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日
哈利坐上他停在解剖部車庫的車,關上車門,閉上眼睛,試著清楚地思考。第一步是找出馬地亞的位置。
他已經將馬地亞從手機通訊簿刪除,因此打電話問查號台,查到了電話和住址。他鍵入一八八一,注意到自己等待時呼吸加速,變得亢奮,便試著冷靜下來。
嗨,哈利。馬地亞的聲音頗低沉,但聽起來還是和往常一樣充滿驚喜。
抱歉打擾你。哈利說。
不會,哈利。
你在哪裡?
我在家裡,正要下去看蘿凱和歐雷克。
太好了,不知道你可不可以幫我拿個東西去給歐雷克?
對方停頓了一會兒。哈利緊咬牙關,牙齒咯咯作響。
可以啊,馬地亞說,可是歐雷克在家,你可以
蘿凱,哈利插口說,我們我今天不太想見到她。我可以過去一趟嗎?
又一陣停頓。哈利將手機壓在耳朵上,仔細聆聽,彷彿想聽出對方在想些什麼。但他只聽見呼吸聲和微弱的背景音樂,似乎是日本極簡鐘琴樂之類的。他想像馬地亞的公寓也是同樣的樸素極簡風格,空間可能沒那麼大,但整理得非常整齊,這一點可以十分確定,他的住處不會有一絲放任隨性的味道。現在他穿上了色彩柔和的淺藍色襯衫,脅下換了新繃帶。當他站在台階上面對哈利時,胸前交抱的雙臂沒舉那麼高,那並不是為了掩飾胸部缺少的乳頭,而是為了掩飾被小斧頭劃過的傷痕。
可以啊。馬地亞說。
哈利無法判定他的聲音聽起來是否自然。背景音樂停止了。
謝謝,哈利說,我很快就到,答應我你一定會等我。
我答應你,馬地亞說,可是哈利
什麼事?哈利深深吸了口氣。
你知道我家地址嗎?
蘿凱跟我說過。
哈利暗暗咒罵自己,他為什麼不說是從查號台查到的?這樣就一點可疑之處都不會有。
她跟你說過?馬地亞問。
對。
好,馬地亞說,你直接進來吧,門沒鎖。
哈利掛上電話,看著手機。他突然有種預感,覺得時間所剩無幾,黑暗降臨之前他必須趕緊逃命。但他找不到任何合理的理由來解釋這種預感,因此認為應該是自己多慮了,而且這種預感一點幫助也沒有,當你看不見祖母的農場,這種預感對於夜晚降臨所帶來的恐懼和害怕一點幫助也沒有。
他撥打另一組號碼。
喂。哈根接起電話,聲音單調,毫無生氣。這是寫辭呈的聲音,哈利心想。
先別管文書作業了,哈利說,你得打電話給署長,我需要用槍許可,然後派警員前往土薩區奧森街十二號支持命案嫌犯的逮捕任務。
哈利
聽著,我們在解剖部的保存槽裡發現了希薇亞的遺體,卡翠娜不是雪人,你明白嗎?
一陣靜默。
不明白。哈根坦白說。
雪人是解剖部的講師,名叫馬地亞.路海森。
路海森?呃,我的天,你是說
對,就是協助我們把注意力都放在費列森身上的那個醫生。
哈根的聲音恢復了元氣:署長會問那個人有沒有槍。
呃,哈利說,據我們所知,他沒有在任何被害人身上用過槍。
哈根過了幾秒才聽出這句話的挖苦之意。我現在就打。他說。
哈利掛上電話,轉動點火裝置上的鑰匙,同時用另一隻手打電話給麥努斯。麥努斯的聲音和引擎聲同時響起。
你還在翠凡湖嗎?哈利高聲說,蓋過引擎怒吼聲。
對。
放下手邊的事,開車過來,跟我在奧森街和弗格街交叉口會合,用最快速度趕到。
是天要塌下來了嗎?
對。哈利說,腳下放開離合器。橡膠輪胎摩擦水泥地面,發出一聲尖鳴。
他突然想到尤納斯。不知為何他突然想到尤納斯。
哈利從史多羅商場的方向來到弗格街時,他向重案指揮室請求支持的六輛警車中,已經有一輛停在奧森街轉角。他將車子開上人行道,跳了下來,朝警車走去。車內警察按下車窗,將哈利要求的無線對講機遞出來給他。
把警示燈關掉。哈利命令道,指了指警車車頂不停旋轉的藍色警示燈。他按下無線對講機,通知其他警車在抵達位置前先關閉警笛。
四分鐘後,六輛警車集合在十字路口,包括麥努斯和犯罪特警隊隊員歐拉.李在內的一群警察都圍在哈利車子周圍,哈利坐在車上,伸手指著放在大腿上的街道地圖。
李,你帶三輛車去堵住可能的脫逃通道。這裡,這裡,還有這裡。
李傾身看著地圖,點了點頭。
哈利望向麥努斯:管理員呢?
麥努斯揚起手機:我正在跟他通話,他拿著鑰匙正要去大門。
好。你帶六個人去就定位,位置在入口、後梯,如果可以的話連同屋頂。你負責守住房子後方,可以嗎?戴爾塔小隊的車到了嗎?
這裡。兩名警察舉起手,表示他們駕駛的是特種部隊戴爾塔小隊的專用車。他們的外表看起來和其他警察並無分別,但特種部隊受過特別訓練,專門執行此類任務。
好,我要你們現在立刻去大門,有沒有帶槍?
兩名隊員點了點頭。有些特種部隊隊員配備MP5衝鋒槍,鎖在後備廂裡,有些只配備一般警用左輪手槍,署長曾解釋說這和財政預算有關。
管理員說路海森住在二樓,麥努斯說,將手機放回夾克口袋,那棟公寓一層只有一戶,屋頂沒有出口。他如果要去後樓梯,必須爬到三樓,穿過閣樓,可是閣樓上了鎖。
好。
哈利帶了最先抵達的兩名便衣警察同行,一名較年長,一名較年輕,年輕警察一臉痘痘,態度頗為傲慢;這兩名警察都和麥努斯共事過。他們並未直接進入奧森街十二號,而是穿越馬路,進入對面屋子。
史提松家的兩個年輕兒子在二樓睜大眼睛看著兩名便衣男子,他們的父親正在聽哈利解釋為何警方要暫時借用他們家。哈利進入客廳,將沙發從窗邊推開,仔細觀察對街的公寓。
客廳有燈光。
有人坐在裡面。年長警察說,站到哈利身邊。
聽說人一到五十歲,視力就會退化百分之三十。
我又還沒瞎,那張大椅子的椅背有顆頭突出來,扶手上放著一隻手。
哈利瞇起雙眼。可惡,他是不是需要配眼鏡了?呃,既然年長警察說他看見有人,那應該不假。
你留在這裡,他一有動靜就呼叫我,可以嗎?
好。年長警察微微一笑。
哈利帶著傲慢的年輕警察離開。
是誰坐在裡面?年輕警察大聲問,他們正快速奔下樓梯,腳下發出騰騰聲響。
聽過雪人嗎?
哦,狗屎!
沒錯。
他們衝過馬路,來到對面公寓。管理員、麥努斯和五名便衣警察已站在大門前待命。
我沒帶那一戶的鑰匙,管理員說,只帶了這扇大門的鑰匙。
沒關係,哈利說,每個人都把槍準備好了嗎?盡量不要發出聲音,可以嗎?戴爾塔小隊,你們緊跟著我
哈利拔出卡翠娜的史密斯威森左輪手槍,向管理員比個手勢,管理員將鑰匙插入門鎖中轉動。
哈利和手持MP5衝鋒槍的兩名戴爾塔小隊隊員靜靜地上樓,一次跨上三格台階。
他們在二樓一扇沒有名牌的藍色門前停下腳步,一名隊員面向哈利,在門上俯耳聆聽,然後搖了搖頭。哈利將無線對講機音量調到最低,舉到嘴巴前方。
阿爾法呼叫哈利並未分配呼叫代碼,也記不起警察名字,守在沙發旁邊那扇窗戶的警員,目標有沒有移動?
他放開按鈕,對講機傳出低低的嘰喳聲,接著一個聲音傳出:
他還坐在椅子上。
收到,我們要進去了,結束通話。
一名隊員點了點頭,拿出撬棒,另外一人後退幾步,做好準備。
哈利見過特種部隊的這個招數,一名隊員負責撬開門,其他人立刻衝進去。他們並不是無法打開門鎖,而是破門而入可以發出巨大聲響,那股力量和速度會讓目標嚇呆,十次中有九次在椅子、沙發或床鋪上呆若木雞。
但哈利舉起了手,制止他們。他壓下門把,往內一推。
馬地亞沒說謊,門沒上鎖。
門盪了開來,沒發出一絲聲音。哈利朝自己胸前指了指,表示自己先進去。
屋內並不如哈利想像的那樣走極簡風。
但是換個角度來看,這間屋子的確有極簡的味道,因為裡頭什麼都沒有。玄關沒有鞋子,屋內沒有家具,沒有照片,只有四片光禿禿的牆壁,亟需新壁紙或重新粉刷。看來這一戶已經閒置了好一段時間。
客廳門微微敞開,哈利透過門縫可以看見椅子扶手,扶手上有一隻手,一隻戴了手錶的小手。他屏住呼吸,踏出兩大步,雙手握著左輪手槍,伸出一隻腳推開了門。
兩名隊員移動到哈利的眼角視線範圍內,哈利感覺到他們突然僵立原地。
然後他聽見其中一人用極細微的聲音說:我的天啊
扶手椅上方是一盞亮著的大水晶燈,光線照射在扶手椅上坐著的人。那人睜大眼睛,直視哈利,頸部有瘀青的勒痕,臉蒼白而美麗,一頭黑髮,身穿綴有白花的天藍色洋裝。那件洋裝和他家廚房月曆上蘿凱穿的洋裝一模一樣。哈利覺得胸腔裡的心臟像是要炸裂開來,身體其他部位則僵硬有如岩石。他想移動,目光卻無法從她呆滯的眼睛上離開。那雙呆滯的眼睛正在控訴,控訴他沒有採取行動,雖然他對此事一無所知,但他仍應採取行動,他應該阻止這件事發生,他應該拯救她。
她十分蒼白,就和哈利的母親過世時躺在床上那樣蒼白。
查看裡頭其他地方。哈利用濃重的聲音說,放下手槍。
他搖搖晃晃地朝屍體踏出一步,握起她的手腕。手腕冰冷且死寂,宛如大理石,但他卻感覺到細微的振動,猶如極其微弱的脈搏跳動,他的腦際突然閃現一個荒誕的念頭:也許她只是上了死人妝,裝死而已。
他低頭一看,看見發出細微振動的是她手腕上的腕錶。
屋裡沒有其他人在,哈利聽見一名隊員在他背後說,接著又聽見咳嗽聲,你知道她是誰嗎?
知道。哈利說,手指拂過腕錶表面。這只腕錶幾小時前他才握在手中,這只腕錶曾被遺忘在他的臥房裡,他將它放進了鳥屋,因為蘿凱的男友今晚要帶她出門,去參加一場派對,慶祝他們從今以後合而為一。
哈利再度看著那雙眼睛,那雙控訴的眼睛。
是的,他心想,我每項罪名都成立。
麥努斯走進門內,站在哈利背後,越過哈利肩膀看著椅子上的女屍。麥努斯身後站著那兩名戴爾塔小隊隊員。
被勒死的?他問道。
哈利沒回答,也沒移動。天藍色洋裝的一條肩帶滑落一旁。
真怪,十二月還穿夏天的洋裝。麥努斯說,他說這句話多半只是為了找話說。
她常這樣。哈利說,聲音聽起來彷彿來自非常遙遠的地方。
誰常這樣?麥努斯問。
蘿凱。
麥努斯大吃一驚,哈利的前女友過去還在警署任職時,他曾經見過她,那那是蘿凱嗎?可是
那是她的洋裝,哈利說,還有她的手錶。他把她打扮成蘿凱的樣子,可是坐在這裡的女人是碧蒂.貝克。
麥努斯看著屍體,不發一語。這具女屍和他見過的其他屍體都不一樣,她白得有如粉筆,而且有點腫脹。
你們跟我來,哈利朝兩名戴爾塔小隊隊員比個手勢,再轉頭望向麥努斯,你留在這裡,封鎖這間房子,打電話給還在翠凡湖的現場勘察組,跟他們說這裡又多了一項任務。
你要去做什麼?
跳舞。哈利說。
三名男子快步奔下樓梯,腳步聲逐漸遠去,屋內安靜下來。幾秒之後,麥努斯聽見汽車發動聲,接著是輪胎摩擦弗格街柏油路面發出的尖鳴聲。
藍色警示燈不停旋轉,照亮路面。哈利坐在乘客座,聆聽手機另一頭傳來電話鈴聲。警車曲折地穿梭在三環線高速公路的車流中,後視鏡下方的兩個迷你比基尼女郎正隨著警笛的絕望悲嘆聲起舞。
求求你,他心中苦苦哀告,求求你接起電話,蘿凱。
他看著金屬比基尼女郎,心想自己就和她們一樣,無力地隨著別人的樂曲起舞,猶如笑劇中的滑稽角色,總是晚了兩步,總是遲了一點衝進門,惹得觀眾哈哈大笑。
哈利終於發作。幹,媽的幹!他大吼,將手機朝風擋玻璃擲去。手機滑向儀表板,掉落地面。駕車的隊員在後視鏡裡和另一名隊員對看一眼。
把警笛關掉。哈利說。
車內安靜下來。
哈利突然聽見腳下傳來聲響。
他趕緊撿起手機。
哈囉!他大吼,哈囉,妳在家嗎,蘿凱?
我當然在家,你打的是室內電話呀,是她的聲音,她發出溫柔、冷靜的笑聲,有什麼事嗎?
歐雷克也在家嗎?
對,她說,他坐在廚房裡吃東西,我們在等馬地亞。怎麼了,哈利?
妳仔細聽好,蘿凱,妳聽見沒?
你嚇到我了,哈利,什麼事啊?
拉上大門的安全鍊。
為什麼?門有上鎖,而且
去把安全鍊拉上就是了,蘿凱!哈利狂吼。
好好!
他聽見蘿凱對歐雷克說了些話,接著是椅子的刮擦聲,又聽見奔跑的腳步聲。她的聲音再出現在電話裡時有點發顫。
告訴我到底出了什麼事,哈利。
我會告訴妳的,可是首先妳要答應我,無論發生什麼事,妳都不能讓馬地亞進來。
馬地亞?你喝醉了嗎,哈利?你沒有權利
馬地亞很危險,蘿凱,我現在坐在警車裡,正和兩個警察趕去妳家,其他事我等一下再跟妳解釋,妳先看看窗外,有沒有看見什麼東西?
他聽見她遲疑片刻,但他不再多說,只是等待。他突然有種很篤定的感覺,他知道她信任他,她相信他,她一向都是如此。警車逐漸接近尼德蘭區的隧道,路旁鋪蓋的冰雪宛如灰白色羊毛。她的聲音回到電話中。
我什麼都沒看到,可是我不知道要看什麼呀!
你有沒有看見雪人?哈利靜靜地問。
他從電話那頭的靜默中聽出她漸漸明白。
告訴我這不是真的,哈利,她低聲說,告訴我這只是一場夢。他閉上眼睛,思索她說的有沒有可能是對的。他在腦子裡看見坐在扶手椅上的碧蒂。這當然只是一場夢。
我把妳的錶放進鳥屋裡了。他說。
可是錶不在那裡啊,它她頓了頓,接著發出呻吟聲,我的天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