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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13 紙

雪人 尤.奈斯博 14465 2023-02-05
  第八日   早上九點半,一輛車子在陽光照耀下孤單地行駛,經過高速公路上方的休利斯高架橋圓環,駛上碧戴街。碧戴街可通往距離市府廣場五分鐘車程的碧戴半島,島上是一片田園風光,街上很安靜,幾乎沒什麼車輛,皇家莊園裡不見牛隻或馬匹,夏季提供人們步行至海灘的狹窄小徑也空無一人。   哈利駕車在起伏地形上彎來拐去,同時聆聽卡翠娜說話。   雪。卡翠娜說。   雪?   我依照你的指示,專心研究已婚且有小孩的失蹤女性,然後我開始研究日期,發現失蹤日期多半是十一月和十二月。我把這些案子挑出來,研究地理分布,發現大部分都在奧斯陸,只有少部分在其他地區。你收到的那封信不是說雪人會在初雪降臨時再度出現嗎?我突然想到我們去賀福區的那天就是奧斯陸下初雪的那天。

  真的?   我請氣象研究所去查看相關的日期和地方,結果你知道怎麼樣?   哈利知道,他早該知道才對。   初雪,他說,他在下初雪的那天殺害她們。   沒錯。   哈利朝方向盤拍了一掌:天啊,終於有眉目了,這些失蹤女性一共有幾個?   十一個,一年一個。   今年有兩個,他打破模式了。   一九九二年卑爾根下初雪的那天,發生了一起命案和兩起失蹤案,我想我們應該從那裡開始查起。   為什麼?   因為被害人是已婚且有小孩的女性,失蹤的是被害人最好的朋友,所以我們手上有一具屍體、一個命案現場和檔案資料,另外還有一個失蹤嫌犯,後來再也沒人見過這名嫌犯。   嫌犯是誰?   是個警察,名叫葛德.拉夫妥。

  哈利瞥了卡翠娜一眼:哦,那件案子啊,我記得,那傢伙不是會在犯罪現場偷東西嗎?   傳言是這樣說的。有目擊證人指出拉夫妥在失蹤前幾小時,去了失蹤女子歐妮.黑德蘭的家,警方曾展開大規模搜查,但什麼都沒發現,拉夫妥就這樣人間蒸發,沒留下半點痕跡。   哈利看著馬路和胡克大道兩旁葉子落盡的樹木。胡克大道可通往海邊和兩家博物館,裡頭展示著挪威人心目中的民族最高成就:橫越太平洋以及挑戰抵達北極卻未能成功的壯舉。   現在妳認為拉夫妥可能不是失蹤?哈利說,他可能每年下初雪的時候就會出現?   卡翠娜聳起肩膀:我認為我們可以花時間研究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嗯,我們得先從請求卑爾根警方支持開始。

  是我的話不會這麼做。卡翠娜立刻說。   哦?   卑爾根警方現在對拉夫妥案依然相當敏感,他們動用大量資源去埋葬這件案子而不是去調查,他們害怕可能會挖出什麼東西來,既然這傢伙已經人間蒸發了她在空中畫了個大叉。   了解,妳有什麼建議?   我們可以去一趟卑爾根,自己展開調查,畢竟這件案子現在已經屬於奧斯陸命案的一部分。   哈利在目的地的地址停車,地址上的房子是一棟四層濱海磚房,旁邊就是泊船碼頭。他關上引擎,坐在駕駛座上,視線越過福隆納灣,朝菲力斯塔港望去。   為什麼妳會想到要去研究拉夫妥案?他問,第一,拉夫妥案發生的時間比我要妳去調查的時間還要更早。第二,我們手上的案子應該是命案而不是失蹤案。

  哈利轉頭望向卡翠娜,卡翠娜眼睛眨也不眨,直視他的雙眼。   拉夫妥案在卑爾根很有名,她說,而且還有一張照片。   照片?   對,卑爾根警局會把那張照片放給所有新訓生看,照片裡是厄里肯山頂的命案現場,那張照片對新訓生來說就好像是一場震撼教育,大部分的人都被前景的細節給嚇壞了,根本沒去看背景,也或許他們從來沒去過厄里肯山頂。反正呢,背景遠方有個不合常理的雪墩,如果拿放大鏡去看,就可以清楚地看出那是什麼。   哦?   那是個雪人。   哈利緩緩點頭。   說到照片卡翠娜說,從包裡拿出一個A4信封丟到哈利大腿上。      診所在二樓,等候室的裝潢所費不赀,用的是義大利家具,裡頭擺放著一張跟法拉利跑車底盤一樣低的咖啡桌、挪威藝術家尼可.維德伯(Nico Widerberg)的玻璃雕刻、美國普普藝術家羅伊.李奇登斯坦(Roy Lichtenstein)的原版版畫,畫中是一把冒煙的槍。

  等候室裡沒有一般常見的玻璃隔間掛號處,只在中央擺了一張美麗的老桌子,桌前坐著一名女子。女子身穿藍色套裝,外頭罩一件沒扣釦子的白色外套,臉上掛著親切的笑容。哈利自我介紹並表明來意後,女子臉上的笑容看起來並未變得僵硬。哈利猜想那女子應該就是包格希。   請稍等一下好嗎?她說,伸手朝沙發指去,姿態優雅,彷彿受過訓練的空服員指向逃生門。哈利婉拒了義式濃縮咖啡、茶或水。兩人坐了下來。   哈利注意到等候室裡擺設的雜誌是最新的;他打開一本《自由雜誌》,注意力被一篇評論吸引過去。亞菲.史德普在這篇評論中聲稱政客願意上娛樂節目,其實是在炫耀自己並擔任丑角,這是民治政府的終極勝利坐在王位上的是人民,政客是宮廷小丑。

  一扇貼有伊達.費列森醫師名牌的門打開,一名女子快步走出,穿過等候室,只跟包格希說了聲拜就離開,眼睛沒朝左也沒朝右看。   卡翠娜盯著那女子瞧:她不是TV2新聞主播嗎?   這時包格希說費列森醫生可以見他們了,走到門前,替他們把門打開。   費列森的診間大小是主任級的,外頭是奧斯陸峽灣的美麗景致,辦公桌後方牆上掛了一張裱框的醫師文憑。   請稍等。費列森說,頭也沒抬,面對電腦螢幕正在打字。接著他臉上露出勝利表情,按下最後一個按鍵,轉過椅子,摘下眼鏡。   需要整容嗎,霍勒警監?還是陰莖增大?或是抽脂?   謝謝你的建議,哈利說,這位是布萊特警探。我們來找你是想再次請你提供希薇亞.歐德森和碧蒂.貝克的資料。

  費列森嘆了口氣,拿起手帕擦拭眼鏡。   我該怎麼解釋才能讓你了解呢,霍勒警監?雖然我滿懷誠意和渴望想協助警方,基本上又不在乎什麼原則,可是我還是覺得有些東西是神聖不可侵犯的。他伸出食指,我當醫生這麼多年來,從來不曾他的食指跟隨話語左右擺動,打破醫師誓言,現在也沒打算打破。   接著是一陣長長的靜默,費列森看著他們,顯然相當滿意於他創造出來的效果。   哈利清清喉嚨。   也許現在你可以滿足你想幫忙的真心渴望了,費列森醫生。我們正在調查一宗疑似兒童賣淫的案件,地點是在奧斯陸的萊昂旅館,昨天晚上我們有兩名警察在旅館外的車子裡,替進出旅館的客人拍下照片。   哈利打開卡翠娜給他的A4褐色信封,傾身向前,將照片放在費列森面前。

  請問那是不是你?   費列森看著照片,喉嚨像是噎著似的,眼珠突出,頸部青筋暴凸。   我他結結巴巴地說,我沒做什麼壞事或犯法的事。   對,你沒有,哈利說,我們只是在考慮傳喚你當證人,說說這家旅館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大家都知道萊昂旅館是妓女和嫖客的集散地,而且有新消息指出旅館裡也出現兒童。你知道兒童賣淫和其他賣淫不一樣,是違法的。我們只是想在整件事見報之前先通知你一聲。   費列森瞪著那張照片,用力搓揉臉龐。   對了,我們剛剛看見TV2的新聞主播走出去,哈利說,她是叫什麼名字來著?   費列森並不回答,他年輕光滑的容貌像是在他們眼前被吸乾,瞬間老了好幾歲。   如果你在醫師誓言裡找到漏洞,請打電話給我們。哈利說。

  哈利和卡翠娜正要走到門前,費列森叫住他們。   他們是來這裡做檢查的,他說,就這樣而已。   什麼樣的檢查?哈利問。   一種疾病的檢查。   同樣的疾病?什麼病?   那不重要。   好吧,哈利說,朝門口走去,你被傳喚出庭做證的時候,可以跟法官說什麼重要什麼不重要。反正也不是很重要,畢竟我們也沒發現什麼違法的事情。   等一下!   哈利轉過身。費列森手肘撐桌,雙手托臉。   法氏症候群(Fahr's Syndrome)。   髮絲症候群?   法國的法,姓氏的氏,這是一種遺傳疾病,有點像阿茲海默症,會造成開車技術退化,尤其是在認知區域,行動時還會出現抽筋症狀。好發於三十歲後,但也可能在幼年時期發病。

  嗯,所以碧蒂和希薇亞懷疑她們的小孩罹患這種病?   她們來的時候有這種懷疑。法氏症候群很難診斷,碧蒂和希薇亞帶小孩去看過好幾個醫生,可是都沒得到確切的診斷。我記得她們好像在網絡上搜索過,輸入症狀,然後發現非常符合法氏症候群。   所以她們就來跟你這個整形醫生聯絡?   我正好是法氏症候群的專家。   正好?   挪威大概有一萬八千名醫生,你知道世界上有幾種已知疾病嗎?費列森轉頭望向牆上的文憑,我去瑞士進修過有關神經線路的課,裡頭正好包括法氏症候群,我學到的那一點點東西足以讓我成為挪威這種疾病的專家。   關於碧蒂和希薇亞,你有什麼可以告訴我們的?   費列森聳起肩膀。她們帶小孩來這裡,一年一次,我檢查她們的小孩,判斷他們的狀況是否惡化,除此之外,我對她們的生活一無所知,也對他將瀏海甩到一旁,她們的死一無所知。      你相信他說的話嗎?哈利問,駕車穿過荒涼的空地。   不完全相信。卡翠娜說。   我也是,哈利說,我想我們應該專心調查這件事,暫時把卑爾根擺在一旁。   不行。卡翠娜說。   不行?   這裡頭有某個地方互有關聯。   什麼關聯?   我不知道,聽起來雖然很瘋狂,但拉夫妥和費列森之間說不定有關聯,說不定拉夫妥就是這樣才躲藏了這麼多年。   妳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他替自己做了張面具,一張真正的面具,一張整容後的臉。   是去找費列森做的?   這樣就能解釋為什麼兩名被害人都去找同一個醫生。拉夫妥可能在診所見過碧蒂和希薇亞,所以才挑她們兩個人下手。   妳操之過急了。哈利說。   操之過急?   調查這種命案就好像拼拼圖一樣,一開始必須耐著性子拿幾塊拼起來玩一玩,可是妳的做法卻是硬把拼圖湊到位子上。現在說這些有點太早。   我只是把腦子裡的想法說出來而已,看看聽起來會不會很白癡。   是很白癡。   這條不是去警署的路。她說。   哈利聽出她的說話聲因為好奇而發顫,瞥了她一眼,但卡翠娜的表情並未透露任何資訊。   我想把費列森說的話拿去跟一個人核對,他說,這個人也認識費列森。      馬地亞身穿白色外套,手上戴著黃色標準洗滌手套,在教學大樓樓下的車庫迎接哈利和卡翠娜。教學大樓是古斯達精神病院的一棟褐色建築,面對三環線高速公路。   馬地亞指揮哈利將車子停入他沒使用的停車位。   我都盡量騎單車。馬地亞解釋說,用磁卡打開一扇門,這扇門從車庫通往解剖部的地下室走廊,這種通道可以方便運送屍體進出。我很想泡咖啡招待你們,可是我剛上完課,下一批學生很快就會來了。   抱歉來打擾你,你今天一定很累。   馬地亞用疑惑的神情看著哈利。   蘿凱和我通過電話,她說你昨天工作到很晚。哈利補上一句,在心裡暗罵自己,希望臉上並未露出異樣神色。   蘿凱,原來如此,馬地亞搖搖頭,她昨天晚上也很晚回家,出去跟女性朋友聚會,今天還得請假。不過今天我打電話給她的時候,她正在家裡大掃除。女人哪!我還能說什麼呢?   哈利擠出僵硬的微笑,暗自納悶,不知道這個問題有沒有標準答案。   一名身穿醫院綠制服的男子推著一張金屬桌朝車庫大門走來。   又要送到特浪索大學?馬地亞問。   跟謝森說掰掰吧。綠衣男子微笑說,他的耳朵別了一串小耳環,有點像馬塞族女人的頸環,只不過這串小耳環讓他的臉產生出一種令人不安的不對稱感。   謝森?馬地亞高聲說,停下腳步,真的嗎?   服務三十年了,現在輪到特浪索大學來解剖他。   馬地亞掀開白布。哈利看見了白布下的屍體,只見頭蓋骨上的皮膚是緊繃的,拉平了年長死者臉上的皺紋,形成一張無性別的臉,膚色白得彷彿灰泥面具。哈利知道這是因為屍體經過防腐,也就是說,動脈被灌入了福馬林、甘油和酒精混合物,使屍體不會從內部開始腐化。死者一邊耳朵綁著金屬標籤,上面印有三位數的號碼。馬地亞站在原地看著那名助手將謝森推往車庫大門,然後才突然回過神來。   抱歉,謝森跟我們共事很久了,解剖部還在市中心的時候他就已經是教授了,是個非常出色的解剖學家,身材維持得很好。我們會想念他的。   我們不會耽誤你太多時間,哈利說,不知道你能不能告訴我們費列森跟女性患者的關係,以及費列森跟女性患者的小孩的關係。   馬地亞抬起頭來,驚訝地看看卡翠娜,又看看哈利。   你在問的是我認為的那件事嗎?   哈利點點頭。   馬地亞領著他們穿過另一扇上鎖的門,進入一個房間。房裡有八張金屬桌,桌上有燈和水槽,對面那側是黑板。每張桌子上都放著某種橢圓形的物體,包裹在白色手巾內。從那物體的形狀和大小來看,哈利猜測今天的主題應該介於臀部和足部之間。房裡有一股淡淡的漂白粉氣味,但味道沒有哈利已經習慣的法醫研究所解剖室那麼刺鼻。馬地亞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哈利坐在講師桌桌緣。卡翠娜走到一張桌子前,仔細觀察三個人腦,那三個人腦很難看得出是模型還是實品。   馬地亞沉思很久才回答:就我個人來說,我從來沒注意過也沒聽說過,有人說伊達跟他的患者發生過任何關係。   馬地亞的口氣強調患者這兩個字,哈利心念一動:那非患者呢?   我沒有跟他熟到可以發表意見,不過以我跟他認識的程度,我覺得不發表意見比較好。他露出猶豫的微笑,這樣可以嗎?   當然可以。另外還有一件事想請教,你知道法氏症候群嗎?   所知不多,那是一種很糟的疾病,不幸的是多半來自遺傳   你知道挪威有哪個醫生是這種病的專家嗎?   馬地亞沉思了一會兒:我一下子想不起來有誰。   哈利搔搔脖子:好,謝謝你的幫忙,馬地亞。   不客氣,我很樂意。如果你想知道更多法氏症候群的事,今天晚上打電話給我,我手邊有幾本書可以查。   哈利站了起來,走到卡翠娜身旁。她打開了牆邊四個大金屬箱中一個的蓋子,探頭去看。哈利只覺得舌頭感到刺痛,全身都起了反應。他之所以起反應,並不是因為看見浸泡在清澈酒精裡的各種人體部位,彷彿肉店裡販賣的肉塊,而是因為酒精的氣味那是濃度百分之四十的酒精。   大體一開始的時候多少是完整的,馬地亞說,然後我們會依據每個部位的需要把大體切開。   哈利觀察卡翠娜的臉,她看起來似乎完全不受影響。他們背後的門打了開來,第一個到教室的學生走進門來,穿上藍色外套,戴上白色乳膠手套。   馬地亞送他們回車庫。來到門口時,馬地亞抓住哈利的手臂,令他停下腳步。   有一件小事我好像應該說,哈利,或者不應該說,我不確定。   那就說吧。哈利說,心想該來的終於來了,馬地亞發現了他跟蘿凱的事。   我有點遇上道德兩難,是關於伊達的事。   哦,是嗎?哈利說,驚訝地發現自己居然感到失望,而非鬆一口氣。   我想應該沒什麼,但也許不應該由我來決定,面對這麼令人髮指的命案,無論如何都不能把對朋友的忠誠擺在前面。去年我還得在急診室工作的時候,一個也認識伊達的同事跟我在值完夜勤後,去波斯特餐館吃早餐。波斯特餐館在黎明的時候開門,店裡提供啤酒,所以很多早起的愛酒人士和可憐蟲會聚在那裡。   我知道那家餐館。哈利說。   我們驚訝地發現伊達也在那裡,他跟一個骯髒的年輕男孩坐在同一桌,男孩正在喝湯,喝得嘖嘖作響。伊達看見我們大吃一驚,從椅子上跳了起來,還說了些理由來搪塞我們。當時我也沒多想,也就是說,我認為我沒多想,直到剛剛聽你說了那些話。我記得我當時在想,說不定呃,你明白的。   我明白,哈利說,看見馬地亞臉上露出苦惱的表情,又補上一句,你這樣做是正確的。   謝謝,馬地亞擠出微笑,可是我覺得自己好像出賣朋友的猶大。   哈利想再說一些通情達理的話,卻只是伸出手,咕噥一聲謝謝。他的手一握上馬地亞那冰冷的洗滌手套,全身立刻打了個冷戰。      猶大。猶大之吻。車子沿史蘭冬街行駛,哈利心裡想著蘿凱口中那饑渴的舌頭、她溫柔的嘆息、高聲的呻吟、他撞擊蘿凱時骨盆的痛感、他停下時她沮喪的呼喊,只因他希望時間能延長一點。她去找他並不是去尋找長久關係,她是去驅除惡魔、淨化身體,好讓她可以回家淨化靈魂,清洗家裡每一層樓,越快越好。   打電話去診所。哈利說。   他聽見卡翠娜的手指快速移動和細微的嗶嗶聲。她將手機交給他。   包格希接電話的嫻熟口吻混合了溫柔與效率。   我是哈利.霍勒,請告訴我,如果我罹患了法氏症候群,應該看哪位醫生?   一陣靜默。   要視情況而定。包格希遲疑地說。   視什麼情況而定?   要視你的髮絲有什麼症候群而定。   原來如此。請問費列森在嗎?   他已經下班了。   這麼早?   他今天要去打冰壺,請你明天再打來。   她的口氣透露出不耐煩,哈利心想她應該正要下班。   他是去碧戴冰壺俱樂部嗎?   不是,是私人的俱樂部,在富麗別墅。   謝謝,祝你有美好的夜晚。   哈利將手機還給卡翠娜。   我們去把他帶回局裡。他說。   誰?   那個法氏症候群專家,他的助理從來沒聽過他有醫治這種病的專長。      問路之後,他們找到了富麗別墅。那是一座奢華的別墅,二次大戰期間,這座別墅的主人廣為全世界所知,不像駕駛木筏的水手和勇闖北極的探險家在挪威以外籍籍無聞;當時富麗別墅的主人就是挪威叛國賊吉斯林。   別墅南邊的山坡底端有一棟長方形木屋,看起來如同舊時的兵營。一走進木屋,迎面襲來的是寒意,走進隔壁房間,溫度又更下降了些。   冰面上有四名男子,他們的呼喊聲在木壁間回盪,沒有人注意到哈利和卡翠娜走進門來。四名男子正對著溜冰場上一塊滑動的閃閃發光石頭喊叫,那塊石頭是重達二十公斤的花崗岩,名為鈉閃石,原產地是蘇格蘭的艾爾薩克雷格島。練習場末端的冰層底下,一內一外畫了兩個圓圈,冰壺滑動到圓圈前緣就被另外三個冰壺擋住。在練習場上滑行的男子用一腳保持平衡,另一腳在冰面上踢動,同時跟彼此討論,用刷子支撐身體,準備下一個冰壺。   真是一種高傲的運動,卡翠娜低聲說,你看他們那個樣子。   哈利默然不語。他喜歡冰壺運動,這種運動具有冥想的元素,你必須看著冰壺緩緩移動,在零摩擦力的世界裡旋轉,彷彿美國導演史丹利.庫柏力克拍攝的太空漫遊情節中的太空船,只不過伴隨著的不是史特勞斯的音樂,而是冰壺安靜滑動的轆轆聲響和刷子猛烈刷動的聲音。   練習場中的男子看見了他們。哈利認出兩張臉孔,其中之一是經常在媒體上露臉的亞菲.史德普。   費列森朝哈利溜了過來。   要不要加入我們啊,霍勒?   他在遠處大喊,彷彿這句話是對其他男子說的,而不是哈利,接著他發出聽起來相當愉快的笑聲,但他下巴的肌肉線條背叛了他假裝愉快的意圖。費列森在他們面前停了下來,口中噴出陣陣白霧。   遊戲結束了。哈利說。   我可不這麼想。費列森微微一笑。   哈利開始感到冰面散發的寒意滲入鞋底,往雙腳蔓延。   我們希望你去警署一趟。哈利說,現在就走。   費列森臉上的微笑瞬間蒸發:為什麼?   因為你對我們說謊,你並不是法氏症候群的專家。   誰說的?費列森問,瞥了其他冰壺玩家一眼,確定他們站得很遠,聽不見這裡的談話。   你的助理說的,她根本沒聽過這種病。   聽著,費列森說,語調中多了之前不曾出現過的絕望,你不能來這裡把我帶走,而且就當著他們的面   你是說你的客戶?哈利問,越過費列森的肩膀望去,看見史德普一邊刷拭冰壺底下的冰層,一邊打量卡翠娜。   不管你到底想查什麼,哈利聽見費列森說,我都很樂意合作,可是你不能故意羞辱我,把我毀了,這些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費列森,我們要繼續了一個低沉的聲音在空間裡迴盪,那是史德普的聲音。   哈利看著悶悶不樂的費列森,心想不知道他對最要好的朋友的定義是什麼?轉念又想,如果同意費列森的要求能有些許機會換來線索,那也值得。   好,哈利說,我們可以離開,不過請你一小時後去警署報到,如果你沒去,我們會打開警笛和擴音器來找你,這些聲音在碧戴半島應該很容易聽得見。   費列森點點頭,由於習慣使然,忽然間他看起來似乎想笑。      歐雷克砰的一聲甩上門,踢掉靴子,奔跑上樓。家裡飄散著檸檬和肥皂的清新香味。他衝進自己房間,天花板垂掛的金屬風鈴慌張地發出叮叮聲響。他脫下牛仔褲,換上寬鬆褲子,又跑了出去,正當他抓住欄杆,準備三步併作兩步奔下樓時,聽見開著的房門內傳來母親叫喚他的聲音。   他走進門,看見母親跪在床前,手中拿著一支硬毛刷。   你不是週末才打掃過嗎?   對啊,可是不夠乾淨,母親說,站了起來,抹去額頭上的汗水,你要去哪裡?   我要去運動場溜冰,卡許登在外面等我,我會回來喝下午茶。他離開門邊,蹲低身體,用穿著襪子的雙腳滑過地面,這是荷芬谷體育場的溜冰高手艾瑞克.V.教他的。   等一等,年輕人,說到溜冰   歐雷克停了下來。不好了,他心想,她發現溜冰鞋了。   蘿凱站在房門口,側頭質問他說:那功課呢?   不多啊,他說,臉上露出放心的微笑,喝完下午茶再做就好了。   他看見母親遲疑不決,迅速補上一句:你穿這件衣服看起來真漂亮,媽。   她低下雙眼,看著身上那件綴以白花的天藍色舊洋裝。她露出警告的神色,嘴角卻泛起一絲微笑:小心點,歐雷克,你說話跟你爸一個樣。   哦?我以為他只會說俄語。   他這麼說並無他意,卻見母親臉色一變,彷彿受到打擊。   他踮起腳:我可以走了嗎?      對,你可以走了?卡翠娜的聲音猛烈地射向警署地下室的健身房牆壁,你真的這樣說?那個費列森可以就這樣拍拍屁股走人?   哈利躺在長椅上,看著卡翠娜低頭望著他的臉龐,圓形的天花板燈光在她頭部周圍形成黃色光環。哈利大口呼吸,只因槓鈴正壓在他胸前。他打算推舉九十五公斤槓鈴,才把槓鈴舉離支架,卡翠娜就衝過來,擾亂了他的注意力。   我不得不這樣說,哈利說,將槓鈴推高了些,來到胸骨的位置,他是跟他的律師尤漢.孔恩一起來的。   那又怎樣?   呃,孔恩一開口就問我是用什麼方法恐嚇他的客戶,又說在挪威購買和販賣性服務是合法的,還有我們用這種方式逼迫一個受人尊敬的醫生違反醫師誓言,絕對可以上頭條新聞。   見鬼了!卡翠娜大喊,聲音既顫抖又憤怒,這是命案啊!   哈利不曾見過她發脾氣,於是用最溫和的口氣回答她。   聽好了,我們沒辦法把命案跟法氏症候群聯繫在一起,甚至連讓它們看起來有關聯都沒辦法。孔恩知道這點,所以我不能留住費列森。   好,那你也不能只是躺在這裡什麼都不做啊!   哈利只覺得胸骨發疼,突然想到她說得完全正確。   她用雙手捧住臉頰:我我我很抱歉。我只是想今天真是奇怪的一天。   沒關係,哈利呻吟說,妳可以幫我拉一下槓鈴嗎?我快   另一頭!她高聲喊著,雙手離開臉頰,我們可以從另一頭開始查起,可以從卑爾根開始查起!   不對,哈利用肺裡殘存的空氣低聲說,卑爾根不算另一頭,可以請妳?   他抬眼朝她望去,看見她的深色眼睛裡噙著淚水。   都是因為我月經來了,她低聲說,隨即露出微笑。轉瞬之間,站在他眼前的卡翠娜似乎變成了另一個人,她眼中閃現奇異的光芒,聲音中展現了充分的自制力,你去死吧。   哈利驚訝無比,耳中聽著她的腳步聲漸去漸遠,同時聽見自己的骨骼發出劈啪聲,眼前開始出現飛舞的紅點。他咒罵一聲,握緊槓鈴,狂吼一聲,出力上舉,但槓鈴紋絲不動。   她說得沒錯;他這樣是會死的。他可以選擇要不要死,十分滑稽,卻是事實。   他蠕動身體,讓槓心倒向一邊,直到耳中聽見槓片跌落地面,發出震耳欲聾的噹啷聲,接著另一端的槓片也跌落地上。他坐了起來,看著滾落一地的槓片。   他沖了個澡,穿上衣服,爬上六樓,在旋轉辦公椅上坐了下來。他的肌肉已產生甜美的酸痛,告訴他說明天早上肯定肌肉僵硬。   語音信箱裡有一通侯勒姆的留言,請他盡快回電。   侯勒姆接起電話,話筒另一頭傳來悲痛的哭腔,同時伴隨著踏板電吉他的滑音。   怎麼了?哈利問。   那是美國歌手德懷特.尤科姆(Dwight Yoaka)的聲音,侯勒姆說,將音量調小,很性感的傢伙對不對?   我是說你打電話來有什麼事?   雪人那封信的化驗報告出來了。   怎麼樣?   字跡沒什麼特別,是用標準噴墨印表機印出來的。   哈利等侯勒姆往下說,他知道侯勒姆有所發現。   特別之處在於他用的紙,化驗室沒有人見過這種紙,所以才花了一點時間研究。這種紙是用三椏樹皮做的,三椏樹皮是日本一種類似紙莎草的韌皮纖維,單是從氣味就可以辨別出這種樹皮做的紙。這種紙是用三椏樹皮以手工製成,非常獨特,叫作河野紙。   河野紙?   這種紙必須去專賣店才買得到,像是賣那種上萬克朗的鋼筆、上等墨水和真皮筆記本的地方,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侯勒姆坦言,反正呢,老德拉門路有一家店在賣河野紙,我去問過,他說這種紙現在很少人買,店裡也不打算再訂貨,還說他覺得現在的人比較不講究品質了。   這表示?   對,這表示他不記得上次是什麼時候賣出河野紙了。   嗯,河野紙只有這家店在賣?   對,侯勒姆說,還有一家是在卑爾根,可是他們幾年前就不賣這種紙了。   侯勒姆等待哈利回話,也就是說,等待哈利再度發問。德懷特.尤科姆正小聲地以真假嗓音交替唱著他的愛隨她埋葬。哈利一聲不吭。   哈利?   我在思考。   太好了!侯勒姆說。   侯勒姆的這種內地式冷笑話經常讓哈利在過了很久之後才咯咯發笑,即便等他笑了,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笑。但現在不是笑的時候,哈利清了清喉嚨。   我只是覺得奇怪,如果你不希望調查命案的警察追查到你,你絕對不會把這種紙寄到警察手中,只要看過犯罪電影就知道,這種線索我們一定會追查。   說不定他不知道這種紙很罕見?侯勒姆建議說,說不定紙不是他買的?   當然有這種可能,但我覺得雪人絕對不可能在這種地方失誤。   可是他已經失誤了。   我的意思是說我不認為這是失誤。哈利說。   你是說   對,我認為他要我們追蹤他。   為什麼?   很典型啊,自戀的連續殺人犯會建構一場遊戲,自己扮演所向無敵的主角、全能的征服者,最後一定會贏得勝利。   贏得什麼的勝利?   呃,哈利說,第一次把這種話大聲說出來,贏過我而獲得的勝利,雖然我這樣說可能有點自戀。   贏過你?為什麼?   我不知道,也許他知道我是挪威唯一逮到過連續殺人犯的警察,所以把我視為挑戰。那封信也透露出這種跡象,他提到了圖翁巴,可是我也不確定。對了,你有卑爾根那家店的名字嗎?      我是菲拉伯!   或者該說那發音聽起來像菲拉伯。菲列斯(Flesch)這個姓氏的發音為flask,l為輕音,a為長音,中間的s只是輕輕帶過。但是用較重的卑爾根腔念起來,就變成了菲拉伯(Flab)。將自己的名字念成菲拉伯的彼得.菲列斯氣喘吁吁、說話大聲、彬彬有禮。能和人談天他感到開心;是的,他販賣各種古董,只要是小古董他都賣,但他專攻煙斗、打火機、筆、真皮公文包和信紙。他的商品有些是二手的,有些是全新的。他的顧客多半是常客,年齡和他相仿。   哈利問起河野紙,菲列斯用遺憾的語氣說他們已經不賣這種紙了。的確,他進河野紙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   我想問的事可能有點強人所難,哈利說,我知道你的顧客大部分是常客,不知道你記不記得以前有誰跟你買過河野紙?   可能記得一些人,有姓莫勒的,還有來自慕蘭的老基卡森。我們不做記錄的,不過我老婆的記憶力很好。   可不可以請你寫下你記得的那些顧客的全名、大概年齡和地址,寄電子郵件到   哈利的話被嘖嘖聲給打斷,我們這裡不用電子郵件,年輕人,以後也不會用,你最好給我傳真號碼。   哈利給了他警署的傳真號碼。這時哈利忽然猶豫了一下,他突然有個靈感,靈感總是毫無來由可言。   你幾年前不會剛好有個顧客叫葛德.拉夫妥吧?哈利問。   你是說鐵面人拉夫妥?弗萊施笑說。   你聽過這個人?   城裡每個人都知道拉夫妥,他不是我的顧客。   前任隊長莫勒總是說,為了找出可能性,你必須排除所有的不可能,這就是為什麼當警探排除一條無法導向結論的線索時,不該感到絕望,反而應該感到高興。再說,反正這也只是突發奇想而已。   好吧,還是謝謝你,哈利說,祝你有美好的一天。   他不是顧客,菲列斯說,我才是。   哦?   對,他常會帶一些小東西來給我,像是銀打火機、金筆之類的。有時候我會跟他買,對,在我還沒發現那些東西是來自   來自哪裡?   難道你不知道嗎?他會從犯罪現場偷東西。   他沒跟你買過東西嗎?   他不需要我們賣的這種東西。   那紙呢?每個人都需要紙不是嗎?   嗯,請稍等一下,我問問我老婆。   一隻手摀上了話筒,但哈利仍然可以聽見吼聲,接著是比較低聲的對話。然後那隻手移開,菲列斯興高采烈地用卑爾根腔高聲說:她說我們打算停賣河野紙的時候,拉夫妥把剩下的全都拿走了,她說他是拿一個壞了的銀筆架來換的。你知道我老婆的記憶力真是超好的。   哈利掛上電話,知道自己即將出發,再度前往卑爾根這個城市。      晚上九點,奧斯陸布爾斯巷六號的一樓依然燈火通明。從外觀看來,這棟六層建築和一般的複合式商業大樓沒有兩樣,外牆由現代化紅磚和灰色鋼材構成。這棟建築物的內部也和一般商業大樓相同,裡面有四百多名員工,包括工程師、資訊科技專家、社會科學家、化驗員、攝影師等等。然而這棟大樓卻是打擊組織犯罪和其他重大犯罪的國家單位,舊稱是Kriminalpolitisentralen,也就是警察犯罪中心的意思,簡稱克里波。   艾斯本.列思維克在聽取命案調查進度後解散組員,燈光直射且刺眼的會議室裡只剩下兩個人。   進度好像有限。哈利說。   你說得客氣了,應該是等於零吧。艾斯本說,用拇指和食指按摩眼皮,要不要去喝杯啤酒,順便告訴我你有什麼發現?   艾斯本駕車前往市中心的悠思提森餐館,兩人從那裡回家都順路。他們在熱鬧的餐館深處找了張桌子坐下。這家餐館的常客包括愛喝啤酒的學生,以及更愛喝啤酒的律師和警察。   我考慮帶卡翠娜.布萊特去卑爾根,而不是史卡勒,哈利說著,從瓶中啜飲一口蘇打水,我出來之前查過她的工作記錄,她還很菜,可是檔案上說她在卑爾根做過兩起命案的訊問工作,我記得你好像被派去那裡帶領他們。   布萊特,對,我記得她。艾斯本咧嘴而笑,伸出食指,又點了一杯啤酒。   你對她滿意嗎?   非常滿意,她非常有能力。艾斯本對哈利眨眨眼。哈利見艾斯本三杯啤酒下肚之後,臉上已露出疲憊警探的呆滯表情。   如果不是我們都已經結婚,我一定會瘋狂地愛上她。   艾斯本將啤酒一飲而盡。   我想知道的是你認為她穩不穩定?   穩定?   對,她有點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有點激烈。   我知道你的意思。艾斯本緩緩點頭,盡量將視線聚焦在哈利臉上,她的工作記錄毫無瑕疵,不過,私下告訴你,我在卑爾根的時候聽見一個小伙子說過她跟她丈夫的事。   艾斯本在哈利臉上尋找促使他說下去的鼓勵神情,卻未找到,但還是繼續往下說。   像是你知道的像是皮革、橡膠、性虐待之類的,他們會去那種俱樂部,有點變態。   這我不在意。哈利說。   不不不,我也不在意!艾斯本高聲說,舉起雙手做出防衛姿態,只不過是謠言而已,還有你知道嗎?艾斯本發出竊笑,俯身越過桌面,令哈利聞到他噴出的酒氣,她隨時都可以來支配我。   哈利發現自己眼神中肯定流露出某種神色,因為艾斯本似乎立刻對自己的坦誠感到後悔,退到桌子另一邊,用談公事的口吻繼續說。   她專業、聰明、激烈、投入。我記得我幫她處理過幾宗懸案,她十分堅持,態度有點強烈,可是完全不會不穩定,恰好相反。她是比較封閉、陰沉那一類的人。對,我覺得你們搭檔應該正好。   哈利對艾斯本的諷刺言語微微一笑,站了起來:謝謝你的建議,列思維克。   那你的建議呢?你跟她有什麼進展嗎?   我的建議是,哈利說,在桌上丟了一百克朗鈔票,你最好不要開車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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