖滾女歌手。)的歌聲,不過他一點也不在意,他讓音響維持原來的音量。每天都是條迂迴的道路,雪瑞兒對他唱著。我知道,他心想。這還用說嗎?   他開上一座很長的高架鐵橋,跨越俄亥俄河,太陽還在他左邊的低空中,陽光一度將流動緩慢的河水變成熔化的黃金,光線從地平線之下朝他反射上來,照得車內異常明亮。鐵橋的圓柱有如頻閃觀測器般發出一陣陣閃光,讓人覺得不太舒服,於是他閉起左眼,斜著右眼開進肯塔基州境內。

  他在一條郡道上繼續往南開,等著經過布雷克福河。根據安.雅尼的地圖,這條河是支流,會由東南往西北方斜流匯入俄亥俄河。在源頭附近,這條河會跟另外兩條鄉村道路構成一個邊長約三哩的正三角形。而根據海倫.羅汀的資料,詹姆斯.巴爾最愛去的靶場就在這個三角形內某處。   結果,他發現那個三角形就是靶場。李奇從一座橋上跨越布雷克福河後,立刻看見一道長達三哩的鐵絲圍牆,這道牆一路延伸到下個交叉路口,途中每四根杆子上都立著一塊射擊範圍禁止進入的牌子。接著這道牆在路口轉了六十度,又朝東北方繼續延伸三哩。李奇沿著路開,最後又遇到布雷克福河,然後看見一扇大門、一塊碎石空地,以及一群低矮的小屋。大門用鏈條綁著,上面掛了一塊用油漆手寫的標示牌:上午八點營業至天黑。

  他看看錶,他早來了半小時。在路的對面有間以巴士鋁製車身改建的餐館,餐館前有塊碎石空地。他把車開到那塊空地上,停在餐館正門口。他餓了,在萬豪酒店吃的那塊牛排,感覺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他坐在一張靠窗的桌旁,悠閒緩慢地吃著早餐,一邊看著街上的景象。八點鐘左右,外面已經有三輛小貨車等著進靶場。到了八點零五分,有個人開著一輛柴油引擎黑色悍馬車出現,他因為遲到而比了個道歉的手勢,接著就把大門上的鏈條解開。他把門打開後站到一邊,先讓路給客人,才回到悍馬車上跟著開進去。他在打開小屋門的同時,又比了個相同的道歉手勢,接著四個人都走進小屋,消失在李奇的視線外。李奇叫了另一杯咖啡,他覺得可以讓那個人先處理一下早上要忙的事,吃完早餐再慢慢散步過去,等對方有空時再談。而且,這裡的咖啡很新鮮,喝起來又熱又濃,怎能錯過。

  到了八點二十分左右,他開始聽見步槍發射的聲音。由於距離、風跟靶場護堤的影響,減弱了槍聲的音量與衝擊力,使它們聽起來像沉悶的鼓聲。子彈擊發的間隔長而穩定,顯然那些狙擊手很嚴肅地在瞄準標靶的內環。接著他又聽見一連串較輕微的爆裂聲,知道那是手槍的聲音。他聽著這些熟悉的聲音,沒多久後,在桌面上留了兩塊錢小費,到櫃檯付了十二塊的早餐錢。他走出餐館,回到敞篷車上,穿越空地,顛簸地開過路邊突起的邊線,然後直接從敞開的大門開進靶場。   他看見那個開悍馬車的人站在小屋裡一個差不多及腰高的櫃檯後方。這個人近看比遠看老得多,至少超過五十歲,但不到六十,灰髮稀疏,皮膚都是皺紋,可是腰挺得跟槍桿子一樣直。此外,就算他前臂上沒有刺青,牆上也沒掛紀念品,光看那副眼神就能知道他以前一定是個海軍陸戰隊軍士。那些刺青很舊,也褪了色,而牆上掛著的紀念品大多是獎旗以及部隊徽章。不過,在這些展示品正中央,擺著一張加框的黃色紙靶,最內環裡有五顆緊密的點三○○口徑彈孔,而第六發子彈偏掉了。

  需要什麼嗎?他說。他的眼神越過李奇的肩膀,穿出窗戶,看著那輛敞篷車。   我是來解決你一切問題的。李奇說。   真的嗎?   不,不算是。我只是想來問你幾個問題。   對方想了一下。是詹姆斯.巴爾的事嗎?   猜中了。   不行。   不行?   我不跟記者談。   我不是記者。   外面那輛是五公升汽缸的福特野馬,上面還加了幾樣東西,所以不是警車,也不是租來的車,而且掛的是印第安那州車牌。另外,擋風玻璃上還貼著一張NBC的貼紙,因此我猜你是個記者,想編出一個報導,告訴大家詹姆斯.巴爾是如何使用我的靶場來練習、做準備的。   他真的這麼做嗎?   我告訴過你了,我不會談這件事。

  可是巴爾確實會來這裡,對吧?   我不會談這件事。對方又說了一次。他的語氣中沒有惡意,只有決心,沒有敵意,只有自信,他說不談就是不談,就這樣。小屋裡安靜了下來,只聽得見遠處的槍聲,以及隔壁房間傳來的低沉嗡嗡聲,可能是台冰箱在運轉。   我不是記者,李奇又說一次。我只是跟一個記者借車,就這麼簡單,因為我要來這裡。   那你是誰?   只是個以前認識詹姆斯.巴爾的人,我想知道他朋友查理的事,我認為是這位查理帶壞他的。   對方沒說:什麼朋友?他也沒問:誰是查理?   他只是搖著頭說:幫不上忙。   李奇將眼神移到裱框的靶紙上。   那是你的嗎?他問。   你在這裡看到的東西都是我的。

  距離多遠?他問。   為什麼問這個?   因為我在想,如果距離六百碼算是很棒,如果有八百碼,你就是非常棒,如果是一千碼,你就太厲害了。   你也打靶?對方問。   打過。李奇說。   在軍隊裡?   很久以前的事了。   對方轉了個身,將整個框從掛鉤上取下,輕輕平放在桌上,然後轉過去給李奇看。紙的底部有一行褪色的墨水筆字跡:一九七八年美國海軍陸戰隊一千碼邀請賽,槍手山繆.凱許,第三名。上面還有三位裁判的簽名。   你就是凱許中士!李奇說。   退伍了,正在苟延殘喘。他說。   我也是。   但你不是陸戰隊的。   你光看就知道?   很簡單。   我是陸軍,李奇說:不過我父親是海軍陸戰隊員。

  凱許點點頭。那你也算得上半個人了。   李奇用手指滑過彈孔上方的玻璃,五顆子彈都打得很準,第六顆只偏了一根頭髮的距離而已。射得好。他說。   現在的我要是能從一半距離打出這種成績就要偷笑了。   我也是,李奇說:歲月不饒人。   你是說你以前也能有這種成績?   李奇沒回答。事實上,他就在凱許獲得第三名的十年後,贏了海軍陸戰隊一千碼邀請賽。他的每發子彈都正中紅心,只在紙上打出一個男人拇指剛好能穿過的洞。接下來那忙碌的一年裡,閃耀的冠軍獎盃就一直擺在他辦公室的架子上。那是他表現格外優異的一年,不管在生理上、心理上,或是任何方面,他都處於顛峰狀態。那年,他不管做什麼都是一擊必中,絕對沒有失誤。然而,隔年他並未因為要保有名聲而參賽,儘管憲兵高層長官都要他這麼做。後來,等他回顧那段日子時,他才發現當時的決定代表了兩件事:第一,他開始緩慢地跟軍隊脫節了,第二是他開始變得靜不下來。他開始覺得自己要永遠前進,絕不回頭。他開始不喜歡做兩次同樣的事。

  一千碼可是很遠的,凱許說:老實說,自從我離開陸戰隊後,連能打中靶紙的人都沒遇過了。   我或許還碰得到邊。李奇說   凱許將框拿起來,轉身掛回掛鉤上,他用右手大拇指把框調整好。   我這裡沒有一千碼的距離,他說:那等於浪費彈藥,而且會讓客人覺得自己打得很差。可是我有個很不錯的三百碼靶場,而且今天早上沒有人用,你可以試試看。如果你能在一千碼碰得到邊,那三百碼應該更沒問題。   李奇沒說話。   你不覺得嗎?凱許說。   我猜是吧。李奇說。   凱許打開抽屜,拿出一張新的靶紙。你叫什麼名字?   巴比.理查森,李奇說。羅伯.柯林頓.理查森,一九五九年打擊率三成零一,一百三十四場比賽中打了一百四十一支安打,不過洋基隊還是只得了分區第三。

  凱許從襯衫口袋拿了支原子筆,在紙上寫下理查森,三百碼,接著又寫了日期跟時間。   你喜歡保留紀錄。李奇說。   是習慣。凱許說。他在內環裡畫了個X ,這個符號大概高半吋,由於他的筆跡歪斜,所以符號的寬度大概又比半吋再短一些。他把紙留在櫃檯上,然後走進傳出冰箱噪音的那個房間,一分鐘後帶了把步槍出來。那是把雷明頓M24,裝了Leupold Ulta瞄準鏡跟一組前支架,是海軍陸戰隊狙擊手使用的標準武器,這把槍看起來用了很久,但保存得非常好。凱許將槍斜放在櫃檯上,卸下彈匣讓李奇看裡面是空的,接著拉動槍機,讓李奇看見彈膛也是空的。他很放鬆、很自然,也很謹慎,帶著專業的禮貌。   是我的,他說:歸零校正到三百碼,是我親自調整的。

  真好,李奇說。確實很好,一位曾在一九七八年成為世界第三棒狙擊手的前海軍陸戰隊隊員,在這種事情上絕對不會馬虎。   就一槍。凱許說。他從口袋拿出一顆子彈,高高舉起,這是溫徹斯特武器公司製造的點三○○口徑子彈,競賽級的。他將子彈垂直抵著紙靶上的X符號,子彈完全將符號遮住了。他露出笑容,李奇也對他笑。李奇知道這是挑戰,他心知肚明。打中這個X ,我就跟你說詹姆斯.巴爾的事。   至少對方不是要求徒手搏鬥,李奇心想。   走吧。他說。   戶外的空氣很平靜,不冷也不熱,是最適合射擊的天氣,不會冷得發抖,不用擔心上升氣流或其他氣流,也沒有刺眼的陽光,沒有風。凱許帶著步槍跟紙靶,李奇則將子彈握在手中。他們一起上了焊馬車,接著凱許啟動車子,柴油引擎便發出響亮的運轉聲。   你喜歡這種車?李奇在噪音中問。   不太喜歡,凱許說:我比較喜歡轎車,不過這是形象問題,客人喜歡比較重要。   靶場裡都是低矮的小丘,上頭長滿了草跟矮樹,有人用推土機在這裡開出一條條又寬又直的路。這些路都有幾百碼寬,也有幾百碼長,而且全都是平行的。每一條路就是一個獨立的靶場,每個靶場之間都隔著自然的小丘,而靶場後側都有高高的護堤,這是用推土機刮起的土築成的。整個地方看起來像是個建到一半的高爾夫球場,有部分草地,部分自然景觀,還有一條條紅土路。靶場裡有用漆成白色的岩石跟大圓石鋪成的小路,有些是給車走的,有些是讓人步行的。   這塊土地屬於我的家族,凱許說:開靶場是我的構想。我本來以為自己可以像高爾夫球或網球選手那樣,你也知道那些傢伙,他們參加過巡迴賽,退休後就會開班授課。   效果好嗎?李奇問。   不怎麼好,凱許說:大家是來這裡打靶的,要讓他們承認自己不懂射擊,那肯定不怎麼受歡迎。   李奇看見三輛小貨車各自停在不同的靶場外,那些八點就到門口等的人正打靶打得起勁。他們全都俯臥在草蓆上,發射,暫停,瞄準,再發射。   這只是我維生的方式。凱許用這句話回答了李奇沒問的問題。接著他將車子駛離主要道路,沿著一處空靶場開了三百碼,他下車將靶紙夾在一個架子上,然後回到車上,掉頭往回開,到了起點後,他便停好車熄火。   祝你好運。他說。   李奇靜靜坐了一會兒,他覺得格外緊張。他深吸一口氣,屏住呼吸,感覺到在血管裡正在顫抖的咖啡因,顫抖的幅度非常微小。在遠距打靶前一口氣喝下四杯濃咖啡,並不是什麼明智的舉動。   不過距離只有三百碼。三百碼,用的是把好槍,天氣不冷不熱,也沒有風。這差不多等於是用槍口抵著目標再扣下扳機,他閉著眼睛都做得到,他的槍法沒什麼問題,問題是風險。他想揪出幕後主使的程度,竟然更甚於好幾年前他想拿到獎盃那一次,而且是非常想,他不知道為什麼,但這就是問題。   他將屏住的氣吐出,只是三百碼而已,不是六百碼、不是八百碼,也不是一千碼,沒什麼大不了的。   他下了車,從後座拿起步槍,接著走過粗糙地面,到了草蓆上。他將前支架輕輕擺在距離草蓆邊緣一碼處,彎下腰裝填子彈,然後走到步槍後方,蹲下來,跪著,完全俯臥。他把槍托靠著肩窩,輕輕轉頭左右張望,感覺自己好像單獨身處在某個不知名的地方。他低下頭,閉起左眼,將右眼移到瞄準鏡前,垂下左手握住槍管,兩根前支架再加上他的肩膀,現在他有個三腳架了,十分穩固。他雙腳打開,腳往外伸,平貼在草蓆上,再將左腳收回一點點,以鞋底抵住草蓆,用這隻腳的力量固定好位置。他放輕鬆,伸展肢體,他得讓凱許覺得他曾是個狙擊手,而不只是個準備要開槍打靶的普通人。   透過瞄準鏡,他看見極為清晰的影像。他找到了目標,感覺好像近得伸手就能碰到。他將十字線對準X記號的交會點,將扳機壓到正要擊發的位置,接著他放鬆自己,吐出一口氣。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而他的心臟好像快跳出來了,咖啡因正在血管裡嗡嗡作響,十字線正在X記號上跳動,不斷搖搖晃晃,隨機畫著小小的圓形。   他閉上右眼,希望能用意志力讓顫抖停止,他將肺裡的空氣吐光,等了一秒、兩秒,再一次,吸氣,吐氣,屏住。他讓身上所有能量往下移到腹部,讓肩膀鬆馳,讓肌肉放鬆,讓自己沉澱下來。他再睜開眼睛,看見十字線已經不再亂跳。他盯著目標,感受著它,希望能打中它。他扣下扳機。槍身往後反衝,發出轟鳴聲,槍口在草蓆邊緣外噴出一陣煙霧,擋住了他的視線。他抬起頭,咳了一下,再低頭看瞄準鏡。   正中靶心。   X記號不見了,靶紙中央被鑽出一個小洞,只剩四個原子筆的小點,分別是X的四端。他又咳了一次,接著後退站起來,凱許趴到他的位置上,用瞄準鏡檢查結果。   好槍法。他說。   這是把好槍,李奇說。   凱許坂動槍機,用過的空彈殼隨即掉到草蓆上。他跪起來,拾起彈殼收進口袋,然後再站起來,將步槍帶回車上。   我合格了嗎?李奇在他背後喊著。   合格什麼?   可以談這件事了。   凱許轉身面向他。你以為這是測試?   我由衷希望是。   你大概不會想聽到我接下來所說的。   試試看吧。李奇說。   凱許點頭。我們可以到辦公室談。   他們又繞到靶場底端,讓凱許收回靶紙,然後直接開回小屋。他們在途中經過那幾個開小貨車來的客人,那些人還在打靶。凱許停好車後,兩人一同走進小屋,凱許先將李奇的靶紙收起來,依理查森這個名字歸類到適當的抽屜裡,接著再翻找巴爾的檔案,拿出厚厚一疊紙。   你是想證明你的老友沒幹那件事嗎?他問。   他不是我朋友,李奇說:我只是見過他而已。   所以呢?   我不記得他是那麼厲害的狙擊手。   電視新聞上說距離很近。   當時目標在移動,還要估計好偏斜的角度。   電視上說證據很明確。   沒錯,李奇說:我去看過了。   你看這些。凱許說。   他將靶紙像撲克牌一樣排滿整個櫃檯的長度,然後再把排好的紙推得更緊密一些以挪出空間,接著再從第一排的下方擺上第二排。最後,他排好了三十二張靶紙,分成長長的兩排,每張紙上都是一樣的同心圓,而且全都標示著詹姆斯.巴爾,三百碼,上面紀錄的時間可以追溯到三年前。   你看看這些結果,準備哀悼吧。凱許說。   每張靶紙都顯示出專業級水準。   李奇一張接一張看過去,每個靶上的內環裡都擠著乾淨俐落的彈孔。命中的位置都很集中,十分明顯。三十二個目標,每個目標十發子彈,總共三百二十發,全都命中最高分位置。   這全是他的?李奇問。   凱許點頭。正如你剛剛說的,我會保留紀錄。   用的是什麼槍?   他自己的競賽級步槍,很棒。   警察有聯絡你嗎?   是個叫艾默森的傢伙,他表現得很客氣,因為巴爾是在這裡訓練,所以我還得擔心自己會不會有麻煩。我可不想破壞自己的名聲,我在這裡付出很多心力,當然不希望這地方背上臭名。   李奇再次掃視那些靶紙,想起自己對海倫.羅汀說過:他們不會忘記。   他那位叫查理的朋友表現如何?他問。   跟他比較起來簡直完全不行。   凱許將詹姆斯.巴爾的靶紙收成一疊,放回原來的位置,然後後打開另一個抽屜,取出另一疊紙。   查理.史密斯,他說:從他的樣子看起來,他也待過軍隊,不過政府投資在他身上的錢,並沒有留下任何長期效果。   他做著跟剛才一樣的動作,將查理的靶紙排成長長兩列,總共三十二張。   他們每次都一起來?李奇問。   簡直如膠似漆。凱許說。   各佔一個靶場?   各佔一個靶場。凱許說。   李奇點頭。就打靶的分數來說,查理的成績比詹姆斯.巴爾差,差太遠了。從這些靶紙就看得出他是個非常蹩腳的狙擊手,其中一張只有四個彈孔,而且全都在外環之外,四個象限的角落各一顆。在三十二張靶紙中,他只有八發打進內環,其中一顆子彈正中紅心。這大概是走狗屎運打中的,要不然就是風或上升熱氣流剛好吹過去的,另外七發則是非常靠近環線。除此之外,查理簡直是到處亂打,他大部分擊發的子彈顯然連紙都沒碰到。以百分比來看,他的子彈落點大多出現在最外邊的兩條環線之間,非常低分。然而這些彈孔並不是隨機散布,看起來有種奇怪的協調性,他有瞄準,但沒打中。或許他的眼睛有問題,像是嚴重散光之類的。   他這個人怎麼樣?李奇問。   查理嗎?凱許說:查理是塊白板,我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麼。如果他打得準一點.我可能會覺得他有點可怕吧。   他個頭很小對不對?   非常小,頭髮很怪。   他們常跟你說話嗎?   不太常,他們只是兩個從印第安那州過來打靶的人,我這裡有一大堆這種人。   你看過他們打靶嗎?   凱許搖搖頭。我在這裡學到一件事,就是別去看任何人打靶。大家會覺得我在評判他們的技巧,我讓他們自己來找我,但從沒有人來過。   巴爾是在這裡買子彈的吧?   湖城製的,很貴。   他的槍也不便宜。   他配得上。   查理用什麼槍?   同一把,跟巴爾的槍感覺就像一對,不過他用那種槍就是笑話了,就像一個胖子買了架碳纖維比賽用自行車。   你這裡有手槍專用的靶場嗎?   有個室內的,下雨時才有人用,不然我都讓他們在外面打靶,要去哪裡都行。我對手槍不是很在意,那種東西毫無技巧可言。   李奇點點頭,接著凱許就將查理的靶紙集成一疊,仔細按照日期順序排列。疊好之後,便將靶紙放回抽屜。   史密斯是個很普通的名字,李奇說:老實說我覺得這是最普通的美國名字。   那是真名,凱許說:任何人加入會員前,我都會先看過他們的駕照。   他是哪裡人?   從口音聽起來嗎?應該是最北方某個區域吧。   我能拿張詹姆斯.巴爾的靶紙嗎?   要做什麼?   當紀念品。李奇說。   凱許沒說話。   不會流出去,李奇說:我不會拿到網路上拍賣。   凱許沒說話。   巴爾不會回來了,李奇說:這點是可以確定的。如果你真想顧好自己,就該把那些靶紙全丟掉。   凱許聳聳肩,又回到檔案櫃旁。   最近的一張,李奇說:這樣最好。   凱許用拇指翻閱那疊紙,然後抽出一張,從櫃檯上方遞過去。李奇接下後,將紙仔細摺好,收進襯衫口袋。   祝你的朋友好運啊。凱許說。   他不是我朋友,李奇說:不過還是謝謝你的幫忙。   不客氣,凱許說:因為我知道你是誰。你在槍後就位時,我就認出你了,我從來不會忘記每個人的俯臥姿勢。你在我參加邀請賽的十年後得到冠軍,當時我就在人群中看比賽。你的真名叫李奇。   李奇點頭。   你真客氣,凱許說:在我說出我只得了第三名之後,你並沒提起這件事。   你那時候競爭比較激烈,李奇說:十年後參賽的都只是些遊手好閒的人。   他在離開肯塔基州前的最後一個加油站停下,替雅尼的車加滿油,接著從公共電話打給海倫.羅汀。   那個警察還在嗎?他問。   現在有兩個了,她說:一個在大廳,一個在我門外。   法蘭克林上工了嗎?   今天一早就開始了。   有任何進展嗎?   沒有,他們只是五個非常普通的人。   法蘭克林的辦公室在哪裡?   她給他一個地址,李奇看看手錶。我四點鐘在那裡跟妳碰面。   你在肯塔基州調查的結果呢?   令人困惑。他說。   他又從同一座鐵橋上跨越俄亥俄河,雪瑞兒.可洛也同樣對他唱著每天都是條迂迴的道路。他將音量扭大,然後左轉朝西走。安.雅尼的地圖上顯示,再往前四十哩會有個系統交流道,他可以在那裡轉向北開,幾個鐘頭後就能開到四十呎的高架路段上,在整座城裡奔馳,這應該比開平面道路回去要好。他猜艾默森今天會非常洩氣,接下來就會變得非常憤怒,要是李奇自己就會。李奇扮演過艾默森的角色長達十三年,在現在這種狀況下,他應該會大發雷霆,派警員地毯式搜索每條街道,無所不用其極。   李奇開進系統交流道,轉上往北的公路。CD又從頭開始播放時,他便關掉音響,專心開車。這部野馬在時速七十哩時開起來的感覺非常棒,車子發出低沉的隆隆聲,馬力很強,一點也不小家子氣,李奇覺得如果能把這輛車的傳動系統放進某部舊轎車的車身,就會是他心目中理想的汽車了。      貝倫托諾從早上七點就在他那間實驗室裡工作,他拿到那支丟棄在高架路下的手機,採集了指紋,但什麼也沒查到。接著他將通話紀錄複印下來,最後一個撥出號碼是海倫.羅汀的手機,倒數第二個則是艾默森的手機。這兩通電話顯然是李奇打的,剩下的就是一連串打給其他不同手機的紀錄,而那些號碼都登記在印第安那州專業服務名下。那些電話也許是李奇打的,也許不是,根本無從得知。貝倫托諾寫下所有線索,可是他知道艾默森不會採取任何行動,唯一可以下手的是那通撥給海倫.羅汀的紀錄,不過艾默森不可能去找她麻煩,因為無論這位辯方證人是不是嫌疑犯,她跟他通話都很正常,這麼做等於浪費時間。   於是他將注意力移到停車場的監視錄影帶上,他這裡有四天的分量,也就是九十六小時的長度,這段期間大約有三千車次的進出,他的手下全記下來了。其中只有三輛是凱迪拉克,印第安那州跟大多數位於內陸心臟地帶的州一樣,人們買車的第一選擇是小貨車,然後是休旅車,然後是雙門小轎車,然後是敞篷車。普通轎車所佔的市場非常小,其中大部分是豐田、本田或國產中型房車,大型跑車很稀少,高級的名牌車就更少了。   影片裡第一輛凱迪拉克是輛骨白色雙門轎車,看起來開了好幾年。這輛車在星期三上午十點前就開進去,停了五個鐘頭。第二輛凱迪拉克是輛新車,大概是紅色或灰色,也可能是淺藍色,這不容易確認,因為監視器是黑白畫面,而且很暗。總之,這輛車在星期二午餐時間過後進入停車場,然後停了兩個鐘頭。   第三輛凱迪拉克則是黑色車身,監視器拍到的時間是星期五早上六點鐘剛過。黑色星期五,貝倫托諾是這麼稱呼那一天的。早上六點,停車場差不多都是空的。在影片裡,凱迪拉克的駕駛迅速而有自信地開上斜坡,而且在四分鐘後就離開。   夠時間擺那個交通錐了。   不管是進入或離開,從影片上都看不清楚駕駛的臉,擋風玻璃後面只有一個模糊的灰影,或許那是巴爾,也可能不是。貝倫托諾將結論全寫下來要給艾默森看,他提醒自己,到時要記得確認四分鐘是不是影片所拍到最短的停放時間,他覺得應該是。   接下來,他開始翻閱亞莉山卓.杜普瑞那間花園公寓的鑑識報告,他只吩咐一個資深組員前去調查,因為那地方是犯罪現場,不會有什麼重要線索,結果也是什麼都沒有,只有指紋。公寓裡到處都有指紋,這點跟其他任何公寓一樣,大部分指紋屬於那女孩,不過還有另外四組,其中三組無法辨認。   第四組指紋則是詹姆斯.巴爾的。   詹姆斯.巴爾去過亞莉山卓.杜普瑞的公寓,他進過客廳、廚房跟浴室,這點毫無疑問。採集到的指紋很明顯,比對之後也完全符合,不可能出錯。   貝倫托諾替艾默森寫下結果。   接著他又讀了剛從法醫那裡送來的報告,亞莉山卓.杜普瑞是右側太陽穴受到強烈一擊而死,攻擊者是個左撇子。她倒在一片砂礫上,而砂礫中包含了草跟土等有機物質,不過她是在一條鋪著石灰岩地面的巷子裡發現的。因此,她的屍體在死亡與被發現這段期間裡,曾輕遭人至少搬運了一段距離,其他生理學檢驗結果也支持這項論點。   貝倫托諾拿了另一張紙,替艾默森寫下兩個問題:李奇是左撇子嗎?他弄得到車嗎?      齊克先生一整個上午都在想該怎麼處理拉斯金的事,拉斯金已經失敗三次了。首先是跟丟人,接著從後方遭到襲擊,而且手機還給對方偷走了。齊克先生不喜歡失敗,一點也不喜歡,一開始他還考慮不讓拉斯金在街上行動,打算叫他回來,待在一樓房間裡注意監視器螢幕。不過,他為什麼要讓一個失敗者負責他的保全?   然後林斯基就打來了,他們已經搜索了十四個鐘頭,完全沒看見那個軍人的蹤影。   我們現在應該從那個律師下手了,林斯基說:畢竟她才是這件事的主角,她才是焦點,才是採取行動的人。   這會讓風險變高。齊克先生說。   現在的風險就很高了。   也許那個軍人離開了。   也許吧,林斯基說:不過重點是他跟那個律師說了些什麼。   我再想想看,齊克先生說。我會再跟你聯絡。   我們該繼續找嗎?   累了嗎?   林斯基已經筋疲力盡,而且脊椎痛得要命。   不,他撒謊。我不累。   那就繼續找吧,齊克先生說:不過先叫拉斯金回來找我。      一進入高架路段,李奇就將車速減慢到每小時五十哩。他待在中間車道,讓繞過圖書館後方的那條支線從他右邊經過。他繼續往北開了兩哩,從系統交流道下來,轉進汽車經銷商跟修配廠那條四線道,接著往東開上郡道,又再次轉向北開,進入傑柏.奧立佛家那條鄉間小路。一分鐘後,他已經深入寧靜的鄉間,灌溉用灑水器正在緩慢旋轉,陽光在水珠中形成一道道彩虹。   心臟地帶,所有的秘密都藏在那裡。   他讓車子滑行到奧立佛家的信箱旁停下,這輛敞篷車絕對無法開進他家的車道。中間那道隆起的小坡會把車底拆了,懸吊系統、排氣系統、車軸、分流器,總之就是底盤上的所有東西都會壞掉,安.雅尼一定會不高興。於是他下了車,把車留在原地,這輛車看起來就像蹲伏在太陽下,同時閃爍著藍色光芒。他在車道上挑較平坦的路段走,透過很薄的鞋底還能感覺得到腳下踩到的石頭形狀。傑柏.奧立佛的紅色卡車沒有動過,還待在原處,車身蒙著一層薄薄的褐色塵土,還有露水乾掉的痕跡。舊農舍裡很安靜,穀倉關閉著,也鎖了起來。   李奇沒上前門去,而是繞過房子到後廊,傑柏的母親就在那裡,坐在她的搖椅上,她穿著一樣的衣服,可是這次手上沒拿酒瓶,她一隻腳盤著,另一隻腳在地上來回推動椅子,速度比上次快了兩倍。   你好。她說。   傑柏還沒回來?李奇說。   她只搖了搖頭。李奇聽著他之前聽過的所有聲音:灑水器的嘶嘶聲、搖椅的滑動聲、門廊木板的嘎吱聲。   有電話嗎?他問。   斷線了,她說:我欠他們錢,反正我也不需要電話,如果我要打,傑柏會讓我用他的手機。   很好。李奇說。   這他媽的怎麼會很好?傑柏又不在這裡。   就是因為這樣才好,我要闖進妳的穀倉,而我不希望妳乘機報警,或是開槍打我。   那是傑柏的穀倉,你不能進去。   我不覺得妳阻止得了我。   他轉身背對她,繼續往前走,小路稍微彎曲,然後直接通往穀倉的雙扇門。這道門看起來跟穀倉一樣老,舊木條板似乎經歷過一百個寒暑的風吹日曬。李奇用指節觸摸門板,覺得有種乾燥的空心感。鎖是全新的,成U字形,跟城裡快遞員用的腳踏車鎖一樣。U字形的其中一邊,穿過用螺絲固定在門板上的鋼製門把。李奇摸著鎖,搖了幾下,是實心鋼鐵,被太陽曬得暖暖的。這個鎖非常堅固,沒辦法割斷或破壞。   不過一個鎖堅不堅固,還得看它是拴在什麼東西上面而定。   李奇抓住鎖頭的橫槓,一開始先輕輕拉,然後才開始施力。門扉往他的方向移動,然後停了下來。他用左掌抵著木板,將門往後推,然後伸直手臂,再用握著鎖的右手猛力一拉。螺栓鬆脫了一點,但不多。李奇猜傑柏一定在門後的螺帽下加了墊圈,而且說不定是又大又寬的墊圈,這會分散力量。   他心想:好吧,再用點力。   這次他用雙手握住鎖的橫槓往後傾,姿勢就像在滑水。他用力拉,同時用腳後跟猛踩門把下方的木板。但他的腳比手長,所以動作受到限制,產生不了太大力量,不過已經夠了,舊木板裂開一些,使他將鎖往後多拉了半吋。他重新預備,又扯了一次,鎖又往後多移了些。接著,左邊那扇門的一塊條板完全裂開了,兩個螺栓也應聲扯下。李奇左手平放在門上,右手手指則是勾進縫隙,反手抓住門板。他吸了口氣,默數到三,然後猛力一拉。最後一顆螺栓掉了,雙扇門也直接敞開。李奇站到一旁,把門往後推到與牆面齊平,讓陽光透進來。   他本來以為自己會見到一個製造毒品的實驗室,也許還有工作檯、燒杯、量杯、瓦斯爐,以及用來過濾成品的新泳褲,要不然就是一大塊準備配送的存貨。   但他完全沒看見那些東西。   明亮的光線從木板間長而垂直的縫隙滲透進來,穀倉內部大概有四十呎長,二十呎寬,地面是泥土,已經被壓得很密實。整個穀倉裡除了正中央停著一輛舊的小貨車,其他地方空無一物。   這是輛雪佛蘭Silverado ,有好幾年歷史,車身是淡褐色,像烘製過的黏土。這是輛工作用車,最低等級的型號,有乙烯基座椅、鋼圈,以及普通至極的輪胎。裝貨的平台上很乾淨,但布滿刮痕和凹痕,車子前後都沒掛車牌,車門鎖著,附近也找不到鑰匙。   那是什麼?   李奇轉身,看見傑柏.奧立佛的母親正站在他後方,她一隻手緊抓著門框,似乎不想跨過門檻進來。   是部貨車。李奇說。   我看得出來。   這長傑柏的嗎?   我從來沒有看過這部車。   在外面那輛紅色大車之前,他開什麼?   不是這一部。   李奇走近貨車,從駕駛座車窗看進去。手排,排檔桿上有泥土和污垢,沒有垃圾。這輛車是某個人的忠實幫手,使用相當頻繁,但沒有濫用。   我從來沒看過這部車。她又說了一次。   這車似乎在這裡停了很久,輪胎都沒氣了,聞起來也沒有機油或汽油味。它給人一種冰冷、無生命力的感覺,而且布滿灰塵。李奇單膝跪地檢查了車底,什麼也沒有,只有底盤上面沾著舊塵土,還有被石頭及砂礫敲出的痕跡。   這部車停在裡面多久了?他跪在地上問。   我不知道。   他什麼時候替門加上鎖的?   大概兩個月前。   李奇站了起來。   你以為能找到什麼?女人問他。   李奇轉身面對她,看著她的眼睛,她的瞳孔很大。   比妳早餐分量還大的東西。他說。   她笑了。你以為傑柏在這裡煮東西?   不是嗎?   不,他的繼父會帶來。   你們結婚了?   早就吹了,不過他還是會帶點過來。   傑柏星期一晚上有吃過了。李奇說。   她又笑了。母親跟孩子分享很正常吧,不是嗎?不然母親是當假的嗎?   李奇轉身再看看車子。為什麼會把舊車鎖在這裡,新車擺在外面風吹日曬?   問倒我了,女人說:傑柏做事總有自己的想法。   李奇退出穀倉,把兩扇門都關上,然後用拇指將螺栓擠進原來裂開的位置,不過鎖的重量讓那些螺栓又滑出一半。他使門把盡量恢復原狀後,就直接離開了。   傑柏還會回來嗎?女人對著他背後喊著。   李奇沒有回答。   野馬的車頭面對北方,所以李奇向北開。他打開CD音響,將音量調大,在一條筆直的路上走了十哩,朝著永遠到不了的地平線前進。      拉斯金開著一部挖土機,挖好了自己的墳墓。當初夷平齊克先生土地的也是這部機器,它有個二十吋寬的挖鏟,上面有四根鋼牙。挖鏟緩慢地掘起軟土,再倒到一旁。引擎一下發出加速的轟鳴聲,一下又放慢速度,一下加速,一下又減速,並對著印第安那州的天空吹進一陣陣柴油煙霧。   拉斯金出生於前蘇聯時代,因此見識過許多事物。他到過阿富汗、車臣,也目睹了莫斯科發生不可思議的劇變。像他這種人早該死了很多次,光是這點,再加上他俄國血液裡相信宿命論的天性,使他一點也不在乎自己的命運。   Ukase.齊克先生說。這是規定。   Nichevo.拉斯金回答。不必介意。   於是他開著挖土機繼續挖。他選了個地點,讓房子擋住從碎石場看過來的視線。他挖了一道很工整的溝,有二十吋寬、六呎長、六呎深。他將挖出的土塊堆在右邊,也就是東側,看起來就像擋在他跟房子之間的一堵牆。挖好後,他將挖土機倒退離開洞口,然後熄火,爬下駕駛座靜靜等著。他完全沒有逃跑,逃跑根本沒有意義,如果他跑了,他們還是會找到他,到時他就沒有墳墓了。他們會用垃圾袋,而且分裝成五袋或六袋,然後會把他身體各部位丟進冰冷的黑色塑膠袋裡,再用鐵絲綁起來。他們會把磚塊跟他的屍塊放在一起,然後丟進河裡。   他以前就見過這種處理方式。   遠處的齊克先生剛從屋裡出來,他是個矮胖的人,很老、彎腰駝背,走路速度中等,全身散發著力量與幹勁。他走過不太平坦的地面,往下看,再往前看,視線望向五十碼,一百碼外。他走到拉斯金身邊,停了下來,殘缺的手伸進口袋,取出一把小左輪手槍,他用拇指跟剩下的食指夾著扳機護弓。他的手往前伸,拉斯金接了過來。   Ukase.齊克先生說。   Nichevo.拉斯金回答。回答的語氣聽起來簡短、友好、不以為然,就像用法語說沒事,用西班牙語說沒問題,或者用義大利語說不客氣,請吧,悉聽尊便。   謝謝你。齊克先生說。   拉斯金走到洞口的短邊。他打開旋轉彈瞠,看見裡面只有一顆子彈,然後又闔上彈膛,轉到正確的位置。接著他拉開撞針,把槍口塞進嘴裡。他轉過身,讓自己面對齊克先生,背對洞口。他拖著腳往後退,直到腳跟碰到洞口邊緣,站得直挺挺的,鎮靜地維持姿勢,就像個準備從高空向後做出高難度跳水動作的奧運選手。   他閉上眼睛。   扣下扳機。   方圓一哩內的烏鴉吵雜地飛向空中。鮮血、腦漿和骨頭在陽光下劃出一道完美的拋物線。拉斯金的身體向後倒,四肢張開平躺在洞底。烏鴉又回到地面,遠處碎石廠的機器似乎正無聲運轉著。接著,齊克先生爬上挖土機的駕駛座,發動引擎,每根操縱桿上都有個撞球大小的圓球,所以他用手掌操作起來十分容易。      在市區北方十五哩,李奇開到一塊很大的V字形碎石路面避車道上,把車停住,這地方正好是兩塊圓形農田角落的交會點。附近到處都是農田,東西南北方都有,一塊接一塊無止境地向外延伸,每塊農地上都有各自的灑水系統,每具灑水器都以同樣緩慢的速度旋轉著。   他熄了火,開門下車,站著伸展肢體,順便打個呵欠。空氣中都是灑水器噴出的水霧。靠近點看,這些灑水器就像大型工業用機器,有如剛降落地面的外星太空船。每塊農田中間都豎著一根垂直的中央儲水管,像是高高的金屬煙囪。灑水器的支臂就從這根儲水管橫向延伸出來,從上百個間隔固定的噴嘴灑出水來。在支臂最外面有個用來支撐其重量的支柱,而支柱底端有個橡膠輪胎,輪胎就這樣在一條舊軌道上不停滾動。   李奇站在一旁看著,等他附近那塊農地上的輪胎接近時,他就走到輪胎旁,跟著一起繞。輪胎幾乎到他腰部高度,灑水器就在他上方高處。他讓輪子保持在右邊,跟著它順時針繞了好大一圈。他在細微的水霧中走著,感覺很冷,灑水器發出很大的撕嘶聲,輪子爬上和緩的小坡,又滾進淺淺的低谷,這一圈繞得很長很長。灑水器的長度大概有一百五十尺長,圓周率乘上直徑,也就是說農地的周圍超過三百碼。面積則是圓周率乘以半徑的平方,因此每塊農地的面積是七千八百平方碼以上,超過半英畝。這表示浪費掉的空間大概比兩千兩百平方碼再少一些,大於整體面積的百分之二十一,平均每塊角落浪費了不止五百平方碼,就像靶紙上的那些角落。敞篷車停在農地其中一個角落上,從比例上看來,差不多就等於一個彈孔大小。   就像查理在靶紙角落打出的彈孔。   李奇繞回原點,身上有點濕,帆船鞋上也沾了爛泥。他走出圓圈,動也不動站在碎石地上,面對西方。遠處地平線上有群烏鴉突然飛起,接著又降落。李奇回到車上,發動引擎,找到車頂扶手上的夾鉗以及儀表板上的按鈕,將車頂掀開。他看看錶,距離到法蘭克林辦公室碰面的時間還有兩個鐘頭,於是他躺在座位上,讓陽光曬乾他的衣服。他從口袋拿出摺好的靶紙,端詳許久。他聞了聞,然後高舉到陽光下,讓光線穿透彈孔,接著又摺起來,收進外套口袋。他往上看,只看見一整片天空。他閉起眼睛,擋住刺眼的陽光,開始思索自尊與動機、幻想與現實、有罪與無罪的問題,同時也想弄清楚隨機現象的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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