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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38 天鵝

雪人 尤.奈斯博 3913 2023-02-05
  二〇〇四年十二月   十二月,醫院窗外的褐色土地在鋼灰色天空下光禿一片。上了雪鏈的輪胎嘎扎嘎扎輾過高速公路的乾燥柏油路面,匆匆穿越天橋的行人翻起衣領,神色漠然。醫院牆內的一群人聚在一起,病房桌上佇立的兩根蠟燭象徵著將臨期第二主日。   哈利在門口停下腳步。奧納坐在床上,顯然剛講了句俏皮話,鑒識中心主任貝雅特仍大笑不已。貝雅特大腿上坐著一個臉頰紅通通的寶寶,他嘴巴張開,大眼圓睜,看著哈利。   我的朋友!奧納高聲說,看見了門口的哈利。   哈利走進門,抱了抱貝雅特,向奧納伸出了手。   你的氣色看起來比上次好很多。哈利說。   他們說聖誕節之前我就能出院了,奧納說,翻過哈利的手,真是慘烈,怎麼樣?

  哈利讓奧納仔細觀看他的手:中指被切下來,救不回來了。醫生把食指的肌腱縫了起來,神經末梢一個月會生長一公釐,試著跟另一頭連接起來,可是醫生說有一邊會永久癱瘓。   代價很高。   並不會,哈利說,微不足道。   奧納點點頭。   開庭時間公布了嗎?貝雅特說,站了起來,將寶寶放進手提式嬰兒床。   還沒。哈利說,看著貝雅特熟練的動作。   被告律師會爭取馬地亞被判發瘋,奧納說,他偏好發瘋這個通俗用語,因為不僅形容得十分恰當,而且帶有詩意,要達不到這個目標,他們找的心理醫生得比我還爛才行。   他一定會被判無期徒刑的。貝雅特說,側過了頭,整理寶寶的被子。   可惜他會過著悲慘的日子,奧納咆哮說,伸手去床頭桌拿眼鏡,我年紀越大,越認為心理不管正不正常,邪惡就是邪惡。我們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會受到邪惡行為的誘惑,但這不表示我們對邪惡行為就不需要負責任,天啊,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格障礙,而我們病得有多嚴重,從行為上就看得出來。大家都說法律之前人人平等,但只要每個人都不相同,就沒有平等這回事。黑死病流行的時候,水手只要咳嗽立刻就會被丟下船,他們當然會被丟下船,因為正義是一把很鈍的刀,不管在哲學或審判的層面都是如此。我們只有比較幸運和比較不幸運、個人的疾病未來治得好和治不好的分別而已,我親愛的朋友。

  不過呢,哈利說,看著仍包著繃帶的中指殘肢,以他的例子來說,一輩子都會是這樣。   哦?   一輩子都治不好。   病房內一陣靜默。   我有沒有說醫生建議我裝義肢?哈利揮舞右手,高聲說,但基本上我喜歡我的手就是這樣,四根手指,好像卡通人物的手。   那根中指你怎麼處理?   我捐給解剖部,可是他們沒興趣,所以我就把那根手指做了防腐處理,放在我桌上,就好像哈根桌上那根日本人的小指一樣。我想一根中指比較像是哈利式的打招呼。   另外兩人大笑。   歐雷克和蘿凱怎麼樣?貝雅特問。   好得出人意料,哈利說,他們很強悍。   卡翠娜.布萊特呢?   好多了,我上星期去看過她,她二月會開始工作,回到她在卑爾根的老單位。

  真的?她不是激動得差點對某人開槍嗎?   並非如此,她攜帶的左輪手槍一直都沒裝子彈,所以她才敢把扳機扣得那麼深。我應該想到才對。   哦?   警察從一家警局調到另一家的時候,必須交出原有的配槍,再領一支新的佩槍和兩盒子彈,她辦公桌抽屜裡有兩盒還沒開封的子彈。   一陣靜默。   很好啊,她復原了。貝雅特說,撫摸寶寶的頭髮。   對。哈利心不在焉地說,這才想到卡翠娜看起來的確好多了。他去卡翠娜在卑爾根的母親家探望她時,她剛去頌維根山長跑回來,沖完了澡。她的頭髮仍是濕的,面色紅潤。她母親端上了茶,她開始述說自己是如何著魔似的去追查父親的案子,還說很抱歉把哈利拖下水,不過哈利在她眼中並未見到悔意。

  我的精神科醫生說我只是比大部分的人極端一點點而已,她高聲大笑,聳了聳肩,但現在一切都過去了,這件事從小時候就一直糾纏著我,現在我爸的罪名被洗清了,我也能繼續過我自己的日子了。   你會問性犯罪小組要不要讓妳回去嗎?   會先從那裡開始,再看看情況,就算是頂尖的政治家也有得東山再起的時候。   她的目光移到窗外,望著峽灣,也許是望向芬島。哈利離開時,知道傷害依然存在,而且永遠不會消失。   哈利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奧納說得對,如果每個寶寶都是完美的奇蹟,那麼生命基本上就是一場墮落的旅程。   一名護士在門口咳了一聲:該打針了,奧納。   哦,饒了我吧,護士小姐。   我們這裡可是不作假的。

  奧納嘆了口氣:護士小姐,妳覺得哪一種比較糟?是一個人想活下去,卻被人奪走生命?還是一個人不想活下去,卻被人硬逼著一定要活下去?   貝雅特、護士小姐和奧納都笑了,沒有人注意到哈利坐在椅子上抽動了一下。      哈利踏上醫院通往松恩湖的陡坡。這附近沒有太多人,只有每星期日固定會來的民眾正繞著湖畔小徑散步。蘿凱在路障旁等著他。   他們抱了抱彼此,不發一語,踏上湖畔小徑。空氣冷冽,淡藍色天際掛著黯淡的太陽。乾枯的葉子發出碎裂聲,瓦解在他們的鞋跟底下。   我會夢遊。哈利說。   哦?   對,而且我可能已經夢遊一段時間了。   要時時刻刻都處在當下不是很容易。她說。   不是這個意思,他搖頭說,我是說真的夢遊,我想我晚上會下床,在家裡走來走去,天知道我都做了些什麼。

  你怎麼發現的?   我出院回家的那天晚上,站在廚房,看著地上的濕腳印,才發現我身上沒穿衣服,只穿了一雙橡膠靴。那時候是半夜,我手裡還拿著一把槌子。   蘿凱微微一笑,看著地面,跳過一步,好讓他們步伐一致:我懷孕之後也夢遊過一段時間。   奧納跟我說成人壓力大的時候會夢遊。   兩人在湖水邊停下腳步,看著一對天鵝漂過水面。它們動也不動,沒發出一絲聲響,只是靜靜漂過灰色湖面。   我從一開始就知道歐雷克的父親是誰,她說,可是當他在奧斯陸的女友通知他說她懷孕的時候,我並不知道我懷了他的孩子。   哈利深深吸進冷冽的空氣,感覺被冷空氣刺痛,品嘗冬季的滋味。他抬頭面向太陽,閉上雙眼聆聽。

  我發現的時候,他已經做了決定,離開莫斯科,回到奧斯陸。那時我有兩個選擇,一個選擇是讓這個孩子在莫斯科有個父親,這個父親只要認為孩子是自己的,就會對他視如己出,愛他、照顧他。另一個選擇是讓孩子沒有父親。這件事當然很荒謬,你很清楚我對說謊有什麼感覺。以前如果有人跟我說,有一天我會將餘生都建築在謊言上,我一定會強烈否認,像我這種人絕對不可能讓這種事情發生。年輕的時候總以為事情都很簡單,根本不知道日後你可能會面臨多麼難以想像的困難抉擇。如果我只需要考慮我一個人,這件事就會很簡單,可是要考慮的事實在太多了。我必須考慮的不只是我是不是要傷害費奧多爾,並且公然侮辱他的家族,還必須考慮我是不是要摧毀那個返回奧斯陸的男人和他的家庭,然後我還必須考慮歐雷克。最後我決定一切都以歐雷克優先。

  我了解,哈利說,我完全了解。   不,她說,你不了解為什麼我從來沒跟你提過這件事。跟你在一起,我完全不必考慮別人。你一定認為我想假裝自己是個更好的人。   我沒這樣想,哈利說,我認為妳這樣就很好了。   她將頭倚在他肩膀上。   你相信別人說的天鵝習性嗎?她問道,說牠們會忠貞不二、至死不渝?   我相信它們會信守承諾。哈利說。   天鵝會許什麼承諾?   沒有,我只是猜想而已。   所以你只是在說你自己囉?其實我比較喜歡你許下承諾,然後打破。   妳想要更多承諾嗎?   她搖搖頭。   兩人再度踏上小徑,她伸手挽住他的手臂。   我希望我們可以從頭來過,她嘆說,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我知道。   但你也知道這樣不太好。   哈利從她語氣中聽出這句話是一項聲明,但裡頭某個地方仍藏著小小的問號。   我正在考慮去別的地方。他說。   是嗎?去哪裡?   不知道,別去找我,尤其別去北非找我。   北非?   這是英國演員馬蒂.斐德曼(Marty Feldman)在電影裡的台詞,他想逃離,同時又想被找到。   原來如此。   一抹黑影掠過他們,朝黃灰色的森林泥地移動而去。他們抬頭一看,原來是其中一隻天鵝。   電影後來怎麼了?蘿凱問,他們有沒有再找到彼此?   當然有。   你什麼時候回來?   不回來,哈利答道,永遠都不回來。   德揚區一棟公寓的冰冷地下室裡,兩名憂心忡忡的住戶委員會代表站在那裡,看著一名身穿連身工作服、臉上戴著厚重眼鏡的男子。男子說話時,口中噴出的白色霧氣猶如白色灰塵。

  黴菌就是這樣,你看不見它。   他頓了頓,中指按著額前垂落的一縷頭髮。   但是它的確存在。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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